惊 惧
2019-11-14
傍晚五点,老刘准时离开办公室,下班回家。楼道里,电梯里,院子里,碰到几个同事,大家彼此点一下头,微微一笑,算是打过招呼。自从王局长出事后,感觉局里一下子安静了,人们当面很少大声喧哗,说话都是细声细气,仿佛怕吓着谁,或者干脆能不说就不说,用微笑点头代替打招呼。
不知为何,近来老刘总能从别人的眼神里看出一些内容。比如,刚才在楼门口,纪检组的小董眼珠子骨碌碌盯着他转了三转,仿佛已经知道关于他的什么内幕消息,在等着看他笑话似的。他感到脊背发凉,面皮发紧,赶紧冲小董点一下头,举步往前走去。
单位离家不太远,不到两公里,步行也就二十来分钟,因此只要天气尚可,老刘都是步行上下班。今天天气相当不错,不冷不热,有微风,太阳躲在云层里,往西行,不刺眼。平时遇到这么好的天气,下班后老刘一般不急于回家,而是绕到湖边转一圈再回家。
此刻,老刘哪儿也不想去,就想回家。
在十字路口,他一抬眼看到前边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市纪委的老赵——老赵好像也刚刚下班,手里提着个公文包,迈着四方步往前走。
老刘急走几步,张手喊道,老赵!赵科!赵科!赵宗堂!……
十字路口车多人多,确实嘈杂不假,但老刘确信,老赵一定是听到了,因为他侧转身子往这边瞅了一眼——但他只瞅了一眼,就好像猎物察觉到危险似的,摆正身子,举步往前,几乎是小跑,一溜烟不见了。
老赵,你跑什么?老子又不是老虎——这话老刘没说出口,他愣在了那里。
老刘和老赵是大学校友,老刘比老赵高两届,在学校二人就认识,毕业后都回到家乡这座小城市工作,头些年他们来往不多,五年前下边一个县遭了洪灾,市里组织抢险救灾恢复生产工作队,二人分到一个队里,同吃同住同劳动,日夜相处两个月,关系一下升了温,每年都要聚几回。
一个多月前,老刘见过老赵一回。那天上午,王局长给林业局全体干部讲党课,主要讲廉洁自律问题,讲得正起劲,会议室门开了,局纪检组的组长老孙带着几个人走进会场,打头的是市纪委张副书记,第二个便是纪委二科的科长老赵。张副书记当场宣布,鉴于王胜才同志涉嫌严重违纪,市委决定,由市纪律检查委员会对其立案审查。
这个场面太突兀了,绝对震撼,真是做梦都想不到,会场鸦雀无声,掉根头发都能听见。王局长汗流浃背,被纪委的人押走了。
这是老刘第一次在本单位和老赵见面,当然他们没有说话,不可能有任何的交流。老刘只是觉得,面前的这个老赵,和以前认识的那个老赵,似乎不是一个人。
王局长落马,小小的林业局像引爆了一颗炸弹,硝烟久久不散。有人暗自高兴,有人暗自害怕,高兴的自然是那些平时不怎么受待见的人,害怕的不用说,肯定是王局长线上的人。
老刘一开始属于头一类人。他当科长已经六年多,在局机关四个科长里面,年头最长。年初,林副局长退休,需要补缺,王局长嘴上说他是重要人选,会重点考虑他,可是,最后却力推办公室主任洪波。洪波原先在老刘手下干过,现在成了他的顶头上司,老刘感觉这口气老是咽不下。所以王局长出事,他第一个反应是痛快。
痛快的事接踵而来——没几天,副局长洪波被带走了。过了没多久,计划财务科的科长老周又被带走了。还没完,森林资源管理科的科长老钱,也进去了。这几个人都是王局长的铁杆,他们进去,老刘认为是该着,是意料中的。
但是,从上周开始,野生动植物保护科的科长老黄没来上班,大家都在传,他也进去了。老刘最清楚,老黄不是王局长线上的,老黄不仅不是王的人,而且是王反感的人,王的反对派,王早就想找茬换掉他,因为他不听招呼。
这么一来,老刘就有点感觉不对味了。
老刘本不想到湖边转悠,后来不知不觉,稀里糊涂转去了那儿,在湖边一张木椅上一直呆坐到六点半。
他想不明白,老赵为什么见了他撒腿就跑?
