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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意吉安堂(长篇选载)

2019-11-14吴连儒杨占平

黄河 2019年6期
关键词:美子老农

吴连儒 杨占平

第一章

话说晚清道光朝某年仲秋,北国晋中域内太谷平川,玉茭、高粱、谷子这些农户主产庄稼已次第成熟。县城南的凤凰山坳日近黄昏,羊群、鸡犬陆续回圈,忙碌一天的农人拖着疲倦的身子收工回家,家家户户炊烟四起。突然,平日里幽深、静谧的龙泉寺,响起震天的喊杀声,并伴有战马嘶鸣,惊飞千年古柏上的鸟雀,还没有来得及到家的人们赶紧蜷缩到山坡地角里。

约莫半个时辰,一彪骑兵冲向山外,尘土起处,羽箭嗖嗖。过咸阳庄,穿沟子村,顷刻间已扑向不远处的乌马河边。

夕照里,一匹骏马疾驰在前,一个年轻人紧紧匍匐在马背上,满头长发,浑身尘土,屁股上带着几只羽箭,鲜血已经染红裤子。后面四个同样骑着良马的汉子紧追不舍,为首的蓝衣红帽,顶插羽翎,手执弓箭,腰挂战刀,其他三人身上各背一个大大的“勇”字,高举长矛,边追边喊:“站住,你跑不掉了!”

首领叫道:“射死他!”

秋天的乌马河水流湍急,挡住了骑马年轻人的去路,只得沿河向西去,仍然没有过河处,兜了一圈又返回来,奔到城北的贾家堡村,四个追兵已经越来越近。

此情此景让路边几个遛马的贾家堡村少年,看了个一清二楚。

“官兵又欺负老百姓,哼!”一个壮实的光头小子瞪大眼睛,表达出很看不惯的愤怒。

“自古官兵乃刀俎,历来百姓是鱼肉!”另一个身穿长衫的瘦子也振振有词。

“哎呀呀……”几匹马前后从路边风似的飞驰而过,一个叫春花的小辫子闺女吓得捂住眼睛。

围着村子转了一圈,马队又折回来。

此时,日头落下去了,暮霭四起。长发流血年轻人眼看体力行将不支,追兵却紧追不放,一场惨剧就要发生。

刚才瞪大眼睛愤怒的光头少年突然蹦到路中,一把拉下血人,自己飞身上马,胸脯伏下,把马屁股一拍,闪电般飞去;后边扬尘四起,朦胧中追兵没有看到人已换,继续马不停蹄跟随着奔腾而去。

前后不过一眨眼工夫,路边其他几个少年猝不及防,惊恐万状,张着嘴紧盯前方。

追兵大喊:“还不站住,开弓放箭啦!”

“你逃不脱了!”

前边的马根本不停,后边的马队继续追赶。

晚霞渐渐隐匿,村子模模糊糊,路边遛马的几个伙伴一边提心吊胆地望着西边远去的光头少年,一边搀扶起从马上被换下来的流血人到路旁趴下。流血人一个动作拔出自己身上的箭头,长衫瘦子赶快帮他按住伤口。几个人惊呼:“哎呀,你不疼吗?”小辫子闺女怕血,捂住眼睛看都不敢看。

这人真是条汉子,裤子都被血染红了,他却好像若无其事,平静地说:“不拔出箭头来可不行。”

天黑下来了。

几个少年问道:“你是甚人,官兵因为甚要追杀你?”

血人不好直接说原因,只回答:“唉,一句两句说不清。”

过了一阵子,刚才换下血人的光头少年独自骑着马回来了。血人强忍疼痛欲爬起来,瘦子一把拦住:“你刚拔了箭头,坐着说就行了。”

“那几个官兵没逮住你?”小辫子女子春花扑到光头少年身上,睁着大眼睛急问。

“俺轻车熟路,庄稼地里转了几圈,狗日的们早就晕头转了向,叫他们黑幕下去瞎寻吧。”说罢,光头少年弯腰凑到血人跟前,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要不是你挺身冒死相救,我肯定不行了!”血人说着连连作揖感谢。

“他们因为甚追杀你?”

“我是……唉,一言难尽。请问,你们知道这里有个董村吗?”

“知道,离俺们村不远。”光头少年回答。

“追兵肯定还会回来,这里不宜久留。你——”血人看着光头少年,近乎请求,“能不能送我去董村?”

“行,现在就去?”

血人说:“事不宜迟,马上走。”

几个少年将血人扶上马,光头坐在后头护着,吆喝一声,马儿踢踢踏踏向东去了。

夜幕笼罩着乌马河两岸,几个少年男女目送着远去的伙伴,小辫子闺女春花说:“他呀,人真好。”

“长大了肯定是个英雄。”另一个留小辫的男孩打心里羡慕地赞叹道。

长衫小瘦子说:“这就叫路见不平挺身出,梁山好汉又一条!”

贾家堡离董村不过十来里,却隔着一条乌马河,只在朝阳村建有便桥。刚才的马队不知,光头小子却熟悉地理位置。他驱马过桥,不大工夫已到董村村口。直到这时,光头少年才问血人:“您来董村找谁?”

“董芳伦。”

光头少年下马一打听,此人是本村名人,轻而易举就寻到董家大门口。

嗬,虽然夜间看不大清楚,可是那气派:坐北朝南,圆形黑门,油漆大钉,两边的一对镇宅护院的石狮子,眼大嘴阔,身高蹄壮,威风凛凛,好不霸气!光头少年寻思,这可能是个了不得的大户人家,自家小小年纪,一个放牛遛马娃,不是咱来的地方。他小心翼翼扶血人下了马,敲门唤出主家,扭头就走。

董家主人一看血人,吓了一跳:“林兄,你可回来了!怎么受伤啦?”

血人手指光头小子的背影说:“快留住这位恩人!”

主人立刻会意,三脚两步追上来:“恩公请留步。”

“嗯?”光头少年一扭头,主人朦胧中发觉原来是个少年。

“小恩公不能走!”主家不由分说,一把将少年拽了回来。

马儿做了安顿,血人被家人扶进董家大厅,里边已经灯火通明。光头少年被领进来,他没见过这么排场的地方,有些不自在。抬眼见刚才的血人被安置在不知叫什么的大椅子上,血止住了,热茶压惊,湿毛巾搽脸后,露出一副英俊潇洒的相貌,一双剑眉尤其让光头少年吃惊。而那位跑前跑后张罗的董家主人,原来是个后生,身板结实,笑不离口。这时,大厅里进来一位老人,须发花白,却慈眉善目,十分可亲。

光头少年还在端详,已被主家后生拉到另一把大椅子上坐下。

“要不是这位小恩公出手相救,我现在已经是清犬的刀下之鬼了。”血人一五一十介绍了被光头少年冒着生命危险营救的惊险经过,大厅里的人们个个显出敬佩神色,倒把个光头少年弄得不好意思了。

“小恩公在上,请受董芳伦一拜!”主家后生一本正经地作揖,光头少年赶紧嘣地一下跳起来,心里惊叫:“啊,他就是董芳伦,这么年轻!”

“小娃娃你坐下,”慈眉善目的老人家慢条斯理发话了,“你可知道,今天你立了多大的功劳?”

“小娃娃”被一家人恭维得越发愣了。

“你知道你今天救的是什么人吗?”光头少年哪里能知道!

“你今天营救下的是叫朝廷闻风丧胆的大名鼎鼎的林凤祥,林将军!”

“也是林……林教头?”听惯了说书人讲《水浒传》里八十万禁军教头豹子头林冲的光头少年低声说。

董芳伦一股脑儿介绍起这个 “林教头”的事迹:“他出生广西南宁武鸣,壮族,自幼喜好武功,侠义好斗,城中歹徒无不畏惧退避。那时揭阳县令有一当县衙总爷的小舅子,仗势横行,调戏妇女,被他设计惩治,于是遭到县令挟恨通缉。他一怒之下,杀死了那个清妖,跟名将李开芳一起,投奔紫荆山,参加了‘拜上帝会’,现在正和二三十个把兄弟四处联络,准备起事。今天你救了他,可不是天大的功劳?”

董芳伦所讲,光头少年有的能听懂,有的根本不懂,只是依稀感觉到自己可能是立功了,而且救下的是“林教头”。

那么,这位“林教头”是怎么来到太谷,又怎么被清兵追捕的呢?

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洪秀全在广西桂平建立“拜上帝会”,林凤祥与杨秀清、萧朝贵、冯云山、韦昌辉、石达开、李开芳等,以洪秀全为首结成“三八二十四友”,分赴全国各地联络反清义士,准备起事。

林凤祥通过与昔日挚友董芳伦,跟太谷仇视满清的武林人魔合成相识,不久成为志同道合的朋友。魔又联系了北郭拳师智永几个,再加董芳伦等,一帮人与林凤祥相约前去凤凰山里的龙泉寺商讨起事之事,不料魔合成先到,他人粗目标大,行迹暴露,身后跟来几十号清兵。董、智等赶到时已经出事,只得返回,另择日期。

那龙泉寺又称龙泉宫,始建于元代至正十五年,已有五六百年历史,向来是宗教活动和民众游憩之地。这寺地势偏僻、幽静,寺前有高大精雕的大理石牌楼,寺内殿阁楼台,依山层层而建,苍松翠柏,古树龙根,掩映期间,更有水母洞内的龙泉涓涓细流,源源不断,清澈如玉。金元“北方文雄”元好问游此,惊诧于“泉水伴僧闲”的仙境,留下了《过龙泉寺》七言绝句:

悬麻白雨映层崖,过尽行云晚照开。

可是登临高兴动,马蹄新自太行来。

绕渠寒溜夜潺潺,说有蛟龙在石间。

可惜九天霖雨手,一泓泉水伴僧闲。

林、魔等人在这么幽静的地方相会,商讨大事,本来应该得天独厚,安全有加。岂知林凤祥正在寺前石牌楼树林边恭候,发现大摇大摆的魔合成身后竟鬼鬼祟祟尾随着几十号清兵,再后还有马队!他顾不得与魔合成打招呼,突发飞箭,射向领头的一个清兵,头领应声倒地,其他清兵便呐喊着包围上来。

林凤祥与清兵在龙泉寺外围周旋了好一阵,射死几个敌人,趁对方不注意,抢了匹战马,跑下山来。清兵穷追不舍,弓箭齐发。为了护身,林凤祥匍匐在马背上,屁股中了几箭,跑到乌马河边,虽然只剩四个追兵,却被河水挡住了去路,正在生死危急关头,光头少年不顾自家的性命危险,当了替身,引跑了追兵。

现在,林凤祥在董芳伦家平安无事了,可是魔合成呢,会不会落入清兵之手?他十分牵挂!

其实在龙泉寺清兵正准备围捕魔合成时,被林凤祥的一箭,引走了部分兵马,剩下的十几个包围了魔合成。那魔合成腿长,步伐轻便,撒开大脚,三步并两步,一刹那功夫,已跑到凤凰山的半腰。

那凤凰山与乌马河一样,是太谷的自然景观,传说很久以前,凤凰山上无水无草无木,荒秃萧条。忽然一天,从南边飞来一只美丽的凤凰,绕着山顶来回盘旋,最后落在山顶,不知道它究竟做了些什么,没过多久这座山变得青山绿水,翠树环绕,后人便将此山取名为凤凰山。凤凰山距县城十几里,山上耸立三座宝塔,名叫风、云、雨塔。本朝名儒胡衍虞登临后,陶醉于这里身后千山万壑,眼前一马平川,四周朝岚霁雨,耳边晨钟悠悠,诗兴袭来,遂赋五律《凤山春色》一首:

春醒寒山睡,朝岚接远天。

翠含初霁雨,青染未浮烟。

花气风中落,钟声云外悬。

携尊来一啸,人在画图边。

却说魔合成上到凤凰山顶,一股劲往下蹬落石头,清兵怕死,无法尾追,他自然逃过了一劫。

其后,魔合成、智永等人响应洪秀全号召,发动起义,可惜时运不佳,刚刚聚集几百人,就被路过此地的朝廷大军夹击在县城“西马道”,魔合成被擒,死于狱中;智永越墙而逃,不知所往;其余义军全部被杀,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且不提林凤翔记挂魔合成,但说董芳伦感恩光头少年,盛情招待,席间大家攀谈了起来。

光头少年这时再仔细听董芳伦说话时,感到他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却分明遍走江湖,见多识广,心生钦佩之情。董芳伦非常赏识这个身板结实的光头少年,亲近之感油然而生,问道:“你是哪村的?”

光头少年答道:“贾家堡。”

“多大了?”

“十五。”

“你叫甚名字?”

“俺没大名,人们都叫俺车二。”

“你爹是做甚的?”

“种地。”

跟车二说了一会儿话,知道了他的大致情况,叫他先好好吃饭,董芳伦就转向林凤祥和父亲,商量了半天。之后,再转身对车二诚恳地说:“车二兄弟,你路见不平,行侠仗义,来日必是有用之才,我欲与兄弟义结金兰,不知你意下如何?”

车二从没听说过“义结金兰”是甚意思,放下筷子,睁大疑惑的眼睛看着董芳伦。

“就是咱俩拜了把子结拜成兄弟。”董芳伦意识到刚才的话语不通俗,又补充道。

这下子车二可是听了个明明白白,却是不知道该咋地表态,只是胡乱点头。

于是,董家人决定立刻举办仪式。车二虽然有点稀里糊涂,但他崇拜见多识广的董芳伦,心里也清楚这是件好事,所以任凭大家安排。

当晚,“林教头”林凤祥为证,董父为长,焚香,换帖,叩天,叩地,叩祖,共饮歃血酒,一套庄严的程序依次进行。车二自然没有经历过,却也感到了神圣。董芳伦年长车二六岁为兄,车二为弟。哥说一句,弟跟一句,二人共同誓言:“今生今世,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情比兄弟,义重桃园,永生永世,绝不变心!”

车二盟誓之后,似乎大彻大悟:“俺今天有拜把子兄弟了!”心里十分兴奋,况且几杯热酒下肚,更令他心潮澎湃!

仪式举行完毕,林凤祥取出一锭白银,往车二面前一放:“车二兄弟,你的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区区薄礼,请你权且留作纪念好吗?”

车二顿感意外,踌躇了片刻,看了大伙一眼,吞吞吐吐地回答;“俺爹,教给俺,要见义敢做,不能图报,俺小小年纪,怎么好要银子!”

“你冒着生命危险,救我于死亡边缘,不收银子,老兄我于心不安呀!”林凤祥几乎是在请求!

“可是……可是……”车二结巴了半天,指着董芳伦说,“他是俺哥了,你是他哥,也就是俺哥,弟弟哪能要哥的银子!”

车二的推理,弄得在场的人们无言以对。董父寻思了好半天说道:“对呀,君子报酬,十年不迟。”于是顺水推舟对车二说,“孩子,你说得对,既是一家人,俺说吧,这银子就免了,往后你们兄弟们好好相处,来日方长啊!”

酬谢之事,就此了结。

为了免得家里操心,董芳伦另骑一匹马连夜送盟弟车二回家。

回到贾家堡车宅,早已掌灯,一家人和小兄弟们正在焦急呢。车二既然平安回来,大家也就歇心了。

“俺有结拜大哥啦,他就是。”车二喜形于色地把董村盟誓的情形大概说了一下,董芳伦当下就认车二的父母为亲人,行了大礼。看着仪表堂堂、谈吐得体的董芳伦,父母高兴,小兄弟们一个个伸长脖子,更是羡慕不已。

再说林凤祥,本来不过是些皮外伤,况且又在皮大肉厚的屁股上,在董家有芳伦父子和家人的悉心照料,休整数日,伤便痊愈,与董芳伦相随南下到广西,汇合了洪秀全、杨秀清众兄弟,不久,发动了震惊天下的太平天国金田村起义。

林凤祥被拜为大将,率领精兵驰骋疆场,屡立战功,先克武昌,再攻陷南京,北上进入山西,又转战直隶,直逼天津卫,终因孤军深入,加上太平天国大势已去,受伤被俘。有见证人描述林凤祥临刑时,“刀所及处,眼光犹视之,未尝出一声”,大义凛然,慷慨就义,时年三十一岁。太平天国天王洪秀全闻之,封他为“求王”。而挚友董芳伦在林凤祥麾下,转战大江南北,身先士卒,斩杀清兵,功勋卓著。林凤祥就义后,董芳伦改名换姓,潜迹医界,以义为宗,完美了传奇的一生;与车二数十年交往情比兄弟,义重桃园。这是后话。

且说乌马河边跟车二一起营救林凤祥的那一帮小兄弟,都是出生在贾家堡村,从小一块长大的好伙伴。

贾家堡背靠太谷古城北门,前抱乌马河。村里的建筑就是一座堡垒,形同八卦,整齐神秘。村中一条三华里的东西走向大街,名叫鱼鳞街,统领全堡;四周各有一座坚固的堡门,既防水患,又防盗匪。

堡里的老百姓,千百年来种地为生,一年四季辛苦劳作,在苍黄的天底下,人当牲畜,犁地、下种,连儿童也从小泡在苦海里。村民们并不多怨恨,他们认为,人生下来不就是受苦受难嘛,一辈一辈都是这样过来的。

时光转到清代“康乾盛世”,贾家堡村祖祖辈辈耕田种地的百姓中,有一户吴姓家族,要改变只会农耕的习性,花银子从外地请来先生,教儿孙识字、写诗,家风大变;于是,也影响到其他人家,读书、习武渐渐成了村民的时尚。到了道光初年,本村秀才高士敏恩科及第,荣成武举,轰动城乡,为贾家堡增了光。高家门前树立长杆,旗幡招展,成了远近闻名的旗杆院。此后的岁月里,村人中出了“铁胳膊李三爷”,亦商亦武;出了兵戎大将吴培昌,客死他乡;出了朝廷兵部官员高希尹,清廉从政。贾家堡成了太谷县的崇文尚武之乡。

我们的主人公车二,出生在道光十三年(1833年)七月初八凌晨。车家居住在贾家堡村南一户土坯房里,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男婴足足有八九斤,让他母亲怀孕和分娩受够了苦;不过,看着壮实的孩子,母亲觉得再苦再累也高兴。车家此前已有一个男孩,家人起名也没请先生,直接叫“大小”;这个弟弟降生,自然就叫“二小”,因为姓车,外人都叫他车二。

车二生来天庭饱满,肢体粗大,八九个月就能行走,三四岁自己走到村边演武场看兵丁操练,整日不离不舍。回家后又伸胳膊又踢腿,大人们都说,这孩子长大了,是块练武的料。

五六岁时,车二领着孩子们在乌马河边排开阵势,模仿演武场的兵丁分队厮杀,树枝是刀枪,土块当飞箭,卷着黄沙,呀呀呐喊,摔倒了爬起来,浑身是土,继续冲锋陷阵。看着折腾得天昏地暗的孩子,大人们忍俊不禁,那位本村吴老秀才的儿子吴大秀才,诗兴大发,拈着胡须,立赋《临江仙》词一首:

少小心思怀梦,争当盖世英雄。兵分两路守和攻。石头迎土块,柳杈战枯松。沟坎高低不怕,翻腾上下冲锋。一声哭喊众人懵:衣衫撕破了,咋敢返家中?

