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冬至
2019-11-14梅钰
梅 钰
一
“妈。”我叫,期望她说:要走吗?饭就要好了,新蒸的馒头你带几个。然而她只是淡漠地坐在窗边,朝外看。风从漏开的窗缝刮进来,像一把利刃直捅我,我的心漏了洞,丝丝抽凉风,疼得要命。“妈,妈,妈。”我又叫。当年考试不及格,跟同学打架,早恋被抓了个现行,她就这样:坐在一个地方,好久好久,一动不动,一声不吭。要我调动全身的力量忏悔赌誓,要老爹上阵连口担保,她才勉强挤出一丝表情,宽恕我的过错。
“你倒是说句话呀。”我走过去,抓住她的肩膀摇。她受到打击,回过头来看我。“给你。”她在兜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卷钱,有十块有五块有二十块,她一张一张打开,一张一张看,最后递给我一张二十的:“买糖。吃。”她眼珠黑洞洞的,深深陷在眼眶里,那曾经是我温情的起源,只要一注目,就柔软地沦陷。可现在它们向我关闭了,又深邃又浅显,既青黑又乌白,是另一个世界的开端,是我不曾遭遇的全部陌生。我俯下身子,把下巴抵住她脑袋,闻到一股味道,老人味,尘土味,久不洗澡的尿骚味汗馊味。她曾是小区最干净最讲究的老太太啊。“我们去洗澡。”我拉她,她纹丝不动,继续朝外面看。夏尽了,一层一层枯死的绿打小区冒出来,有深有浅,从根底开始,一层一层往上蔓延。我看到小广场上站着几个阿姨,正抖胳膊,带动一身的肉摇晃,那些历经七八十年的松开的一身肉,只是因为有皮兜着,才没有早于灵魂离散。偶尔她们中的一个三百六十度睃转脖颈,妈妈就轻声“哎”“嗨”“喂”,像与其对接了某个信号,脸上有神情活转。“洗了澡去找阿姨,好吗?”我又说,把她强拉起来,拽到卫生间。
我捏起她背上的皮,抖了抖松开,又捏了捏脸上的。这是一张脱离肉身束缚的自由的皮,它与身体的紧密联系,仅剩十指十趾,假使有一把刀子从手腕或脚腕切入,顺身周转一圈,它会轻易脱离,被拿在手上,铺在地上,钉在墙上。我想得不安,收了心,看见她拿着沐浴花,在我胸前上下搓揉。镜子里两个肉体,都已经老去。
夜挤进来一只脚,又挤进来一只,终至将整个身子都挤进来。“妈,”我拉住她的手,洗发香波和沐浴液的味道甜丝丝的,像某种食物。我把头枕在她肚子上,跟以前一样,里面有个地方装着开关,一触肚皮就随着心跳起伏。妈妈肚子里长着另外一颗心脏,有另外一个妈妈。妈妈你还是以前那个妈妈吗?她不说话,静静闭了眼。
我想挨着她睡下,像小时候一样,刮风下雨,电闪雷鸣,只要往妈妈身边一靠,就天不怕地不怕。妈妈,你能再清醒地抱我一回吗?
手机却急促响起来:妈妈,你怎么还不回来?我该回家了,他们四个人,有八只手,可没有一只会做饭。
我说:“妈,我要走了,你好好睡觉,好吗?”妈没听到,她睡着了,发出轻鼾。
二
老罗在哼:时间都去哪儿了?将手抚弄盛开的兰花,软布蘸啤酒,一片叶子挨一片叶子擦拭,一股味道逸开。公公案前泼墨,一支狼毫挥得豪迈,笔下字一个不认得。硕远和硕光一个瘫在沙发上,另一个也瘫在沙发上。见我进来,四个人一齐盯住,像集体抗议:我们饿了呀,早就饿了呀,肚皮开始吃肚皮了。我挂上围裙走进厨房,有点凄凉。二十一年前我一脚踏入,就再也没本事出去。可现在这个疲惫的战士想罢战,丢盔弃甲,像妈妈一样撤离战场。
“你为什么不给我买新的?”妈生气,把木梳的三根断齿捏在手里,递给我看。我握住,心里长起一根又一根毛刺。这是第三次了,同样的木梳,同样的断齿,同样的话。我说:“早买了。”“没买就没买,为什么强词夺理?”她强硬起来,一把夺下断齿,将它们安置在洗脸池的小抽屉里。我从里面拿出新梳子,她咯咯笑:“真的买了?”用它去刮一头的白发。我视之上了年纪的无理取闹,跟爸告状,爸说,女人嘛。
那时他还健壮,晨起去广场慢走,前行一千米,倒行五百米,两手甩得生风,偶尔耍起太极,站桩推手,独立控腿,前盘步,后抱球,中正安舒,轻灵沉着,一套打下来,人如在七彩祥云里端着,自带几分仙气。他强调:“女人就这样。”妈从衣柜里往出拉衣服,拉出一件,往床上扔一件,扔了一堆,盘腿往上面一坐,呜呜哭:“这辈子跟我结婚的人是谁呀?”爸凑上去:“是我,是我呀,我叫文武斌。你看,你看。”妈盯着,盯了好久,又问:“你是谁呀?”