还有,小董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他?
他们知道了什么?
王局长出事后,老刘曾经给老赵发过一条微信,问他最近好吗?何时聚聚?他没有回。第二天又打了个电话,老赵还是没接,而且也没按惯例打回来。
以前可是从没出现这样的情况,老赵本来是个挺随和的人,半秃的脑壳,一张娃娃脸,厚厚的嘴唇,见人带笑,没有架子。
怎么突然间变了一个人?
一定是哪个地方出毛病了。
老刘越想越不对劲。
如果不是老婆打电话叫他回家吃饭,他不知要枯坐到何时。他回到家里,感觉十分疲惫,脸色发白泛黄。妻子李静是个护士,会照顾人,近来察觉到男人情绪不对,每天变着花样调剂伙食。儿子刘小波刚上初一,比以前明显懂事,也不怎么调皮了,从学校回到家,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做作业。
这晚李静熬了皮蛋瘦肉粥,切了一盘她自己做的五香酱牛肉,炒了两个青菜。这都是老刘爱吃的。但是他一点胃口没有,只勉强喝了一碗粥,夹了几筷子青菜,就回到客厅沙发上翻报纸。
脑子里一团糟。
局机关四科一室,办公室新任主任姓康,是从外单位交流过来的,他不会有事,四个科长,进去三个,仅剩下他这个植树造林经营科的科长还在外面晃荡。
要命的是,老黄根本不是王局长线上的人,竟然也给牵扯进去了。
八点钟的时候,李静的弟弟,也就是老刘的小舅子李军来访。李军在市委市政府宿舍东门斜对面的巷子里开了一家烟酒店,规模不大,但是位置好,除了批发零售,还兼顾收购名烟名酒,网上也卖酒。据李静说,生意相当不错,弟弟准备在东郊河畔小区买一栋大别墅,再讨一个好女子,好好过日子。李静曾嘱咐过老刘,请他帮忙从全市公务员里面物色个女孩子,说李军说了,一定找公务员,不找企业的。
李军给老刘带来两瓶虎骨酒,往茶几上一墩,说姐夫,看你很憔悴嘛,喝点补补身子,啊?这绝对是真的!
老刘打起精神,指着虎骨酒,严肃地说,这可不能卖,违法!
李军拍胸脯保证,手头没几瓶,谁想买他也不卖。又透露说,这种东西都是供应市领导的,你要不是我亲姐夫,哪舍得送你?
李军的店开的位置特殊,他接触的人据说也很特殊。要是搁以前,老刘不太喜欢这个小舅子,感觉他吹吹乎乎——他今天说,和市委马书记的儿子马小宾是好朋友,明天又说和陈市长的小舅子是铁哥儿,转天又说和纪委柴书记的妹夫一块喝酒了——可信度都不高。然而近来却不知咋回事,老刘打心里竟然有点盼望他来坐坐。
老刘打起精神,热情地给李军倒上一杯明前龙井,放到他面前。李军翘起二郎腿,点上一支烟。老刘戒烟多年,家里连个烟灰缸都没有,搁以前,李军是不敢这么放肆的。可是现在,老刘只得慌忙拿过一个纸杯子,倒上点水,供他往里磕烟灰。
李军吸掉一支烟,趁李静去厨房洗水果,突然凑近老刘,低声道,姐夫,你可真沉得住气!
老刘一愣,我、我怎么啦?
李军哼一声,说我真服你,行!临危不乱,有大将风度!
老刘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预感到李军似乎得到了什么消息,毕竟他路子广,消息灵通。但是老刘不能轻易表现出来,他命令自己,越是这样,越得沉住气。于是他淡淡一笑,说你都听到啥啦?兄弟,谣言,最好别信。
李静端一盘水果过来,拿一个橘子递给李军,李军不耐烦地摆摆手,意思是不要打断他。
姐夫,不是信不信的问题。李军坐正身子说,你们林业局,池浅王八多,王局长一进去,跟着进去好几个,我劝你,留个后手,傻等着可不行,真要有事,再想弥补,可就晚啦!
我怕什么?老刘一瞪眼睛,我又不是王局长线上的人,我坐得正,行得端,走得直,我不怕!
