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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说话了

2019-11-14

山东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骗术叶儿发球

李发球是我们村的骗子。他的骗术是祖传的,不用学,天生就会。据老辈人说,李发球的先祖流落到我们村时,能说会道,被确定为管客师。他先祖误以为管客师是个重要职务,为此高兴了一段时间。一年后,他发现管客师是在红白喜事上招呼客人吃饭睡觉的跑腿角色,一怒之下辞职不干了,他说:“我傻乎乎地让你们骗了,还以为你们很友善。”

“你真是个奇妙的人,我们收留你,你还挑肥拣瘦。”

“你们总有一天会露出马脚。”

那以后,李发球的先祖在我们村干起了骗人的勾当。骗人也不容易,起初,他只会一些浅显的谎话,连三岁孩子吮吸的手指都骗不出来。然而,任何事情都怕锲而不舍的努力,三代之后,李家的骗术日趋娴熟,普通凡人再也不是他们的对手了。到李发球爷爷那辈,骗术登峰造极,足可以让全家出人头地。

传说中,李家发迹始于李发球爷爷的灵光乍现。那天,他像往常一样,穿一身破烂路过地主家,准备到村外骗点口粮。地主心宽体胖,喜欢拿李发球爷爷开心。他自认为,只要跟李发球爷爷说的话反着干,骗子就拿他没办法。地主站在虚楼的回廊上,把玩着玉石烟嘴,他说:“骗子,我们打个赌。”

“老爷,赌啥?”

“如果你把我骗下楼,我许你一亩地;如果骗不下来,你给我叩个头。”

“老爷,我给你叩个头算了。”李发球的爷爷来到楼下,满面羞愧地说,“我没法把你从楼上骗下来。”

“我原来以为你是个厉害角色。”地主将玉石烟嘴含进嘴里,得意地把目光抛到楼下。那里站满了循着吵闹声赶来看热闹的闲人,他们像戏迷等候主角出场一样,仰头看着地主,期待他使出杀招。地主骄傲地说,“没想到,你也不堪一击啊。”

“但是老爷,如果你在楼下,我倒能把你骗上楼。”

“那我们赌一下,如果我输了,还是许你一亩地。”

地主被骗下楼了,众目睽睽之下,李发球的爷爷得到了最初的一亩地。他以这亩地为本,在我们村跟地主展开了旷日持久的赌博。失地的地主根本不相信自己还会上当受骗,不停地加大赌注,请李发球的爷爷再骗自己一回。李发球的爷爷半推半就,像一把反复打磨的刀具,亮出锋刃,砍得地主片甲不留。几年后,地主的土地转移到了李发球爷爷的手里,他成了远近闻名的地主,而我们村的地主无一例外地变成了穷光蛋。

据说,李发球爷爷的骗术令闻者色变。相形之下,他爸爸像一个没啥本事的人。李发球爸爸执掌家业时,刚刚解放,那时,骗子们失去了行骗的江湖,再无藏身之地,人们据此认为,李发球的爸爸或许也有一肚子骗术,只是到了新社会,没机会施展。有人不同意,他们说:“他有啥骗术?就是一个老实人。”

“这正是他的高明处啊。”

“他怎么高明了?”

“善于伪装啊,你看不出来吗?”说话的叫卢俊利。卢俊利当过我们村治保主任,自称玉麒麟。这个绰号是他从场上说书人那里听来的。其实,他跟《水浒传》里的卢俊义不是一回事,既不会使棍棒,也不高大,只是名字相近。卢俊利说,“如果他不是死得早,活到现在,或许他的骗术就表现出来了。”

“说话得有根据。”

“李发球不是根据吗?”

这话把人们问住了。是啊,家传的骗术怎么可能隔代相传呢?在我们的印象中,李发球的爸爸上世纪七十年代就去世了。他去世之后,给李发球留下的财富不多,除了一座土墙房子,一个不好的地主成份,还有就是远近闻名的骗子名声。继承这些东西那年,李发球十六岁,刚在生产队领工分。据老人说,那时李发球太瘦了,到了夏天,人们只能看见他身上的骨头。脸上的骨头尤其醒目,颧骨,眉骨,鼻梁骨,每一块骨头都尽力往外凸,阴郁的鼻梁下,是一圈稀疏而尖锐的牙齿。