我意识到妈得了病。在此之前,我以为她矫情,再理性懂事的女人,一旦矫情了,都小女人般不可理喻。“印繁。”她拉住我,上一眼下一眼地看。印繁是我小姨姨,我未曾谋面,后来才在大姨嘴里得知的早夭的小姨姨。据说我妈受命承担小姨姨的日间照料,抱着她牙牙学语、丢手娟、老鹰抓小鸡,也抱着她上山刨药材,下河捞河虾。一九五二年农历八月二十七,我妈散学后抱着小姨姨去了后山。那里有一棵巨大的杜梨树,枝叶茂盛,树冠遮天蔽日,春天一树花朵洁白如梦,秋末结起深棕色的小果子,入口酸酸甜甜的,提一篮回家,必加糖熟蒸,味道绝美。更多的被妈妈腌制,储作冬日的零嘴。妈爬上树,爬到树杈杈,爬到树梢梢,把那些柔韧的枝条扳回来,摘啊摘啊。书包填满了,又脱下布衫将两只袖口打结,脱了外裤将两条裤腿打结,妈把它们全填满了。她把裤腿袖筒搭在肩上,像扛麻袋一样扛回家。那一定是妈这辈子摘过的最多的杜梨果,可她忘了小妹妹还在山上,她把她放在一块大石头上,一条毒蛇窜上去,她永远失去了她。
我说:“妈,我不是印繁,我是文子惠,是你女儿。”
“哦,”她看我一眼,又看我一眼,“明明你也老了。”文子明是我哥。
那是四年前,医生只看了一眼就诊定:这是阿尔茨海默症,俗称老年痴呆症,你们得做好思想准备,现在是轻度,还有中度、重度的。
我爸的心在那一刻停止跳动,他惊异地发现,陪伴他五十年之久的爱人,正被一切熟悉抛弃,她陷身陌生之境,被无数未知的神灵捆绑了。你是谁呀?这是什么呀?我在哪儿呀?她把从世界获知的一点一点还给世界,而在那个蒙昧之地,他同万物一样,并无任何优势。他企图通过回忆往事,展示相簿,带她游玩等方式唤回,却发现那不过是更有说服力的证明。当他把一切法子穷尽,只能无助地注视着,期望神赐力量还给她清明。然而妈并没有给他任何希望,她只在浓重的蒙昧里一径往前走。爸于是不堪忍受,在一个幽黑的夜里悄悄去了。
三
“妈妈,妈妈你快看,肉肉在跳舞。”硕光蹭来蹭去,故意将手碰我,碰一下肉就松散颠开,像一波水受到石子撞击。这身苍老的摇摇欲坠的肉让他惊奇,他百玩不厌。而他新鲜如奶油的嫩白肌肤,却总让我想到被死神拉走的一代又一代的人,那些无法被幽冥消除的灵魂,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叹息,深远清浅。
硕光玩累了,歪头睡去。我伸展开四肢,试图将疲惫扫开,然而并未奏效,很快被它们拖到睡眠的深渊中。在那里,爸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怎么能让你妈一个人待在家里?为什么不去陪她?为什么不让她和你们生活在一起?他在谴责我!可是爸你为什么不陪着她,为什么你要离开她?我憋着一股气:爸你不知道吗?妈她非但忘记了所有事情,有时还遗尿遗屎,那味道我能接受,清明世界的他们不能忍受呀爸。我不止是女儿,还是儿媳、妻子、妈妈,我不能光顾了妈而不要这个家呀爸。我又喊又叫,可是爸妈都不见了,我找啊找啊,终于在阔大的白杨木的树荫下找到他们,他们肩并肩坐着,爸说我是文武斌。妈说我知道,你是文武斌,我是梁印娣,我还给你生了两个孩子,一个叫文子明,一个叫文子惠,我们是幸福的一家人。他们咯咯唱着: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
要等过去那么八秒钟,十秒钟,我才从梦境清醒:是手机在响。“文子惠吧?你妈在广场上。”
广场上空无一人,几盏灯闪着白炽光,使文化墙一半明亮一半幽暗,妈就在明暗的中间线上坐着,宛若践行一项行为艺术,昭示生死,黑白,荣枯,冷暖,深浅,反正,善恶,强弱,对错,甚至更多。然而她只是个伶仃的老妇人,蜷着身子,缩在那里,像一棵细弱病势的豆芽菜,自我遗弃。为什么大半夜跑出来?我走过去,将她拎起,妈又瘦又小,像一片叶子被我拾在手里。一路推搡:你到底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你已经七十四岁了,为什么你还要活着折磨我?你快去跟爸团聚吧,快去呀。风在我脸上狠狠抽笞,像一只巨大的巴掌一掌一掌掴我。我瞬间软下来:妈,咱回家吧。
车子行经铁路道口时被挡住:一列西行的火车正嘶鸣着过来,狭小的窗口内,人们在睡觉、说话、喝水、吃面,伸懒腰,朝外望。人世间的这些活色生香,妈有概念吗?她软软坐着,一动不动。
我叫:“老罗。”他坐在驾驶室,被列车上的灯照得明明灭灭,一回头,跟我的目光对接。我可怜着自己:“刚才我一定让老天爷记了黑账,我想让妈死,一了百了。”他没说话,朝着铁路看,软卧、硬卧、软座、硬座、餐车,一列火车总是没完没了地走。“你得跟哥商量,”他说,“妈也是哥的妈。”
五十一岁的哥顺着这条铁道,到加拿大蒙特利尔去了。爸去世时,他说他的事业正在上升期,说往返机票要两万元,说爸妈的事就全拜托你了,说费用我全包。
四
视频接通,没看到脸,先看到一颗脑袋起了白,我眼窝热了,一个字说出不来。哥问:“子惠,你说实话,是不是妈不好?”像受到某种启示,他边说边流泪。我想起小时候,我俩一边一个拉着妈妈摇:“妈妈是我一个人的妈妈。”“不,妈妈是我一个人的妈妈。”现在,妈妈还是我们两个人的妈妈,可他把她丢给我一个人了。
我看着他,近在眼前,远在天边。哥你快回来陪妈吧,哥你快把妈带走吧。可这么不现实的话,我怎么说得出口?所以我说:“妈没事。”哥透过屏幕盯着,像小时候我撒谎被他看穿一样:“你别瞒我,妈的病,家庭根本无法照顾,要送到专门的照料机构,让专业人员护理。”
全世界每3秒就会增加1名阿尔茨海默症患者,每100位60岁及以上人口中就有5-8名阿尔茨海默症患者,中国有阿尔茨海默症患者500万之多。但我无法找到一家专门的治疗机构,连养老院都拒绝接收妈,所以我哥的提议等于零。
我把摄像头移向妈,她看到我哥,狂喜地笑:“印繁,印繁。”
哥哽咽:“妈,妈。”
手机嗞嗞轻响,信号传输不畅。我看到嫂子优雅地现身:哈罗。她用纸巾温柔地拭哥的眼,哥扒进她怀里,哭得揪心。我被一片一片凌迟,非常难受,就说:“挂了吧。”妈却突然抓住手机说:“回来!你回来!”声音轻轻浅浅的,像梦呓,他们却都听到了。哥如被强电击中,浑身颤抖,嫂子中巴混血的眼窝刷地闪了光,比哥更大声地抽泣起来。
北京时间晚上二十时,加拿大时间早上八时,十二个小时的时差,一万公里的距离。我们四个人隔着屏幕,像隔着银河,隔着永恒,隔着无法跨越的鸿沟。
挂断视频,我接收了嫂子的转账,人民币五万元。她说:惠,谢谢你替我们尽孝。
手机发热,从掌心传至全身,我生起焦躁:这不是钱的事。可对于他们来说,又只能是钱的事。
我说:“妈,你儿子给你钱了。”
她空洞洞地盯着我,眼窝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入口,里面有别样的繁华盛景吗?有另一种活色生香吗?还是,真的只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我问哥:如果你得了这个病,怎么办?
那我就去死。
你连什么是生,什么是死都分不清呢。
他沉默了。
我给他拍妈,她蜷在沙发上,又瘦又小,又虚又弱,难道人长着长着,真的会长回婴儿时期去吗?