老刘气喘吁吁,好像要跟人打架。李静满脸的惊恐之状,示意老刘小声点,别让邻居听到。
李军冷笑两下,说姐夫,黄科长也不是王局长线上的人,不是也进去了?
老黄出事,这么快他都知道了……老刘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看来这小子耳朵够长。李军从烟盒里摸出一支中华烟,李静赶紧拿起打火机给他点上——当年老刘吸烟时,李静就是这么侍候他的。
李军悠悠吸两口,突然道,林业局的事,没完,不信走着瞧!
后来三人挪了地方,来到书房。因为客厅是开放的,刘小波在他屋里写作业,坐在长沙发上的老刘和李军正对着他那间小屋。老刘不想让儿子知道太多。
李军这时候像个高明的军师一样,头头是道分析说,王局长落了水,自然要抓救命稻草,他把自己线上的人交待完,对那些自己不喜欢的人,就像黄科长这样的,那就更不客气啦!谁敢说,老黄提科长,没给王局长送钱?林业局谁想升职,不给王局长送钱,能行吗?谁信?
老刘闷声闷气道,哎哎,我不怕,我又没给他送钱,他总不能像疯狗一样胡咬乱咬吧?
李军不干了,像个办案人员那样指着老刘鼻子说,那年你为了当科长,不是给他送了三万吗?就这一笔,他只要说出来,你就得进去!
老刘不满地白了李静一眼。就在那年,李军来借钱,李静给他两万,他嫌少,李静只好把老刘送钱的事说了,说刚给王局长送了三万,家里真没钱了。李静拍了下弟弟的手背,既辩解又叮嘱道,弟你可别乱讲呀,姐当时说着玩的,你姐夫升科长全靠个人努力,可不是靠送礼……
好吧,我不乱讲。李军笑笑,一旦进去,到底是靠自己干还是靠送礼,让姐夫给办案人员去说吧。
老刘后背上全是汗,嘴巴木木的,不知该说点啥,他下意识地伸手,从李军面前的烟盒里摸出一支烟,李军拿起打火机给他点上,自己也点上一支。两个人面对面,巴嗒巴嗒抽烟,书房里烟雾腾腾,像着了火。李静眼圈红红的,急赤白脸辩解道,他姓王的就是说出来,咱死不承认,又没别的证据,办案的总不能光听他一面之辞吧?
李军反而轻松地笑一笑,说姐,姐夫,我可不是来审案子的,你们不用跟我争论。我有几个好朋友,他们得到一点内部消息,告诉了我,我既然知道了,就得过来给你们说一声。信不信,那就是你们的事了。我得走了!
李军作势要走。老刘朝李静使个眼色。李静心知肚明,拉弟弟坐下。老刘对这个他平时不怎么瞧上眼的小舅子,突然刮目相看,顿时有了好感——毕竟是一家人,在他需要的时候,妻弟或许还能帮他一把。于是,老刘就压低声音,把下班路上遇到老赵,以及老赵的表现,原原本本原汁原味地端了出来。
听罢,李军眼睛一亮,一拍巴掌道,这就对啦!
什么对了?你一惊一乍的,吓人。李静看一眼老刘,又看一眼弟弟。老刘手里捏着早已熄灭的烟头,故作镇定,一言不发。
李军很兴奋的样子,他分析说,老赵的表现,更加证明林业局的事情没完,他为什么见了姐夫就跑?因为他既不能给姐夫明说,又想让姐夫知道危险正悄悄逼近,他只能跑掉。他这一跑,简直绝了!就看你是否能领悟了。
老刘额头上冒汗。这才五月初,还不到开空调的时候,他拿起一张报纸扇风。傍晚他坐在湖边,翻来覆去地分析,得出的结论,和李军的分析,是一致的。看来,不能再无动于衷了。当然,他也不能当着小舅子的面太过认怂,于是挺直腰板说,为了当科长,我是给王局长送过钱,这不假,但也就这点事,其他方面,我是很廉洁自律的,林业局的同志眼睛是亮的,不是自吹,局机关几个科室领导,我自信自己最干净。
李军鼓起掌来,不是调侃,而是真诚地鼓掌。他说我相信姐夫是林业局最干净的领导干部,但是如果出了事,给卷进去,就不光是那三万的问题,最起码得来家搜查,谁知道会搜出什么来?就是没有成捆的现金,你家三套房子,总是瞒不住的。一个小科长,工资五六千,两口子收入加起来刚到一万吧?却有三套房,真要追查起来,算不算问题呢?