在发现跟踪李发球这个乐趣之前,卢俊利一门心思研究怎么藏钱。他没什么钱。他之所以研究藏钱,是赶场的人带回消息说,乡场上有扒手了。他们像传说中的草上飞,如同风在人群中穿行,所到之处,即使再隐秘的财富也会被他们搜刮到手。

这个消息令卢俊利十分振奋。他年轻气盛,不相信除了李发球家的骗术,还有什么东西能够兴风作浪。他把家里不多的钱找出来,在自己身上比划。经过一番摸索,找到了一个绝妙的藏宝之处。他把钱放进右侧的裤兜,再将裤兜从皮带内侧反扣回到腰间。这个设计令他十分开心,他出门去乡场前,有一种将士出征的兴奋在心中涌动。

卢俊利带着身上的秘密在人群中走来走去,期望传说中的扒手跟他过招。他在场上走了好多天,却没一个人发现他悬在裤腰的秘密。这使得卢俊利成了斗争的唯一赢家。他在暗处欢笑,扒手却不知道。从那以后,卢俊利对藏钱十分上瘾。即使我们村的道路完全敞开之后,人们忙着外出到城里挣钱,卢俊利仍然待在村里研究怎么藏钱。我们认为,是科研的乐趣把卢俊利发家致富的时间耽误了。当我们村全部摆脱贫困,他成了唯一一个需要深度扶贫的穷光蛋,成了一个聪明的傻瓜。

卢俊利在与扒手的斗智斗勇中,替自己赢得了名声。当我们村需要一个治保主任时,他脱颖而出,成为大人物。卢俊利一上任,循着传言,发现了李发球的可疑之处。那时,土地快承包到户了,集体生产临近尾声,年近二十的李发球顶着一身外凸的骨头,在村里乱走。卢俊利说:“这么多年了,你们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他去哪儿了?”

“他像只野鸡,想去哪儿去哪儿。”

“你到底想说啥?”

“我是想说,”卢俊利像个说书人,设置好悬念,自问自答说,“年轻人的欲望像野火,会越烧越旺。如果不把他弄出村,女人晚上不敢出门。”

李发球二十岁那年,独自一人被弄到山上,说是种黄连,实际上是让他离开我们村,防止他的骗术把年轻女人拉下水。在那些看不见的夜晚,全村的鼾声平静地飘出村外,只有李发球的鼾声不知身居何处,有可能与野兽为伍,也有可能被野兽吃掉了。三个月后,李发球回到村里,他不仅没被野兽吃掉,还长了一点肉,骨头没有以前那么醒目了。

李发球回来的原因,是想从生产队讨一点煤油,用于晚上照明。卢俊利不同意,他认为,一个人在林子里,晚上有点月光足够了,点煤油灯纯属浪费。李发球没讨到煤油,两手空空地窜来窜去,四处宣扬他吃的各种野味。他连比带划,给大家解释怎样用鱼钩和线钓野鸡;用绳扣套野兔;用木棒袭击机警的麂子;用陷阱捕捉乱拱的野猪。说完怎么捉野物,再说怎么吃。他吃得最多的是辣子炒麂子肉。取麂子后腿肉,顺纹理切成肉片,勾芡,用酸花椒去腥,再用猛火煎大油,等油快着火时放入姜、蒜、辣子提味,再放入肉片急炒。那个香啊,整个林子里都是麂子肉烧熟后的味道。

李发球回山上之前,像个厨师,在我们村到处炒麂子肉。要知道,那时我们连饭都吃不饱,一年都闻不到肉味,听见他天天在山上吃得满嘴冒油,人们没理由不跟在他后面,期望上山分一口美味。白天没机会,就利用晚上,人们提着马灯,举着手电,把光带到山上李发球的窝棚。窝棚里没野味,李发球继续用嘴巴给大家炒菜。据说好长一段时间里,那片山林被各种灯光照亮,惊得夜鸟都无法睡眠。

多年后,我们才知道,李发球每天拿着村里的十个工分,没种黄连,也没吃野味,而是翻过后山,到别的地方当乞丐,把自己吃得白白胖胖的。我们都被那个满身骨头的家伙耍了。

李发球又耍了我们一次,是他回村前夕。那时,土地刚包产到户,地主成分取消了,卢俊利再没理由把李发球困在山上了。当我们准备迎接骗子归来,才发现他根本没时间搭理我们,他忙得脚不沾地,到处找弯刀。我们说:“你找弯刀干啥?”