这位大秀才整天不修边幅,长衫破旧,无所事事,倒是出口成章,动不动诗来词往,常常逗得孩子们围着他团团转。一旦兴致来了,还要给孩子们讲些故事:“话说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逮着陆虞候,叫声:‘泼贼!你待那里去?’劈胸只一提,丢翻在雪地上,把枪搠在地里,身边取出那口刀来,喝道:‘泼贼!我自来又和你无什么冤仇,你如何这等害我!’说罢,只听葛查一声……”孩子们正听得入迷,大秀才不讲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大秀才讲《水浒》,孩子们翻跟头,乌马河边可甚是热闹。

精力充沛的车二,一天到晚不停折腾,虽然只有六岁,力气已胜过八九岁的大孩。

大夏天一群孩子在河滩边戏水,大眼睛小辫子闺女春花急匆匆跑到车二哥家,气喘吁吁地说:“车二哥,大满仓在河滩上欺负小金囤呢。”

车二带着春花跑到河滩上,只见八岁的光头满仓骑在留着小辫子五岁的金囤背上当马骑,还边打屁股边吆喝。车二见势,拉起嗓子大喝一声:“下来!大的欺负小的,你不害羞?”

满仓一看是车二,摆出老大的架势:“呵呵,小爹还要骑你这小毛虫哩!”

“你敢,欺负小娃娃是甚男子汉!”

“不信,小爹骑骑你?”

说着,光头下了金囤身,一蹦一跳冲上来。

车二满眼冒火,一把揪住满仓,紧接着两手攥住对方双臂,转了几个圈,突然用脚一绊,满仓被摔了个嘴吃黄沙屁股朝天。

金囤、春花高兴得拍手称快。

大秀才的儿子小瘦子不知啥时也来了,小手一背,哈哈大笑,模仿他爹的口气:“快哉,快哉!”

这小瘦子也有名有姓,姓吴名孔字学文,村人们习惯叫他爷爷老秀才,叫他爹大秀才,顺便叫他小秀才,叫顺口了,原来的名和字叫什么,人们反倒记不得了。这位小秀才,甭看年纪虽小,形体瘦,也身穿小长衫,文化高可是祖传,一张嘴就是些文诌诌的古话,连大人们也难懂得。

且说光头满仓岂能服输,爬起来连喊带叫二次冲锋。那车二等满仓扑过来,身子一扭,顺势一推,三步以外,满仓又吃了满嘴黄沙,如此这般,满仓连跌三四个跟头,只得带着满身灰土,哭着回去了。

傍晚,满仓爹领着儿子来到车家兴师问罪。

车父怒斥儿子为什么打人,车二说:“让他说吧。”

满仓老实,一五一十说明了经过。

“啪!”父亲对着满仓的光头就是一掌,“人家车二是路见不平,拔刀而起,你却是凭大几岁欺负小娃娃,活该挨揍!今后,你得听人家车二的。”

车二小小年纪就晓得打抱不平,见不得恃强凌弱,大人们都夸这孩子长大后赖不了。

孩子们哪还晓得记仇,第二天就又聚到一块高高兴兴玩耍起来了,不同的是,从此车二成了孩子王,满仓带头听他发号施令。半下午,车二领着一群孩子在河滩奔跑打闹,突然“哎呀”一声,跌倒在地,原来脚心插了一根大刺,周围隐隐渗血。满仓赶忙跪下用指甲拔,咋也拔不出来。春花过来,用她的细指甲拔,也不行。车二咬着牙,十分疼痛。小闺女的大眼睛忽闪了忽闪,寻思了寻思,对车二说:“车二哥,你坐下。”说着,她盘腿坐在沙地上,膝盖支起车二的脚腕,歪着小脸,硬是用牙齿将他的脚刺咬出来。

“春花妹妹,你,你真好!”车二的心被震撼了。

“你不嫌他臭?”聪明伶俐,爱出洋相,爱说怪话的满仓摸着自己的光头觉得奇怪。

“不嫌。”

“那你是他媳妇?”怪话又来了。

“愣鬼!这就算媳妇?”

“算媳妇,是媳妇!”满仓似乎赢了,“媳妇,媳妇,当车二的媳妇啦——”

春花哭着跑回家去。

小闺女一跑,满仓发了愣,吓得不知所措,怕车二收拾他。可车二却没有恼火,心里还想着春花给自己咬脚刺的过程。

“哈哈哈,”忠厚老实的金囤在一旁幸灾乐祸,“满仓,今黑夜回家挨打吧!”

“自作自受,蠢乎哉!”长衫小秀才背着手又在一旁振振有词。

春花家就在车二家的房后。回到家,春花一头扎在母亲怀里哭诉起来。

母亲问:“那满仓说对了?”

春花嗫嚅着说:“不,不对。”

“说错了?”

“……”春花羞得不知道说啥。

“你待见车二?”母亲追问。

“俺,俺……”

“那你不待见他?”

“不不,更,更不是!”

“那你——”

女儿在母亲怀里撒起娇来。

喔,母亲抱着女儿,脸上闪过一丝笑意,没再说话,却明白了意思。

车二家贫,哪能天天玩耍。十二岁那年,父亲就送他去给一家大户人家放羊,既能让他吃上饭,还多少给家里挣些钱。

车二的小伙伴们觉得放羊挺好玩,满仓、金囤、春花、小秀才都陪他当起了羊倌。

羊群里有大羊,小羊,公羊,母羊,白羊,黑羊,那白白的,茸茸的小白羊最是可爱,孩子们常常一人抱着一只小羊玩。玩腻了,车二索性开始举羊,先是小的,而后是中的,再后是大的。功夫长了,他甚至举起大肥羊。

“车二哥厉害!”

“车二力气大!”

“小罗成再世也!”小秀才总是与众不同。

在伙伴们的欢呼声中,车二举着肥羊在草地上转圈。也许是该出事,一不小心,脚下一绊,连人带羊摔了个“狗吃屎”。

“哎呀,羊流血了!”金囤人小眼尖。大家看时,可不,只见肥羊后腿间流出了血,模模糊糊还有个小东西。

车二傻了。

大光头满仓愣了。

小秀才没词了。

春花吓哭了。

看着流血的肥羊(其实是母羊落羔了)卧在地下,车二心想,闯下大祸了!他提心吊胆回到主家,如实禀告,想着肯定要受一顿责罚。谁知主家待见诚实憨厚的车二,只是呵呵笑了笑:“你力气太大,甭放羊了,明天放牛吧。”

这主家姓吴,家资比较富裕,属于耕读之家,待人十分宽容。车二父亲为人实在,邻里和谐,喜欢助人为乐,两家相处和气。车二这个事情吴家没有计较,明白他还是个孩子,顽皮点也在情理之中,此事也就算过去了。

改放牛的车二,顽劣不减,刚刚十四岁,身上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整天与牛相伴,戏耍。有时,他拽住牛角,与牛相顶;有时用肩头与牛对抗。春花、满仓他们一拍手叫好,他劲儿更大了。

才满一年,牛已经不是他的对手,与一头牛犊子角力,牛被他揪着角绕地旋转。那头牛似乎生了气,蹄子乱刨,横冲直撞,车二心想,这还了得?他将牛一把摔倒在地,揍起了屁股。

消息再度传到主家。

主家听了哈哈大笑,与车二父亲商议,你这娃力大无穷,要不伺候骡马吧?车二父亲也只能应允。

那车二从小喜欢骡马,这下称心如意了,喂牲口十分精心,通人性的骡马很快就听他调遣,不久竟学会了骑马,骑技进步神速,让他的那些小伙伴们人人羡慕。骑马自然要使用鞭子,他更是苦练数日就得心应手,还玩出各种花样鞭法,说打树叶,就能不捎树枝。几个月后,那马儿一看鞭稍,一听鞭声,就知道该走,该站,该快,该慢。这也就是后来能够临危不惧救得了太平天国大将林凤祥的原因。

放牛娃车二两年时光,便已长成大人,肩宽胸厚,膀大腰圆,地里拉犁耕地,一人能顶俩。性格更是特别讲义气,爱憎分明。盟兄董芳伦走后,他时不时去董村照料,侄儿董俊还小,董家的力气活自然成了他义不容辞的专利。

这是个春天的上午,车二照例去董村看望老伯父伯母。行至朝阳村外,只见一辆轿车侧翻在路上,主人坐在地下揉胳膊揉腿,小车夫在车边垂头丧气,驾车的马儿卧地不起。

车二紧走几步过来,并不说话,围着车辆左右看看,先把牲口从车套里解开,让它站起来,倒也没受伤;而后仔细观察轿车翻倒的情形,不慌不忙,挽起袖子,双手伸到下面的车轮下,叫一声:“起——”轿车被扶起,然后轻轻一转,平平稳稳放到路中间。

车主人和车夫眼看着他做这些,不知道该不该帮忙,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车二把马牵过来重新套好,这才对车主说:“不幸中的万幸,车没事,你们也不要紧吧?”

车主看在眼里,感动心中,半晌说:“后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俺就有点力气,也是路过碰见,还谢啥。”车二不会说什么客气话,反被人家的感谢弄窘了。

“好后生,你要去哪儿?”

“董村。”

“啊呀,一路,咱们一块走吧?”

“行喽。”

车二扶车主人上车,一起上路。那车主大约三十多岁,中等身材稍胖,宽盘大脸,虽沾了些土,黑袍蓝马褂却分外得体;眉宇间流露着实在,举止又显得和善。车夫呢,身体瘦小,年龄不大,因为驾车失误,惭愧得越发矮小。车二跟车主说:“干脆我来赶车吧?”车主当然愿意。

轿车走开了,车二跟在左手,一边吆喝牲口一边对小车夫说:“赶车最重要的是会驾驭牲口,咱们这里的道路窄,还不平,刚刚是牲口走偏了道,一只轱辘高,一只轱辘低,能不翻车?”

进董村,往北,再往东,不一会儿车二就到了董芳伦家大门口。他对车主说:“先生,俺就来这家,先进去了,你们去哪,让小车夫拉您去吧。”

车主人抬头一看,哈哈大笑:“你也是来董家?”

真是无巧不成书,原来他们是殊途同归,车主人和董家是多年的世交。

董芳伦父母家人咋地接待姑且不说,车主把路上的奇遇一讲,又引出车二冒死营救林凤祥的“前科”。

“这娃叫车二,真是个好后生,俺儿子芳伦走后,他成天来照料。”接下来老董伯把个车二夸得成了天字第一号小英雄,车二被夸得都不好意思了。

吃午饭的时辰,车主人心中有了个主意,饭后跟车二说:“我想去你贾家堡家看看,行吧?”芳伦父亲也赞成。

莫非他有什么意图?车二心里有些嘀咕:刚认识不久,就要去我家?可他又不能拒绝,只能应承下:“我家穷,没啥好招待的东西,您要想去就去吧。”

车主说:“我不是要看你家穷富,是有其他打算,去了再说吧。”车二也不好再问,踏上回家的路。

第二章

还是车二赶着胖财主的轿车,沿着来时路,顺顺当当过乌马河便桥,未时才过,已回到贾家堡村自己家。

轿车进村,引来不少大人孩子围观,一般的穷苦人家门前,哪来得轿车,更何况崭新的篷,油漆的辕,高头的大红马,人们啧啧称赞:“真是好车!”

春忙季节,车二父母正收拾农具要下地,闻声出来,一看车二赶着的这辆好车和主人的穿戴,有些不知所措,这二小子从哪儿请来大财主了?

车二说:“爹,妈,你们赶快请客人进屋啊!”

胖财主和颜悦色地说:“不用客气,进去说话吧。”

车二父母连忙请客人进了简陋的家,让座倒水。车二把轿车停进院子里,安顿小车夫歇息,自己也跟进屋子里。

财主没嫌车二家脏乱,上了土炕双腿一盘,恭恭敬敬地对车二父母说:“二位大人,俺是来谢您儿子的救驾之恩的。”

车二父母不清楚怎么回事,赶紧说:“啥救驾之恩呢?”

财主就把路上车二怎么帮忙的事情一五一十讲了一遍,然后说:“你们教子有方,令俺不胜感激,略具薄礼,还望收下。”说罢,拿出一大锭白花花的银子放在炕沿上。

车二父母明白了事情缘由,看到这多银子吓住了,也不会用啥词婉言谢绝,只是一个劲地说:“不能要!不要!”车二在旁边双手抱拳对财主说:“大人的好意,俺们心领了。俺爹妈一向教育俺们子女见义要敢做,不能图回报,谁也难免遇上求人的事,我也就是顺便帮您一下,咋能收这多好处!”

彼此推辞一阵,车家坚决不收银子,财主也不再勉强,只得收起来。财主好像忽然想起什么,对着车二父母亲说:“对了,城里有一户姓武的人家想请个车夫,你们这儿子有劲又会赶车,关键是人性好,要不去试试?”

车二父母也觉得孩子大了,总在村里给吴家喂养骡马也不是长久之计,能去城里有个营生算是出路;况且,二小子喜欢车马,做事规矩,当下就满口答应:“好事,我们愿意。”又问旁边的车二,车二更想去。

财主说:“那咱们就定下来了,明天你就去城里找武柏年先生家,我今天回去就先到他家告知。”临走给车二详细讲了去城里怎样找武先生家。车二牢牢记在心里。

第二天吃完早饭,车二就进了县城。问了几个人,轻而易举就来到被叫做武家巷的武柏年先生家。

哎呀,好气派,高门大户,前院后院,比董村盟兄董芳伦家更阔气。车二站在院子大门口正东瞅西看,听到一声问候:“车二,你早啊!”闻声一看,原来是昨天的胖财主。

车二说:“先生,您让俺寻的武先生就是这户人家吧,人家在不在?”

财主说:“你远看近瞧嘛。”

车二转了一圈,不见还有人,露出疑惑表情看着财主。

“哈哈哈……”财主笑着说,“车二,恕俺跟你开了个玩笑,叫你寻的武柏年先生就是本人。要是昨天在你家直接跟令尊大人说是我用你,怕被误解,只好略施小计引你上钩,实在是我这人看上你了,望你理解。现在,你就是我们家正儿八经的大车夫了,你不会有意见吧?”

事情虽出乎意外,但看武柏年先生,人是好人,又出于诚心,而赶车本来就是自家的爱好,稍加寻思,车二便说:“可是,俺抢了你家小车夫的饭碗——”

“没事,他是俺的本家亲戚,让他先喂牲口,长大了再说。”

从此,贾家堡车二正式成了武柏年家的车夫,仿佛天赐良缘,在此后的岁月里,就在这里演绎了一曲又一曲不平凡的故事。

活计是自己愿意做的,主家又友善,车二不缺的就是力气,不消说,干得十分尽心、顺心,一年四季,马不停蹄为主家干活。武先生礼贤下士,从不把车二当下人,主仆相处有如鱼水。

武柏年先生人缘好,交往广,朋友多,城乡及邻近县镇常来常往,没多久,车二已经走遍太原、榆次、祁县、平遥、交城、文水。除了载着武先生或者家人外出,还拉煤炭送货物,轿车、货车他一人兼干,从不嫌累。其他财主都羡慕,说武家的车夫一人顶俩。

每年农历正月十三,太谷城都会举行盛大庙会,南门外是中心地方,唱秧歌、唱晋剧、各种杂耍,把气氛搞得热闹,丰富多彩。城里市民和附近地区村民,辛苦劳累一年,正月里来这儿看热闹是最享受的乐事。

且说车二在武家当车夫过头一个正月十三那天,武柏年先生特意给车二放一天假,让他去看戏、逛街。车二自然高兴,早饭后穿上一身新衣裳,装了些零用钱直奔南门外。他见东西庄已经搭起两个台子,对台唱大戏即将开始。东庄台上布置得简单明快,台后放一张条桌,上面插着“同乐班”戏班名称;西庄台上同样装饰不复杂,挂着两幅幔布,台顶贴着“喜乐班”名称。

车二喜爱看戏,在场子里转悠一会儿,看到两个台上的文武班子坐好,大戏开场了。双方演员卖力地唱,拉琴打鼓的使劲敲打,他看得如痴如醉,跟着观众大声叫好。两个台上的戏唱到过中午先后收场,观众也散去。

车二没有回武先生家吃饭,一个人在庙会上买了些饼子、羊肉汤填饱肚子,就兴高采烈地看打靶的、卖艺的、说书的、放西洋镜的,这些五花八门的表演,他每年都跟小伙伴们从村里来边看边议论,今年只能一个人过眼瘾了。忽然,车二看到前面许多人围着个大圈喊叫,就跑过去挤进人群里,发现是南郭村的那位有名的武士在表演,只见武士把一盆百十斤重的铁蛋抛向空中,然后一个一个接住安放到地上,那大蛋如西瓜,小的像碗盆,几分钟功夫就整齐地摆好了。车二和观众们看得目瞪口呆,他心里想着,这功夫得练多久啊,顿时,想练武的念头冒出来,发誓有朝一日要靠武功走天下。

半下午,街上的人群又多起来,车二知道,这时候该是“铁棍”“背棍”队伍沿街表演了,他选了个看清楚的台阶上站稳,只见好几抬“铁棍”过来了,有十六人抬着的小棍,有三十二人抬着的大棍,丈余高的架子上装有山水,楼阁,花丛,绑定三四个穿戴花枝招展的小姑娘,随着鼓乐和抬棍人步法起伏的节奏,在众人的瞩目里,轻舒长袖,婀娜飘摆,宛如天仙一般。

“铁棍”过后是几十个“背棍”队伍。一个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每人身上背着特制的铁架,彩带装饰,上面绑着一个小孩,造型各异,有天真烂漫的豆蔻小妞,有出水芙蓉的美丽姑娘,有刚下山的水帘灵猴。那背棍人踩着鼓点乐曲,走着折步,一颤一颠,出尽风头。车二跟其他观众叫好,“背棍”人会扭动得更精彩。

车二知道“背棍”队伍后面是压阵的“撾棍”,也是他最爱看的。随着一阵隆隆声,“撾棍”过来了,一条数丈长的大梁,用彩绸装饰,中间有个支点,前端坐着一个男孩,后边几个大人或扶或压,操纵大梁。大梁在不断地升降,男孩子忽而凌空飞天,忽而束身落地,惊险刺激。车二跟观众们打起响亮的嘘声,把表演推向了高潮。

不知不觉夜幕降临,车二找了一个剔尖面摊,吃了满满一大海碗浇肉面,随后慢慢腾腾从南街到北街,再从东街到西街,观看五颜六色的灯展,这也是庙会的高潮。太谷城正月的灯展历史悠久,底蕴深厚,明清以来就享誉全国。车二走过东西南北大街,家家商号竞相展示奇招,各家门前的灯独具匠心,令他目不暇接:走马灯、财神灯、观音灯、福寿灯、西天取经灯、五女拜寿灯、水车浇地灯、八仙过海灯,仿佛徜徉在灯的海洋。看得尽兴了,车二一天的幸福生活就结束了,回了武先生家,不敢惊动主人,自己悄悄洗了洗睡下。

第二天一早,车二按照前几天武先生家管家的吩咐,就赶上一辆大轱辘尖脚车去城外拉炭。回来必须经过南门外,看戏、逛庙会的人还是很多。车二昨天已经看过、逛过,就不分心,跟着前面一辆拉炭的大轱辘尖脚车行驶。

两辆拉炭车“咕噜、咕噜”由南而北,快进南门时,前面的那辆车行至石板桥上,正欲下坡,由于前几天刚刚下过一场小雪,驾辕骡子的蹄子一滑,跌倒在石板桥下,上千斤重的炭车眼看一下子前倾,全部压在辕骡身上,那头辕骡有被压死的危险。赶庙会的人们一看,大惊失色,好几个年轻人立即上前七手八脚高抬辕条。怎奈炭车太重,大家使出全身气力都没法扶起。

正在这危急时刻,跟在后面的车二,自然看到眼前的情况,顾不得多想,立刻把自家的车停稳当,两三步跳到出事的车前,先站在马车旁边,看看车辙,轻轻将其理顺,然后走到中央,让帮助的年轻人离开一些,只见他身体微曲,双腿八叉,两肘架住辕条,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喊一声:“起!”炭车居然被他一人两臂撑了起来!