这天晚上的场面仿佛是一场审讯预演,李军得胜,老刘落马。
李军走了后,老刘两口子几乎一宿没合眼。
林业局和那些有权有势的单位相比,当然算是清水衙门。然而即便是清水衙门,里里外外,油水总还是有一些的。老刘所负责的植树造林经营科,在林业局的几个科室里面,又算最不行的。可是即便是最不行的,也还是有人求——毕竟管着全市的植树造林工作,上级和本级财政每年总是有一些下拨经费,下边几个区县总要来争夺这些经费,另外还时常冒出一些项目要做,当然也会有人盯着。
和别人比,廉洁方面,老刘确实是很注意,很自律,手尽量不往外头伸,尽量攥紧拳头,让别人塞不进东西来。他在林业局的口碑,正如他本人所言,应该算是最好的之一吧。
可是话又说回来,如果单靠那点工资,一点油水没有,好像也过不成现在这样。老刘只能尽量地不沾,或者少沾一点。他从不做过分的事——不是不想,而是他胆小,他怕事。
那三套房,一套是林业局的房改房,不过五六十平方,房龄已有三十年,现在租给别人住,每月租金两千三。第二套房,是五年前买的,九十多平方,就是现在住的这套。在本市,一般家庭有这样的两套房,再正常不过。
问题就在第三套房——去年刚买的,天湖佳苑,本市最高档小区,一百六十平方,精装修,花了一百八十多万,房本上月刚拿到手。
区区一个小科长,老婆是个小护士,孩子还在上学,家里收入、花销都能算出来,如果不是点点滴滴的那些油水,哪里买得起天湖佳苑的房子?如果人家真来查,不说别的,单说买这套房子,钱的来路,老刘还真是说不清。
要说都怪李静,去年她疯了似的,非要买这个房子,说是给儿子结婚用。儿子才刚上初中,鸡巴毛还没长出来,儿媳妇还不知在谁家养着,谁也说不准猴年马月结婚,这房子一买,房本一办,你想跑都跑不了!
你们看看,出事之人,必有愚蠢之处。
第二天早晨,老刘爬起来,早饭都没吃,迷迷糊糊到了单位。
上午,局里开大会,欢迎新局长上任。新局长老邓是下边一个县的常务副县长,虽然到林业局当局长,解决了正县,可是老邓看上去情绪并不高,因为到这样的地方来,显然边缘化了,仕途意味着到头了。
散会后,邓局长特意把副科以上的领导留下,让人关上会议室的门,很超脱地谈到前任王局长,以及一干牵连进去的人。邓局长说,我无法预测这事完没完,如果到此为止,当然万事大吉,如果没完,还有没落地的靴子,那么不管下一个是谁,你进去了,就得老老实实交代,当然我希望谁都没事,不然人都给搞光,我这个局长,就成光杆司令了。
通过这几句话能看出,邓局长是个直性子的人。
可是邓局长讲话的时候,老刘总感觉他眼睛老往自己身上扫描。难道邓局长得到了什么内幕消息?否则他讲这个干啥?
老刘同时还感觉到,身前身后的几个副科长,也是不断拿眼睛的余光试探他。他感到面皮发烫,正襟危坐,大气也不敢出。
整整一天,老刘都如芒刺在背,呼吸不匀。
其间,他接打了几个电话,都是业务上的事,可是手机不知咋回事,老是哧啦哧啦响。难道让人给监控了不成?他听人说过,手机被监听的情况下,容易出现类似信号不好的状况。
下午下班,往家走时,老刘总感觉屁股后面跟着一个人,他快走,那人也快走,他慢下来,那人也慢下来。他突然一回头,那人或许担心被他察觉,急忙拐向一条小路,很快不见了。
这一切都告诉老刘,不能再犹豫了。
夜里十点多,李军才一身酒气来到老刘家。当老刘严肃地,甚至颇有些痛苦地把决定告诉他时,他的酒立马醒了大半。
为处理天湖佳苑的那套房子,老刘伤透了脑筋。夫妻二人关起门来,商量来研究去,最终决定转手过户,甩掉那个烫手的山芋。老刘的父母和两个弟弟在乡下,都没钱,转到他们头上,显然不合适,容易节外生枝。李静的爸妈都没了,她只有弟弟李军,李军是个商人,生意还不错,算来算去,过户到李军头上,最保险,也合情合理。
听完介绍,李军连续抽了两支烟,说,房子过户给我,让我给你们背锅,我没意见,可是我没钱给你们,因为我要买别墅。
过户给你,是做样子的,不需要你付款。李静说,等事情过去,再给我过过来,将来给你外甥当婚房。行不行?