“别耽误时间了,我下山时,看见一头三百多斤的野猪往干沟方向跑了。我得去把它弄回来。三百多斤啊,做成腊肉,够我吃一年。”

李发球没进家门,顺着干沟追野猪去了。干沟在我们村前面,是一条自然冲积沟,除了夏天山水下来,一年四季都没流水。由于长时间冲刷,那条沟又深又大,任何动物跑进去,只能顺着沟往前跑,没有半路跑脱的道理。

人们忘了李发球出身骗子世家,听到这条消息,也提着弯刀往干沟跑。他们跟在李发球身后,期望把野猪追到手,分到一点肉。开始只有几个人,很快有了成百之众,路上加入的人越来越多。我们村的干沟过了两个村,汇入另一条干沟。再过一个乡,又汇入一条更大的干沟。如同小溪连着小河,小河连着大河,大河连着大江。一条始于我们村的干沟连通了世界。那天,李发球很快回来了。我们村外出追野猪的人也很快回来了。但是,那场追逐并没有因为发起者的退出而草草结束。一群人接着一群人,一个村接着一个村,一个乡接着一个乡。十天后,过路人从外面带回消息说,沿途的人们追了三天三夜,卷起黄尘满天。当人们追到县境时,已经没人知道在追什么了。

因为野猪事件,李发球声名远播,坐实了骗子身份。他的所作所为,足以让人们想起他先祖,他爷爷,以及骗术不太出众的爸爸。李发球年奔三十,还是光棍一条,没哪个姑娘敢嫁给骗子世家。其间,小寨有个姑娘不顾家庭极力反对,自作主张,准备嫁给李发球。遗憾的是,她最终没能经受住舆论压力,从他手里滑脱了。

这件事对李发球打击很大,他声言一定要活出个人样。可是,在我们村他没法活出人样,所以他决定到外面看看。那时,外出打工还不流行,青壮年都在自己承包地里忙活,有线广播介绍着靠种烤烟和苎麻成长起来的万元户。我们相信,只要好好种地,所有人都能成为万元户。

春天,李发球给承包地种上玉米,挂着笔帽出门了。我们村的人为抬高自己的身价,出门时会像脱产干部那样,在中山装的上衣口袋里挂一支钢笔。李发球没钢笔,也借不到钢笔,好在他捡到过一只笔帽,就挂着笔帽出门了。他出门后,村小老师编了首儿歌在村里传唱:笔儿高高挂,表示有文化;挂个笔帽儿,出门骗大家;骗子不骗人,星星会说话……

那年风调雨顺,到秋天,我们村的土地喜获丰收,乐得大家忘了我们村还有个骗子在外面游荡。天老爷有时不分好坏,明明李发球播下种子就离开了,连草都没锄一下,秋收时,他地里的庄稼也喜获丰收。卢俊利认为,李发球肯定死在外面了,假如让粮食烂在地里,还不如大家收回来,作为被骗的补偿。这个提议让我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随时准备涌进他的土地上抢收。没等我们动手,骗子回来了。他回来时并非两手空空,除了一台晶体管收音机,还带回来一个女人。

女人大约三十多岁,很丰满,走动时,胸部像有个横着的8字在跳舞。女人嘴皮很薄,透过闭得不太紧的嘴唇,能看见里面的两颗门牙。从面相看,她像一个容易蚀财的人。不过,她的眼神要比一般女人机警很多。我们村没出过门的女人对这个外地女人很惊奇,她们说:“你从哪里来?”

“我吗?我是从枕头里拽出来的。”

“怎么可能?枕头里怎么可能拽出一个女人?”我们村的女人在村里奔走相告,大呼小叫,她们对卢俊利说,“快去看看吧,你这个治保主任,李发球从枕头里拽回一个女人。”

“现在村里不设治保主任,我下台了。”

“李发球没下台啊,你管管吧。”

卢俊利来到李发球的土墙房子,本来想摆摆架子,可李发球没给他机会,带着曾小姗旅游结婚去了。曾小姗就是那个从枕头里拽出来的女人。卢俊利后悔没早一点来,李发球又跑了。

李发球这次没跑远,卢俊利还没离开,李发球就带着那个成为他老婆的女人回来了。他是搞的旅游结婚,但走得不远,从村里去了一趟乡场,扯了一张结婚证,吃了一顿酒,就把婚事办完了。当卢俊利见到李发球时,他穿了一件旧西装,西装里的红领带像一截肠子露在外面。要知道,那年乡干部还都没来得及换上西装呢。

