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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饽饽

2019-11-14李文锋

黄河 2019年6期
关键词:四平春花美美

李文锋

四平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窝囊大半辈子,如今六十多岁,倒成抢手的香饽饽了。

他站在窗前,侧耳倾听大门口两个女人持续两个多小时的对骂,三嫂明显占据上风,春花且战且退,这样的局面让四平倍感难受,但除了干着急,实在无计可施。他若出去劝解,无异于火上浇油,倒不如不闻不问,兴许这场闹剧还能早一点结束。

果不其然,春花败走,三嫂觉得缺了对手,便骂骂咧咧收场,湾子里看热闹的人也陆续离场,刚才还刺眼的阳光暗淡了。四平回过神来,掏出手机看了看:17点08分,糟糕,要迟到了!他跨上墙根的电瓶车,急匆匆奔镇子去接两个孙女放学。

接上两个孙女回家,美美和满满争着站电瓶车前面的脚踏板,小一点的满满最终得偿所愿,美美觉得失了宠,翘起小嘴巴伏在四平后背上一路生闷气。

说起孙女俩的名字,还是四平老婆活时亲自取的。大概的意思是,希望一家人幸福美满地生活在一起,结果美好愿望还未实现,四平老婆就从刚建好的二楼一脚踩空,坠地后众人将其抱上她儿子立威的皮卡车后箱,在送往镇二医院途中咽气。以至于几年来,立威只要喊出两个女儿的名字,就会生出无名火,好像他娘的死,跟俩女儿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一到家门口,四平远远听见屋里传出儿子和媳妇玉霞的对骂声。俩孙女见状,哧溜下了车,不吵不闹进屋,乖乖到房里关上门写作业。他将电瓶车放墙根停好,从屋檐下牵来插座,给车子充电。

“你是没看见有多丢人,人家都闹到家门口了,整整一下午不歇气,你们家这回算风光了。”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叫你别去招惹三婶,你就是不听。我还不知道你那点私心,你是唯恐天下不乱!总之今天我把话撂在这儿,谁都别想进我家门,你妈更不可能。”

“谁稀罕进你家门哟!真是的,我还不是为你着想,等咱爸和春花姨真粘上了,看你还敢不养她老。”

“凭什么我养她老?真是搞笑,她有儿有女,轮得上我吗?再说我同意了?”

“你不同意顶个屁用,我都听说了,咱爸打算搬她屋去住,你管得着吗?”

“你让他搬,他搬我就敢跟他断绝父子关系,除非我妈复活了,不然谁都别想当我后妈。”

四平直听得身上一阵阵发冷,他从裤兜里摸出香烟、打火机,一屁股坐门槛上点燃,一根接一根地抽……

记得三嫂生头胎儿子的第二年,春花嫁到王家下垸,四平随大伙去她娘家抬嫁妆时,私底下偷瞄过两眼,心里曾暗自赞叹她的容貌。那天晚上酒席一散,闹洞房的后生伢就把婚房挤得水泄不通,他趁乱朝她高耸的胸前狠狠地摸了几把,晚上倒头就睡,春梦一做,内裤湿了一大片。

据说二哥当晚闹得最欢,差点把春花裤子给扒下来,二嫂在新房窗外亲眼见证全过程,回家跟二哥一直折腾到下半夜,最后还是没想通,跳进湾门口的水塘寻了短见。

从此春花夫妻俩,但凡碰到四平兄弟仨人,总像是犯了错绕着走,互相也不解释,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好多年不往来。直到娶了立威他妈,各人忙着自家一亩三分地,即便偶有交集,四平也故作镇定,强按住胸口到处乱撞的兔子,装若无其事的样子。

“爷爷,爷爷,吃饭啦!”想到这里,美美把他从回忆里拉回来。

四平摁熄指间的烟屁股,站起来伸了伸腰板,转身进堂屋,见方桌中间早摆好三菜一汤,四个人分坐三方,低头往嘴里塞菜扒饭,除了咀嚼声,谁也不抬头看一眼,仿佛他只是一团空气,一团喘气的空气。

俩孩子快速下桌,紧接着玉霞站起来收拾完三方碗筷,转身去厨房,剩立威干坐对面看四平细嚼慢咽。

“只晓得这些年你对春花娘色心不死,怎么三婶又突然冒出来了?你这到底是闹的哪一出戏?”