我说:小时候,妈妈像山一样壮实。
哥还是不说话。
我实在无助,哭起来:妈,妈,妈。
妈听见了,把我拉进怀里,轻轻拍我。我一下安稳了。我想:不管怎么样,我还是个有妈的孩子。在我无聊的时候,受委屈的时候,心累的时候,我还能扑到她怀里叫一声妈。这一声妈,打从胸腔喊出来,多激动啊,多心平气顺啊。
我说:妈你快好起来,求求你快好起来!
妈搂着我。一只巨大的手正残忍地伸进她脑袋,把她记忆的底片一片一片抽离。那是我和哥的起源,我们一路走来的苦辣酸甜,每一步前进或后退的清晰见证,区别于世界的鲜明标识。移除后,我们跟天上的流云,树上的枝叶,后山高大的杜梨树一样,失去标记。妈知道吗?妈疼痛吗?
哥说:惠,一定要给妈找最好的护理,让她好好活着。求你了,我不想变成没妈的孩子。
五
上午学校开会,但硕光不放我走。“不行,就要妈妈去。”他坚持,被老罗轻拍了两下屁股,借势哭闹。我听着不忍,答应了他。还好,学校对待我们副课老师,就像人类对待手指甲、脚趾甲。
硕光属于计划外产物。那年我准备升中教一级,硕远面临小升初,人生重要节点只在一二,落下了就永远落下了。所以我到现在还是个二级教师,硕远则怎么也无法适应寄宿生活,永远低了同龄人一级。
车行龙凤大道,再拐一个弯就要驶经幼儿园。正是上班高峰,车头顶着车屁股,都走不动。我等得焦躁,把车窗打开透气,却看见对面一个老妇人正打东往西横穿马路,像一只老龟走一步停三停,一边走一边将头东张西望,将手东挡西拦。她走到哪里,哪里就响起一片喇叭声。直等老罗开出五十米,我才醒悟过来,拍了椅背大叫:停车,快停车!
我往回跑,站在路西边。我妈一步一步走到隔离带,过不来,顺着隔离带朝北行,走了几十步,又掉转头朝南走。如果此刻有人从高空俯瞰,他(她)将看到:从南向北,从北向南四条车龙均缓着身子,悠然蜿蜒。几百颗被时间驱赶的脑袋伸出车窗,前后探视。两个女人以公路为轴线,平行移动。她向北行,她也向北行,她朝南走,她也朝南走。后来她们终于通过斑马线汇合,她将手拉住她,不说话只是流泪。
时间是上午十点一刻。我以为要到下午,到晚上,才能等她找到出口。她南来北往,东来西去,不断重复,一直迷路。我旁观她的无措,一刀一刀朝自己挥刃:你看着!你看着!她有可能被车撞倒,被人打骂,突发心肌梗塞、脑栓。
我找不到更好的姿势,将胳膊套在她胳膊里。这样,在世界面前,我们还是正常的母女,妈还是正常的妈。我们在龙凤大道的红枫荫下朝南行进,间种的金菊花开,摇曳出的香味太过浓郁,让鼻子反感,生出臭来。沿街门店一家赛一家响,DJ冲天,年轻店员都站在门口,摇着自家的旗子喊:进来看啊,大酬宾啦。喊声越激烈,妈走得越急促。
后来她停下来:“子惠。”她将手指向一处。
我们走进去。幼儿园的亲子游戏已进行到一半,老罗蒙着眼,被硕光牵着走S,前面摆着十几个易拉罐,他们走得很小心,还要走很久。我回头看妈,一定有什么东西触动了她未被删除的某一点记忆,她在朝我笑,慈悲而安详。妈也是被上帝蒙住眼睛的人,需要我在前面指引。我指引她坐下。
等到玩“袋鼠妈妈”,硕光跟我说:幸亏你来了,要不,我就是个没有妈妈的袋鼠宝宝。我被戳中泪点,遥遥看妈。妈安静坐着,像在看我,朝我笑。我把硕光兜在胸前朝前跳,每跳一下,脸就被他的小脑袋碰一下,心就被他的小腿撞一下。我想我从小到大叛逆过多少回,伤过妈多少次,她从未放弃,像袋鼠妈妈一样,始终把我兜在怀里。她一定太累了,所以才选择忘记。
我拉着妈,一起加入“兔子舞”,她磕磕绊绊,几次差点摔倒,但她很开心,一直在笑。
六
风打西边来,树梢朝东一歪,又马上弹回去,冷漠摇摆。小区的樱花桃花海棠花早开败了,杨柳也不似春夏青翠,大叶女贞和黄杨球却葳蕤起来,占了头筹。植物跟人一样,一茬一茬生,一茬一茬死,往年拈过的石榴花、折过的垂柳枝不会在今年重现,所谓“春风吹又生”,生的只是那一类,而非那一个。这是种类物与特定物的区别。所以我不能因为人类生生不息,就放任我妈走失、饥饿、恐惧、寒冷、死亡。
我问:“你还有什么条件?”
瘦家政在家里转了两圈,围着我妈闻了十秒,然后说:“我们最不愿意干的就是看护人,你得加钱。”
她一连提价三次,涨到五千五,还要求她女儿晚上同住,我都同意了。等要签合同,她又说先试三天。
今天是第二天。
“昨晚我给她洗完澡,又洗衣服。半夜起来我还给她换了尿不湿。我发誓。”瘦家政把我拉到阳台上,指着晾的衣服让我看,又把我拉进厨房,说小米粥熬好了,馒头也热好了,都在锅里。她说:“你相信我,她是我上厕所时走掉的,做饭时我都一直盯着她。可人有三急,你不能让我连厕所也不上吧?”
“可你没给她挂牌子,没给她缝布条。”我一手把小牌子提在手里,一手扬着布条,“你知道吗?我妈她有病,就是因为我妈有病,我才找你来,可你这么不负责任,你让她走了,让她没有任何标识地走了。没有标识牌,别人就不知道那是我妈,别人就没有办法给我打电话。世界这么大,我去哪找呀?”
瘦家政还欲辩驳,被老罗截住了,我还想嘶吼,也被老罗截住了。老罗说:“当务之急是找人。”
我们去小区调视频,看到我妈七点二十一分三十八秒走出小区。这个时间节点,我正放心品鉴胖家政的厨艺。
这事得从头说起。学校派我参加为期半月的职称评审培训。校长说,文子惠,你已经四十五岁了,要珍惜机会。我升中教二级十一年,就因为总代副课,没当过班主任,老升不了级。我说校长你知道我家里的情况,我要走半个月,家里就全乱了。他说人到中年,谁不是上有老下有小?你要不克服,就别抱怨年龄大职称低工资垫底。我闭了眼一划拉,还真是的,就狠了心跟他说那好吧。
回家跟老罗商量,他在排除外卖、方便面、单位食堂之后,同意雇钟点工。一日三餐,简单打扫,月酬两千。胖家政来得快,也应得快。当时就系了围裙,捧出四菜一汤,说这顿饭赠送。我看中她这份清爽,才又跟家政公司约了瘦家政。她家在农村,是陪读妈妈,照顾女儿是主业,当家政是副业。
出得小区,往东往西?理论上,无论我妈从哪个方向走,她都能走出市中心,走到全市每个地方,走遍全省,走遍全国,走到联合国,走到全世界,走到地球任何一个角落。而我无从知晓她的方向,她去了哪儿?
