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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让散文溜走『我』
——罗南、于小芙、曾建梅散文旁批

2019-11-14王朝军

黄河 2019年6期
关键词:百乐散文书写

王朝军

罗南在广西,于小芙在吉林,曾建梅在福建。这三位都是我在鲁院学习期间的作家同学。是的,她们都是女性,她们来自北方或南方。但她们并不期望我成为印象记的第N个书写者,她们只要我对着作品说话。我说了,在我说的间隙,我突然意识到,她们和她们的作品组接起来,就是一幅当代散文艺术的“微景观”。在这里,散文艺术敞开了它的多种可能性,它被反复测量、勘定,与此同时,它也在回应和界定着我们——我们生活和书写的精神底色。

杨庆祥有句话让我信服,就是我们在面对作品时,是要像切脉一样诊查它的症候,而不是做简单的高下优劣之分。虽然这里面也存在着判断,但它不能作为你行使批评权力的法槌。你可以是一个医生,但绝不是法官。你集聚自己所有的经验和知识,为患者提供力所能及的可行的建议或治疗方案,但你却无法左右患者是治还是不治,治到什么程度。也就是说,患者的生死疾愈其实并不掌握在你手里。你只能提供建议并说服患者接受治疗,却不能抢夺他对自己身体的主权。否则,就是一种暴力,一种轻薄,一种不对等的居高临下。你必须承认自己的有限,然后你才可能做到“片面的深刻”。

而现在,我要说的作品,就来自于三个片面的主体,她们清一色是女性。当然,这里的“片面”并不意味着对散文创作的某种性别“分野”,我只是想进行比较时先切削出一个基于她们散文创作“共识”的基本面,或许这些共识是“伪共识”,但它在话语表述上会给我多一些融通的余地,所以暂且引以为信。

如果将“阴柔”这个指涉女性的想象词作为原点,建立坐标系的话,那么罗南的散文就是和阴柔的对抗,小芙的散文则安居于阴柔,建梅呢,她无视乃至憎恶阴柔。所以你可以看到,罗南始终在与文本中人物的命运撕扯、争夺,在丫字街上,一方是她尖锐的可以刺入生活纹理的目光,一方是生活在常态中运行的命定。她不甘于自己接受,也不甘于让别人接受,她总是想刺进去,刺出点血来,让命定不再那么命定,而是有打开豁口的可能。她像是在丫字街上游荡的一只野狐狸,不安,惶惑,冒失,她放任自己的灵魂左冲右突,虽然她自知弱小,还是试图在巨大的沉默中撞击出声响。

我想,好的叙事散文就应该是这样,它拒绝向秩序和本然屈服,它其中的声色得自于犹疑、惶惑、不确定,得自于对话、嘲笑和无声的尖叫。当作者围绕自身进行如此细腻而绵密的书写时,这种书写行为本身便具有了意义。她正是在这一精神向度上塑造了自己,也确立了她和这个世界的意识和情感联系。

小芙的散文是另一种,是苍茫如海,是滚滚长河,是泥沙俱下,你一不小心就有被吞没的危险。我指的是她的文本形态。小芙会把笔下的世界延宕开来,从容地流转回环。她对大自然的热情丰沛充盈,以至于她将生命的认知不假思索地引渡到大自然的疆域。所以她在自然中的意义探险越深入,越通透,她对世界和生命的本质就看得越明晰,越纯粹。这不是方法论,而是一种认识论。当我们的作家在草木中索解意义时,大多带着炫耀的动机,一个个像得了妄想症,穿梭在对历史和现实的想象中无以自拔。——伪叙事和伪抒情纷纷钻入知识的牢笼,它们起舞歌唱,搔首弄姿,却不知牢笼之外还有沸沸扬扬的活的世界。在此类散文面前,我们满目荒凉,茫然无依,我们被教导,被灌输,被引领,像被牵着走的迷路的孩子。是的,我们厌倦了孩子的身份,我们也想参与到意义序列中,甚至我们自己、我们在,就是意义。小芙说,你们在啊,你们就是树,就是淌着人的呼吸的树,树的“顺流而下”不正是人的“顺流而下”吗?树的精血不正是人的精血吗?在东北,在长白山,树和人一样广袤,一样有力,一样直拔,二者拥有相同的经验和记忆。

——小芙的牧歌之维,是树与人的“互应”,是二者无声的默语,它们彼此隐喻,在它们体内有一种叫意义的东西持续生长,并收获自由。

——小芙向往的自由又是什么呢?是“只依附轻柔之物,如莲,如兰”,是“举着朵朵小花,千根万结,铺地成锦”,是“静默如初,曰林曰海”,是阴柔如水的“大化初心”。小芙写得重,但举重若轻,因为在她的情感区域里,一直深藏着一泓有关天地人的恒常止水。

建梅就不一样了。不一样的是属于她的独有记忆和漂泊史,是她终于“上岸”后对曾经在生活的水流中挣扎的那个自己的回望与审视。独立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这些代价构筑了她的文学经验,也让她看到了这个世界某种坚硬的本质。面对漂泊,面对父母,面对身处的城市,她袒露出虚静般的澄澈——她说,这就是人生。何处不是人生呢?问题的关键是,我们真的看透了人生吗?我们究竟是在哪个向度上看人生?我们在这个向度上看到的人生,是真实还是虚妄,是表象还是内在?这是一个巨大的疑难,也是散文书写的基本伦理。

建梅忠诚于生活之于个体的嘈杂繁复,又忠诚于个体之于生活的渺小孱弱。她无意改变力量的对比,但她正用一己之力归置和收拢碎片,将它们拼合起来,形成相对整洁光滑的镜面。——尽管我们依然能够看到其中各种不规则的碎片的纹理,但我们的确为这光滑而惊喜。这说明,建梅正在完成某种人生仪式,虽然她深知这仪式里遍布虚弱和疼痛。