四平抬眼望了望立威,露出一脸无辜的表情,欲言又止……

“你有什么打算?今天都说出来,免得搅得几家不安宁,弄得我都没脸出去见人。”

“我跟你三婶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啊!她完全是莫名其妙,你又不是不知道她那个人,就喜欢到处找茬扯皮。”

“苍蝇还不叮无缝的鸡蛋呢。怎么就叮上你了?”

“她叮的人还少吗?”

四平叫了几十年的“三嫂”,其实还小他两岁,名唤“豆娥”,长相平常,如果说能让人见一面就难以忘记的原因,一定是她那排上门牙,出奇地凸显。嫁过来六七年间,一口气生了三个和尚儿,用她自己的话说:“都没缓口气来,身上的肉就垮下来了。”要不是因为三哥肝硬化,匆匆撒手而去,接下去还会生多少个,谁也猜不到结果。

头一个被豆娥瞄准的对象,是闹洞房脱春花裤子的鳏夫二哥。那年头,二哥可谓风头正盛,是开手扶拖拉机的个体户,人们经常在和煦阳光照耀下的田间地头,仰望他熠熠生辉的形象。更重要的是,他老婆负气一死,只留下个独女,别无负担。加上长相颇为周正,性格外向好相处,说话幽默风趣,成天穿梭于各村各寨,极受成年寡居女性欢喜。几年单身汉的日子,过得左右逢源,处处温柔乡,常夜半醒来,忘却身睡何方。

二哥和三哥的房子原本是两隔壁,共一堵主墙,单从外表看,像是五间连排的整体,因为各有大门进出,湾子里都清楚明白实为两户。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固有的表象悄然发生改变:二哥厨房里的灶火熄灭,烟囱亦不见冒烟,天抹黑回家,不进自己屋,径直往豆娥堂屋饭桌正上方就坐,等菜摆好,喝点小酒,很是滋润自在。

特别是夜再深些,湾子好事的婆娘嫂子私底下早已传开,说时常听到二哥平素睡觉的卧房内,传出豆娥夸张淫荡的女高音,怕是第四个孩子即将横空出世了。

然而,事态并没有按传言发展下去。

四平虽然偶有耳闻,但凭他对二哥的了解来判断,结果自是心中有数,直到唯一的侄女出嫁那天,依旧如此。

新闻变成了炒隔夜饭,自然而然失去了茶余饭后的谈资,转眼谣言的焦点又返回到春花身上。

听说春花的老公死在外头的工地上时,四平着实吃了一惊。大伙应邀挤上一辆租来的大客车赶往事发现场闹了一场接一场,几轮谈判下来,给二十八万私了结案。他作为主力忙前忙后,丧事办完,春花把他第一个请进屋,备酒烧菜,以示感谢。

一晃多年,从春花结婚那天算起,四平再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和她接触,几乎没有过。酒杯未端起,平时利索的舌头就僵了,本想趁机多说几句话,可临到说出口,尽是颤音。

南下打工的热潮,不知不觉席卷小镇的角角落落。豆娥的大儿子带头一走,老二、老三也无心读书,陆陆续续跟出去了。再后面就跟比赛一样,春花的儿女、四平的两儿子,去广州的、去温州的、去福州的,再不济也要去鄂州。总之,只要是离开王家下垸,就跟光宗耀祖似的。