李发球结婚后,人们的注意力就从曾小姗身上转移到他带回来的晶体管收音机上去了。晶体管是什么,我们不知道,李发球说是晶体管,我们猜,可能跟巫师的道具差不多。收音机我们见过,只是没机会近距离接触。李发球不计前嫌,发誓要让我们听听收音机带来的外面的声音。他买了电池,准备了一根铁丝作为天线,约好晚上让我们去他家听收音机说话。

天还没黑,李发球的土墙房子被我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除了看露天电影,没有任何一个东西在我们村引起如此大的轰动。我们的好奇感动了曾小姗,那个坚称自己是从枕头里拽出来的女人跑前跑后,给我们每个人都找到了座位。通过近距离观察,我们认定,曾小姗除了那句自己是从枕头里拽出来的疯话,一切正常,不像个疯子。

到了播放时间,李发球神情严肃地把手放在按钮上,如同启动爆炸装置,准时打开了收音机。令人不解的是,收音机并没像他所宣称的那样,传出歌曲或新闻,而是一片混杂不清的,像扫把划拉过地皮的电流声。李发球像把表演搞砸了的演员,粗鲁地旋转着收音机上的按钮,每一次旋转都伴随着更强大的电流声在土墙房子里响起。有人说:“李发球,怎么回事?你请我们来,就是为了听这个像死鬼闭气前吸气的声音吗?”

“信号不好,我们这个地方太偏僻了。”

“你又骗我们吧?”

“绝对不是,我一定能让大家听到收音机里的声音。”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骗子,李发球背着晶体管收音机,在我们村寻找信号。他把铁丝搭在树梢上,搭在广播电线上,从干沟一步步地找到了山顶。他刚出门寻找声源时,我们村的半大小子跟在他身后,使得那个队伍看上去很壮观。过了两天,再也没人感兴趣了,他像一只落单的蚂蚁,十分孤独。

三天后,李发球像被狗咬了似的,疯狂地从山上跑回村,兴奋地宣布他从收音机里听到了哀乐。什么是哀乐?他连比带划地给我们解释说,哀乐就是在葬礼上放的音乐,相当于村里办丧事时那些曲牌各异的锣鼓和唢呐声。李发球的描述再次刺激了我们的神经,人们沿着一条上山小道,争先恐后地往李发球放置收音机的山顶飞奔,像当年追野猪那样。

等我们奔上山顶,收音机还开着,里面只有电流声。一条铁丝心有不甘地搭在松树上,弯曲得像个问号。李发球看着他的晶体管收音机,样子比我们还要吃惊。他像被人揭穿把戏的骗子,满脸通红,一头汗水,深长的呼吸像铁匠铺子里的风箱。有人说:“李发球,怎么回事?”

“不知道,我也很奇怪。”

“难道你让我们像疯子一样跑上山,是来听风声的吗?”

“当然不是。”

“算了,算了,骗子嘛。”

李发球骗我们听收音机不久,又出门了。那一年,我们村的道路敞开了。沿着敞开的道路,人们涌进城市,南下和北上,进入工厂、建筑工地、餐馆,成为城市重要的劳动力。李发球外出后,我们村的年轻人也离开了,沿着他们打工的路线,电视机和麻将陆续进入虚楼。等到村里的半大小子从电视机里认出明星并记住那些傻乎乎的歌的时候,李发球有了一个女儿。

李发球进城去了,那个坚称自己是从枕头里拽出来的女人就留在我们村,替他照料土地。那年春天,曾小姗怀孕了,下地时不小心摔了一跤。这一跤吓得我们手足无措。村里有经验的老人围拢来,有人主张她吃一点香灰保胎,也有人建议请巫师到场。最后,村小老师力排众议,让我们村组织人把她送到了乡卫生院。他还自告奋勇地跑到乡政府,给邻村一个木匠打了电话。木匠又通过工地上的一个厨子,把消息带给了李发球。