这辆车的车夫赶紧把辕骡拉起来,周围看到这情景的人们都被震撼了,看着这个粗布衣衫,身材高大,光着脑袋,略带腼腆的后生,都惊奇地问:“他是谁家的车夫?”

赶这辆车的车夫三四十岁,认识车二,他先抱拳感谢一番车二,然后给大家介绍:“他是武家巷武先生家的。”

“他叫甚?”

“人们都叫他车二。”

大家议论纷纷:“车二?好样的车夫!好后生呀!”

又有人问车二:“车二师傅,你今年多大?”

车二说:“十八。”

赶庙会的人围了一大圈,都想一睹这名大力士的风采:中式黑夹袄敞开,胸高体壮,光头脑门发亮,粗手大脚,一脸阳光朝气,略显稚嫩,二目炯炯有神。人们说,车二这后生赶车技术好,还肯出力帮人,真是好人哪。这件事很快就在城里传开,武家车夫车二的名声大振。

再来说说前面那辆翻车的炭车。这车是离城十几里一个叫东山底村富户石家的。东山底村位于凤凰山下,这位石家是该村的大财主,有些实力。他家的车夫回去如实讲了车二帮助事后,身子瘦小的石财主第二天起了个大早,赶往县城武家巷武柏年先生家,带着礼金和布匹登门致谢。他对武先生说:“不是你家车二师傅帮助,我家的辕骡肯定被炭车压死了,俺家的损失可就大了!”

武先生昨天已经听说了这事,赞扬车二做得对;今天看石财主专门来致谢,也很高兴,说:“我家车二师傅只要碰到这类事,一定会挺身而出帮助的,不管是你家的还是别人家的。”

站在旁边的车二谦虚地说:“那不过是路过帮忙,谁家的车也难免有事。”

武先生和车二都不收石家的谢礼,把石财主着急了,又说了许多必须收的道理。武先生觉得再不收就有些不讲情面了,就说:“石财主的一腔诚意,再推脱就没意思了。不过,咱们两家因这事认识了,以后互相帮助吧。”

过完正月十五,年也就过完了,武柏年先生经常外出办事,让车二赶着轿车,经常碰到人们称赞车二,说武家的高档车加上车二的技术,真是绝配!武家的车是一种有顶篷的马车,高级绣花绸缎作篷,两边镶嵌一尺见方的玻璃,内置坐椅,可坐一至二人,前有卷帘,视野开阔。驾车的马来自西域,高头体壮,走起路来雄赳赳气昂昂。

这天,车二驾车拉着武柏年出武家巷、南寺街,经南大街向东一拐,进了大巷,准备造访一位朋友。车子行到中段快到友人家大门时,对面也拐进了一辆轿车。那辆车,嗬,驾辕的大红马,比一般的大马足足高过一头,那车辕大红漆铮明发亮,镶银嵌玉、蓝底百纹车罩,绣着孔雀开屏,喜鹊登梅图案,格外引人,锦缎车帘轻轻垂下,随着车子行走,不时飘动。武先生和车二都认识这辆豪华车,是县城首富孙庶年家的轿车。

这位孙财主,家财丰厚,倚老卖老,行为霸道,背地里人们都叫他“狗不理”。主人如此,赶车人也就张狂。他叫王甲子,三十多岁,气候虽已是初春,却寒意不减,可人家只穿一件对门夹衫,敞露胸怀,衣袖高挽,一块块暴起的疙瘩肉清晰可见。此人圆头扁鼻,眼似铜铃,一双大刀眉高高挑起,一张大嘴唇线有边有堰,活脱脱一个怒目金刚。他赶着全城最豪华的轿车,当然趾高气昂,目中无车。

大巷街道狭窄,车只能通过一辆。赶车界有个不成文的习惯,谁家的车后进来看到前面有先进来的应该就近停下或者退出。车二遵守规矩,笑嘻嘻和对方打招呼:“甲子儿哥,俺就到地儿了,主人一下车,俺就退,您先停一下行吧?”

王甲子却不守规矩,粗声叫道:“你瞎眼了,不看老子赶的谁家的车?”

车二的主人武柏年虽然有钱,但跟太谷城内第一大户孙家比就逊色多了,孙家根本不把武家放在眼里。王甲子赶着首富的车,自然树随山高,人因主贵,腰杆犇直。看着车二,心想你新来乍到,还没给老子送过见面礼呢,让给你停车,想得美!

“咱们都是赶车兄弟,您就让让吧!”车二近乎请求。

“呸,谁和你兄弟?别看你前几天南门坡救过煤车,有股子愣劲,就兴得脑袋比箩头大,俺看你是欠揍!”说着提上马鞭下车凑了过来。

车二寻思,俺几时脑袋大过?你才是狗仗人势!看着对方气势汹汹的样子,涉世未深的车二问道:“那你还打人不成?”

“打你还不是跟打只野狗一样!”说着,王甲子大臂一挥,真的一鞭子甩了过来。车二猝不及防,脸上、脖子里立刻暴起几条血线。紧接着,对方劈脸又是几拳,车二已经口鼻淌血。

“叫你知道知道马王爷长着几只眼!”王甲子大刀眉直挺,扁鼻子哼哼,铜铃眼瞪得更大了。

车内武柏年听到外面的响动,赶紧掀开帘子下车,一看是孙家的车,知道惹不起人家,就赶紧叫车二往后退车,并向对方车内孙财主赔不是。

车二只得听从武先生的话,一边揩血,一边退车,心里有许多委屈却不能说出来。

然而,对方的车帘挑起,露出一副笑嘻嘻的白面书生的脸。武柏年一看,里面坐着的原来不是孙财主,而是他的大少爷孙丕根。武先生被羞辱了,也不能生气。那孙大少并无歉意,只是摆摆手,放下车帘走了。

车二自己无端吃了王甲子这无名之亏,又眼看武先生被孙大少羞辱,心肺都要气炸了。回到武家,心里憋闷,彻夜难眠。心想,咱年年轻轻,浑身有的是力气,上千斤的炭车都能撑起来,咋就让那个王甲子欺负一顿?想来想去,痛下决心:不行,这世道,没点正经武艺,再有愣劲儿也白吃亏。

此后,车二开始早起晚睡,模仿小时候在贾家堡村边演武场所见,在院子里练起功来。踢飞脚,下软腰,跌八叉,打树身,练得浑身是汗。

武柏年看到车二喜欢武术,自己操练,非常赞同。兵荒马乱的年代,又常年在外,学点武艺有益无害。他让车二在后院敞棚的大梁上吊起沙袋练功。沙袋由五十斤加到一百斤,又加到二百斤。屋梁弯了,加上顶柱继续练。

练了一段时间,车二寻思,光有蛮力,没武艺还是不行,很容易吃王甲子的亏。小时候在村里斗过牛,驯过马,干脆先学着擒马吧。能擒住马肯定能擒住人,可实施起来谈何容易,他常常被马儿撞成“爬地虎”。

武柏年看着车二如此下功,十分高兴,但他明白,无师还是难以自通的,于是让车二先跟自己的侄儿武鸿圃学武艺。车二十分高兴,因为他知道武鸿圃在太谷地面上是个名人,与“飞腿”胡铎,“神钩”李发黝,自幼拜交城有名的少林拳师王长乐为师,学艺多年,是县城的著名武师。

武鸿圃的少林功夫,根基扎实,比车二大不了几岁,两个人脾气相投,他也愿意教车二。于是,车二开始了他的习武生涯。武鸿圃第一次就给车二讲:“天下武术出少林。少林拳博大精深,内容丰富,有三十六种功夫,包括柔功,内功,外功,等等;还有七十二艺,包括铁臂功,足射功,腿踢功,拨打功,石摏功,铜砂掌,霸王肘,金龙手,梅花桩,一线穿……”

车二随武鸿圃从基本功学起,先练腰腿,再练身手,循序渐进,从不懈怠。每天凌晨即起,子时不辍。除了赶车外出,几乎把所有精力全花在了习武上。仅仅一年工夫,武鸿圃就觉得自己的功夫都教给车二了。于是某天晚上,武鸿圃对叔叔武柏年说:“我不能再教车二了。”

“为甚?”武柏年吃惊地问。

“这后生将来绝对不是凡夫俗子,他不仅学武,还要我教他识字,现在已经认识几百个字了。您看他是一般的受苦人家的孩子吗?况且,他的功夫已经不在我之下了。”

“啊,那岂不更好?”武柏年寻思了好半天,“要不将他直接送到交城王师傅那里栽培?”

武鸿圃说:“以侄儿的仔细观察,此子将来必定是光宗耀祖之辈,尽早让他拜名师吧,以后必成大器!”

“好吧,咱们说定了。”

武先生心胸宽敞,最喜爱人才,车二来家好几年了,已经不把他当作外人待遇;车二更是把武家认作自家,一切听从武先生的。不久,经由武鸿圃引荐,车二就被武柏年送到交城少林名师王长乐家深化拳艺。

这王长乐是北方著名拳师,曾经入少林寺练功十年,人常说,“十年磨一剑”,学得真功后,行走江湖二十年,与各路拳师较技,均无出其右者。他的特点是顾法见长,而较技从不伤人,因此江湖上名声极好。年老以后,回归故里交城县瓦窑堡,以传拳授艺为乐。武鸿圃就是他的弟子之一。

有武鸿圃的引荐,王长乐先检验了一番车二的基本功,还是比较满意;接着聊天,武柏年把车二的诚实、意气,做事耐心这些性格一一作了介绍,并且当场进行了交流,王长乐都称心,自然高兴地收下这个徒弟。

车二看到王师傅愿意教自己,异常高兴,立马行了拜师礼。武柏年在旁边说:“车二,王师傅是名师,带你为徒是你的福气!你可要好好练,将来一定会成才!”

车二激动地说:“王师傅、武先生、鸿圃兄,我车二是个知道感恩的人,你们对我的好,我一定会刻记在心。你们以后就在实际中看我的做派吧!”

此后,车二还是尽心尽力做好武柏年先生家的事,每天收了车马,问明武先生没事了,就怀揣个干粮,远赴几十里以外的交城王师傅的武馆习武。武柏年也尽量少安排车二活计,能让别人做的就不让他干,便于他有时间多去习武。

春去秋来,寒暑交替。车二日日奔波,乐此不疲,从不觉辛苦。每天都是全身心完成王师傅教的一招一式,从不偷懒。王长乐看车二这样认真练,当然打心里满意,教得也更多,还经常跟他一起吃饭、说话。

第二年夏天的一个傍晚,车二去交城路过汾河时,还没过河,突然风云骤变,雷声大作,顷刻间来了飘泼大雨,不一会儿河水暴涨,卷起惊涛骇浪,道路都被淹没了。他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洪水,怎么办,回武家?那不是半途而废!他想起老人们的话:“一日练习一日功,一日不练十日空。”便下了决心:雨再急,河水再大也得过去!

正在寻找适当的地方,车二忽然发现河边漂下一棵大树,他灵机一动,立刻下水,抱住大树顺势下了河。

这汾河是山西最大的河流,车二过的这一段平日里水流不大,挽起裤腿就能过去,但是,一遇大雨,四面八方的支流汇聚,立马就成了奔腾的大江。车二从小在乌马河边长大,那河只是汾河的支流,水平无浪,下大雨都能涉得过去。今日一下暴涨的汾河,哎呀,站都站不住,河水推着人,直往前涌,没几步就脚不着底了。他紧紧抱着大树,看看四周,脑袋都有点晕,心里不免发毛。心想,往日过汾河,把裤腿一挽,不多会儿就过去了,今天的河怎么这么宽,水怎么这么深呀?不过,他心里清楚,只要抱着树,就没有性命之忧。于是,一手抱着大树,一手划水,不知用了多大工夫,终于到了对岸。

上岸了,尽管浑身湿透,像只落汤鸡,车二心里却格外惬意,他享受着平生第一回战胜洪水的喜悦,仿佛大秀才故事中的水泊梁山好汉一般。

冒雨到了交城武馆,看着满身泥水、神色疲惫的弟子,王长乐师傅感慨良多,一边赶紧叫车二脱下湿衣服,洗涤身上,一边寻思,凡事小中可见大,平凡中露着不凡,车二这个后生不是一般材料,日后一定能成大事。

工夫不负有心人。车二一门心思学,王师傅毫无保留地教,二三年过去,他已经初级功夫在身。

又是一个夏天的下午,车二在武家送了一车货,把车马安顿妥当,才半下午,他告了武先生一句,怀揣了个窝头,边走边吃,往交城王师傅那里赶。走到汾河边正准备下水过河,忽听对面有人喊:“救人啦——”

他闻声挽起裤腿涉水急急过去。一上岸,只见三个后生按着一个中年人乱打,旁边还撂着一副担子。

“别打了!”车二从小见不得以多欺少,恃强凌弱。

“狗咬耗子,多管闲事!”打人的根本不听他劝。

车二走近一看,其中一个尖嘴猴腮的小个子,正给被按的人嘴里塞牛屎,这不是明明白白欺负人吗?

“住手!”车二大喝一声,上去就拉架。

“你也想找打?”

车二责问:“你们为甚欺负他?”

“俅毛鬼,老子们吃他几个柿子就舍不得,他不给俺们吃柿子,俺们可舍得给他吃屎!哈哈哈……”毛猴似的小个子说了原因,看起来他是主谋。

车二说:“算了吧,人家做买卖也不容易。”

“看你是只咬耗子的狗!”其中一个大个子站起来,不由分说,给车二当胸就是一拳。

“嘿,你们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车二也是年轻气盛,不轻不重,回敬了大个子一拳,那么大的块头竟咚咚咚连退几步,差点摔倒。原来车二自己不觉,他现在的拳头经过正规训练,早已不是玩牛、打树、击沙袋的普通拳头了,难怪“大块头”也不堪一击。

另两个同伙一看,叫道:“你还敢打,反了你了?”放下卖柿子的人,一齐扑上来。

车二心想,练了这么些日子,正好检验检验俺的武功了,于是摆起架势以一敌三。

那个尖嘴猴腮的小个子最坏,凭借腿脚利索,突然从后边抱住车二的腰,车二一个左后肘打,对方叫了一声,跌倒了;中个子一脚踢来,车二出手叼住他的腿,稍微一举,屁股蹾了地。毛猴小个子小眼珠子一转,大叫:“这小子练过拳有两下子,咱们一起上!”于是,三个人将车二团团围住,连打带踢,边打边叫,汾河西岸成了战场。

俗语云,好汉难敌四手,何况现在是六手?然而车二今非昔比,他时而“翻车辘辘锤”“全身十二锤”,时而“叶底偷桃”“仙人摘茄”“老君抱葫芦”,截法、开法、追法轮番使用,尽管三面被包围,他也毫无惧色。混战中虽然不小心额上挨了两拳,但是对手有气力,无章法,面对力沉拳重的少林功夫,不到十个回合,三个赖痞已被揍得鼻青脸肿,腰疼腿瘸。

小个子终于服气了:“大侠,功夫厉害,请问尊姓大名?”

“大侠可不够,太谷车二,没名的小卒。”

“太谷车二?啊,后会有期。”小个子招呼那俩同伴正要离开,车二说道:“别走,以后能不能不干坏事?”

“喔,后会有期喽。”仨人一哄而去。

卖柿子的中年人被救了,赶快过来谢车二,一再请恩公吃他的柿子。车二向来做好事不图回报,只是嘱咐卖柿子的中年人:“回去也学点看家本领,这混乱世道,做小买卖没两下子肯定要被人欺负的。”卖柿子的连忙说:“是啦,我不止一回被人欺负了,回去就找人习武。”

车二平生第一回正式展示武功,就旗开得胜,让他想起了前几年在大巷里挨王甲子的拳头,有力无技,多窝囊;现在能够以一敌三,并不费吹灰之力,少林拳技充分显示了威风。看起来,人生在世,只要武功在身,何惧再有人欺负?他越想越甜蜜,心花怒放,欢天喜地,步子自然飞快,径直奔向交城。

傍晚时分,王师傅正在武馆院子里散步,车二兴致勃勃进来,告诉了师傅路上所遇。王师傅听完也很高兴,告诉车二:“咱们学了功夫,就是要惩恶扬善,路见不平出手相助。不过,这些都是小事,你还要再提高,真正到了高级段,就要做大事业。”

车二点头回答:“我听师傅的教诲。”

接下去车二越发精神抖擞,在师傅的指点下,一练又是一个时辰。

“歇歇吧,”王长乐心疼弟子辛苦,两人到屋里喝口水。油灯底下,忽然发现车二额上有块青紫,问道:“你也挨打了?”