翻来覆去一夜无眠,四平睁眼望着透进窗前的一丁点光亮,接着想到几年前突然因病去世的二哥,心头压抑的感觉略微松动许多,接着又合上眼,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四平从床头摸出手机看了看,早过了送孙女上学的时间点,他急忙穿衣下床,四处静悄悄的,他望了望门前的枣树,上不见太阳下不见儿子的皮卡,家里人似乎早都出了门,猜想肯定是因为下雨,立威不用赶去工地干活,自己送孩子去镇上了。

他一边刷牙一边想,得去春花家走一趟,本来她的态度就不太坚定,加上昨天那么一闹,容易生变,先稳住一头再说。想到这里,四平已无心吃早饭,随即冒雨出门。

刚走到湾场中间空地上,碰巧春花撑伞迎面过来,俩人愣在当场。

“正准备过去找你,你倒先过来啦!”

“昨天晚上就想来的,立威不让出门,我急得一晚上没睡着。”

“急什么?现在就给你个准话,这回我豁出去了,非得跟你好,老娘忍气吞声半辈子,当我好欺负的,看她能把我怎么样?”

观察组37例中,治愈19例,有效17例,无效1例,总有效率为97.30%;对照组37例中,治愈15例,有效16例,无效6例,总有效率为83.78%,观察组明显优于对照组,两组效果比较,差异有统计学意义(P<0.05)。

“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她就是瞎起哄,我打一辈子光棍也不可能跟她好,别生气,别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得。”

春花越想越气愤,扯起嗓子大喊:“什么人啊?要把你们家兄弟三个全睡遍,然后再祸害干净了是吧?你看看,你看看,好好的三哥,落个肝癌死了。转头搭上二哥,摊上个心脏病又死了。不晓得从哪里勾回个河南胯子,这才几年?死得莫名其妙,病因都找不出来。她倒是一刻都不闲着,又瞄上了你,找我的茬,嫌我碍事,我还偏不让。”

四平第一次见春花这么泼妇骂街的样子,心里既高兴又紧张,一时手足无措。他望着远处稀稀落落的人影正聚拢过来,连忙拉春花往屋走,嘴里连连念叨:“算了,算了,咱们回去说,别又把豆娥招来了。”

“还怕她不成?我是懒得跟她一样,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啊!”

俩人推推搡搡地进了屋,春花还有些余怒未消,按住高低起伏的胸口喘粗气。

紧接着,那边场子里传来豆娥破口大骂的声音:“不要脸的狐狸精,还有脸说我一刻不闲着,你空了一天吗?专门惦记我男人,以为我傻,当我不知道啊?”

四平心里“咯噔”一下,叫苦不迭“完了”,好不容易按住这边的怒气,瞬间火苗又蹿起来了。他连忙关上大门,拦腰抱住正起身往外冲的春花:“莫理她,莫理她……”

“我惦记她男人?你说说,我惦记过谁?她的男人不来招惹我,就菩萨保佑咯!真好笑,亏她说得出口。”

“大概是指二哥吧?她总觉得当年二哥是因为你,所以才不跟她挑明,记恨你好多年了。”

“难怪呀,我说怎么老跟我过不去,这怨我吗?我可从没招惹二哥,他有腿有脚的,自己往我家来,我还能拦着不让他进门吗?”

“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没有招惹他就行了,管她怎么说,嘴长她脸上,她爱瞎说随她去。”

困住了这头,外头接着嚷嚷了一阵,见无回应,加上雨下大了,便偃旗息鼓,鸣金收兵。

春花觉得委屈,自顾落泪:“这叫什么事呀?自从我那死鬼男人去了以后,我苦守着,惹过谁呀?要不是你光杆一个,我绝不会跟你好!”

四平听得鼻子发酸,眼眶发热,他轻轻抚摸春花后背,一时语塞。他心里那个念头从来都没有如此坚定过,暗自发誓:“非春花不娶!”