瘦家政说:“去她平时爱去的地方。”
我们马上找过去,像那些个日夜,我被电话召唤就立刻到达一样。每个地方都有很多人,开车的,骑车的,走路的,站的,坐的,蹲的,哭的,笑的,无动于衷的,说话的,吃饭的,打架的,看热闹的。他们还有记忆吗?把躯壳摆在这里时,他们的心和身体在一起吗?
在他们中间,我没有找到我妈。
七
一直走,一直走,前面有光明,有希望,有我妈,还有我自己。走啊走啊,两腿沉得抬不动了,像扎在地里,嘴也扎在地里,手也扎在地里,全身都扎在地里。原来我是一棵树,叶儿一片一片离散,我想抓抓不住,想哭不能哭,想叫叫不出来。
醒来,天还没亮。我摸出手机,看见好多人都转发了朋友圈。除了安慰祈福,有价值的信息只有两条:一条是,还没有您母亲的消息;另一条是,有消息会第一时间通知您。信息来自寻人志愿者联盟,下面的志愿者来自各行各业,尤其是保安、环卫工人、出租车司机、快递员,寻人成功率很高。他们都没有看到我妈。妈,你到底去哪里了?
我把所有灯打开。妈在看电视,翻报纸,做饭,洗衣服,钉扣子,说话,睡觉。妈无处不在。可现在,你在哪儿呀?淋浴头漏水,一滴,一滴,滴一滴我就数个数,一,二,三,四……数到六十重新开始,六十秒是一分钟,六十分钟是一小时,我还要数五小时十七分钟。警察说我们把信息已放到警务平台上,但走失二十四小时后我们才能立案。立案后,警察就能调动天眼工程、雪亮工程,就能派出精锐警力,寻找我妈。
我数得心焦,恨起自己来:快去找啊,说不定妈刚刚路过小区,进过小区,上过楼,就因为你没等,所以她又走开了。
路灯昏黄,一团一团黑影憧憧,我一次次冲破它们,可里面没有人。妈,你到底在哪儿呀?天透黑,我无能地许愿:耶酥上帝佛菩萨,请降个祥瑞,洒个霞光,从天空里劈一条道,给我个方向。我将终生供养,祀六畜,献三牲,礼玉帛,敬诚心,日日为你叩长头。夜裂了个缝,一颗星子闪了闪,又缩回去了。
凌晨四点,夜的严阵以待终于被早起的人攻破,他们从房的密林走出来,足音铿锵,撼动着城。
我问:“您有没有见着一个女人?她穿枣红色大衣,黑色裤子,紫色运动鞋。头发有些白,但没白完。她跟我一样高,但比我还要瘦。她是我妈。”
大爷拄着竹把扫帚,看着我:“你是我今天看见的第一个人,谁会这么早出来呢,除非他找死。”他呵出的气白白的,像白素贞呵出来的,太白金星呵出来的,观音大士呵出来的,可奇迹没有出现。他俯身扫地,嚓啦,嚓啦,落帚干枝划过沥青路面,像钢丝球划过生铁面,又坚硬又无情,让人绝望。
我朝菜市场走去,期望妈习惯性地出现在那里。
妈,我想吃焖面。
妈,我想吃饺子。
妈,我想吃烙饼。
妈,我想吃菜盒子。
妈,妈,妈,妈。
妈就来这里,挑最新鲜的,最大个的,最整齐的,最好看的,把它们兜回去。妈说:你吃。多吃点。再吃点。你看你瘦的。你看你虚的。你看你脸小的。
妈!
菜市场喧嚣依旧。
八
警官说:“视频追踪到809路终点站,就追不下去了。你知道,809通郊区,那里是监控盲区。”
“以前没监控,就不找人了吗?”
“以前社会有这么复杂吗?人口老龄化有这么严重吗?路上有这么好这么快的车吗?你知道全国有多少失踪人口吗?800万!这些人只在户口本上活着,在亲人心里活着,其实有的早死了。你让警察怎么找?”
从派出所出来,我有些眩晕,被老罗扶进车,又泛起恶心。我说:“他们能找到,可他们不愿意,不想找。”
老罗说:“别急,别急,咱自己找。”
809路公交终点站大王乡,距离市中心五十二公里,面积三十四点七平方公里,十四个自然村,一万八千四百口人。我们走进高大的石牌楼,把《寻人启事》贴在路旁的水泥电线杆上,挨家挨户敲门。
这个人啊。
朋友圈发了。
知道,知道。
没见过。
跑完第三个村,天已黑透。像谁在拉幕布,力道不够,一点一点挪移,忽然起了豪心,哗啦一下扯严了。我说:“老罗,人不吃不喝只能熬三天,七十二小时。现在已经过去三十八小时,咱回去睡一觉就四十八小时了。”心里的灰一层一层地起,一层一层地落。
我记起十六岁时跟妈吵架,她站着,我也站着,她坐下,我也坐下,她去厕所,我就站在门口将门拍得啪啪响。我像一把枪,一把剑,一捆炸药,随时准备恶狠狠射击、出鞘、爆炸。我没有机会,妈还没坚硬就萎软下去。她进厨房准备晚餐时,我被身体里的小火苗点着了,气势汹汹地燃烧,不顾一切地离家。后来我爸说:你妈站着、坐着、躺着,可站也不是站,坐也不是坐,躺也不是躺,像患了神经病。她终是跑出家,一个街区一个街区找,一家同学一家同学问。见着我,一把拽进怀里,贴在身上:再找不着你,我就要疯了。心疼死了,疼成肉干了。我像一块冰被她捂在怀里,在她怀里真安稳呀。妈,我再也没有离家出走,可现在你在哪儿呀?
风吹过来,声音先是浅浅的,接着越响越大,终至咆哮起来。我听见妈在叫:子惠,子惠。她在这里,就在这里,像上帝一样看着我。我说:“老罗,别拉我回去,让我在这里陪着妈好吗?”