“没事。”车二说。

“怎么没事?对手倘或是个拳师,还有你的命在?”

“几个不中用的蟊贼,不在话下。”

“错了!你只攻不防,乃是习拳者的大忌。”说着,王长乐严肃地讲起了“顾法”的重要意义,“古人云:‘兵拳同源’。《孙子兵法》亦云,‘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曰,能自保方可全胜也’。可见,攻防之道,防为先着。”

“以我们的少林拳为例,顾法就有单顾、双顾、顾上、顾下、顾前、顾后、顾左、顾右;单顾用截拳,双顾用砸拳,顾上用冲天炮,顾下用握地炮,顾前后则用前后稍拳。

“顾有两种意思:一为防护,顾住自己不受对方攻击;一为顾打,以打而破对方的攻击。顾打之法,防中有攻,攻中有防,也就是进退虚实的妙用。”

说罢,王师傅放下喝水的碗,演示了一手格架,一手进攻,移身闪进,以退为进,防中寓攻,攻中兼顾的基本拳法。车二看得细致,牢牢记在心上。随后自己做了一遍,让师傅指点。

这个晚上师傅关于“顾法”的教诲,深深印在车二心底,影响了他往后一生的武术生涯。回太谷的路上,他走得很慢,回味着师傅的谆谆教诲,边走边练习师傅新传的攻防兼顾的拳法,回到武先生家已经是后半夜。

第二天天刚亮,武先生唤醒车二,让他立刻套车,说要去祁县见个大人物。

这个人物的出场,对车二的人生发生了特别重要的作用。

第三章

武柏年说的大人物叫李老农。

就在一个月前,和太谷县毗邻的祁县,出了一件惊天武术行的大事,大名鼎鼎、威震北国的大镖头戴文雄(小字二闾)失镖了!

这位戴大师名气如雷贯耳,是晋商镖行的大镖头。他师承心意拳几信宗师,驰骋镖路数十年,所向披靡,曾以敢破“镖不喊沧州”的戒律而名扬武林。是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据说劫镖人虎踞太行山牛头寨,惯使一把青龙偃月刀,有万夫莫当之勇。戴文雄失镖消息传回祁县,商贾和武术界大惊失色;戴家得知,府上霎时天昏地暗,八十多岁的戴母晕了过去。油灯底下,家人七手八脚窝腿、喂水、切人中,好不容易苏醒了,老人家却惊吓过度,神志恍惚,自言自语:“天塌了!俺戴家要绝后了……”众人面面相觑,无计可施。

全家人正束手无策、焦急万分的时候,屋里进来一条大汉,风尘仆仆,风疾火燎,头箍白毛巾,身穿黑布衣,腰系玄色带,一脸络腮胡子。戴母一见,马上挣扎着坐起招手让他过来:“老农呀,不得了了,你师父出大事啦。”

“老人家,我在路上已经听说了。”李老农赶紧过来扶住戴母。

戴母仍旧泣不成声,颤颤巍巍地说:“明天你快去救救他吧,这回可全靠你了!他爹和他大哥就死在这保镖上,戴家可不能再出事了。”

被叫作李老农的大汉扶戴母躺下,坚定地说:“我就是拼了命也要把师父救回来,您尽管放心!”

李老农说罢,让人包上几个馒头,背插一把雪花大刀,腰挎十六把飞刀,嘱咐戴家人照顾好老太太,出门跨上大马,冲进夜幕,飞奔太行山去了。

这位名叫李老农的武夫,是戴文雄戴二闾的亲传弟子。清嘉庆八年(1803年),出身于直隶深县窦王庄,自幼酷爱武术,曾学习长拳多年,又精通通臂与孙膑诸拳。此人生得高大魁梧,为人敦厚、耿直,只是办事拘谨,不善言辞。道光十六年(1836年),他以三十四岁之龄,变卖部分家产,慕名远道寻访至山西祁县小韩村,投奔北方著名大镖师戴二闾,决心学习戴家祖传心意拳。

可是,戴家拳有家规,只传儿子、侄儿,不外传他姓。满怀信心的李老农,碰了钉子也不灰心丧气,要靠诚意打动戴二闾。他就在附近租了块地,当起了菜农,专为戴家送菜。他的决心和诚意首先打动了戴二闾的母亲,戴母给二闾说:“你看这老农,大老远地跑来,实实在在就想学咱家的心意拳,为的是做好事。你就破上一回家规,收了他吧。”其实,戴二闾也在考察,明白了李老农的意图,也愿意收他为徒弟。这样,戴家打破家规,正式接收李老农为第一个外姓弟子。由于他已有深厚的武术功底,善通武道,加上特别勤奋,不久,便在戴二闾的徒弟中出类拔萃,深得戴家人喜爱。

且说这李老农一心只想着救师傅,哪顾得什么路遥和凶险。正是炎夏季节,热不可耐,一路上马不停蹄,直奔太行山。饿了,马背上啃几口馒头;渴了,掬几口山泉;睏了,路边打个盹。第三天中午,终于来了到太行山牛头寨。

那牛头寨南穿太行,直达河南省开封,北临汾水,远接晋阳古城。这里原来居住着几户牛姓山民,名叫牛家寨。这个寨子雄踞一座山头,四周壁立,易守难攻,不知什么年代,一帮土匪寻迹而来,寨外建起城墙、角楼、点将台,寨内建上亭台楼阁、演兵场,白日骚扰四方,晚上逍遥取乐,成了远近闻名的土匪巢穴。远远看去,这寨子活像一只牛头,附近地区人们又叫它牛头寨。

现在的牛寨主本姓尹,手下养着一群兵马,平日里请大师来教兵们练武,打斗起来有几下子,还不怕死。戴二闾常年给晋中大财主护镖路过太行山,有几回跟尹寨主发生过冲突,结下了仇恨。这几年戴二闾“镖喊沧州”出名之后,尹寨主心中甚是不服,一心想伺机报复,这一次,趁戴二闾路途疏忽之机,设置埋伏,一举抢走了镖车。

这趟镖车所载货物,价值数十万两白银。戴二闾焦急、上火,就在太行山下竟然一病不起。随他押镖的其他几位拳师攻寨数日,无奈寡不敌众,难以取胜。戴二闾他们到当地官府报案,官府中人早受了牛家寨贿金,置若罔闻。那牛头寨尹寨主愈发气焰嚣张,趾高气昂,忘乎所以,扬言不为钱财,只为比武,若有本事赢得他手中的青龙偃月刀和无羽飞弹,攻下他的铁壁铜墙,便原镖奉还。

这个尹寨主外号“牛魔王”,确实神通广大,身手不凡,惯使一把自制的青龙偃月刀,常常以关云长再世自居,自认为天底下无人可敌。他的“没羽箭”飞弹,更胜似水泊梁山的好汉张清,使不少拳师吃尽苦头。他的手下还有四位高师,也非等闲之辈,分把四门,各司其职,所以自以为寨子铁桶一般,固若金汤,无人敢来。

且说李老农寻到牛头寨,已是第三天正午,饥肠辘辘,人困马乏。抬头望那山寨,呵,林深石暗,云缠雾绕,一条狭窄的石级弯弯曲曲没入云端,四周土崖高耸,壁立数丈,寨门就开在两座笔立的峰间,果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地!

李老农站在寨子下面仔细观察,寨门的左边一条瀑布从上倾泻而下,冲出约两丈宽的深沟,沟上搭着吊桥;寨门右边,土崖垂直,上面旗幡招展,人影憧憧。

看好了地形,静了静神,老农把马匹拴到旁边树上,一个“燕子穿云”跃过深涧,接着拔出飞刀,嗖、嗖、嗖,甩向右边的土崖,而后连续几个“蛰龙升天”,身轻如燕,登上寨楼。

寨楼上的喽啰们一看,哎呀,上来个飞人,个个举枪弄棒,立刻围了上来,但根本不是对手,老农刀枪并用,三下五去二,顷刻间放倒一片。

“牛魔王”尹寨主与四个武师正在寨门楼上乘凉饮酒庆功,只见这位飞檐走壁的来者,中年汉子,人高马大,头箍白毛巾,身穿黑布衣,一条搂腰带系身,显得十分精神利索。不过,尹寨主并不在意,大手一挥,令四个武师出战。

这四位武师,分穿红、黄、蓝、黑四种练功服,号称四大天王,分别练就刀、枪、剑、戟四种兵器,要上一起上,要打一起打,太行山一带,好多年来还没有过对手。李老农寨楼上横刀一站,四大天王立刻围拢上来,刀、枪、剑、戟四样兵器,八手并举,气势汹汹,一起围战,李老农被困在核心。

千里奔波,风尘仆仆,但李老农急于救师,毫无倦意,雪片大刀飞舞起来,上护身,下护腿;四大天王四种兵器,频频进攻,尘土起处,刀光闪烁。战不到十个回合,戟被劈飞,又不到五回合,枪杆成为两节,四大天王成了二鬼推磨;又战不多时,“当当”两声,刀、剑几乎同时飞出。赤手空拳的四个武师吓得躲到了寨主身后。

寨主见状,虽然惊诧,却仍旧不以为然,轻蔑地向李老农说道:“来人报出尊姓大名!”

“山西祁县戴二闾弟子李老农。”一口浓重的冀中口音。

“来此何干?”

“救我师父呗。”

“你师父尚且不是对手,你来不是白白送死?”

“那就试试。”

尹寨主骄傲地叫道:“你就先尝尝我的飞弹。”

“咋地尝?”老农并不怯场。

“我发三弹,你若安然无恙,算我输。”

“一言为定,你打吧。”

李老农一心救师,生死早置之度外,再说他也不知道“牛魔王”飞弹的厉害。这飞弹,非同寻常,三个几乎同时发出,躲得了一,躲不了二,更躲不了三,很多武师都吃过大亏。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老农做好了招架准备。那尹寨主站起身来,扫了一眼老农,双手一晃,喊了声:“招弹!”只见三个飞弹,闪电般直冲老农面门。

老农鹰眼圆睁,直视对手,三弹闪处,舞动雪片大刀,“啪啪”两声,飞弹落地,寨主正在诧异,“啪”的一声,自己左耳已中回敬之弹,鲜血淋淋漓漓。

天哪!这个“牛魔王”寨主出道以来,还从没见识过这么神速的拳师,连破两弹,还接住第三弹飞送回来。心想坏了,是不是遇到世外高人了?这个李老农的武功恐怕深不可测,难道比他师傅戴二闾还厉害?成了人们常说的什么青出于蓝胜于蓝,我难道不是他的对手?

不过,“牛魔王”心里仍旧不大相信天底下有谁能惹起他。他擦净血迹,让喽啰抬出自制的青龙偃月刀,摆出架势,欲与老农在寨楼上决战。

这时,老农才仔细端详这寨主头的长相:个头不小,眼露凶光,一身大红衣,活像个混世魔王。刚才明明说的我安然无恙算他输,怎么转眼就变卦了呢?看起来今天碰上小人了。

“你不是认输了吗?”李老农说。

寨主傲气地回答:“英雄好不容易来了,岂能不学你几招?”

“可是,你要是再输了呢?”

“立刻还镖。”

“这次说话算数?”

“天地做证。”

这家伙说话不算数,但是有啥办法?比就再比吧,生死胜败,老农早已置之度外,况且,单人匹马直闯牛头寨,胜则生,败则死。一路上老农早想好了,为救师父,油锅也得跳。

寨楼底下,二人一对阵,四面喽啰乱七八糟,摇旗呐喊。俩人一黑一红,都身高马大,都擅长使刀。话不投机,战在一起。一个刀沉杆长,一个刀法娴熟;一个大劈大砍,一个变幻莫测;一个占地主之利,一个凭正义之理。战到二十几个回合,未分胜负。

“牛魔王”想,这小子天不怕地不怕,孤身一人敢闯我的山寨,难道真是西楚霸王再世?我必须使出看家本领。

李老农则寻思,我是来救人的,又在人家的地盘上,不宜久拖,必须速决。

“牛魔王”挥舞大刀,劈砍扫戳,虎虎生风;李老农刀光闪闪,上下翻飞,节奏越来越快。

战不多时,老农发现,这“牛魔王”可不是关云长,那把青龙偃月刀在他的手里,越来越显得笨拙,仅仅能够挥舞,吓唬人可以,哪有战力,我应当给他来个以快制胜!

四大天王与喽啰们也渐渐看出,那李老农的雪片刀,似银蛇缠绕,如玉蟒翻飞,而那“牛魔王”和青龙偃月刀则被一道道寒光团团罩住,左冲右突,上奔下跳,就是脱身不得。哎呀,从前听说过霸王鞭举世无双,今天这霸王刀难道也是天下第一?

再战不到十合,“牛魔王”已没有招架之功,只得大喊一声:“刀下留情,我输了。”

李老农这才止刀,徐徐收功,面不改色,神态俨然。

好汉不吃眼前亏,“牛魔王”自知败将一个,立即跪地祈求饶命。老农这才近身,详问原委。

那“牛魔王”缓了缓气,鬼头鬼脑地说:“在下本来是和戴师开个玩笑,英雄太当真了——”话音未落,猛不防身下甩出一刀,直刺李老农下腹。

李老农虽然憨厚,就凭“牛魔王”刚才说话不当真,心里已是不悦;再加上对方鬼头鬼脑,两只老鼠眼直打转,心里早有提防。暗器过来,说时迟那时快,老农一脚飞起,踢落刀片,自己的雪片大刀尖已直抵“牛魔王”的哽嗓咽喉。

这一下“牛魔王”吓得魂不附体,对着闪闪刀尖脸都白了:“饶命,饶命!大师饶命!”待老农收起大刀,“牛魔王”的脑袋像红公鸡啄米,叩地不止,口口声声乞求老农。

略停片刻,李老农将雪片刀背于身后,面沉似水,居高临下,不无威严地说:“本来,我只为救师,不为打架。结果,你花招挺多,宰了你也罪有应得。今天且饶你一次,现在立即还镖车。”

“牛魔王”做梦也没想到李老农竟然如此爽朗痛快,仁慈宽厚,立刻千恩万谢,万谢千恩,带着喽啰,押着镖车,下山到旅店跪祈戴二闾恕罪。

“牛魔王”领着镖车在前,李老农背着大刀在后,哗哗啦啦下得山来。

未到旅店,远远只见戴二闾和郭维汉正在店外徘徊。李老农押着镖车回来,他俩大吃一惊。

“这是咋回事?”郭维汉觉得不可思议。

“让他说吧。”李老农威风凛凛,面沉似水,手指“牛魔王”。

那“牛魔王”点头哈腰,低声下气,嘟嘟囔囔地说:“都,都怪我有眼不识泰山……”

“快向我师父赔罪!”李老农下令。

“是、是、是。”“牛魔王”赶紧跪拜戴二闾。

郭维汉向李老农详问事情的经过。

“这牛魔王是咋劫走镖车的?”老农先问。

郭维汉道:“说来惭愧。前些天我和戴兄押镖刚刚过了此处十来里,被山沟里的一伙贼人拦住去路,为首的就是这个姓尹的寨主。这小子原本是二闾兄的手下败将,为了报一箭之仇,重新访名山拜高师,技成后,专来拦抢戴家镖车。他使的一口关老爷的青龙偃月刀,果然勇不可当,他敌住戴兄,趁打得难分难解的时候,山贼的喽啰一哄而上,将镖车抢上山去了。二闾兄一气,卧床不起,我和几人攻寨数日,怎奈贼人居高临下,乱箭齐发,无法上山。这几天正一筹莫展,无计可施。你咋一个人就平了牛头寨?”

“哎呀,也算侥幸,”李老农简单回答,“小韩村戴师母亲得知出了大事,哭得死去活来,叫我来救。我星夜兼程,只身进入虎穴,战胜‘牛魔王’,带上镖车赶紧来见师父和你们。”

郭维汉惊诧于老农的功夫:“人们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的文思和武功,已经深不可测,能够救师父了,厉害啊!”

“过奖,过奖了!”

几天来,戴二闾大师又气又急,卧床不起,寻思着保镖数十年来,没想到一世英名,就此毁于一旦,有何面目再回祁县家里?今天又在胡思乱想,忽然看到李老农押着镖车回来了,还在半信半疑。那“牛魔王”已经跪地求饶:“戴大师,今天幸得高徒饶命,特来领罪,请大师从轻发落。”

看着眼前的事实,戴大师也明白了不是做梦。他回忆着几年来李老农不辞寒冬酷暑,头顶雨雪星辰,熬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他习拳向来不是一味模仿,而是善于融汇贯通多种拳种,取长补短,真的是练到炉火纯青了。

戴二闾还在寻思,李老农一步跨过来跪下:“师父在上,弟子救驾来迟,望您恕罪!”

戴师看着满身征尘,一脸霸气的弟子和跪在地下垂头丧气,狼狈不堪的“牛魔王”,啥都明白了,他的病自然立刻而愈。

“大师在上,”“牛魔王”跪地,继续吞吞吐吐认罪,“尹某有眼不识泰山,利令智昏,今幸得高徒教诲,愿将镖车如数送还,还乞请大师饶恕!”

这时光,郭维汉几个已经把镖车检查一遍,发现完好无损,报告给二闾。戴师喜出望外,只是义正词严地教训“牛魔王”:“往后光明正大做人吧,不要再兴风作浪了。”

“是,是是,一定,一定!”“牛魔王”满口答应。

“起来吧,”李老农恩威并重,警告“牛魔王”,“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劝你今后一定要改邪归正。”

“记住了,记住了。”“牛魔王”自然言听计从。

一切交接事毕,已是半后晌。临行,李老农对“牛魔王”说:“我有句话不知该讲不该讲?”

“请讲无妨。”“牛魔王”说。

“我听说,自古占山为王的,善终者不多。劝你不如遣散喽啰,自带家眷,回家安安稳稳,颐养天年。你说好不好?”

牛魔王听了,犹豫片刻说:“容我好好想想,行吗?”

“好吧,事关重大,你可想好。后会有期!”