傍晚将近时,云开雨歇。四平回家给立威打电话,方才明白原来今天是星期六,那头告知一家四口去了杨柳镇玉霞娘家,晚上赶不回来,让他关紧门窗守好夜。放下手机,打开冰箱冷藏室,里面空荡荡的只剩两个鸡蛋,他想中午在春花屋里吃得还算丰盛,晚餐下碗面条算了,于是转身出门,打算去菜园掐一把青菜叶子回来。

雨后的田野,处处散发着浓郁的鲜活气息,经过一大片荷塘时,四平发现记忆里满是残秆败叶的水面,此刻全被嫩绿色挤满,忍不住停下脚步细细品味一番。他想到一句诗,憋了半天愣是没念出来。他又转眼望远处的白石山,念了句:“白日依山尽”,细想又不见落日,于是摇了摇头,径直往菜园子走去。

水将沸,四平看着水底密密排列分布的透明小水珠,觉得有趣,忍不住拿起锅铲去刮了一遍,转眼又恢复原状。他正痴迷地沉浸在这偶然寻得的奇异时光里,突然听到“砰、砰、砰”的敲门声。

“谁呀?”

“我!豆娥啊!”

四平迟疑了片刻,拖着沉重的脚步,慢吞吞地走过去开门。

“肯定还没吃吧?我煨了山药排骨汤,还烫着哩,趁热喝吧。”

说完捧着瓦罐直接进厨房,从橱柜里摸出个汤碗,动作麻利,盛了堆尖一满碗,端端正正摆上方桌,催促愣在一旁的四平:“快吃,快吃。”

四平还在发懵,仿佛刚刚还在山顶望月,这会儿突然一脚踩进烂泥巴里,有种拔不出来的感觉,他试图挣扎,却又越陷越深。

雨滴噼里啪啦地落在屋顶的瓦面和窗玻璃上,四平眼里突然闪过一丝光亮,转身从门角落找出一把伞递给豆娥:“哟!怎么又下雨了?三嫂赶紧快回去,等雨下大了,淋一身湿。”

“没事,没事,就几脚路,我留下来看你吃,等吃完了再回去不迟。”

说完挨方桌边坐定,眼神直勾勾地盯得四平鼻梁冒汗。

一阵阵白色雾气从厨房门往堂屋里飘过来,四平想起煤气灶上沸腾的下面水,肯定快烧干了,赶忙冲进去关火。

他瞄见灶台边的手机时,像瞬间抓到根救命稻草,火速点开微信找到春花头像,对准话筒,压低声音,用刚刚学会的语音功能说了句:“快来救我,豆娥赖我屋里不肯走了。”然后缓步走出厨房,坐桌前埋头开吃。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又一阵敲门声响起。四平开门,见春花两个跟他大孙女美美一般大的孙儿,撑把伞站门外喊:“四爷爷,四爷爷,快去看看我奶奶,她晕倒了。”

四平片刻不耽误,抬脚冲进雨里,扔下豆娥一个人呆坐长凳上,眼看四平背影一闪,消失不见了。

她双手用力往膝盖上一拍,咬牙切齿地骂道:“狐狸精,竟然装死!”

然后掏出手机,开始打电话,那头传过玉霞的声音来:“三婶,怎么样?我说的法子奏效吗?”

“效个鬼!我屁股还没坐热,那个狐狸精就闻到味了,派两个小鬼头来捣乱,说什么晕倒了。”

“晕倒啦,装的吧?她那身板怎么都不像有病的样子,你肯定被她蒙骗了,你怎么不跟过去看看呢?”

“我看她?死了才好呢!”