两天后,李发球出现在乡卫生院。他神采奕奕,满面红光,像个大人物到卫生院视察。看得出来,李发球比过去吃得好多了,脸上的骨头不仅没有过去那么突出,还长了不少肌肉。只是面孔略显黝黑,像个下力人。他很感谢我们这些出面帮忙的人,样子很真诚。接着,李发球像个暴发户似的拍着衣袋,对曾小姗说:“放心吧,我带钱回来了,你大胆花。”

“用不了多少钱。”

“不,该吃吃,该喝喝,西药中药一起上,你不要怕花钱。”

为了证明自己有钱,李发球当着我们的面,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钱,看样子不下两千。要知道,那时我们还没见过百元大钞,是李发球让我们见识了新版的浅蓝色百元大钞。

在我们惊呼百元大钞时,李发球像有意要给我们致命一击,从另一边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叠浅绿色的钞票。我们村的人活一辈子,见过银元、金元券、人民币,但从没见过浅绿色的钞票。那些钞票太奇怪了,看上去像冥币,又没印阎王。村小老师把怪钱举起来,放在眼前看了看,壮着胆子说:“美元?”

“你猜。”

“你骗到外国人了?”

“我说是靠劳动挣的,你们信不?”

李发球带回来的钱给了曾小姗强大的精神支撑,那一跤没把她摔出什么名堂,到秋天,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女儿。李发球如期从城里回来了,给女儿取名李叶儿。那年李发球快四十岁了,临近四十岁才当爸爸,李发球把脸笑得像朵皱巴巴的南瓜花,黄灿灿地回到我们村。当然了,他除了带回笑容,还带回大把钞票,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一副什么事也不在话下的样子。

随着我们村出门打工的人越来越多,有关李发球的消息源源不断传回来。首先,我们最不愿意相信的事情被证实了,他确实在北京。听到这个消息,我们寢食难安,尤其是卢俊利,那个前治保主任,自称玉麒麟的,坚持认为我们村犯了大错误。说实话,我们情愿李发球骗外国人,也不愿意他在北京行骗。要知道,他的骗术是祖传的,不容易识破。打工的年轻人耻笑我们说:“你们想多了,李发球连邻居都骗不了。”

“怎么回事?”

“李发球住在井里,没有邻居。”

“井里怎么住人呢?”

“为了省钱。”从外面传回消息的途径很复杂,有电话,信件,还有过年回家吹牛皮的人。无论什么途径,内容差不多,年轻人说,“李发球为了省掉每个月两百元钱房租,搬到一个烂尾楼的工地上住去了。那个工地有一口打桩留下的井,井底有一个洞,他独自一人住在洞里。”

“不可能,他有钱。”

“他没啥钱,他假装有钱是想让他老婆放心。”

“不对,他还有美元。”

关于李发球的美元,传回的说法很多。如果听信年轻人的说法,李发球不仅不是骗子,反而是个好人。年轻人说,李发球有两个阴谋。第一个,是要推倒从他爸爸那里继承来的土墙房子,修一幢两楼一底的砖房。第二个,是要给李叶儿存一笔钱,这样他才敢老掉。

俗话说,一个人撞了狗屎运,好事会自己登门。李发球就撞到了狗屎运。正当他想钱时,意外捡到了一笔钱。钱是浅绿色的,装在一只信封里,遗留在街边的一把椅子上。李发球最初以为是国库券,带回居住的井里一看,他想起来了,是美元。李发球用颤抖的手指数了数,整整一万。据我们村知道事情经过的年轻人说,他数完最后一张钱,像濒临死亡的病人,大口地喘着粗气,紧张得全身发抖。

那天,李发球一夜没睡,他既没邻居,也没朋友。他几次从打桩的井里摸出来,在夜幕下的首都街头疾走,以求一个万全之策。天亮时,他想好了,把美元交给警察。听说他要把大笔钱交给警察,我们村所有人都被感动了。大家认为,即使出身骗子世家,也能回头是岸啊。有个别人怀疑事件的真实性,打电话找我们村在北京打工的年轻人核实,年轻人赌咒发誓说:“我说假话天打五雷轰,他真把钱交给警察了。”

“他既然交给警察了,我们怎么在卫生院还看到他有美元?”

“警察没要。”

“这又是为啥?”

