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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尔特的萨拉热窝

2018-11-22陈安

南方周末 2018-11-22
关键词:瓦尔特波黑大提琴

波黑内战期间,大提琴家斯梅洛维奇冒着生命危险,为无辜死难者演奏悼念,被誉为“20世纪90年代的瓦尔特”;往前追溯至二战时期,德国侵略者在萨拉热窝遍寻瓦尔特而不获,只好承认整个萨拉热窝就是瓦尔特,是的,这座巴尔干古城,本身就是民族英雄瓦尔特。

陈安

巴尔干半岛八国之旅归来,首先想写的就是萨拉热窝——一座群山环抱、风景秀丽的古城,波斯尼亚和黑塞哥维那共和国(简称“波黑”)的首都,其民族、宗教、文化的多元化与耶路撒冷甚为相似,故被称为“欧洲耶路撒冷”。

新城区的现代化建筑,老城区石块铺就的街道及其土耳其风格房屋,都能吸引旅行者的目光,但给我留下特殊印象的却是萨拉热窝博物馆、地道纪念馆,还有全城许多房屋上留有的累累弹痕。

萨拉热窝博物馆所在地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战导火线点燃之处——1914年6月28日,奥匈帝国皇储斐迪南大公夫妇访问萨拉热窝,车行至此,塞尔维亚民族主义者普林西普在近处的拉丁桥上开枪把他们杀害。奥匈帝国为此刺杀事件向塞尔维亚宣战,结果引发一场资本主义列强瓜分势力范围的世界大战,历时4年零3个月,有30个国家卷入,1850万人死亡。博物馆外墙上方两侧画有斐迪南、普林西普头像,另有文字说明:“在这个街角开始了20世纪”。

20世纪,一个战乱频仍的世纪,使萨拉热窝人饱受苦难。一战之后又有二战,德军大规模入侵,萨拉热窝油库是其主要争夺之物,活跃在萨拉热窝的南斯拉夫游击队奋起反击,“保卫萨拉热窝”成了一场英勇感人的国家保卫战,游击队领导人瓦尔特的名字令德寇闻风丧胆。《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1972)和《桥》(1969)是前南斯拉夫两部二战经典影片,《桥》的主题曲《啊,朋友,再见》是一首意大利游击队歌曲,豪迈而情深,脍炙人口。2014年波黑有纪录片《萨拉热窝的桥梁》问世,由13名不同风格的导演摄制,反映萨拉热窝的历史和现状,米利亚契卡河上的那座拉丁桥自然有最充分的镜头和解说词。

旅途中,我一直默默哼唱着这支长留在记忆中的歌:“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啊,朋友,再见吧,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冈,插上一朵美丽的花。”

我想,在萨拉热窝周围群山上的公墓里,一定葬有在二战中阵亡的士兵,也正像歌中所唱:“啊,朋友,再见吧,每当人们从这里走过,都说:‘多么美丽的花!”令人感叹的是,二战之后又有内战,当我们进入萨拉热窝市区,我们仍然能看到许多房屋上的枪眼、弹洞,那是1992至1996年波黑内战留下的痕迹。有些房屋上的弹痕已抹上了水泥,可水泥的修修补补、岁月的匆匆促促又怎能掩盖战争带来的创伤?1984年,萨拉热窝还是冬季奥运会举办之地,可不到10年,奥运会的祥和气氛就被枪炮、坦克破坏殆尽。

萨拉热窝的两大民族——信伊斯兰教的穆斯林族和信东正教的塞尔维亚族,本就有历史积怨,在是否脱离南斯拉夫联邦这一问题上又产生新的矛盾,穆族投票赞成,塞族不参加投票。正是在这个历史时刻,有一天,穆族人突然袭击塞族人正在举行婚礼的东正教堂,杀害新郎的父亲,这一事件便成了波黑内战的导火线,两族之间同室操戈,兵戎相见,打得不可开交,结果是一场二战之后欧洲延续时间最长、规模最大的战争。美国社会评论家苏珊·桑塔格在这场战争期间有两年半住在萨拉热窝,她回忆道:“炸弹在爆炸,子弹在我头顶上飞过,没有食品,没有电,没有自来水,没有邮件,没有电话,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一到萨拉热窝,当地导游就带我们去参观地道纪念馆。当时穆斯林族武装控制了整个城市,南斯拉夫人民军和塞尔维亚共和国军把该城围困了1425天,比二战时列宁格勒围城战还长一年之久,每天平均向城内发射329枚炮弹,共有11541人被击毙或饿死。穆斯林族武装用4个月的时间,在萨拉热窝机场(当时由国际维和部队控制)附近挖掘了一条720米长的地下通道,与机场另一侧的穆斯林族控制区连成一片,大量军需物资、药品、食物通过地道送入城内,城内大批伤病员、妇女儿童也通过地道转移到安全地区。

如今,在地道口设有纪念馆,让参观者在地道内行走十多米。我们低头弯腰而行,感受萨拉热窝人在内战时期所经历的危殆和艰险。

从地道返回后,我倏然又想起了他——波希米亚大提琴演奏家、萨拉热窝歌剧院首席大提琴手韦德兰·斯梅洛维奇(Vedran Smailovic),我正在把他写进我的书稿《20世纪的大提琴声》。1992年5月的一天,在一家尚在营业的面包店前,人们排着长队等候,突然一颗迫击炮弹落到队伍中间爆破,当场炸死22人,四周一片血泊、残骸,惨不忍睹。斯梅洛维奇就住在面包店附近,目睹这一恐怖景象,极为震惊、沉痛。第二天,他就拿上他的大提琴到那家面包店前,在人们排队遇难的地方,在那颗迫击炮弹炸出的弹坑旁边,拉起了意大利作曲家阿尔比诺尼的《G小调柔板》,一首令人哀思、伤痛的古曲,把自己对死难者的沉重悼念送入琴声。就这样,斯梅洛维奇连续22天,每天下午4点,穿着演出服,在那里为22个死难者中的每一个人演奏一遍。迫击炮、狙击手仍然在这一地区威胁、杀害人们,但斯梅洛维奇一直没有中断他的演奏。他拉琴的事逐渐传遍萨拉热窝的大街小巷,在人们心目中,他成了和平的象征和力量的源泉。

斯梅洛维奇的事迹感人至深,影响极大。在美国西雅图,有22个大提琴手分别在各个公共场所演奏22天,最后一天,他们集中在一起合奏,现场置放着22条面包,22朵玫瑰花。英国作曲家怀尔德听说此事后,谱写了《萨拉热窝的大提琴家》,1994年4月,在英国曼彻斯特举行的国际大提琴音乐节上,马友友激动地演奏了这首无伴奏大提琴曲。演奏完毕,他站起身来,环顾四周,似在寻找观众席中的一个人——斯梅洛维奇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过道上,马友友从舞台上走下来,张开双臂,向他迎面走去。两人终于会面,热情拥抱,大厅里一片欢腾,掌声、欢呼声不绝于耳。

当年,德国侵略者一直在萨拉热窝寻找瓦尔特,可一直没有找到,只好承认整个萨拉热窝就是瓦尔特。是的,20世纪40年代的瓦尔特就是瓦尔特,20世纪90年代的斯梅洛维奇也是瓦尔特,整个萨拉热窝,这座饱经沧桑而英勇不屈的巴尔干古城,本身就是民族英雄瓦尔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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