老刘补充说,别墅你暂时别买了,你一个开烟酒店的,一下子搞到两套大房子,谁信呀!
李军愣一阵,点点头,又摇头,说你们耽误我买别墅,不合适吧?我好不容易看上一栋别墅,以后怕没机会了。
弟呀!为了我和你姐夫,你就不能付出一点?李静有点急了。以前为了这个熊弟弟,她可是没少明里暗里帮衬他。上高中时,他跟人打架动过刀子,坐了两年牢,耽误了考学。出来后,她央求老刘帮他介绍过好几个工作,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都没干多久就拜拜了。父母去世得早,谁敢说与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没关系?这两年还算不错,慢慢上了正道,才开始让李静省心。
最后,老刘承诺——等以后李军买别墅时,最少资助他二十万,他才勉强同意周末陪李静到房产大厅办理过户手续。
时间一天天过去,林业局逐渐变得风平浪静,人们期待的“下一个”,一直没有出现。也就是说,头顶上的那只“靴子”,一直没有掉下来。
与之相对应的是,林业局的风气有了明显改变,升职基本不用再花钱了。人们的工作干劲,今非昔比。下边县里,也不用来人跑项目了,来也没用,谁也不敢再玩手脚,一切都得按程序来,光明正大,经得起检查。
谁都得承认,这种大好局面的出现与王局长等一干人落马有关。
林业局虽然没人再卷进去,但巡视组还是定期或不定期地来,每次来,都要让老刘紧张好几天。
不断有王局长等人的消息传来,今天说移交检察院了,过一阵又说要起诉了。老刘比谁都关心他们,他甚至跑到王局长家里,安慰他夫人徐老师,还带去了慰问品。感动得徐老师泪水涟涟,说老王出事后,刘科长是惟一来家看望她的人,刘科长真是个好人,云云。
其实呢,老刘是想打听一下,王局长是不是真的到了起诉阶段。一般到了这个阶段,案子就表示快要完结了。
年底的一天,王局长等人分别领刑,王局长判了十二年。到这时候,老刘总算把心放回了肚里。
就在这天,上大学时的一位老师带老伴来市里玩,打电话给老刘,老刘当然得好好接待。老刘突然想起,老赵也曾是这位老师的学生,便给他发了一条微信,请他携夫人参加晚上的聚会。老赵立刻就回复说,一定一定!
这让老刘感到心里更踏实了。
晚上的聚会很成功,大家都喝了点儿酒。酒壮人胆,借上卫生间的机会,老刘把老赵拉到一边,说起半年多前那次在十字路口相遇,说我给你打招呼,你却拔腿就跑,为啥?
老赵摸着脑袋想了半天,终于想起来,是有那么回事,他哈哈笑着说,还不是怕你老兄打听王胜才的案子,我就负责那个案子,我们有规定,案子未了结之前,保密是第一位的。怕你拉住我问这问那,我只好跑掉算啦!
老刘不甘心,继续道,今天咱没外人,你给我说实话,王、王胜才反映我什么问题没有?