“牛魔王”像条狗,夹着尾巴一溜烟去了。

不过一个上午的功夫,李老农就凭借奇、速、智、勇,势如破竹,一举降服了称霸一时的“牛魔王”,夺回镖车,救愈了师父戴二闾一行。

自此,李老农以牛头寨蹬飞刀、回飞弹、降匪首、救恩师的事迹名扬太行,享誉江北。更是引起了与祁县毗邻的太谷名商大贾们的高度注意。

太谷城里有一位名叫孟綍如的商人,字树纶,出自“御史第”。他身材高瘦,文质彬彬,鼻直口方,一双杏眼流露着无穷智慧。他出生世家大族,祖辈居住城内大巷中段,三进大院坐北朝南,宽大而富丽堂皇。他自幼不仅攻读经、史、子、集,对医、农、工、商也均有涉猎。长成后颇有谋略,却不乐仕途,惟喜欢两件事:一是广交朋友,无论三教九流,凡有一技之长,均纳于门下;二是喜欢舞枪弄棒,年方二十多岁,十八般兵器已样样精通。更难得的是他虽为豪富,却善于疏财仗义,施济贫民,四邻有点病病痛痛,他的偏方验方常能药到病除。

这孟綍如跟武柏年志同道合,交情很好,互相来往,车二在武家见过孟先生几次。不过,人家是名绅大户之人,车二一个车夫当然高攀不上,仅仅只是认识人家而已。

武、孟两位先生得知李老农不凡武功后,商议要去见识见识,这才有了车二赶车赴祁县戴家一事。

戴家居住在祁县一个叫小韩村的普通村子里,离太谷县城整整二十里。车二一路上集中精力赶车,饭时刚过,已经来到戴府。

闻听鼎鼎有名的太谷二位贤绅到来,戴二闾大师亲自出门迎接。好一位武林大侠,方面大耳,一双白眉毛格外醒目。车二一看,心想前有白眉毛徐良,今有白眉毛戴师,莫非祁县尽出白眉大侠?

略作寒暄,宾主携手进门入厅落座,车二也被带了进去。

戴二闾谦虚地说:“久仰二位先生,今日光临,令鄙舍蓬荜生辉。”

“大师客气了,”武先生快言快语,“俺二人今天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呀,有一事相求,不知大师肯否赏脸?”

“但讲无妨。”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孟先生说话进退得体,“近闻大师弟子李老农,师出名门,武功不俗,意欲诚聘去我们太谷任护院拳师,不知大师可能忍痛割爱?”

“那——”戴师略加踌躇,转脸对身边的一位头箍白毛巾的黑胡茬大汉说,“老农,你意下如何?”

李老农说:“听凭师父安排。”

多好的弟子!戴师一不想驳二位太谷名绅的面子,二也想给弟子出头之日,因此慨然应允:“既然老农愿意去,我也没意见。”

武、孟先生喜出望外,立刻起身拱手致谢。站在旁边的车二同样可是吃了一惊,能烦二位先生特地聘请的大名鼎鼎的大师李老农,怎么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农人?一身粗布衣,两只大头鞋,头箍旧毛巾,腰系“搂腰带”,典型的太谷、祁县庄稼人装扮。不过,老农平和中流露着威武,让车二顿生好感。

话不赘叙。李老农随即打点行装,随二位先生一路来到太谷,做起了护院拳师。那天是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六月廿六日。

从此,李老农开始了他在太谷县轰轰烈烈的、载入史册的武术生涯。

李老农由孟、武二位先生陪同,车二驾车,从祁县小韩村戴二闾府上出门,不到两个时辰就进了太谷县城南门,穿过南大街,往东便是大巷,孟先生宅就在中段。

孟宅坐北朝南,门面建造奇特,与周围大不相同。房檐高,门楼阔,大门两边各有一副方形砖雕。乡下人车二,不懂孟家大门造型的意思,只知道这样的豪华大院,县城里少见。

马车穿过灰筒瓦卷顶棚的过厅,绕过北楼下的家庙,进入一个后花园,一座北方特有的“峭壁山”出现在面前:本来由沙石堆叠,却形如土丘载石,又仿佛凌空突起,上置琉璃古庙、小塔,更增山高之势,一涓细流蜿蜒流下,恰如天然瀑布,淙淙水声如在耳边。孟先生和家眷就住在这所花园里。李老农来太谷的第一个住处也被孟先生安排在这里,可见孟先生是有多重视。

当天晚上,少不了给李老农接风,免不了鱼、鸭、鸡、虾、酒、肉、糕点,孟先生、武先生以及他们的诸多交情深的朋友,都出席宴会。车二因为也是习武人,也被邀请参加,让他享受了一次高规格的富人聚会。更重要的是,他在这次宴会上跟李老农相识了,都是习武之人,感情更深。

李老农来太谷前,武、孟二先生已反复商量,作了安排:人在孟家住,拳场设在武家院。

武先生之前就让家人特地腾出两进大院吉安堂,并作了精心修整、摆设,非常适合练习拳术。从此,李老农与孟、武二先生在这个院子里舞弄干戈,谈拳论道。

这吉安堂位居太谷名商大贾汇聚的武家巷中段,朱漆大门南向,门前宽阔,硕大的垂花式门廊门楼,两檐高高上翘,如比翼齐飞状,威武而肃穆;两根门柱顶天立地,有联曰:“世事让三分天宽地阔,心田培一点子桂孙兰”,显示着主人博大的胸怀;匾额阳文“吉安堂”三个字,为清乾隆著名书画家、太谷阳邑人杜大统所书,他的魏碑奇拙苍古,神扬气足,大儒常之芳曾盛赞其书作“遗貌取神,诚绝技也”,后人称其为“民间发碑学之先声”。

穿过宽大的门廊,迎面是一座“福”字屏风。

前院东西厢房五大间,院心十分宽敞,两院之间是一道玲珑精致的小牌楼,由两根直立的门柱支撑着一座两出水庑殿顶木质建筑,门柱两旁再由两根油漆支架相撑。门联曰:“有容德乃大,无欺心自安。”牌楼两边是砖雕百寿图。

后院更为宽敞,正房七大间,建在五级台阶之上,为颇具太谷特色的一面坡“梯儿房”,四角四个兽儿,尾巴高翘,龇牙咧嘴,甚是威武,房顶正中的风水楼面朝正南,居高临下,似乎是镇院之神座。

这正房的一明两暗,中为文武政商宾客的“议事署”,西为书房,右为主人临时休息室。

后花园在后院之北,正庭两侧有甬道相通。来到后院,可见两弯清水、曲径,围着正中的太湖石假山,一座小亭背依假山,有小桥南北相连,四周墨竹相抱,垂柳拂面,池心小荷吐蕊,树梢燕子呢喃。亭里一条石桌,四个石墩,乃是武、孟二位先生谈文论武之所。孟先生兴之所至,特在亭柱上撰联一副:“风云三尺剑,花鸟一床书”,二位兴致所在,及多年莫逆之交之情,可见一斑。

武柏年先生的家眷就安置在这里。

后花园之后的最北院,是停放车马及长工居住的地方。这院子西边有门通寺楼街,马车从院子里出去往南不远,就到吉安堂前了,出门办事都方便,也是车二几乎天天行动的路线。

再说那孟綍如先生,自从李老农来了,每天除了料理孟家商号大的事务外,就是与老农一起深入研究拳术。孟先生自幼尚武,曾经练习过太极、武当、咏春诸拳,因此称得上文武全才。

“半炷香扫平牛头寨,堪比关云长神勇闯五关,猛张飞喝断当阳桥。”对于李老农果敢英武救师父,通古博今的孟先生常常挂在口头。

李老农总是谦虚地说:“其实那是冒险,也是被逼的,不速战速决,后果不堪设想呀。”

孟先生评价道:“为武之道,当速则速,当缓则缓,有时讲求兵贵神速,有时又防欲速不达。你那样做就是随机应变,量力而行。”

“先生说得太好了,往后希望多多赐教。”李老农菜农出身,为人实在,说的是实话。

“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李师有什么需要,但讲无妨。”孟、武先生本来乐善好施,今得到大师,实在心满意足。

这时候的车二,还是有空就去交城王师傅那里,但每次归来看到二位先生跟李老农在聊天,就会悄悄站到一边安静地听,他们也不会嫌车二,这让他学到不少知识。

冬去春来,寒暑交替,武家的护院拳师李老农在太谷县和附近县渐渐有了名望,他诚恳朴实,谦恭低调,外出保镖又从未有失,所以在商家和拳界都口碑极好。

又一个月朗星稀的美好秋夜,武、孟二位先生照例在“议事署”欣赏李老农心意拳的“子午桩”。老农连比画带介绍:“我师父说,子为夜半之时,属阴;午是日中时刻,属阳。此时练功最易贯通周天。再者,午为火,为南;子是水,主北。站桩时,面南背北,取水火相济之意。”

“可是,这拳术为什么取名心意拳呢?”孟先生杏眼闪亮,有意发问。

老农讲:“我师父说,心意拳重神不重形,重内不重外,重本不重末,所以叫心意拳。”

武先生也直接说道:“可是,恕我直言,其他拳种都讲究内外兼修,神形并重呀。况且你们心意拳的龙形、虎形、猴形、马形不都是仿生物之形为拳的‘形拳’吗?”

李老农有些不知道怎样解释了,陷入困境。

“再说,你们的‘心’和‘意’又不都是一回事吗?”孟先生继续诘问。

沉默许久,李老农还是想不通,只好反问:“二位先生所言极是。其实我这几年来也有同感,‘心’和‘意’都成于中,没有什么不同呀。可是,当年的先师为什么偏要取名心意拳呢?”

孟先生其实是知道一些原因的,就是想跟李老农求证一下。他说:“俺翻阅了不少心意拳的相关文献,当年创立这拳术的姬际可大师,很有强烈的民族意识,反清复明的心愿根深蒂固,他所以创立心意拳,明显为的是传播反清思想。比如他的出势‘虎抱头’,就蕴含深意。李师不是常常念念有词吗?”

“对,对,‘虎避深山藏洞中,抱头隐身不露形,如若他日得志时,勇猛扑食踏山林’。”李老农当然能倒背如流。

“你看,姬公为什么将一拳之起始动作称作‘虎抱头’呢?诚如李师刚才所展示,先出左步者,谓足踏中门抢地盘,寓志在夺取中原;‘虎抱头’者,势为左手握阴拳,于心口前,藏在右阴爪掌之下,似虎之隐伏,而右掌如虎爪护抱、藏而不露,其寓意难道不就是反清复明志士隐伏待机而行之意吗?”

武先生也恍然大悟:“这样看来,姬公所以费尽心机特意取名心意拳,其实意义就在于传播反清复明的心意啊。”

“因此,”孟先生作了总结,“现在如果撇开姬公当初创拳时的特有反清复明意思不说,单就这心意拳之名确实是值得咱们好好商榷的。”

李老农非常认同孟先生的看法:“先生的见识真是深刻无比!其实我多年来也一直在寻思,先师姬公的‘心意’,本同一理,均成思于内;而‘形意’则兼有外形和心意双重含义,既是内与外的结合,又是思和行的统一,因此,其实称 ‘形意拳’是不是才更准确一些呢?”

李老农话音未落,孟綍如先生已双手鼓掌,紧接着武柏年先生也击掌称妙:“‘形意拳’恰如其分,咱们应该用‘形意拳’取代‘心意拳’。”

“是的,形意拳乃是‘象形取意’的极好概括,‘形随意转,意自形生’,‘有形才有意,无形意为空’。这便是形意拳的宗旨和立拳之本。”妙语连珠!看起来孟先生早已成竹在胸,原来是就等李老农捅破这层纸了。

“先生果然高屋建瓴,见识超人。如果说李师是形意拳的鼻祖,那么你就是形意拳的军师。”武先生也显得十分兴奋,提前“封官许愿”。

“那么武先生应该就是形意拳的大东家。”李老农也学会了幽默。

孟先生果然是一位学究,头脑非常冷静地说:“创编一个拳种,绝非等闲之事,像岳飞,司徒玄空,张三丰,严咏春,王宗岳等等,往往需要付出毕生甚至几代人的的精力,而且从拳理,拳法,基本功,桩功,手法,身法,步法,打法,顾法,都应该有一整套完整的论理和践行,太不容易啦!”

“所以叫做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武先生不住点头,也意识到了创拳的不易。

李老农更是谦虚地表白:“我就是个种菜的,老粗,这创立拳种之事,没你们二位想也不敢想呀!”

“万事开头难,咱们既然已经确立了形意拳立拳的宗旨,那么就循序渐进,一步一步地走下去。”

三人正在商讨下一步具体应该如何开始的时候,李老农忽然朗声呼唤:“什么人在外,请现身进来!”

虽近子时,可是明月高挂,星空朗朗,“梁上君子”此时光顾,也忒不识时务;难道是贼寇降临?则够胆大包天!

第四章

门开了,进来的竟是车二!

“唉,自家人,还用得着偷听?”武先生颇有怨意。

“您几个都是名人、大师,俺一个赶车的下人咋能商量这大的事。”

“不对,”武先生口气立刻缓和下来,“你不仅是俺姓武的恩人,而且你将来必定不是凡夫俗子,到时,说不定俺们还得高攀你呢!”

车二红着脸,不知所措,李老农拉他到身边坐下,爱抚地摸摸他的光头:“你是个难得的好后生,为了学本事,不怕路远,天天往返太谷和交城,风雨无阻,难怪武先生预测你前途无量。”

“车二不是偷听,而是暗学,学而不厌,必成大器!你们看着,他将来必定远在俺等之上。”孟先生似乎有先见之明,“今后只要有工夫,你就常来,三人一条心,黄土变成金,何况咱们是四人,共同开创中国的形意拳大业吧!”

星星眨眼,月儿累了,屋子里谈兴却越来越浓。

吉安堂仍在谈拳论道,车二太谷赶车,交城习武,得暇就跟三位高人凑凑热闹。

乍暖还寒又一年。看到车二如此辛苦,武先生有一天与孟先生私下商量:“车二总跑交城,花在路上的时间太久。眼前有高师李老农,何必远求他人?”

孟先生也很赞成:“对呀,车二确实是棵好苗,拜老农为师,正好可以助他一臂之力,共同完成形意拳的开创大业,不是两全其美吗?”

武先生拍手称赞。当天夜晚,武先生问李老农:“你看咱们的车二这后生怎么样?”

“好后生一个。”李老农不假思索地说,“这车二体格好,悟性高,有志向,是块少有的练拳好料。”

“你肯定见过他练拳,觉得怎样?”孟先生试探着问道。

“他练的是少林拳,功底十分扎实。”

武先生接着说:“你来以前,向俺侄儿鸿圃学过基本功,后来介绍他去了交城王师傅那里。一年四季,长途奔波,从不避寒暑,后生够辛苦啦,当然进步也快。”

李老农说:“我也教过他几招,哎呀,学得很快啊!”

看着水到渠成,武先生及时建议:“俺和孟先生想让他投在你的门下如何?”

“不可!不可!”李老农立刻摇头摆手,“他一直跟交城王师傅学习,我不能夺人之美。”

“唉,王师人好,也喜欢车二,教得尽心,可是,毕竟年事已高,况且住在交城,离咱太谷远,车二往返一回总是不方便。跟上你练,天天在一块,省好多事。”武先生极力撺掇。

孟先生更善言辞,讲了一大套理由。最后三人拍板,武先生宣布:“就这样定了。”

“还得征求车二自己的意见再定吧。”老农说。

“这事你就不用多虑了,”孟先生一口承担,“俺和武先生是名正言顺的介绍人,一切听俺们的好了!”

于是三个人商定,选取黄道吉日,为李老农隆重开门收徒,抓紧筹办。

可是车二能同意吗?二位先生包办代替,是不是失之草率?果然,孟、武先生跟他一谈,车二面露难色。

武、孟二位先生的好意,车二当然明白,自己也想认李老农为师;可是,已经跟王师傅好几年了,怎能就一下离开呢?

车二推心置腹地对孟、武二位先生说:“从祁县小韩村第一回见到李大师,俺就把他当父辈,能拜到大师门下习武,俺做梦都想,实际上这几年来,李大师待俺如子,看到俺练拳有什么毛病,总是诚心诚意指点,像呼吸和动作的配合,心意和拳脚的关系,俺受益太多了,能够正式认他为师最好了。可是,交城的王师傅尽管年事已高,俺一去,不管多晚,从来不嫌劳累,手把手一一指教,俺的功夫,不都是老人家给的吗?俺怎能……”说到这里,车二的眼里闪出泪花。

两位先生都被感动了,他们没想到,车二如此重情义,实在是难得啊。

沉吟良久,武先生颇感艰难地说:“要不这样吧,明天俺和车二俩人先去一趟交城,见见王师,探探他的口风。”大家都觉得这办法可行。

武柏年准备了厚礼,由车二驾车,径直到交城王师的府上。武先生委婉地说明来意,没料到王长乐大师一下就听明白了,哈哈大笑:“我实在是太老了,车二这孩子明明白白是块好料,我不能误人子弟。他能投在李老农门下,也是三生有幸,好事呀!我高兴啊!”

车二满眼含泪,跪倒在王师膝下深情地说:“您今生今世,永远都是俺的师父,师父啊!”

“车二这后生历来重义,”武先生从冒死营救林凤祥,讲到多次帮人不图报,从来都是兢兢业业干营生,讲到尊师情义重如山,“好苗子人人爱呀。”

王师扶起车二说:“井淘三遍出好水,人从三师武艺高。车二,起来吧,为师希望你将来能在拳界成为名留青史的人物。”

“弟子一定努力,绝不辜负恩师的期望!”车二暗下决心,给王师连磕三个响头。

王师的宽敞胸怀和高风亮节,深深印在车二和武先生的心底,他们明白,王长乐是车二的第一任师父,这个事实是不能改变的,也是无法改变的。

从交城回来,武柏年给孟先生和李老农讲了上面的过程,大家都十分感动。

李老农是开门收徒,车二是正式拜师,对于师徒俩来说都是人生大事。

时间最后定在半个月以后。

李老农是太谷当地的名师,武林界已声名远扬,因此开门收徒之事,当然必须格外隆重,倘若简单草率,岂不贻笑世人?

同在吉安堂,李老农实际上对车二已经颇为了解,这后生身板结实,待人实在,处世特讲义气,所以武、孟、李三位商量后,老农还特意去祁县师父戴二闾府上,详细给师父讲了车二的情况,讲了收徒的过程。戴师尊重老农意见,同意让车二认老农为师。武、孟二位先生把这件事当成大事,认真操办起来。

武先生料理请客、宴席诸多外事,孟先生设计拜师仪式,李老农、车二和一帮佣人打杂跑腿,人人忙得不可开交,连车二贾家堡的几位少年朋友也来帮忙。

仪式前几天,列议程、写请帖、书门联的孟綍如先生,突然遇到一个问题,不大也不小,他连忙叫来李氏师徒说:“哎呀,你们俩一个叫李老农,一个叫车二,都不是正经官名,当下的师承帖可咋写呀?况且,以后要经常参加大活动,总得有个官名啊。”

李老农、车二一下子也傻了。是啊,他俩现在的名字哪能登大雅之堂?