他慈悲地看了我一眼,把暖风调高一档,又俯身过来,帮我把座椅靠背放倒:“先睡会儿吧。”我气愤地调回座椅:“我找不见我妈了,我妈要冻死了,饿死了,你却让我睡。”我睁大眼睛看着,这路口连着四个村,每个村都可能藏着我妈,她随时可能从东边过来,从西边过来,从南边过来,从北边过来。我等在这里,就一定能等到她。可我很快睡着了。在梦里,我妈站在路口朝我掸手,像掸开一只苍蝇,一只臭虫。我拉起她说,妈咱回家吧。她嫌恶地甩开我:不回。你不是早就嫌我烦嫌我累吗?你不是早就盼我死吗?我走了,去找你爸了。
我吓醒来,天已大亮。
九
四天后,人们被另一条新闻吸引:女人生产四胞胎获政府补贴。大家都喜气洋洋,把四胞胎照片传得满天飞。没人再关心我妈,两天前他们就说没希望了。人毕竟是人,活着就该有痕迹。别说是人,就是气体也有痕迹,液体也有,一只蚂蚁也有,连一缕风都有。可全市上万人转发,十几万人关注,谁也没发现她。那只能说明她不在人世了,她不是人了。
“变成物体也该有痕迹。”我虚弱地说。
哥却说:“惠,我亏欠你太多,妈的后事我仍然回不去。”
又说:“从今往后,咱俩都是孤儿了。”
又说:“没有了妈妈,我就没有故乡了。”
活有活的证明,死有死的证据,我想什么都没有,你就说妈死了?
我还要找,被老罗严厉制止:“现在找还有什么意义?再说,你去哪儿找?”
我想哭,眼里却没泪,便恨起他来:“那是我妈!如果是你妈,你也不找了吗?”
他说:“不找了。”
生活里最为重要的一个人消失了,最为重要的一件事不用干了,我空出大把时间来只好发呆。有时呆着呆着,听见有人叫“子惠”“子惠”,声音细细的弱弱的,却穿透灵魂,让我心惊。我说妈还活着,她在叫我。老罗就说我过于忧伤,硕远就说我神经,是人就会死亡,姥姥也是人。硕光却说,姥姥修仙成佛,上天去了。
朋友们陆续来看我,像他们的父母仙逝我去看望他们一样,带着沉痛的不堪一击的虚弱,感同身受地哀伤,放之四海而皆准地安慰,待十分钟,十五分钟,顶多不超过二十分钟,都告别而去。他们会在关上门时长吁一口气,走下五十六级楼梯时感恩活着的珍贵,等走出单元门,被阳光一晒,就全部忘掉了。
校长问我:“你还能去吗?”
我发狠道:“我现在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集中培训在四天后开班,很多同事告诉我,某某、某某和某某某都找过校长了:文子惠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情,她肯定去不了呀,名额可不敢浪费呀。
我像出征沙场的将领般走下楼。落了些雨,秋意一下子浓了。小区里的绿被金、黄、红、紫代替,空中飘着枯黄的叶片,死透的被踩在地上,沾了雨水,污脏得可怜。植物的生和死是一瞬间的事情,人也一样。我抬头望天,云像公公泼在地上的墨汁,一片一片翻卷。
参加培训的老师都比我年轻,又朝气又洋气,脚底安弹簧。没生硕光以前,我也像她们一样,是妈病了以后,我才一下子老了。三年一代人,同一代人才有同样的话题,同样的世界观价值观。我跟他们差了两三代,无话可说,参与不了也无意参与。课更寡淡。所以我沉默,课上沉默,课下沉默,上午沉默,下午沉默。我总看手机,心里知道,看与不看没什么区别,如果有妈的消息,电话总会响起,不管是生是死。
十
我说:“求你了,我得回去。”
班主任说:“你也回去,他也回去,这个班怎么办?提前就告诉过你们,全封闭集中培训,不能请假,做不到就别来。”
我掉下泪来:“我妈失踪十天终于有消息了,饿了十天,冻了十天,还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
班主任一听,说那你快去吧,安顿好老人再回来。
我们就往太阳村赶。我说:“我早该想到的,那是妈的娘家。”
老罗不说话,狂踩油门。
电话是上午九点零五分打过来的,对方是太阳村党支部书记,说早起他带旧村改造的施工队勘察,发现一眼窑里有人。“就是你姥爷姥姥住过的窑。”他说。
车子经过大王村,我看到前几天贴在门楼上的《寻人启事》还在,像年老色衰的妇女,经日晒雨淋,失去姿色。它们本来有用,找到妈妈,就没用了。
我们穿过新村宽阔的公路,穿过一排排穿斗构架、青砖灰瓦的仿清建筑,穿过一簇簇冬青,一蓬蓬天人菊,穿过群起的叽喳,炙热的眼神,朝旧村驶去。车在山脚停下,弥漫起的尘土夹着腐败的草木气息。我凭着记忆踩倒一株臭蒿,被老罗提醒:这边才是路。果然,一条尺余宽的土路朝上戳去,倒在地上的青草裹在土里,脚底坑洼不平。
我打通电话,村支书遥遥挥手:“在这里呢,这里。”
妈在树杈上坐着。杜梨树高十米,树根粗壮,树皮皴裂,一米处分三杈,每一杈的一米左右又分三杈,一直分出去好多杈,茂盛得很。我叫:“妈。”她看了我一眼,探出胳膊,摘了一颗杜梨塞到嘴里,又去摘。我在她眼里,不如一颗果子。她的世界,就只剩下这些果子,棕黄色的又酸又涩的果子。
村支书说:“她本来在窑里,一看到我们就往外跑,我们也不敢拦,跟着走,就走到这里来了。”
如果不是妈在上面,我会拍这棵树。它像一片银杏叶,毛茸茸的边缘很整齐,树叶一半黄一半绿,黄里夹着绿,绿里带着黄,果子缀在枝杈,像缀着一树欢喜。可我没动,坐在石头上,仰头看妈。六十六年前,妈把印繁小姨姨放在这里,上树摘杜梨果,那一年的果子很多,但肚子很饿。她才十岁。
太阳很好,风一缕一缕吹过来并不冷。我躺下看云,云甩着水袖,一摆一摆过来,又一摆一摆过去了。我说:“得给这棵树披红,它养活了妈。”老罗认真地说:“给旧窑和窑里的破大衣也披一块,树让妈没饿死,破大衣让妈没冻死。”
我开心得不行,跟哥视频,让他看妈,他激动得又叫又跳:“这几天我的心死了,皮肤死了,眼睛死了,头发死了,全身都死了。可一看到妈,我又活了。”
十一
我给妈脱掉衣服,拿淋浴头冲,把黑污冲掉,把香皂沫冲掉,身上的伤露出来。一条一条,一片一片,我看得心疼,问她:“疼不疼,疼不疼?”她朝我笑,接了一捧水泼我,“惠,惠。”口齿清晰,语气温柔。我猛地心悸,盯住她:奇迹出现了?回一趟娘家,爬上杜梨树病好了?