“警察告诉他,他捡到的不是美元,而是已经停止流通的秘鲁币,相当于废纸。警察说,即使李发球手里的秘鲁币能够流通,币值也很低,相当于人民币三元钱,没有上交的必要,可以留作纪念。明白了吗?你们那天在卫生院看到的相当于三元钱。”

李发球的消息断断续续从北京传回我们村,真伪莫辨。一会儿说他从一口井搬到了另一口井;一会儿又说他站在楼顶,为讨薪准备跳楼。跟传言不相称的是,李发球一旦回到我们村,就神采奕奕,快乐异常。李叶儿逢人便说,她爸爸在北京工作。

李叶儿五岁了,曾小姗一有空就鼓动村主任办一个幼儿班。那个从枕头里拽出来的女人,对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却对我们村的所有事情心知肚明。她到处宣扬说北京孩子三岁就进幼儿园,我们村的孩子五岁了还在家里玩泥巴。仿佛他们一家真是北京人似的。

曾小姗的鼓动获得了我们村年轻母亲们的支持,她们的男人在外打工,喜欢用城市的目光打量我们村。经过她们轮番扇风点火,村里同意在村小办一个幼儿班,并通过乡教办,在外地聘请到一个幼儿班老师。从此,那个把秘鲁币认成美元的村小老师再也不孤单了,从早到晚,沟谷边响起他快乐的歌声。

幼儿班开课了,我们村的小家伙没学到高雅的东西,却首先学会了村小老师以前编的那首儿歌:笔儿高高挂,表示有文化;挂个笔帽儿,出门骗大家;骗子不骗人,星星会说话……唱完儿歌,有个小家伙挂着一串鼻涕,大声对李叶儿说:“李叶儿,歌里唱的是你爸爸。”

“我爸爸在北京上班,不是骗子。”

“他不是骗子,那你让星星说话呀。”

“星星不会说话。”

“那他就是骗子。”

这个问题把李叶儿难住了。她哭哭啼啼回到家,要曾小姗晚上告诉天上的星星,请它们说话。曾小姗知道是怎么回事,到晚上,她假装跟星星说了一阵闲话,等李叶儿睡着了,她给李发球打电话,告诉他,女儿要星星说话。李发球在电话里笑得像捡到骨头的狗似的,不过岁月不饶人,那声音已经很苍老了。

秋收时,李发球从北京回来,集中精力实现他的第一个阴谋。宅基地批下来了,他请了一家乡场上的施工队,推倒土墙房子,在原来的地基上修建了一栋两楼一底的砖楼。房屋落成那天,我们全村去朝贺。大家没必要跟他计较了,现在是法治社会,当个骗子没那么容易。我们看见,李发球面呈老相,仍然一如既往地神采奕奕。他端着一碗白酒,四处敬酒,并高声大气地告诉大家,他在北京上班,大家有啥困难可以去北京找他。我们胡乱恭维着,假装不知道他住在井里,而是住在皇宫里。

据说,到晚上,李发球真让星星说话了。看到这一切的不是卢俊利,而是我们村的半大小子。他们掂记着李发球家新房前面的那棵梨树。梨树挂果了,老远就能闻到梨子的甘甜。他们沿一块收割后的玉米地摸过去,藏在秸秆的阴影里,看见李发球把手机藏到梨树上,播放着孩子们朗读和欢笑的声音。从树下看过去,明亮的星星在树梢闪烁,仿佛它们真的在说话。李发球把李叶儿从屋里抱出来,指着树梢说:“看,星星说话了。”

“骗子不骗人了吗?”

“不骗人了。”

“爸爸不是骗子吗?”

“爸爸不是骗子,你看,星星说话了,所有的骗子都不骗人了。”

我们还没来得及证实消息的真伪,第二天,我们惊奇地发现,李发球带着他的女人和李叶儿从我们村消失了。据一个在路上碰到他们的外村人讲,李发球要带着一家人回他老婆的娘家。李发球说,曾小姗是从家里逃婚逃出来的,为了防止泄露行踪,她一直宣称自己是从枕头里拽出来的。现在,他们准备回去认亲了。

外村人很奇怪,他问李发球,为什么要等老了才回去?李发球说,自己年轻时不懂,以为老婆回娘家要上特产税。到老了他才明白,陪老婆回娘家天经地义,不用上税,他说:“我懂晚了。”

“他骗你!”我们听了外村人带回的消息,异口同声地告诉他,“那是我们村的骗子又出发了,只是不知道他是继续行骗呢,还是衣锦还乡。”

“可能是衣锦还乡吧。”

外村人满怀期待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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