“我俩一个种菜的,一个赶车的,土包子,要不您给我们各取一个吧?”老农请求先生。

孟先生是学究,这点事难不住他,思谋片刻,心中已有数,慢条斯理地说:“根据你俩的身份,俺想,师父名飞羽,字能然;弟子名永宏,字毅斋。意思是——”

话音未完,师徒已经高兴得一起拍手称妙!

从此,中国形意拳的开山鼻祖李大师与开门弟子俩人有了冠冕堂皇、正儿八经的名和字。

车二正手舞足蹈,念叨着自己的官名“车永宏,车毅斋”,孟先生提醒:“傻高兴甚?你还得请人写一幅师承帖呢。现在俺实在太忙,要不你找你的小秀才兄弟去?”

“师承帖是甚?”

“你跟小秀才一说,他就知道。”

从小玩大的弟兄,当然好说。车二连夜来到家乡河边的小秀才家,诚恳地说:“秀才兄弟,哥哥求你来了。”

车二说明来意,小秀才慨然应允,用文言道:“日出扶桑后,拙文脱稿时。”

“你说甚?”车二一头雾水。

“明天早上准时交稿。”

车二高高兴兴,匆匆而去。

大清咸丰丙辰六年(1856年)三月初八上午,这可是个黄道吉日。暖日高照,晴空万里,太谷县城吉安堂里隆重举行中国形意拳史上具有里程碑式意义的一场拜师仪式。

武柏年设宴,孟綍如主持,众多名人见证,亲朋好友出席,引起古城太谷不大不小的轰动。

古人讲究“天地君亲师”,“师”与“天地君亲”并称,足见“师”在人们心目中的重要地位,况且“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因此,拜师礼仪十分庄严而神圣。

吉安堂内外张灯结彩,文人开眼界,武者长见识,同行来表贺喜,朋友送来贺礼,有事帮忙的,没事看热闹的,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大门柱子上的一副对联格外醒目:

种菜种出形意果香飘四海

赶车赶到吉安堂师从一门

识字的指指点点,品头品脚,纷纷赞赏孟先生的才学,一副对联把师徒俩的特点概括得恰到好处,将形意拳的前途预测得一片光明。

前院里,太谷、祁县、榆次、太原、平遥、汾阳、文水、交城等地的武林高手,商会、商界的同仁朋友,社会知名人士各界代表,纷纷前来表示祝贺。

车二的儿时小伙伴们自然也不缺席,他们都长大了。那个原来的大光头李满仓短粗结实,依旧喜欢开玩笑,说怪话;刘金囤长了个敦敦实实的大个头,显得越发老实憨厚;小秀才身高了,可是仍旧身穿长衫,细长细长,手无二两缚鸡之力,但是今天神气无比,为啥?师承帖的主笔嘛;春花呢,变化更是明显,长成了大辫子、大眼睛的漂亮大姑娘,身材高挑丰满,面色红润可人,待人诚实而有礼,逢人不笑不开口,今天头上还戴了一朵花。

“何意?”秀才不解,指着春花的头花。

“今天是他的大喜日子呗!”闺女羞涩地低声说。

现在的秀才,也才高七斗了,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招过来满仓,咬住耳朵说了几句悄悄话,满仓会意地点点头。

吉安堂大院里人头攒动,一派节日的气象,长胡子的轻轻点头,箍手巾的眯眯微笑,后生们咧着大嘴,孩子们又打又闹。忽然,有一人摇头晃脑,忽忽悠悠,嘴里念念有词:

天上掉下一枝丫,春风吹开萼顶花。

乌马河边绿葱葱,车二身上披红纱。

大家闻声一看,是背着手、踱着方步的大光头满仓!一旁的春花听出了寓意,一边说道:“你,还会作诗?”一边挥动拳头打满仓,小秀才却在一旁挺直了胸膛。

在热闹中走近二门,门柱上又有一副对联:

吉安堂蓬荜生辉迎宾客,

形意拳名师开山耀古城。

横联:喜气盈门。

这是专为迎接贵宾张贴的。

那李飞羽,虽然年过半百,仍旧器宇轩昂,精神抖擞。今天,他身着一身黑色粗布夹袄,内衬白色汗衫,还是头箍白毛巾,腰系一条玄色搂腰带,脚蹬八字大头鞋,胡须刮得干干净净,浓眉之下,威武而安祥,俨然武林大侠。再看车毅斋,二十出头,风华正茂,英气勃发,身穿母亲亲自裁缝的崭新的开襟蓝夹袄,腰系紧身的“搂腰带”,新剃的大光头,越显得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两眼炯炯有神,脸上喜笑颜开。今天可是他一生的大喜日子,终生难忘的日子啊!

师徒俩正站在二门口,一一迎接宾客。

吉安堂后院正厅前,香案、座椅、跪席,均已准备就绪,香案上列祖列宗的排位一字展开:始祖姬龙凤,以下曹继武,戴龙邦……李飞羽创形意拳虽然自成体系,但是它究竟借鉴于古老的姬氏心意拳。他尊重历史的情怀,折射出其优秀品格。

收徒仪式即将开始。

李飞羽在案前焚香作揖后,走到案前中央师父位,正襟危坐;主持的武、孟二先生分坐两边,前辈来宾则分坐主持人身后,其余观众围在四周,但等庄严时刻的到来。

阳春三月,风和日丽,仿佛上天特意安排了这么一个大好的日子。

就在孟先生准备宣布仪式开始的时候,太谷武林的老大“神弹子”吴本忠,忽然从门外风风火火进来,粗声大气喊道:“慢着,慢着,还有两个弟子要一起拜师哩!”

人们闻声回头一看,老吴的身后带来一对青年男女:女的面白如玉,身披素色轻纱,发似云,辫丝长,窈窕玲珑,体态婀娜,站着像秋菊照水,动时胜轻柳扶风,一双丹凤眼,流露着纯真,眉宇间却藏着自强,俨然一个外乡小仙女;男的呢,崭新的青色长袍马褂,不高不低,不胖不瘦,头戴黑色帽盔,脚蹬皮质短靴,见人三分笑,未语一脸恭,显然白面书生一个。二人年龄相仿,恰似金童玉女,天生的一对儿。

在场的来宾和观众伸长脖子,不知是惊奇还是欣赏。这拜师典礼事先周密安排呀,还能临时动议?吴老师傅今天冒冒失失来搅乱,是咋回事?

这吴本忠,本县贯家堡人士,家谱记载,是西周文王之祖古公亶父长子泰伯的族裔,泰伯公因不恋天子之位,让位其弟而远避他乡。宋代与岳飞齐名的抗金名将吴玠、吴琳等均为泰伯祖之后。这位吴本忠的武功深不可测,祖传的“洗髓经”至少已逾百年,经他传授,习者往往能延年益寿;而他的绝活“神弹子”更是弹不虚发。此公又乐善好施,人品极好,谁家有事,只要张口,总不会让你失望,只是今天送徒拜师也未免冒失了一点。

孟先生和武先生都感到吃惊,脸上露出不悦之色,但还是和颜悦色地对吴本忠说:“老吴,怎么能临时再加上人呢,太仓促了吧?下次再办,好不好?”

话音未落,大门外忽然有人急报,武家的马惊了,正从西道街狂奔而来。

原来,武家的车马在吉安堂大后院,今天大家忙于拜师收徒,喂牲口的本家侄儿光顾凑热闹心不在焉,一时没留神,一匹大红马从侧门溜达了出去,开始在街上自由自在闲逛,后来有人一看,吓得喊了起来,反而将马惊着了。它由寺楼街跑向西大街,轻车熟路惯了,又从西道街南向直奔。这条街巷子深,路面窄,平日里只能容一辆车通过,惊马一来,路人吓得连跑带叫,躲向路边,那马儿越发受惊,蹄子腾空,越跑越快。

车二一听,作为车夫,害怕受惊马出事,立刻把外衣甩给旁边的春花,大步流星,一头冲出院子,众人也跟着出来观看。

车二穿过武家巷,刚到西道街,就看到那匹脱缰惊马,边嘶叫,边狂奔,由北向南直冲过来。马蹄扬着尘土,伴着路人的惊叫,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

好一个车二,只见他光着头,露着白色坎肩,两臂膀肌肉高高隆起,挺胸大步,两脚一前一后,往大道中央一站,形如东岳泰山,势比豹子头林冲,只等奔马冲来。但周围的观众却无不为车二捏一把冷汗,太危险啦!

那脱缰惊马豹子似的劈面冲过来,人们正在惊恐的时候,说时迟那时快,车二左手在马前一晃,马头一偏,他顺势抓住马鬃,右手猛击马脖,右腿猛顶马腿,那匹脱缰的惊马,竟然立时动弹不得。这一招,就是后来流传于世的形意拳技法之一的“拘马拚”。

车二的“拘马拚”看似轻巧,其实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从小好动,抱母羊、揍倔牛,常常惹祸;稍大喂了马,学会了鞭技,学会了骑马,还要学驯马,为了擒马,可没少吃苦头,有几次被奔马撞得屁股朝天,鼻青脸肿。可是,动物与人一样,也是不打不成交,这不,如今他的马儿对车二可是唯命是从。

车二勇擒脱缰惊马,在场的人都看呆了,惊愕半晌,才响起一阵掌声和喝彩声。

那个喂牲口的小后生后怕得早就不知所措,看到车二擒住了受惊马,才赶紧从人群里跑出来牵上马回去。

人未入门,功夫已显,众多宾客目睹了李老农新弟子车二的风采,都赞不绝口。而方才的那位丹凤眼闺女先是惊奇,过后居然自己偷偷红了脸,眼角悄悄流露出一丝无法名状的神色。

原来这临时拜师的俩人,男的就是那天大巷孙家轿车里的孙大少爷孙丕根,女的则是东门外瀛东玉器店窦老板的千金女儿。武、孟二先生不同意他们拜师,只好放弃了。

送走惊马,大家先后回到吉安堂,继续拜师仪式。

春花大大方方把外衣交给车二,帮他穿戴好,细心地系好每一个扣子,再左看看,右瞅瞅,合适了,这才低着头回到人群。围观的群众看了个一清二楚,暗暗赞赏车二有个“天上掉下的一枝丫”,知冷知热的漂亮好媳妇。与孙大少一起来的那个漂亮闺女的丹凤眼,一直瞅着春花的大眼睛、大辫子和发间的一枝花,自家寻思:天下的人儿呀,比世上的花儿更漂亮!

“连扣子都得扣好,你几时又成了车二的媳妇了?”大光头满仓想起儿时春花小嘴衔车二脚刺的情景,怪话又来了。

春花娇嗔地回答:“你个愣鬼,扣一扣扣子就是媳妇?”

“那你咋不给我扣?”

“你的扣子不是好好的么?”

“你的身上披红纱了?”老实人刘金囤幸灾乐祸地嘲笑。

“星星未解明月意,傻男岂知女儿心!”长衫秀才眯着眼睛,慢条斯理地自言自语。

“甚?”三个小伙伴都睁大了眼睛不解。

拜师仪式继续。在众目睽睽之下,只见弟子车毅斋将师承帖高高举过头顶。吴秀才撰写的帖,果然是文思泉涌:

国术,华夏绝技也,源于浩渺上古,始于《黄帝内经》,兴于嵩山少林,旺于唐宋明清。我祖姬公讳际可龙峰,借岳武圣名,开创心意拳术,传弟子,授百姓,并陆续有《姬际可自述》《拳论·十法摘要》及 《心意六合拳序》留世,精传后人。

弟子车二,名永宏,字毅斋,自幼酷爱武术。近闻我师李君讳飞羽字能然,直承姬氏拳术,开创形意拳门,如盘古开天,太祖立基,泱泱华夏,必绵延不绝矣。吾师心怀爱民之情,志在赤县神州,武德高尚,武功高超,名震太行,威扬三晋,久慕其名,欲投门下久矣。今经我县显达绍介,有幸忝列门墙,深感不胜荣幸之至!

弟子入门之后,誓当尊敬师辈,遵从教诲,崇尚武德,不辍练功,以行侠仗义,造化生灵,报国安民为己任,身体力行,光大师门,为弘扬形意大业,愿鞠躬尽瘁而绝无反顾!

弟子:车永宏 叩首(指纹)

介绍人:武柏年 孟綍如(签名)

大清咸丰六年丙辰三月初八日

师承帖是车二自己诵读的,在武氏兄弟和孟先生的指导下,他已经认识上千个字,今天早上,又经小秀才培训、操练,聪明的车二居然念得琅琅上口。小秀才站在一旁,边听边摇晃脑袋,享受着作者的喜悦。

师父李飞羽庄严接帖后,弟子车毅斋连续磕头三个,而后恭恭敬敬垂手肃立,听着师父当面训诫。飞羽师语重心长地说:“弟子车毅斋,习武之道,意在强身健体,防身自卫,更在行侠仗义,精忠报国。为此目的,你须坚持始终,不怕吃苦,尊敬贤长,爱护晚辈,一生做一个光明磊落,一心为人的堂堂正正的形意拳人。”

车毅斋一字一句地听着,句句烙在心中,当即表态:“一定遵循师父教诲,行侠仗义,为国为民。”

接着,介绍人、前辈拳师及来宾先后致辞,自然是一番祝贺、祝愿、祝福。

之后,弟子车毅斋为来宾献艺,师父李飞羽一旁示范指导,最后共同入席,热烈庆祝。

盛宴是十分好客的武柏年先生出资,亲自安排的,吉安堂大院内宾朋齐聚,满汉全席,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好不热闹!车毅斋端酒恭恭敬敬地先向师辈一一行礼,再向来宾个个致谢;李飞羽心花怒放,豪爽地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武、孟先生则与各位来宾热情地交谈,衷心祝愿这一对师徒的形意大业不停步发展。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李飞羽与车毅斋从此结下不解之缘,共同为创编中国形意拳,为需要得到护卫的商家和百姓,鞠躬尽瘁,做出了彪炳千秋的历史性贡献。

在武、孟二位先生的大力支持下,又有了弟子的参与,李飞羽对拳术的改革之路大大加速了。

武先生亦商亦武;孟先生文武兼长,对太极、武当、咏春多有涉猎;李师曾习长拳、通臂、孙膑诸拳;车二也去交城随王长乐师学少林拳多年。他们既然决定了改“心意拳”为“形意拳”,那么就必须从头开始。

暮春时节,武、孟、李齐聚吉安堂“议事署”,讨论拳术内涵。车二没有出车任务,也来听讲。

各自落座。孟綍如先生首先开讲:“自古武术拳种,不可胜数。其中有以佛圣道仙命名的,如二郎拳、罗汉拳、哪吒拳;有以姓氏命名的,如杨家拳、岳家拳、戚家拳;有以人名命名的,如孙膑拳、燕青拳、太祖拳;还有以地名命名的,如少林拳、武当拳、峨眉拳等等。那么,咱们的形意拳是以什么命名的?”

“以拳法特点命名的。”车二年轻,反应快。

“对,”孟先生继续分析,“形意拳的‘形’和‘意’是两大分支,‘形拳’是象形拳,比如龙、虎、猴、马等,它是模仿世上某些动物的一技之长而立法为拳的;而‘意拳’,则以斧、箭、闪、炮、弹喻之,每拳各有一个特技。咱们的形意拳既对各门拳术有所继承,但是又应该独具特色。以手、眼、身、步为例,咱们是不是应该取其所长而弃其所短?”

“孟先生讲得真是深入,”李飞羽颇受启发,接过话说道,“前几天我不是跟您说过吗,我学过多种拳路,就是觉得咱这形意拳的步法不大理想。”

“步为一身之根基,运动之枢纽,拳法中的千变万化,莫不赖之于步,俺仔细研究过你的步子,弓步变化不灵,鸡步则显支绌,自从你提出这个步的问题以后,俺整整心思了三天三夜,”孟先生说,“今天俺领你们去个地方好不好?”

“好!”其他三人都响应。

一行四人,步行出武家巷,穿南寺街,来到小南街,在一家“元顺昌”化银铺门前停了下来。

这是一座小城堡式的建筑,檐坚墙高。孟先生好像是常客,进院跟老板打过招呼,领着三位径直来到后院工房。

工匠们正在干活儿。炉火烧得很旺,一个中年汉子光着脊背,腰身半蹲,两脚叩地,二腿稍曲,双膝紧夹,手执长剪,将那炼好的元宝小心翼翼夹起来。

看着化银师傅扎实稳健的步势,起落自如的架子,李飞羽首先深有感触:“这种步势真好,可有名叫?”