老罗却说:“哪儿能好,你看她眼睛,这么空,这么灰。”
我们坐在沙发上看妈。她又钉在窗边,朝外看。秋阳显着疲势西坠,几片浅浅的红有气无力等在那里。盘古开天地之后,就是这样子吧?天有天的规矩,地有地的规矩,人有人的规矩。妈循着规矩老去,约束我的规矩硬在那里。
我说:“怎么办?”
老罗看看我,又看看妈,看了五分钟才说:“住院吧。”
“你说什么?”
“住院。拿上医保卡,到医院去住院。”
车子迎着将落的太阳西行,暖风伴着发动机沉闷的低吼,把藏在肚子里十几年的尘土吹出来,有些陈旧。我盯着太阳看,它的刚烈哪儿去了?一颗熊熊燃烧的大火球,喷出的火焰能让世界灰飞烟灭。就因为旧了,老了,累了,被掏空骨头,掏空肉,变成一颗软皮球?软绵绵,疲沓沓,风推着,云拽着,一线一线被扯进夜的死幕!我看了一下时间,是下午五点,担心医院不接收,老罗却打包票:“医院24小时都有人。”
果然,两名粉色小护士远远迎来,从我手里夺走妈,一左一右搀扶了。“您先去办手续,我们送阿姨去病房。”
我按指示去窗口,一个女孩远远探出头来招呼:“这里,这里。”看我走近,她把脑袋收回去,换了只手出来,“医保卡。一千块钱。”
我递进去:“请问……”
“不会多收钱的,”她语速很快地打断我的话,“根据病情,住院时间在五天到七天左右。”
“可是我妈……”
“喏,办好了,203病房,上楼右拐第二间。”
我收好单据上楼,见医生已经在病房:“老年痴呆?”
“是。 ”
“放心,我们已经接收过数百例类似病人,明天开始安排全身体检,等检查结果出来,会对症治疗的。可是我得提前告诉你,这个病治不好,只能控制。”
“我知道。”
我妈被小护士温柔地扶起来,温柔地喂水,她咕噜咽下,听话地躺倒。病房里还有一张床,床头歪着一只枕头,上面落了几根头发,像谁拿笔画上去一样。床头柜上摆着杯子、药瓶,一本旧的《意林》,页面发黄。小护士见我又去卫生间看,跟过来:“这个病人晚上不住,白天才来。”卫生间里干干净净的,连条毛巾都没有。
我把注意事项又说了两遍,护士不断声地回应:“姐放心,我知道,记下了。”
坐上车,天黑严了。我放心地吁出一口气,看见医院大厅依然灯火通明,两个女孩结伴走出来,脱掉护士服,不似刚才端庄。她们朝一个白大褂打招呼,那人背着手,像视察土地一样走来走去。
等回到培训班,我才想到,没拿小牌子,也忘了给妈后背缝上布条,万一再走失怎么办呀。我打电话给老罗,他说:“你放心吧,医院有防护措施,有专业看守,不会出事。”
那晚我很安心,像小时候妈妈躺在身边,哼着催眠曲拍我,我觉得舒坦,一层更深一层地坠入梦乡。
十二
半个月一晃而过,远比想象中短暂。我收拾行李出门,与一个抱着被单的大姐擦肩而过。她会换下我们用过的被罩、床单,把它们和体味、细菌、螨虫、发丝、灰尘揉在一起,扔进洗衣筒。待重新使用,它已更换主人。这所培训学校常年不缺人。我想不通,世界上怎么需要这样那样多的培训?
路两旁的林荫摇着轻风,阳光暖暖的,从枝间筛下来,我踩着自己的影子,影子上到处是黑窟窿。走了十分钟,还不见老罗,电话打过去,听见里面吵吵嚷嚷,他在说:“我马上就到。”又等了十几分钟,他才从林荫尽头探出头来。
我有点舍不得:“这几天真好,安逸,心无所累,看什么都是新的。天是新的,云是新的,空气是新的,心情也是新的。吃饭香,睡觉甜,走路都有劲。”我将身体斜了斜,靠在他肩膀上,“这种体验像做梦,可梦里我又总不踏实,想你,想孩子们,想妈。”
“现在回归现实吧。”他探过左手来拍拍我,又递出右胳膊让我紧紧搂住,“先去医院。”
我紧张起来,从他身上脱离,噌地绷直身子:“妈有什么事?”
“没大事。”他边说,边放下手刹。
房间有阳光洒了一半,妈躺在未被晒到的地方,似乎白了,也胖了。见我进来,她拿眼瞧我,不说话。我拉起她的右手,觉得轻了,手背的皮更松了,捏着,像把血管一起提起来,紫黑色的针眼一动一动。我数了数,一共六个。拉起她的左手,数了数,五个。想象尖针扎进皮肤,拨开阻隔它的皮下组织,戳破血管,来回搅动,让血回流,我心惊肉跳。妈一定很疼,她皱着眉,小声嘟囔,还挣扎了几下,就被制服了。后来我想到人活着就免不了被放倒,这里扎一针,那里扎一针,拿出来一些,塞进去一些,又平和了。
我把床摇高,让妈半坐起来。她淡漠地看了看左边,又看了看右边,眼光掠过我像掠过冰冷的湖底。我在溺死的途中,绝望地伸手,而她带走我藉以活命的木板、轮胎、树根、塑料,正把最后一蓬水草抽走。
我说:“妈住在这里总归是比家里强。”
“再强也得出院,今天就办了吧。”老罗扭头说,他正跟老张聊天。老张六十二岁,得了肝腹水,肚子挺得老大,听了老罗的话,不屑地说:“嘁,他让出就出啊?你就不出,看他咋办。”
老张久病成医,住院两天就发现我妈只输生理盐水,单子上却开了七八种昂贵药物。“都是这套路,”他说,“有效住院,短期住院,争取五六天完成全部体检,加上阴阳处方、重复诊疗,七七八八算下来费用上万。医保直报,怎么着也挣好几千。这时就该让病人出院了,再不出院,他们就得赔了。”
要不是着急接我,老罗上午就给妈办理出院手续了。医生说阿尔茨海默是老年病,宜在家里养,不宜在医院治。老罗说:“本来住院也是权宜之计,你培训都完了,出就出吧。”
此时阳光正移上妈的身体,她静静坐着,如海啸之前,地震之前,死神来临之前。我想起那些日夜的无措、慌乱、紧张,那被恐惧、伤感、绝望浸淫的日常,后背唰地裂开一条缝。
我和老张统一战线:“再住几天吧。”
十三
单只因为时间富余,我拿起毛笔来打发。公公大喜过望,请出苏米黄蔡、二王颜柳,恨不能生掰开,硬塞进来,却发现我不过是借此消遣。我用毛笔在宣纸上画,横一道,竖一道,像把时间画上去。我想我能这么幸福地画一辈子。
事实却是,我只画了十分钟就腻了。我翻出好友的朋友圈,看到她们在练瑜珈,跑马拉松,晒美食,还有两个在辟谷的路上等死。每个人都在想方设法充实自己,我也得找点什么事情干干。
哥在微信给我留言:来加拿大玩吧。
以前他说“等”“以后”“将来”,我记恨这一点:就不让你心安,就不让你的愧疚轻易消散!养育之恩比山高比海深比宇宙更辽阔,你活着一天,就会因为没有亲自侍奉妈而羞愧一天。哪怕你掏钱。
所以我说:不去。
没想到哥立刻回复:妈在医院不是挺好吗?