“你想啊,她要是装的,你当面一揭穿,看她脸往哪搁?她要不是装死,你跟着我爸搭把手救她,别人知道了,肯定说你光明磊落。”

“说的也是啊,还是你聪明,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豆娥好像听见电话里,立威在远处冲玉霞问话的声音,紧接着那头压低嗓音说:“挂了啊,你赶紧上她家瞧瞧去。”

这边起身拿起瓦罐关门,趁夜色战战兢兢地往春花门前摸去。

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救护车警报声,呼啸着进了王家下垸,豆娥快步走到湾场中间空地时,救护车已经先一步停稳当,从后门下来四个穿蓝衣、一个穿白大褂、一个穿粉红衣服的护士,跟在四平身后快速往春花屋子方向小跑。

转眼间,几个人抬着担架出来,担架抬着春花往车里送,“砰”地一声关上车门,车顶上警灯闪烁,笛声嘶鸣,在空地上车头一转,飞快地远去。

豆娥这才想起自己的计划是要参与帮把手的,怎么给搞忘记了呢?顿时捶胸顿足,后悔不已。

第二天晌午,春花跟着四平好生生地又回来了。经过豆娥家门口时,玉霞一脸紧张地从屋里出来,迎面急问:“春花娘,没事了吧?查出原因了吗?”

“检查了一堆,最后说是低血糖,折腾人不说,尽花冤枉钱。”

“这医院就是进不得,进去了咱就是砧板上的肉。”

四平一时插不上嘴,直等到两人语歇,询问了美美满满的下落,问了四人回家的时间,然后拎着东西送春花回家。

见两个人走远,豆娥跨步出门槛,望着远去的背影对玉霞说:“犯个低血糖,都能把救护车给招来,还劳你爸鞍前马后的伺候,几多花样!”

“晓得她的厉害了吧?咱得想点别的办法,不能老来硬的,我爸好像不吃这套。”

吃晚饭的时候,玉霞接到她娘家邻居的电话,说她妈爬上桌子擦电灯泡,跌下来摔了一跤,浑身上下不能动弹,让她赶紧回去一趟。这边一合计,明天先过去看看情况,不行接来照顾一阵,等康复后再送回杨柳镇。

自从玉霞那个好酒的爸爸脑溢血去世之后,她妈寡居杨柳镇,两口子一辈子只生了玉霞个独女,结婚以后,这位亲家母一直都是四平儿媳妇的心病。

那年亲家母第一回来王家下垸,湾子里跟四平要好的几个老兄弟就开过俩人的玩笑,说什么有夫妻相啊,亲上加亲啊,搞得他好几个晚上躺床上想:要是没有春花,亲家母也挺不错,虽然其他方面略处下风,但那一手下酒菜,堪称一绝。每次只要想到这点,四平就禁不住往肚子里吞口水,可翻身想到春花时,即感心满意足,坦然坠入梦乡。

“幸亏我妈个子小,不然谁背得动啊!”玉霞紧跟身后,不停宽慰公公。从村卫生所回家,一路流言四起,四平只顾埋头留心脚下,充耳不闻路两旁那些打趣他的油腔滑调。先前见人还解释两句背的是儿媳妇她妈,后来一心调息运气,只盼着赶紧到屋卸下肩头千金重负。

另一方面玉霞她妈,起初如芒在背,之后想到自己那个醉酒死鬼,与亲家四平相比较,确实一无是处,油然而生一股暖流,倍感通体舒畅,也就懒得与一路风言风语再做计较。

虽说四平六十有一,但岁月待他似乎宽容,头发乌黑,腰杆笔直地支撑着一米七五的匀称身材,关键是性格温和,从不多言多语,更不与人作口舌争论,加上人不邋遢,总给旁人一副干干净净的印象,像一杯温开水,不咸不淡却解渴。春花这么想着,玉霞她妈也这么想着,至于豆娥怎么想的,有些猜不透。

可有一点,豆娥对方圆十里以内流言蜚语的关注,向来保持极高的敏锐度,她察觉到一种被出卖的危机,一种双拳难敌四手的危机,她像是已经看见了自己阵前溃不成军的结果,心情格外沮丧。

这天春花儿子一回来,又提及去镇上买房的事,怕她又打嘴,说出的理由自然比上回更充分:一是他在中山古镇新办的灯具厂赚大钱了,二是因为两个孩子天天去镇上读小学太不方便,接送是块心病。春花望见西边晚霞那一抹红,转眼灰暗,不再坚持,第二天便跟儿子一起选了新房,忙后续装修事宜。