——如同在命运的舟楫上打量命运,建梅和生活一样矜重。

以上看起来是表扬。不吝溢美,是因为对象确实有美的因素,我不能无视。同样不能无视的还有她们的“不美”,这一点和“我”有关,就是散文中的那个“我”。散文规约的第一条就是求真。所以,不同于小说和诗歌的独立自主,散文其实是无法“独立”的,它必须有一个我的存在,而且这个我不能自外于真实,必须与真实建立直接的根本的联系。散文写得好不好,往往是这个我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参与了生活,探索并发现了生活的本质。也就是说我的在场感有多强。当然,我们厌恶简单粗暴的叫嚣和教诲,厌恶真理在握的狂傲,但我们不得不承认,散文直接表达的是有关世界和自我运行的观念、态度。没有感受和态度的散文可能是合理的,但却是无效的,它在进入我们的视野时,就被宣判了死刑。

——这种极端的状态一般不会出现,比如这三位在我看来还算比较成熟的散文家,我相信她们在内心始终持守着“文如其人”或“文与人合一”的信条。但在她们的创作之路上是否都做得恰切,则是另外的事情。

挑骨头之一:三位作家在处理自身经验时游刃有余、声情并茂,可一旦这种经验不是我的,或离我较远,我便纷纷缴械,乃至绝尘而去。虽然我一再宣称“我在”,但我的“心”已不在,只留下抽象的我与别人的世界隔空打擂。这里面不再有恍惚,不再有选择,不再有意义和真相,只有虚无,荒野般的虚无。我说的是罗南的《水之上》、于小芙的《菩提锦》和曾建梅的《红儿,红儿,你要去哪里?》,它们不偏不倚,都栽在了这个“我”上。

我怀疑《水之上》在起名字时就已经暗示了作者的隐忧,她知道她对一水之隔的两个百乐街缺乏窥视欲,所以她求救于哥爽,企图让哥爽替她完成言说的大部分任务,而她只需站在百乐街的门口嗑瓜子。她为这种“懒惰”付出了代价,直到最后,她都没有破译百乐街身上的符码。她乐滋滋地游览了一遍山水,偶尔和人们寒暄几句,以证明她的在场。然后就开始做翻新旧事的工作。结果,哥爽传染给她一脸迷茫。她和哥爽的“共谋”百密一疏,这一疏不要紧,让她疏远了百乐街上的人事,也疏远了通往意义洞穴的入口。

——是的,罗南的确为述说这些“细枝末节”耗神耗力,但这些细枝末节生长得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向,它们扰攘错乱,横七竖八地躺成了一座语言的废墟。

《菩提锦》不是废墟,它有明晰的线,有一以贯之的家国情怀,有史的宏大和“烈女传”般的正确。史是不能改变的,否则“虚无”会乘虚而入。但没有人想读散文像在读地方志。尽管它勾眼画眉,摆出一番纯文学的派头,却依旧不比史料的记述来得更为直观、真切、震撼。数据、事件、人,这些构成史的基本条件,在向散文家招手的同时,也在考验着散文家的书写智慧,或者更准确地说,是洞悉意义的智慧。在此,你必须首先承认书写抗战史的难度,才可能冷静下来确立你的写作志向。这其中需要对经验和见闻反复检讨、思索、勘探、编纂,需要在浮出的资料之下意识到一种巨大的沉默,而你就是要对着这“沉默”小心翼翼地发声。因此,我以为,《菩提锦》中满地铺“锦”,是一种强制性的覆盖,它太完整,太严实,充斥着温柔的蛮横,不给读者留丝毫回望和对话的余地。

——好吧,就这样大踏步向前,每个人都是所有人,所有人也是每个人,他们都必须服从作者预设的目标——忘却死亡的一搏。二喜哥、小桐子,还有那些受压迫而反抗的劳工,他们画面感十足,却让人不免产生“虚构”的错觉。而作者明明是在写真实啊,究竟是什么原因让真实回避,滑向了“类小说”的轨道?

——我认为罪魁祸首还是那个“我”的消失。自从“我”表明立场,“只相信忘却死亡的一搏”之后,便抽身离去。“我”就像一个不负责任的导游,只管向游客交代时间、路线和集合处,其他概不理会。总之,在《菩提锦》中“我”并不称职。

《红儿,红儿,你要去哪里》的“我”也不称职。我相信建梅眼中红儿姐姐的真实性,我也相信建梅在努力确认红儿姐姐的命运在生活中的位置和意义,但是她一任人物在命运中沉浮,却忘了体认,哪怕是追认。大多时候,她在文本中的那个“我”,仅仅是一段“阑尾”,对叙述的走向起不了任何作用。那既然如此,还要“我”做什么呢?

挑骨头之二:我不得不说说语言,这个被作家视为“理所当然”的基本配备面临着执行上的困境。好的语言是立起来的,它呼应着内容,同时也对象化为内容。作为一门技艺,它是练出来的,却也指向作家的禀赋和性情。散文的语言更是如此,它为这种自我指涉的书写贡献着更为醇厚的力比多。所以散文语言讲究性格,也讲究素净——一个是朴素,一个是干净。从这个尺度上来衡量,罗南见性格却多文饰,小芙澎湃便也少了节制,建梅虽素净,然而辨识度不高。斗胆建议如下:罗南要做的是“提纯”,小芙需要“收敛”,建梅则须“提色”。

《易经》上说“修辞立其诚”,又说“失其守者,其辞屈”,到今天,仍有其不可移易的伦理价值。唯希望这种持守在三位女性散文家的未来写作中得到刚健的证明,生命自由,灵魂舒张,那应该是多么美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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