“他们叫‘坐银剪步’。”武先生也熟悉这里,微微含笑地回答,李飞羽很受启发,频频点头。车二也明白了孟先生今天特意带领他们来此的良苦用心。

从“元顺昌”回到吉安堂,李飞羽、车二师徒反复模仿化银师傅的动作,孟、武二位先生则随时评论。通过与原来的步势一再对比和研究,大家公议,应该将原来的弓步改为“坐银剪步”,而名字则取之为“形意半马步”。此后,“形意半马步”就成为形意拳的基本步法,而形意拳的改革创新也从此正式起步。

除了步法,他们还从拳理上研究,孟先生从阴阳学说开讲,一步一步深入。由菜农、车夫出身的李飞羽、车二对这些理论当然知之寥寥。孟先生于是按照多年所习中医理论,征得李氏师徒的同意,对形意拳的“五行”劈、崩、钻、炮、横,分别归入金、木、水、火、土,并内应肺、肝、肾、心、脾。五行之间,既能相生,又可相克……

孟先生反复给李、车师徒讲解:阴阳学说认为,世上万物和现象,都包含着既相互对立,又互根互用的阴阳两个方面。阴阳是对相关事物或现象相对属性或同一事物内部对立双方属性的概括。阴阳之间的对立制约、互根互用,也不是处于静止和不变的状态,而是始终处于不断的运动变化之中。按照上述理论,孟先生将阴阳学说确定为形意拳之母,而将五行拳定为形意母拳。在共同研究中,李、车师徒二人的拳理理论得到长足进步,并且运用在改革创编的实践中。

心意拳有“子午桩”和“三才势”,讲究“蹲丹田”与“射丹田”,李、车反复实践,觉得二者反应迟缓,不能适应速战、速胜,于是在孟先生的指导下,将它们改革为以“阴阳为母,四象为根”(鸡腿、龙身、熊膀、猴相),并按“六合、八字、九歌”的要求,将分步动作并为一步,取名为“三体式”,使内外三合见诸于形,上肢沉静,下盘稳固;既为出势、收势之式,又是出击技击之法;还能作为桩功练习,这就是流传后世的形意拳“三体式”。

为了便于记忆,孟先生还为师徒俩编出“三体式”歌诀,要求练习时必须以意领气,气沉丹田,上松下实,以锻炼脚、腿、步的稳固;还要包裹严密,利于出击顾破;并让“阴阳”“四象”“六合”贯穿于整个形意拳法之中。这些就是所谓“一桩顶三功”。在上述练法的基础上,二位先生与李、车师徒还创编了“盘根八法”,练习时要求按前扑、后踩、上提、下按、外云、内抱、左捧、右捋八个基本方法反复练习,其歌诀云:“扑踩提按劲不散,软硬相济成刚柔,云抱捧捋缓缓做,中定动静慢慢求。”

此外,有的拳两肱过屈,重于根节,而力量难以到达梢节,遂改为出拳出掌两肱似屈不屈,似直不直。练时讲求垂肩,坠肘,塌腕,使丹田之力达于梢,更便于实战。

改革创新不可能一蹴而就,李、车师徒在孟、武二位先生的帮助下,不断实践,不断总结,不断完善。后来,他们又将“五行拳”“把把不离鹰捉”的练法,改为每拳以左右式连接而使动作连贯,突出了五行拳各拳的特点,并以拧转步将劈、崩、钻、炮、横五拳连接练习,名为“五行合演”,亦名“五行连环”。

吉安堂里李、车大刀阔斧改革创新,身体力行,不停实践;武、孟二位先生则全力以赴,将拳理拳法予以升华、提高。自然而然,这里成了形意拳研究中心。各地的拳师、武术爱好者听说后,常来学习,交流,围观。在各色各种人里,最忠实的观众和学生莫过于吴本忠老师傅引荐的那位丹凤眼姑娘。

吴师对李飞羽说:“窦老板是外乡人,身材干瘦,胡子白了,很显老态,可是为人其实挺好。大概是老来得女,一生就这么一个千金闺女,宠得像掌上明珠,今年才十六岁,已经出脱得如花似玉,人见人爱。娃娃长得文静,其实特别活泼可爱,老头儿把个闺女惯得有点任性,而姑娘又偏偏特别喜欢武术。她爹说,闺女家学点武术也好,兵荒马乱时,能防身自卫。”

开始,姑娘离不开吴师傅或父亲的引领,惯了,人家自己一人就来了。

这天傍晚,正值深秋十月,初八九的半月已经高悬天空,车二送了车马,正在院里练习他的“三体式”。

“车二哥哥!”铃铛似的一声呼叫,让车二猝不及防,停下了动作。

在太谷地面,人们习惯叫他车二哥,这一声“车二哥哥”,亲昵得让车二浑身痒痒。待他循声看时,一个小巧玲珑的闺女,外罩素色轻纱,脚踏纯白布履,浑身上下,洁白无瑕,一双细细的丹凤眼,传送着无以名状的羞涩。

车二看到小闺女脸涨得红扑扑的,在皎洁的月光下,宛如一朵盛开的月季花。他想起了拜师仪式上的金童玉女。当时,人乱事多,哪顾得细看,今天正式端详这么标致美丽的妮子,平生还是头一回,自己不知咋地,也红了个大脸。

彼此迟疑了片刻。

“……你,几时过来的?”车二打破沉默。

“人家早就来了,车二哥哥。”

“进屋吧,师父们在里面呢。”

“人家……要看看你练功。”

“你说的不像俺们太谷话,你是哪的人?”

“翻山越岭,漂洋过海来的。”小闺女话语幽默,让车二顿生好感。

“侉子(对外地人的俗称)?”车二也忘了拘谨。

“哈哈,你不教俺们侉子练拳?”

“不,不是,是俺的功夫还不到家。”

“可是,人家佩服你这个独自擒拿脱缰惊马的大英雄呀。”姑娘显得十分纯情,“你在练什么?”

“形意拳入门功,叫‘三体式’。”

“人家……也想学。”

车二想了想,不好意思地说:“好吧,如果不嫌弃,俺手把手教你吧。”

那小闺女一听,将白色外罩脱下,往旁边树上一挂,露出一身娇艳的红装,外加一条雪白的腰带,活脱脱漂亮女侠一个。车二眼前不由一亮,心说这娃难道是天仙?

“俺还没问你叫甚名字?”

“窦美子。好听吗?”

“嗯。”车二不知该咋回答。

“以后,车二哥哥就叫我美子吧,我叫你师父。”

“不不不,俺哪能当师父,还是叫俺哥吧。”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一言为定?”

既然闺女已经“一言为定”,那就教教她吧。

美子凑了过来,摆起刚才车二的架势。车二从步距,到身形,再到手臂,一一指导。摆弄鹰捉手势时,车二仿佛触电一般,他何曾接触过这么大的漂亮闺女的纤纤细手?美子也怦怦心跳,说不来的紧张。两人迟疑了半晌,车二才说:“你的小手太细太柔,没有抓鸡的力气,咋练拳?”

“咚!”车二胸口猛不防挨了一拳,还真有点感觉。

“行呀,有点劲呀。”这一拳让他俩反而稳定了情绪,隔阂全消。

教与学正式开始,车二说:“美子,你听着,形意拳‘三体式’的要领:精气合一须凝神,双目注视胜猴鹰。头顶项竖颔微收,口合齿扣舌上顶。”

“‘凝神’是什么意思?”美子问道。

“就是——”车二被问住了,有点不好意思,“俺没文化,说不清楚。”

“可是我有啊,要不我教你?”姑娘振振有词,“岂不闻,《十三经注疏》曰:‘教学相长也’?”

车二听不懂,傻了:“你家是文化人家?”

“当然啦——”美子拉长声音,“你教我武,我就叫你文,交换,好不好呢?”

“好煞了!”车二兴奋极了,他一直想着,不光要习武,还要学文化。武鸿圃教过,孟先生教过,今天又有了一个小先生,能不欢天喜地吗?

美子刚才所问的“凝神”,其实她是明知故问,焉能不知“凝神”是什么意思?就是想跟车二拉近距离故意说的,至于刚才的口诀,她早就“过耳不忘”,了然于心:精气合一须凝神,双目注视胜猴鹰。

“‘凝神’就是全神贯注,不走神的意思。”美子当起了文化先生,车二成了学生。

二人沉浸在互为师生的幸福中。

美子严格按照歌诀站着三体式,车二在她身前一本正经示范。当两人的视线相碰的一刹那,美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笑甚?”车二有点恼。

“笑你真的‘两目注视象猴鹰’?嘻嘻,猴子。”

“嬉皮笑脸还像练武的?”车二一脸严肃。

美子看车二认真了,赶紧说:“师父在上,弟子这就正儿八经练习了!”

两个人练习了一阵,停下来休息。触景生情,美子吟起了李白的《月下独酌》:“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车二不懂诗,但也听出了些许含义,心想,这娃娃还挺懂大人们的事的。

二人正教学得全神贯注,兴味盎然,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轻轻的说:“你在这儿?”美子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老大个不高兴。

第五章

窦美子学拳学得正如醉如痴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个人,在她身后说:“你在这儿?”

美子回头看时,是孙家大少爷,身穿长袍短褂,衣冠得体,面带笑容,白面书生一个。

车二一看,也想起来了:那年自己刚到武先生家赶车,在大巷里挨王甲子揍,坐在王甲子车里的就是这位孙大少爷;前一段自己在吉安堂拜师,他也去凑热闹;这次美子学拳,他又来了,他到底要干甚?啊,明白了,原来他俩是一对!

美子却心中不悦,态度冷淡。但是,孙大少看她正在专心致志学拳,笑着说:“你爹让俺来接你。”

美子说:“人家还要向车二哥哥再学学。”

“那……继续学吧。”孙大少又是微微一笑,两手往后一背,站在那里,并不勉强。

一个教,一个学,全神心地投入,不一会儿就如入无人之境了,谁还有凉意?天上的半月悄悄西行,教与学者却仿佛在梦中。

这形意拳三体式说来简单,可是要学得规范,学到功夫,也非轻而易举。

车二边示范边说:“全身放松,意守丹田;两脚自然分开,略与肩宽;双臂自然下垂,五指并拢;头向上顶,下颔微收……”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车二忽然意识到时间久了,看看天上西去的月亮和星星,看看在一旁久等的孙大少,对美子说:“天气不早了,你们先回吧?”

“嗯?”美子似乎意犹未尽,迟疑了一会儿,“那,从明天开始,我天天来学,绝不一曝十寒!”

尽管窦美子仍有留恋之意,但还是不情愿地随孙大少去了。

孙大少自然带着专车,铜铃眼,大刀眉王甲子就守候在吉安堂门口。孙大少扶美子上了车,不一会儿,拐进了南寺街。

“这混小子车二,是不是借教拳要撩逗窦小姐了?”粗喉咙大嗓门的王甲子在车外瓮声瓮气地喊。

车内传出的是银铃般的笑声。

王甲子还在叨叨:“哪天俺得教训教训车二这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嘻嘻……”

其实,真正看上窦美子姑娘的并不是车二,而是这位孙家的大少。

前面说过,这孙大少名叫孙丕根,是孙庶年正房所生,在家里地位优越。别看他的父亲仗着有钱横行霸道,盛气凌人,此子却礼贤下士,和蔼可亲,社会上名声不错。为了延续香火,传宗接代,孙庶年已经给大少挑选过五六房亲事,怎奈儿子不悦,老子也不好过分勉强。自从发现儿子喜欢上了窦家闺女美子,孙庶年觉得也还可以,为此,老头还常常放低身份造访窦家。窦老板呢,作为两年前才来到太谷的外乡人,能傍上县城第一首富,觉得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这不,今天午饭后,孙家的豪华轿车又停在“瀛东玉器店”的门口。

这家玉器店坐落在东门外正东道靠近东门一边的路北,是一座小巧玲珑的四合院。南面是两层的楼房,底层是临街商店,楼上平时由窦老板的侄儿夫妻居住;正北是一座绣楼,一明两暗,窦氏父女分住两边。楼梯在楼外的东面,砖砌台阶,登上楼梯,拐个弯才进得去。两边的厢房则是一层“梯儿房”。

四合院的东边,套一个普通的四合院,临街的门面房是窦家的饭店,平日里以卖包子为主,兼顾窦家餐饮,外雇本地一对年轻夫妻,由窦老板侄儿主要经营;玉器店则以窦氏父女为主,平日里窦老板要求女儿常坐于此。

这窦美子在玉器店一坐不要紧,不久便轰动全城,因为在太谷人眼中,她天生丽质,貌若天仙,能闭月羞花,沉鱼落雁,尤其是她那双楚楚动人,宛若秋波的丹凤眼,即使无意扫你一眼,也足以使人神魂颠倒,三日失神。更何况闺女才十五六岁,正是含苞欲放的豆蔻花季呢。

美子坐堂,门庭若市,好多慕名来者,为了一饱眼福,宁可花冤枉钱买件玉器,以博得美人一顾。结果给玉器店,甚至给包子铺都带来意想不到的效益。

到后来,太谷地面上,人们只知道东门外是窦美人开着玉器店和包子铺,至于那个瘦老头窦老板与侄儿夫妻反而无人知晓了。民间有个会唱秧歌的民间艺人,编了一段太谷快板:

太谷有个窦美人,九天仙女下凡尘。

面若满月她更白,眼如秋波亮如银。

可怜西子略显胖,贵妃身材矮一分。

高低胖瘦绝天下,出水芙蓉四时春。

玉器店里饱眼福,包子十里香喷喷。

能让仙女瞅一眼,唉呀呀!跌倒死了也甘心。

玉器店、包子铺与窦美人的关系密切如此可见。

放下窦家的生意和美子学艺,再说吉安堂里李老农和车二师徒创拳如火如荼。看着师徒的功夫与日俱增,武柏年大加赞叹:“咱家的李师堪称太谷第一高手了!”

谁知一句无意的戏言,竟引出一场武林大战!

谁不服气?

明清以来,太谷商业发达,城市繁华,武术自然相随而旺。清代中叶以后,就聚集了众多武林高手,功夫个个不同凡响,声名远扬。这几位中,吴本忠年龄最大,其他地方的吴均读“wu”,但明末吴三桂叛变,领清兵入关,太谷吴姓人以其为耻,发誓不与之 “同流合‘吴’”,于是,此后太谷人就以“ou”姓称吴。

吴本忠,乳名金蛮,出身武术世家,自幼习少林拳,年轻时在“三多堂”曹家当护院拳师。相传那年从山海关外来了几十名 “红胡子”,他们知道“三多堂”富甲三晋,十分垂涎;但又听说护院拳师武艺高强,所以选在夜里行窃。某一日晚上,这伙人携带短刀、挠钩、软绳、漆布伞之类作案器械,飞身上了“三多堂”正院房顶,正准备跳到院里,谁知早被巡夜的吴本忠察觉,只听“嗖嗖嗖”几颗飞弹祭出,数名“红胡子”已经滚落下来,其他人吓得魂飞魄散,逃之夭夭。自此,吴本忠有了“神弹子金蛮师傅”的美誉。

此后,吴本忠升任县里总镖头,押镖远赴俄国恰克图、伊尔库茨克和莫斯科等地,用国内的朱兰茶交换羊毛、皮革、砖茶、生烟,为商家赚取大量银两;而他一路凭借百发百中的“神弹子”,令大漠多路土匪闻风丧胆。

吴本忠作为本县名师,武功出众,却从不张扬,为人正直,老成低调,又乐善好施,所以人缘极好,被称为太谷武林界老大。

李发黝,城内人,出身名门望族,尚武之家。先祖李希春,清顺治十八年(1661)武进士。发黝擅长祖传的“钩镰神枪”,曾以镖走苏州城,惩治假冒太平军的拦路贼而扬名武林。

马大春,身高马大,能力举千钧,典型的山东大汉,武功超群还能为文,为太谷名商大户保镖数十年,从未有过失手,因而深得当地商家信任。

胡铎,同样是县城人,自幼好武,不恋仕途。咸丰三年(1853)受“三多堂”曹家之托,赴蒙古库伦(今乌兰巴托)回押镖银,行走大漠。一路上土匪甚多,几个镖师顾此失彼,镖银被抢已远遁数十里。胡铎撒开飞毛腿,直追近百里,一人独斗群匪,抢回镖车,故而以神腿誉满四方。

这几个人中,马大春身怀绝技,从山东谋生来到太谷,免不了与当地武师切磋,不打不成交,于是诸多武师,互相钦慕,结为兄弟,成了公认的当地武林高手。

此时的太谷武林,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如有武师新来乍到,一定要拜谒当地同行名流。李飞羽从祁县过来,懂得这个行规,没有例外,一个一个去访问过各位大师;然而,他只不过是礼节性的切磋,并没有实际交手显示各自真功,也就留下了把柄。

武柏年先生自从把李飞羽请到太谷,认为是太谷武林第一高手,经常在一些场合表达这样的意思,那几位大师当然并不承认,特别是惹恼了不及以上几人的外号“铁掌金刚”的冯克智。

这位冯克智,直隶人,因在家中弟兄排行第四,人称冯四。自幼生得脑门硕大,眼窝深陷,二目看人,孩子们都不敢与他对视。冯四习少林拳,专攻硬气功。当初来到孙家护院的时候,主人孙庶年欣赏他的霸王似的相貌,欲试试其武功,请来本县十几名拳师一比。那冯四粗狂鲁莽,看中大门口一对石头狮子,扫了众人一眼,把袖子一挽,噔噔噔走到一只跟前,略一定神,丹田叫力,喊了一声“起——”,三百来斤重的石狮子居然被他双手高高举起,在大门口转了一圈,而后平平稳稳放回原地。他做完这些动作时,面不改色,气不长出。就在众人的一片欢呼声中,那冯四迈着大步走到另一只石狮子跟前,高举右臂,吸了一口长气,人们还不知他要干啥,只听得“咔嚓”一声,石狮子的脑袋已被他一掌砍下半个。众人目瞪口呆,孙庶年不由惊呼:“好一个铁掌金刚!”自此,冯四在太谷立住了脚,而“铁掌金刚”也由此得名。

数年后,冯四奉命为“三多堂”曹家从奉天护送四姨太回太谷,他执枪在前,队伍在后,行至锦州一带,一群土匪突然围上来。冯四毫无惧色,一枪独战群匪。谁知匪头诡计多端,趁冯四独战群匪之时,从后面车里把曹家四姨太劫跑了。得知上当,匪头已远遁二三十里,冯四顿时火冒三丈,一人单枪匹马,长驱四五十里,追上并杀败乱匪,救回了四姨太。

李飞羽到太谷后,与冯四攀上了直隶老乡,彼此虽然也曾切磋过武功,但都不过分外露,因此,感情上虽然比较亲近,武功却彼此互不摸底。这一段时期,武柏年先生居然封李飞羽为太谷武林第一高手,冯四就心中不快,想着一定要比试一下。

这天,正是初春的午后,冯四在西大街老地方“十里香”饭店,独自一个,半碟花生,四两烧酒,嗑嗑吱吱的,多久酩酊大醉。店主让他歇歇,但他并不搭腔,只觉得心里燥热,将外衣摘开,跌跌撞撞,踉踉跄跄,离开饭店,经由西道街、武家巷,迷迷糊糊来到武柏年家的吉安堂。

他东倒西歪,一脚破门而入,晃着大脑门,睁着大红眼,指着院子里正围绕“梅花桩”练功的李飞羽嘟嘟哝哝。李飞羽看着冯四敞着夹衣,开怀腆肚,两眼发红,也不知道嘴里在说些什么,上前施礼。那冯四也不搭话,忽忽悠悠,使出鸳鸯脚,连环推山掌,劈头盖脑,一个劲猛击李飞羽。李飞羽一闻他酒气熏天,就知道这位老乡喝多了,只得躲闪、退让。

“你,你,第一?”冯四边打边叫喊。

李飞羽像个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问道:“你说啥?”

“第一,武功,太……太谷?”

这下子李飞羽才听出了老乡的来意,心想,肯定是武先生的戏言惹祸了,于是赶紧解释:“不是,不是的,我这点武功你还不知道?”

“谁,谁是?拳,拳头才知道!”

“老乡你喝多了!”