王家下垸关于四平和亲家母的热点持续发酵,玉霞逢人都要十分热络地拉上一会儿家常,爷爷、奶奶、叔叔、婶婶亲热无间,为四平和立威博得一片好福气的名声。可立威生在福中不知福,因为在工地忙施工,完全不知情况。

离接美美满满放学还有两个多小时,四平给春花打电话,语音提示对方未接听,微信也不见回复,忙启动电瓶车往镇上驶去。

在梅镇花苑小区里转了三圈,四处打听,都说不认识一个叫春花的人。“这就奇怪了,一个大活人能凭空消失了?”四平想,只能去学校门口守着,她总得去接孙子放学。

四平见春花远远走过来时,快步迎上去问:“怎么不接电话?微信也不回?”

“还打电话找我干吗?亲家母知道会不高兴的。”

“她为什么不高兴?”

“你们不是已经好上了吗?村里还有谁不知道这事?都接来亲自照顾了,每天背进背出的,我也不是瞎子。”

“那些都是谣言,你怎么也相信呀?”

“谣言?玉霞亲口跟我说的,难道还是谣言?”

“玉霞跟你说的?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你自己回去问她,不是更清楚明白吗?”

四平望着两眼红肿,一脸憔悴的春花,心里似乎明白了几分缘由,他知道多说无益,转身回到电瓶车旁边,等孙女从校门口那两扇铁门走出来。

回到家,四平直接进房,饭也不吃,和衣睡下。美美和满满叫几次都不起床,玉霞便亲自来请。

“爸,怎么不吃饭?哪儿不舒服吗?”

“没胃口。”

“要不让我妈给你炒两个菜?”

“那可消受不起!”

玉霞听着不对味,忙说:“那我夹点菜,放灶上热着,你饿了就起来吃现成的啊。”

四平几天前听美美骂满满“心机婊”还一头雾水,这会儿媳妇前脚出房门,他就在心里骂,难怪都说满满随她妈,这才真正是个“心机婊”。

难得下雨天,立威不用去工地。四平见午后云开雨歇,好说歹说,终于说动立威跟自己下地去挖苕,爷儿俩一个扯苕藤,一个卖力挖,忙得不亦乐乎。

“玉霞她妈病也养好了,是不是应该把她送回去?”

“前几天我就打算送她回去,可玉霞不肯,说她妈孤苦伶仃的,送回去她不放心。”

“但总住我们屋也不合适啊,你没听到别人都怎么说吗?我在人前都抬不起头了。”

“说什么啦?你让他到我面前来说,我打他嘴。”

“哪有当面说闲话的?背后说才气人哩!”

“我晚上回去就跟玉霞商量,明天就把她送走。”

半夜里,四平听到立威和玉霞房里拌嘴的声音越来越大,玉霞边哭边翻箱倒柜:“让我妈回去可以,我也跟她一块儿回去,从今以后再莫指望我进你王家门。这日子不过了,咱们趁早离婚,明天就到民政局。”

说着又跑进俩孙女房里,边哭边问哪个愿意跟她走,吓得美美满满不知所措,哇哇呀呀哭起来。

立威嚎了几句,非但没能让玉霞消停,反而愈演愈烈。四平听得心烦意乱,叹了口气,起身穿衣下床,来到立威房门口,冲房内吼道:“好端端的,你要送谁回去?咱家缺她一口吃的吗?”转头劝玉霞消气,赶紧回房睡觉,莫跟那个畜生一般见识。

屋内又复归平静,回到床上的四平,心里久久静不下来。这一夜,他想的最多的是立威他妈,记得他们结婚的那晚,立威他妈将头枕在他肩膀上说:“从今以后,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然后逼他发同样的誓,他想都没想就说:“我也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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