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 鸟(组诗)
2019-11-14王单单
王单单
[井 中]
俯身井口,向内探望
幽深的力量,柱状的黑暗
止于水面。井底的水
还在暗涌,一滴背着一滴
往上爬。如此负累
它们想把坠入水中的脸谱
递上来,给我重新安上
而我却不想这样,是时候
换张脸,重新生活了
就像木桶在井水中起身
这些年,某些人或事物的消逝
带给我今生,极大的
动荡,与虚空
[读罗伯特•瓦尔泽想到的]
好吧,黑夜是
一棵膨胀的大树
它的树冠,几乎
紧贴树荫,在无限的空间里
撑开。或许
需在另一个世界
甚至更远一点,才能看清
这巨大的盆栽
植根地球内部
白昼,只是它叶落后
枝丫间露出来的缝隙
哦,亲爱的瓦尔泽先生
如此说来,你和我
也仅只是,阳光
穿过它,遗留在
大地上的光斑
这晃荡,而又破碎的
光——斑——
[众 鸟]
有山雀、布谷、白头翁
仔细听,还有喜鹊、乌鸫和斑鸠
众多鸟鸣在山中编制成稠密的网
里面闲置一片森林。有时众鸟飞尽
把山腾出来,在它上空悬置
一片白云。有时这片白云
像失声的鸟群,为重新叫出声
竟在体内,逼出了一团阴影
[灰 鹳]
河流改道。为了倒映
两岸的灯火,它被迫穿城而过
一只灰鹳盘旋在夜空
把高楼林立,当作自己的芦苇荡
而城市,却像一片陌生的沼泽
让它警惕。好几次
它都差点降落了
最终又飞离。我的房间
在酒店的28楼
开着灯,透过落地窗
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或许,这只灰鹳
也看到了我,或许
在它眼里,我只是
摇晃的芦苇叶上
被虫子咬出来的
一个缺口而已
[童 真]
刀疤脸跪下去
磕头时,露出满背
九龙拉棺的文身
大殿里,我的儿子
模仿着,在他
跪过的蒲团上
跪
下
去
怎么也不起来
小家伙双手
合十,双目紧闭
样子比刀疤脸,更虔诚
更像一个
罪孽深重的人
[登西凉山]
什么都没有带来,也
什么都没有带走。风常年吹着
也仅只是吹着。西凉山上
空荡荡的。那到底
是什么,将我们引领到高处
一个个,散落在草丛中
杨昭、沈沉、子人,你们说说
影白、芒原、彪哥、马柱,你们说说啊
这像不像上帝在牧羊
每只都有自己的名字
他将我们赶进命运深处
并让刀口如门,供我们侧身
太冷了,还是下山吧
龙树镇在那儿,和别处的
人间一个样,都有着
砧板上的宁静,与空旷
[高速公路上的鸽子]
鸽子们放弃了飞翔
大摇大摆地,走在高速公路上
翅膀作为一种装饰
挂在死神的肩上。正好有
车辆快速驶过,像另一种飞翔
像刚从死神身上,摘下了
那对翅膀
[夜宿凤凰山]
轰隆隆响了几声
仔细听,是春雷!
有什么值得欣喜的呢
我放下手中的书
跑到窗帘后,掀开一条缝
窥视山下的城市
人们在喧嚣中,忽略了
这声音,身体中沉睡的部分
也错过了苏醒。时维戊戌年早春
深居凤凰山上
春雷滚过后,黑夜静寂
与我一墙之隔的陵园中
墓草拔节时,竟然弄出了
推倒墓碑的声音
[创作谈]
如果仔细观察,你会看见屋檐上有一根茅草拂逆而出,细密的水流沿着它并在其末梢逐渐汇聚成一滴水珠,当这滴水珠无法承受自身重量时,便闪耀着晶莹的光芒滴落在檐沟的石板上,滴水在重力加速度的情形下,完成了对石板一次轻微的撞击,但最后凿穿石板的,也正是这水滴无数次轻如舔舐的撞击。如果你仔细听,远处的山中钟声在回荡,那是敲钟人用木槌敲击钟体的结果,一个声音推动着另一个声音,它们在空中传播时, 形成一种声浪,连续不断地震动着听者的耳膜。敲钟人也是凭借一次又一次的敲击,将钟声送到最远的地方。
——这就是重复的力量,如此常见而又惊心动魄。
在诗歌写作中,很多人忌讳重复,技法、题材和情绪,一种技法写下几十首诗歌就会被批评为单一,不同技法中出现同一个题材就会被批评为狭窄,等等。写作者听到这种论调,往往会变得畏手畏脚,从而失去写作自信。其实重复并非写作的陷阱。你一次次撞击石头它“穿”了吗?你一次次敲钟它让最远的人“听”到了吗?关键是在这个过程中要有质的改变,语言在重复中要能加持诗意,一次比一次接近诗歌核心,有着反复撞击后灵魂深处轰然洞开随着诗歌之光照射进来贯穿全体的力量。有价值的重复不是同一个动作的原地踏步,而是“诗”被揭示、抵达、洞穿、呈现的之前的若干次试探与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