没有呀!老赵打了个酒嗝。
其他人呢?老刘还是不甘心。
也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我自始至终承办这个案子,最清楚了,没人说过你闲话。
唉,老刘重重地叹口气。他内心说不上是高兴还是酸楚。他一放松,这晚上就喝得有点多了。他以前很少喝多。
周六下午,天气不错,阳光很好,老刘和李静在湖边散步,突然一齐望向湖北面那片漂亮的住宅,那便是本市最高档的天湖佳苑湖景小区。
他们手拉着手,沿着岸边曲折的小径,转悠到天湖佳苑。小区门卫认识李静,微笑着放行。一进入小区,李静就莫名地兴奋,小区的绿化真是太好了,大冷的天,不仅绿草如夏,而且还有腊梅在点点开放,空气里荡漾着丝丝缕缕的幽香。
现在看来,买这套房子是买对了。老刘曾经为此责怪过李静,此刻他感觉有些愧对老婆。能买这套房,主要是他的贡献不假,但也与李静平时勤俭持家,积少成多,聚沙成塔有关。有谁知道,为买这个房子,李静操了多少心?就这么想着,夫妇二人进入号称楼王的7号楼,上到17层——楼号和楼层号都让老刘喜欢——7代表“起”,17代表“要起”,而他们的1703,则预示“一家三口都要起”。
有好长一些日子没见李军了,自从房子过户给他之后,他就很少露面。昨天下午,李静打电话约他周末来家吃饭,他说他生意上很忙,刚又在省城开了个分店,最近长住省城回不来。李静一边掏钥匙,一边琢磨着是不是找个钟点工搞一下卫生,房子过户给弟弟半年多,他可能一次都没来过,李静更是没敢露面,还不知脏成啥样子,进去能有下脚的地方吗?
李静一边想,一边拿钥匙开门,可是钥匙却插不进去。她仔细瞅瞅,没错,就是这把。新房有四把钥匙,给了弟弟一把,她身上这把一直穿在她随身带的钥匙串上,从没摘下来过。另外两把在客厅抽屉里睡大觉呢。
不会是走错了楼层吧?没错呀,门楣上方明明标着1703。李静求救似地看老刘一眼。老刘接过钥匙试了试,仍然是插不进去,便不满地咕哝道,李军换锁了?他换锁怎么也不吭一声?
就在这时,门从里面猛地打开了!一个陌生的、三十多岁满脸横肉的男人像天上来客一样,横置在老刘夫妻面前。
你是谁?老刘和李静几乎同时出口。
里面那人嘿嘿一笑,说你们走错门了吧?
没错呀!这就是我家!二人几乎再一次同时出口。
那人像欣赏表演似的,双臂抱胸而立,笑说,你的钥匙开不开门,还说没走错门。
李静脑袋有点大,说我弟弟换钥匙了,他没告诉我,但这确实是我家。你是谁?我弟借给你住,还是租给你的?
那人立刻严肃起来,说你弟是李军吧?
对呀!
那我明白了。是这样,半年前,李军把这房子过户给了我,二百万整,手续都齐全。他回头喊道,老婆!你拿房本过来!
李静只觉得天旋地转,倒在了老刘怀里。
这个春节,李静是在医院度过的。当时急火攻心之下,她得了中风,好在不是太重,除了嘴巴略微有点歪,其他地方还好,走起路来,只要不太快,从背后也看不出啥毛病来。
慢慢理清楚了,李军开那个店,根本不赚钱,不过是个幌子,更要命的是,这两年他染上赌博恶习,网上赌,赌球,欠了几百万的赌债。
他根本不认识市领导的家人,林业局案子的一些细节,都是他从李静嘴里套出来的。现在外人不好骗了,只能骗骗自己人,为了搞到天湖佳苑的房子,一开始他就想设一个套,最后借力于反腐,在姐姐姐夫大力配合下,成功得手。
李静住院之后,李军一直未露面。李静不停地拨打他的电话,只拨通过一次,电话里他还振振有词,说这么做,是帮你们破小财免大灾,不就一套破房子吗?等以后还你们一栋大别墅。
可能他还骗了别人,有人报案后,警察到林业局找过老刘,希望他提供李军涉嫌诈骗的犯罪证据。老刘坚决否认那套房子是他的,当然也就不存在被骗的问题。李静知道后,咬牙切齿地说,判他个无期才好,永远别让他出来。
老刘的心态蛮好。丢了房子,他反而觉得去除了一块心病,巡视组再来林业局,他腰板明显挺直了。李静却老是走不出阴影来,他哄她说,他会努力赚钱,争取到儿子结婚的年纪,再买一套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