时间是下午十四时零五分,加拿大时间凌晨两点零五分,这说明哥要么迟迟没睡,要么早早醒了,无论哪一种,都说明他被牵着,不安稳。我就心软了,好象看到哥的心一跳一跳地疼,疼一下就捂一下胸口,喊一声妈,全身死一回。我说妈没事,只是我们学校忙。
生活闲散得让人抓狂,写字,画画,古筝,古琴,茶艺,我在找一个爱好慰藉余生,却发现不过是一次更深一次地被迷惑。这些女人总有各式各样的美。我常常忘记事情本身,单看着她们,就把一上午一下午消遣过去。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三千宠爱于一身,也不过如此吧。像童话故事讲到“王子和公主最终走到一起”就结束,传颂几千年的爱情故事都以圆满作结果,美人的传说也把终止符画到她最美的那一刻。没人意识到她们也由精血肉造成,鼻孔有鼻屎,耳孔有耳屎,眼孔有眼屎,既吃香喝辣,也放屁拉撒,到老也会失去精力扶持,变成一摊烂泥。
一天中的最后一件事是看妈。她躺在床上,白天跟黑夜一样,十天跟一天一样,假使没有变动,余生也和今天一样了。我宽慰地想:老天爷对我总归公平,让我遇到好时代,好政策。以前我痛恨一切弄虚作假,现在却感激医院八面圆通,甚至献媚地推荐,想把认识的人都拉到这里来。
可医院等不及。
我说:“这不是我的。”
邮递员说是,指给我看。上面清晰写着“法院专递——EMS政务服务专家”,姓名、地址、电话,一只红色天平章正盖在我名字上。我拆开,里面装着起诉书。应诉通知书。被告身患阿尔茨海默症,住院治疗已无实际作用,医院屡次劝说,但被告及其家属执意如此,令医院正常经营秩序受到破坏。请求被告即日腾退床位。文子惠作为被告的监护人,请于十月二日上午十点在凤凰区人民法庭第三法庭准时出庭。
我骂道:“恶人先告状!”
老罗盯着我,盯了许久许久,问:“真的不想让妈出院?”
“不想!”我说,“你知道我每天多怕吗?白天怕,晚上怕,怕电话响,又怕电话不响。24小时不关机,还要隔几分钟看一下,怕电话打过来我没听到,怕手机自动调成静音。我干什么事精神都不集中,一旦集中了就觉得造孽,我把我妈忘了。那可是生我养我的妈呀。几年了,我没有好好睡过一个整觉,总被噩梦惊醒,梦里我妈淹到河里,跌到山下,被车撞倒,被人拿刀子捅。老罗,老罗,我真的很怕呀。”
“没事,没事,”老罗说,“不出院咱就想不出院的办法。”
十四
国贸商城三层东18号。我把纸条收起,装作闲逛,慢慢靠近。
小徐正在鞋世界打盹,看到我清醒了。“姐,姐,”她拉住我摇,“我是小徐呀,阿姨住院的时候,是我扶她到病房的,记得吗姐?”
我上下打量三秒钟,恍然大悟:“小徐你怎么在这里?”
“医院把我解聘了。”
老罗预料得没错。小徐接受邀请,和我共进午餐。为证实自己确是冤枉至极,屈辱至极,她把医院贬损得一文不值:“一个正派人就不应该在那里工作。”真是奇怪,她穿护士服纯真如天使,现在却像魔鬼,一刻不停地往外吐恶毒的语言。所以她不配当护士,只能来卖鞋。
我们把录音下载到电脑上,把小徐的话一字一字打在word文档。等开庭,它将和老张的证言共同起作用,佐证医院的诊疗不当甚至违法。“民生山西”无法查询我妈本次的住院报销费用,但不怕,老罗说:“到时我们申请法院调取。”
“我也可以出庭作证。”老张拿着酒上下看,五十三度青花瓷,三十年窖藏珍品,他开心得不行,喜悦得不行,心里放不下。他又说:“不怕告诉你,我手里还有视频,证明她们每天给我用的药和处方药不一样。”
老张告诉我,自从得了肝病,他就吃住在医院。“你知道,总有一些人觉得我得了不治之症,肝病比SARS病毒更可怕。”包括他老婆和儿女,所以他被驱逐出境,不得不隔一段就换一家医院。“还好,我有办法,一住院就取得实证,把医院牢牢拿在手里。你放心吧,他们不敢对我强行,就不敢对你们强行。”
老张皮肤蜡黄,眼睛细长,眉毛和睫毛都短缺,鼻子小且鼻孔朝天,嘴唇很薄,包不住往外撅出的黄牙,黄牙彼此离得很远,齿缝宽大。他对酒肉永无餍足,浑身写满没有好酒好饭往进塞的遗憾。
我为有这样的同谋而羞愧,虽然同样赖着不出院,但我和他隔着一个宇宙。我合情他无理,我过失他故意,我让人同情他受人唾弃,我站在正义一方而他与邪恶为伍。我自欺欺人地想了很多,还在老张上厕所时,把两张病床多移开一尺半远。这让我舒服,毕竟我不想和他沦为一体。
老罗和院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进行了旷日持久的洽商,他说服不了他,决定把杀手锏抛出去。
我说:“你是把弱点亮出来,让对手更容易攻击。”
他说:“最尖利的矛攻不破最坚硬的盾,只有可怜人才会走到两败俱伤。”
我爱慕虚荣地想,幸亏我老公不是老张。人跟人真不一样,长得不一样,性格不一样,拆开一看,器官也不一样。我对老罗的爱达到顶峰。
他做到了。三天后,法院通知,医院撤诉了。
那天正好是我妈生日,医院声势浩大地庆祝,还送来水果夹心奶油蛋糕。八个小护士把病床围住,拍手高唱生日歌。声音不齐,播放视频时还能听出一个走调,一个后鼻音太重,en,eng不分。但我妈笑得很开心,她们祝福她福如东海,万寿无疆。
十五
这件事本来到此为止。患了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平均存活年龄七年,我妈已经活了五年。医院心知肚明,顺从接受,无比欣慰,补偿远比亏损高。