“喝,喝什么?你,你才喝多了。”

天底下哪个酒鬼承认过自己喝多了?李飞羽明白不能与他作一般见识,上前准备搀扶老乡进屋,谁知冷不防胸口挨了冯四一掌。

李飞羽一再解释,那是武先生随便开的个玩笑,冯兄不必在意。无奈这位老乡,酒借人力,人借酒劲,动起了真格的,拳脚凶猛异常。李飞羽围着“梅花桩”躲来躲去,无处藏身,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应用才创新的五行拳,头、肩、肘、手、膝、胯、足七拳,围着八根“梅花桩”应付。

那冯四果然不愧“铁掌金刚”,双拳没头没脑地进攻,一不留神,碗口粗的一根榆木“梅花桩”被劈断;又没几合,又一根“梅花桩”成了两截。原来,在这位醉人眼里,四面八方都是李飞羽。

俗话说,酒醉心里明,冯四只想着跟李飞羽比个高低,但是拳脚却不大听使唤,心里越急,动作越乱,况且四面八方都是李老乡,晕头转向之余,只能乱中取胜。

突然,冯四的眼里只剩一个李老乡了。他略一定神,眼睛眨了眨,仿佛头脑立刻清醒了。他想用左手的推山掌虚进,右手则使出贯耳猛袭李飞羽。只听一阵风,手到、足到、身到,势如排山倒海。李飞羽一急,下意识一个伏身,使出一个侧身炮拳,一手磕开对方的贯耳之拳的同时,另一拳从中路出击,没想到,竟将冯四击出七八步远。

“喀嚓”一声,又一棵“梅花桩”被冯四的后臀撞倒。李飞羽纵步上前一把扶住,让对方定了定神,才笑着说:“失礼了,老乡,我失礼了!”

“嗯?”冯四挨了不轻不重的一击,酒去了,人醒了。李飞羽扶着冯四,诚心诚意地说:“好我的老乡,幸亏你酒醉,不然,我的脑袋能抵得上榆木‘梅花桩’!”

此时的冯四再次眨巴眨巴大眼睛,看了看四周,也红了脸,不无惭愧地说:“我借着酒劲,铁掌都比不上你的神拳。老乡,服你了!太谷第一,应该归你!”

李飞羽连忙说:“笑话,笑话,我差多啦。”

此时,后院大厅门开了,步出武柏年和道骨仙风的孟綍如两位先生,只见孟夫子慧眼眯缝,踱着方步,口中念念有词:

铁掌战神拳,天昏地也旋。

梅花桩尽折,形意拳难缠。

古城有奇士,百姓得平安。

今日开眼界,何啻金沙滩。

四个人正聊得热火时,忽然有武家守门人着急地过来说,吴本忠、李发黝、马大春等武林几大高手要一齐来造访。李飞羽心想,又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了!

然而,这几位来者是听说了冯四在这里挑战,害怕性如烈火的冯四出事,前来协调。武、孟两个先生和李飞羽、冯四两个武师,高兴地迎接他们,冯四已经酒醒,讲了过程,讲了李飞羽的本事和谦和的态度;武、孟二位也盛赞两位武师的功夫。吴本忠他们听完,也是会心一笑,彼此皆大欢喜,各位武林高手,从此交为好友。这是后话。

自此,在老乡冯四的到处宣扬下,李飞羽“神拳李”之名真的逐渐传开了。

且说这天下午,又是东门外玉器店前。大刀眉车夫王甲子挑开车帘,扶下大腹便便的孙庶年。此公身体肥胖,油光满面,一年四季亮着光头,典型的大财主派头,迎接他的却是个骨瘦如柴,身材矮小,牙齿脱落,白了胡子的玉器店老头儿,要不是目光炯炯,人们还以为是只骷髅呢。

“窦老板,见面发财!”

“同发,同发!”

二人携手进店,寒暄毕,双双落座。

孙财主问道:“美子闺女呢?”

窦老板回答:“跟她哥嫂在院里练功呢。这娃娃闺女家,不爱针线爱刀剑,傻丫头一个!”

孙财主说:“俺家丕根是不爱刀枪爱文房。人各有志,文武相契,岂不更好?”

“言之有理,言之确凿!”窦老板听出孙财主的弦外之音,立刻附和。

“咱们相知久矣,尚未问及先生春秋几何?”孙财主接着问。

“唉,春去不再来,秋过无夏日,我已及艾矣。”

“君王迟京回,游子思乡邦。”孙庶年是大财主文人,语言客套里不乏文采。

“日出日落早,涛声伴月行。”窦老板回答得更是含蓄有余。

“啊,难怪您的店名曰‘瀛东’,原来如此。再问您膝下儿女几位?”

“老妻早故,只留一女。父女相依为命,致使小女骄纵任性,失之礼教。”

孙财主说:“千金玉体,二八芳龄,掌上明珠一颗,爱犹不及,岂有严苛之理。”

“大人过奖了。”窦老板谦恭之余,忽而发问,“贵公子年届弱冠,尚未闻琴瑟友之,何也?”

孙财主用文言回复:“老父尝为谋之,岂奈不成。或许犬子心有所仪,犹未可知。”

两人正在互相揣摩对方心思,孙大少推门进来了,依旧长袍、短褂,衣冠楚楚,面带微笑。孙家巷往北就是东大街,出东门就是玉器店,顶多一里地。大少给二老请过安,踱到院子里,看美子跟兄嫂练剑,不好意思打扰。

等他们练功稍歇的空隙,孙大少对美子说:“美子,今天天气格外清亮,我们是不是上山玩玩?”

“去哪座山?”美子问。

“嗯,大佛山如何?”

“大佛山有啥好?”美子有些疑问。

孙大少立刻来劲了:“有四大天王,有三晋第一大佛,有翡翠琉璃塔,还有……”

美子打断他:“远吗?”

“不远,离城不过二十里。”

“好,那去啊!”美子应允下。

听到美子愿意随大少游山,孙庶年十分高兴,他也步到后院,对儿子说:“让甲子赶车跟你们去,待会儿请窦先生的车送我回家吧。”

窦老板看到一对男女相亲相愿,心里也非常惬意。

孙大少要去的大佛山,位于太谷县城东南二十里,古称凤翼山,大佛山是其俗称。山顶有一座绿色浮屠,下面是天宁寺。这寺坐南朝北,有别于大多数寺庙坐北朝南的格局。大佛山山势奇特,据说因三尊天生巨佛而远近闻名。立于山顶观礼台西南,仰天大佛卧于万山丛中;佛山的心脏,是年代久远巨石天成的释迦牟尼坐佛。若干年前有人发现,每当丽日晴空的时候,站在大佛山顶的佛塔,到观佛台间的百米之内,向东南方向望去,便可见一尊仰天卧佛赫然呈现眼前。所以有人顿悟:“大佛山名原来如此!”

孙大少和美子乘车出城向南,过东杨家庄,两人从玻璃窗向外看时,满眼春色,比城里眼界宽多啦,情绪自然心旷神怡。大少不由口中念念有词:“春色满园关不住,红杏一枝出墙来。”

美子问:“你的意思是,我是出墙的红杏?”

“岂敢,岂敢,”大少立即解释,“你是含苞待放的蓓蕾,还不到开花的时候呢。”

“那你呢?”

“我是,我是……”大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颜回,书呆子一个!”美子笑着说。

“颜回可是孔夫子七十二贤人中的十哲之首啊。”

“我不喜欢他,就知道‘听学终日,不违如愚’,傻瓜一个。”美子发表高论,“我宁可喜欢子路。”

“何故?”大少追问。

“‘而冠君子死不免’,多英勇!”

“明白了,你原来崇拜宁折不弯的武士和英雄!”

“对了,我父亲要我习武,其实我求之不得。”美子来了兴致,“我不喜欢天上掉下的林妹妹,只崇拜敢杀敢恨的巾帼英雄穆桂英;我讨厌六宫粉黛无颜色的杨贵妃,敬仰操戈跃马弯弓征战的花木兰……”

美子还在滔滔不绝地说,车停下了。原来已到大佛山下。

两个人下车,极目远眺,绿树掩映中,山顶依稀可见,山上的红色庙墙,山顶的琉璃宝塔,令人向往。

孙大少来过几次,知道路,带着美子沿蜿蜒小路上山,并不费劲。上到山腰,是四大天王庙。美子兴趣不大,没进庙,两人继续攀登,拾级爬越三百六十五层天梯。台阶不窄也不宽,旁边虽是山沟,但是绿树茂密,并不显沟壑,所以他们并没有提心吊胆。

美子欢欢喜喜地走在前面,她边蹬边舞,两袖飘摆,妖娆的身段,红白的衣裤,在万山丛中,如同翩翩彩蝶,或似七仙女下凡,分外妖娆,分外醒目。尾随在后的孙大少,被前面的一幕惊呆了,顿觉诗兴大发,吟出打油诗一首:

绿台通天日已昃,

飞鸟啾啾似仙鹤。

彩蝶展翅百媚生,

羞花六千无颜色。

容如月季犹带露,

可怜昭君只充萼。

醉煞身后孙夫子,

原来人间一蚌蛤!

“哈哈,原来你是只蚌蛤?蛤蟆?哈哈哈……”美子听了孙大少的诗,觉得特别好笑,笑得前仰后合,谁知笑声未落,脚下一滑,突然栽向山沟。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幸亏王甲子也跟在后边,武功在身,手疾眼快,及时一把拉住,才没酿成大祸。但是,三人游兴全无,身披即将西下的夕阳光,乘兴而来,败兴而返。

孙大少带着美子游山玩水时,李飞羽和车二师徒在吉安堂里却兴致正浓地研究他们的拳术。

李飞羽近月来一直与车二讨论:咱们武师保镖护院,经常难免与歹人匪帮缠斗,所以,必须设计出几套利于实战的对练拳术来,才能防身自卫,克敌制胜。

拳术中的对练其实就是对打。武师与敌人交手时,对方往往用各种拳法、身法、腿法进攻,我们要战胜对手,首先是要把对方的各种攻击手法一步一步化解,然后才能伺机反击。设计对练套路,就是要彼此或打或顾,互攻互防,如此演练得多了,习惯了,就可以熟能生巧,在不假思索中,面对对方的各种进攻,迅速做出反应,战胜敌手。

今天,师徒从形意拳三体式“搭把”开始:师父身略向左,两手变立拳,左拳抽回防护心口,右腿震脚上步,右拳向前崩出,击打徒弟心口;徒弟该怎么防守?

商量一阵,徒弟右脚退步,并带左脚提回成虚步,同时侧身向左,用左手向外拨师右拳,从而化解师父的进攻。

实际操练了几次,师徒都觉得顺畅,同时二人悟出,这时的脚步必须十分灵活。后退时后腿带前腿,前腿促后腿退;前进时则前腿带后腿,后腿促前腿。总结后再次实践,越来越顺畅,他们为这种步法取名“徙退步”。

接下去,师父继续进攻。左脚上步,同时左手出“卡面捶”攻击徒弟鼻准,右手立拳抽回,防护心口,身体略为偏向左。

怎么破?徒弟觉得应该顺其自然,右脚再“徙退”,并带左脚提成虚步,同时左手翻出,使用“鹰捉”,叼住师父的左拳。

“好好好,”师父十分高兴,连声说,“破得好!下来你攻。”

徒弟得令,右脚上步,身体略向左,右手出劈拳,直击师父左肩;师父立刻右脚徙退,也带左脚提成虚步;同时身体略向左,出右手“鹰捉”,反制徒弟右手。

几次操练下来,李飞羽感觉不错:“这样动作顺、顺、顺,非常顺!”车二也觉得这就是有攻有防,攻防互变,很适合实际运用。

两个人设计的这一套对打拳,开创了中国形意拳对练的先河。当初叫“五行生克拳”,之后经过多年反复实践、改革,最后定名为“五行炮”,一直流传至今。

再说那窦美子,下午游山扫兴归来,百无聊赖,傍晚外出散心时,不由自主地又来到吉安堂。进大门,跨二门,一看今天的师徒俩,怎么打在一起了?她生平可没见过这种拳法,不由目不转睛,全神贯注地欣赏起来。

当练到徒弟“鹰捉”劈拳,师父伏身出炮拳时,美子情不自禁拍起手来。师徒吃了一惊,一看是戎装素裹的美子,李师收了招数,哈哈大笑:“什么时候跳出一个女程咬金?”

“师父,啥新套路,人家从来没见过呀?”

“少见多怪,这是俺师父新创的形意拳对打。”车二显然有一种成就感。

“对打?你打他,他打你?好玩呀!”

李师非常喜欢这个纯真无邪的闺女,他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对弟子说:“你再教教她吧,这小闺女可真是专心。哈哈,教不好我可不饶你!”

“师父,你也不看看人家武艺长进了没有?”美子一把拉住要进屋的李飞羽,靠近老人撒起娇来。

李飞羽心想,这女孩子没拜师,却一口一个师父,可爱呀,就是不知道她和车二能不能成了亲。

“师父,您看看小女子的‘劈拳似斧性属金’。”说着就练起来,美子出手,劲力不小。

李飞羽频频点头称赞:“好好好,练得好!你聪明伶俐,比车二当初强多啦。”一边再次严肃地告诫车二,“你可务必要好好地教美子姑娘啊!”

没等车二回话,美子就先说开了:“车二哥哥,听见了吧,我现在可有大后台啊!”

“往后有空就常来练习练习。”李师摆摆手进屋去了。

美子和车二俩人继续操练。

车二俨然一位师父,指导美子:“三体式起势,左立叉步,右步劈拳,右半马步,右立叉步,左半马步,左步劈拳……”

美子果然聪明伶俐,服从教诲,一招一式做得到位。

“好,不错。注意劈拳的五劲、六法。”车二边示范,边讲解,“两手抽回胸前是裹劲,立叉步时两手随身而束为束劲,前进落步如踩毒物是踩劲。”

掌灯了,大院里依旧劈拳似斧,钻拳属水,其形似闪电。

天上的月儿已经十分皎洁,让两个人的操练更有味道。

这些日子,美子的“三体式”已经像模像样,“五行拳”也学到了钻拳。春暖花开之时,正是一年四季最好的季节。看了车二师徒的创新拳,美子一下午的烦恼,早已烟消云散,现在兴趣盎然,神清气爽。她先复习劈拳,再矫正钻拳。车二让她背诵钻拳歌诀,美子脱口而出:

钻拳出势如涌泉,

掌拳互变阴阳翻。

久练壮肾精力足,

生崩克炮顺势变。

车二强调,起势的时候,一定要做到“钻拳出手暗中行,一手阳拳一手阴。两肘始终不离肋,挪脚调步须束身”。

俗话说,兴趣是最好的师傅。美子貌似大家闺秀,弱柳扶风,其实外柔内刚,好胜争强,历来崇拜的不是泪光滴滴、娇喘微微的崔莺莺、林黛玉,而是英姿飒爽,美中带刀的花木兰、穆桂英,加之从小喜爱武术,所以长进比常人更快。

三体式,美子站得相当不错,头、肩、腰、身、手臂、腿脚基本标准了,劈拳的侧身调膀,立叉步,以及裹劲、束劲、踩劲、扑劲、撅劲,均已到家;钻拳学了没几天,步法也正在规范。车二不时鼓励,美子更是学得津津有味。

时间总是不知不觉过得特快。这不,似乎没觉多会儿,月儿又要偏西了,车二不得不送美子回家了。

两人的心思还在钻拳的 “肩胯相随”“肘膝相合”里。他们默不作声,出吉安堂,走武家巷,拐西道街。

他们没有手挽手,但是走得挺近。

“人家几时就赶上你了?”美子忽然从钻拳的思路里跳出来,问车二。

车二如实回答:“你有的是文化,肯定比别人快。”

“老实说,你教人家心烦不心烦?”美子突然话锋一转。

“不呀,你又聪明又伶俐。”

“那么,你教人家心里美不美?”

“美呀。”车二觉得这闺女像个孩子,还得哄着点。

美子进一步追问:“你们村的光头满仓说,你跟你的‘天上掉下的一枝丫’是从小青梅竹马?”

“甚牛甚马?俺是放过牛,喂过马呀。”车二一头雾水。

美子知道车二不懂成语,又换了主题:“哎,你那大辫子大眼睛妹子也学武术?”

“不,她没这天赋。”

“你不会手把手地教她?”美子不乏揶揄,“咯咯咯”地笑起来,她想起了他们第一次手接触时的感觉,“她的小手手挺好玩的吧?”

“别出洋相,”车二摆出大哥哥的资格,使用教训的口吻,反唇相讥,“那你为什么不向孙大少学文化?”

“人家不准你说他!”美子一手搂住车二的脖子,一手捂住他的嘴。

好事的月儿,像一位可亲的大姐姐的脸,看着一对并排的人影,一会儿左,一会儿前。

出南寺街,走小南街,向北进入三官庙巷。走不到一半,前面突然一条门板似的黑影挡住两个人去路。

只听一个大汉说道:“车二,你个小王八,真的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美子立刻放开车二,吓得闪一边。

车二一听声音,知道是王甲子,以为他是开玩笑,赶紧笑着说:“啊,是甲子哥,吓了俺们一大跳。”

王甲子可不是玩笑:“呸,你还敢‘俺们’?上次大巷没修理好你,今天是不是再给你留点颜色看看?”

车二也不客气了:“你甭瞎说八道,天气不早了,让开路,俺得送美子回家。”

“不行,今天不给你再留点颜色,你不知道自家是做甚的。”王甲子说罢,不由分说,如同上次大巷一样,突然一个打鼻拳劈上来,企图再让车二口鼻淌血,留点“颜色”。

这时的车二可不是那年的车二了,他与师父李飞羽不久前创编了破解劈拳的套路,这次正好用上了。只见他一个左侧身,卸掉王甲子的左拳头,同时使出退步“鹰捉”,王甲子的左臂已被车二的左手钳子似的紧紧擒住,动弹不得,而右臂被憋屈在自己的右侧,也无能为力。王甲子一急,刚想用腿,车二一个“前腿带后腿”,右腿将对手的双腿紧紧抵得进退不能。

王甲子挣扎了几下无济于事,只得变软口气:“你小子几时长功夫了?”

“俺没长,是你没进。”车二放开对手。

“好好好,今天先饶了你。”王甲子也不说是谁饶了谁,还强作宽宏大度,嘴上占点便宜,“不过俺告诉你,一,不准再撩逗孙大少的人;二,过几天俺再修理你。听见了没?”

车二没搭理他。美子却站在车二身边“咯咯咯”直笑。王甲子也灰溜溜地消失在黑巷里,美子问车二:“你为什么不报一箭之仇?”

“怕吓着你。”

“胡说,胡说!”美子“咚咚咚”直捣车二宽阔的胸膛。

“唉,他也是伺候人的人,不过是想讨好主人,俺两个能有甚过不去的?”

“嗯……”美子静了静,想了想,颇有感触地说,“车二哥哥你呀,真是好人。”说完两个人安静地往美子家走。

送完美子,回到吉安堂,车二发现师父与武、孟先生三人面色铁青,沉默不语。怎么,出什么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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