老罗带着我和公公,浩浩荡荡入院。说是住院,其实只是在一天中抽出几十分钟进行检查,我们先后接受了内科检查、外科检查、耳鼻喉检查、口腔检查、眼科检查。行将结束时,被告知“胶囊胃镜”为目前最高端的胃肠检查方法,15分钟完成,精准操控,无痛无创无死角,不需要麻醉,也没有不良反应、交叉感染。唯一不足是,它属于自费项目,检查一次六千五百元。“你们三个人可以享受团购价,一共一万五。”出于心安而非对这项技术的信任,我们接受了。
集体吞食甘露醇那天,警车开足马力,拉响警笛,浩浩荡荡而来。执行法官郑重宣告:(2018)晋1081民初734号民事判决书判令被告张富贵于判决生效之日起7日内将新华医院内科病房34床腾退。但判决作出后,张富贵没有任何腾退的意思,院方遂向我院提出申请,现我院决定依法对你采取强制执行。读毕,他把文书放入公文包,慈悲地问:“你是自己离开,还是我们帮你?”老张把两脚两手变成铁钩,紧紧钩住床,不服气地嚷嚷:“凭什么让我走?你们不知道他们干了些什么事,伤天害理!”法警掰开他,像吹口气一样容易,他们一人拉一肢,把他抬走了。
警笛嘶鸣,一路吼喊,把老张送回家。他老婆说我不认识他,你们让他走,让他走,赶紧让他走!他女儿一家远远避开,用两只手捂住口鼻,怎么把这个大毒瘤送到我们这里来了?他儿子儿媳以命相抗,你们要敢把他放下,我就跟你们走!警察没办法,问老张,你还能去哪儿?老张说,你们把我抬到你们家去,抬到你们公安局去。警察火了,去你的吧。
我听见老张绝望的嘶吼,从墙壁弹到地面,又从地面回弹。我的耳朵和胃肠,难受极了。受甘露醇役使,我每隔两分钟拉一次,从稠到稀,终于虚脱。
我说:“老张没地方可去才住院。”
老罗说:“这下住不成了,听说被列入黑名单了。”
我没几天就把老张忘记了。人一生会经历许多事,遭遇许多人,能记住的其实相当有限。但我余生都会记得这件事:经过几次有目的的策划,老罗又动员一批人到医院体检。老罗和院长因此成为“不打不相识的莫逆之交”,他被邀去吃饭,参加盛大的交流活动,还收到价值不菲的名表。老罗给我打包票:“妈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十六
我摇头、激动、悲愤,不能自禁:“为什么是我们?”
警察说:“他这样要求的。”说着递过来一封信,封皮写着“请通知”,有我和老罗的姓名电话。
我们站在河边,看着四个人慢慢靠近。黑点在河中心,吃足水,衣服鼓胀如充足氢气,一阵风过去动了动,又死寂下去。他们围聚,先自河里将他翻了个,然后一人一肢,将它提起来。河水一路滴答,到岸上。他双目紧闭,面容严肃,被浸泡的身体有些肿胀,看起来竟比素日慈祥。
警察说:“已经证实是自杀。河水只有浅浅的十几厘米,他口鼻朝下被淹死。他实在是想死。”
按照老张的遗愿,我们去河边抛撒骨灰。风有些狂烈,一松手就被吹到空中,可能落在树上,房顶上,他家阳台上,也可能落在臭水沟,屎粪堆,疯子的寄居地。于是老罗俯低身子,等指尖触到水面才松开。它随着流水,晃晃悠悠去了。秋还未尽,冬却迫不及待,站在河边一小会儿,便觉身上如无物,风径自穿过来,严寒蚀骨刻心。我有些伤感,觉得老张死得不如一只狗,一头猪,一条鱼。我说:“人不能死得这么寡淡。”
老罗说:“死就是死,再热烈也是死,再冷清也是死。”照他的说法,“够了,真是够了。你还嫌他带来的麻烦不够吗?
一个判自己死的人,踯躅在东,踯躅在西,最终选定沃尔玛超市。他走进去,像陪老婆买菜,带儿子买文具,抱孙子买零食,从容地摁“存”,等它吐出条形码,他把它收起来,郑重地放入。柜门咔嗒关上,如他的生命之门被关上,他从此坠入死亡,越来越远。那东西是什么?
我不能平息好奇,终是捉着条形码,一次一次试。条形码早失效了,管理员凭借派出所证明相信了我。储物柜内赫然放着一只黑色手提包,这是他唯一的财产,当日法警强执时,他抱它于胸,像抱着自己的老来子。
我觉得老张太过可恶,把自己的世界打破了,又来打破我的。我看看视频,看看信,翻来覆去看,不肯相信,又不得不信。为此我失眠三天,最终熬煎不过,把它们摊给老罗:“这是老张留下的。”
“哦。”
“他说医院每天给妈吃安眠药,一到晚上就捆手捆脚。”
“哦。”
“他说咱们和他的家人一样,害怕承担责任,就把妈抛弃了。”
“哦。”
“他说一个人被家人抛弃比被全世界抛弃还绝望。”
“哦。”
“他说妈一定知道,所以她脸上有死亡的神气。”
“哦。”
“老罗。”
“嗯。”
“如果不接妈回家,我就能一直这么自在,是吗?”
“是。 ”
“但老天爷会给我记黑账,让我得到惩罚,是吗?”
老罗不说话,定定地看着我。硕远和硕光涌过来,拼命争夺,一个说妈妈是我的,另一个说不对,妈妈是我的。我狠命地克制也克制不住,泪哗哗流下。
十七
哥从蒙特利尔飞行四个半小时到温哥华,又从温哥华飞行十个半小时到北京,再坐五个半小时动车回来。我说:“哥你没必要回来,我一个人能行。”
“我知道你行,”他说,“是我不行。”
哥挨着妈,让她紧紧贴在身上。他笨拙地拿着饺子皮,往里夹馅,夹多了又往出扒拉。妈嘻嘻笑着:回来了,坏了。妈在哥跟前好小呀,个子一点点,又瘦又弱。
我问哥:“能待多久?”
哥看着妈,看了好久,然后说:“一直待下去。”
妈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手紧紧拉着哥的手。哥甩了几次甩不开,挨着躺下来。我轻手轻脚走过去,看到哥蜷在妈怀里,眼睛眯起,嘴角流着哈喇子,跟小时候一个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