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漩涡和倒影处叩问历史
——《运河活页》读札
2019-11-14冯雷
冯 雷
[一]
读胡弦的这组新作《运河活页》不由得让我想起了俞平伯、朱自清著名的同题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在俞朱二位的笔下,随着天光愈晚、灯火渐明,秦淮河上被朦胧的烟霭所笼罩的明漪黯波也一点点改易容颜。“水”是特别能撩拨起人的海阔天空之想的,它随物赋形、刚柔并济;可润物无声,亦可汹涌澎湃;可小桥流水,亦可沧海横流;有情处谓之上善若水,柔情似水;而无情处恰似逝水年华,覆水难收。泛舟人固然是以时间为楫橹叙事写景,但情思感受却不能不连同世道、心境和风景一道在水波之中氤氲而开。佩弦先生写道 :“听着那悠然的间歇的桨声,谁能不被引入他的美梦去呢?只愁梦太多了,这些大小船儿如何载得起呀?”对于胡弦来说,《运河活页》恐怕同样是难以言尽的,“桨声灯影,山河的绚烂正当其时”(《岁月》),“浮世,还是交给游船吧”(《镜像》)。
[二]
没有理由忽视《运河活页》中那涟涟的水波,“明月位移,竹影、爬藤、碎花和木纹”(《咖啡馆》),这是江南情韵经文人笔触点染而成的景致。江南之美自古称颂,“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许多描绘吴越绮丽风光的佳句都流溢着一种风度翩翩的青春气息,而胡弦的表达却体现出非常个人化的古风格,我特别喜欢他作品中那种“木质”的品质。在和浙江诗人窗户谈诗时,我们也曾聊到这个话题,窗户把“木质”和渐渐到来的中年联系起来。讷言、敦实、芬芳而久远,华美却不招摇,其棱角更在层次而非锋芒,这或许正是把“木质”和“时间”联系起来的语义的浮桥吧。就胡弦而言,这种“木质”的格调不仅仅来自于他笔下“木质”“木纹”“木柱”“木案”等搭建的意象群,更来自于他“讲古”时的语气、口吻和心态。可以肯定,胡弦是有心有意做一个“讲古的人”的,包括《咖啡馆》一诗也提示到“古老的水在你眼眸里闪光”。《运河活页》是一次从现代的“咖啡馆”出发踅入历史深处的探查,而且胡弦的所得似乎也极其丰富,一如作品中的“水”有时是“河”,有时是“雨”,有时是“漩涡”,有的时候还是“镜子”以及“镜像”,这层层叠叠的本体和喻体使得作品如坠漩涡和倒影中一般。“抽刀断水水更流”,该从哪里进入这组作品呢?组诗里的每一首诗都是相对独立的,从这个角度来说,胡弦笔下的“运河”并不缺少“渡口”,但如果没有恰当的顺序来装订“活页”的话,恐怕无法窥探到“更深的深处”那些“更隐蔽的角色和表情”(《神话》),河流里“多少/秘密深藏,又无声息地离去”(《镇江:运河入江口》)。那是否可以从追溯“源头”入手呢,但胡弦似乎从一开始就不大认可这种方式,他以略带嘲讽和训诫的语调说道“也许你认为,只要把好舵/就能把握住河流。但这正是/生活的神秘与危险所在”。如果说在《源头》里,诗人对“运河”至少还有猜测和想象,“运河,它是否也会有一个源头”?那么在《谜》里,胡弦似乎觉得连“河流”也是不确定的,“许多年后,河流成谜”,包括对谜底的探寻也如飞扬跋扈的“暴君”“在谜语中养虎”一样危机四伏。作品里的那种诘难和思辨其实已经催促人们以“探究”和“质疑”作为登陆的口岸,随诗人一同去寻访那位“倒影和漩涡的收集者”(《镇江 :运河入江口》)了。
[三]
《运河活页》里最引人瞩目的自然是诗人窥伺历史的意图。《史公祠》涉及史德威为史可法修建衣冠冢、祖逖中流击楫和文天祥舍生取义的历史典故。几位都是正气凛然、名垂青史的英雄人物,“屈铁枝头,梅朵爆裂”“危城中/有人因愤恚而断舌,碎齿”可视为是对英雄壮烈事迹和不屈精神的隐喻。《北京东四十条,南新仓》提到了南新仓六百年间的沧桑巨变,“它还曾是/避难所、兵器库、废墟……”。追慕先贤、重述史迹,作品里也不能说没有这层意思,但却不是重心所在。
悠悠历史,宛如长河,近忧远虑、兴衰成败都蕴藏在历史的波涛之中,历史是处世营国的经验的叠加,正如胡弦所比喻的那样,“像一个巢,它变得克制,/弯曲,狭窄,却意味深长”(《镇江:运河入江口》)。“巢”其实是个很值得玩味的意象,它由无数的木札草屑彼此穿插累积而成,最终形成一种半闭合的、 包容的状态, 这倒和历史本身的品质、特点比较相似。
历史的淘洗是非常无情的,“它的光/颠簸在柜台、辞赋、舞姬们旋转的霓裳间”,“水到最后会变成/我们称之为无的东西”(《滚动》)。多少繁华、喧嚣对于历史来说不过是过眼云烟,是微不足道的一瞬。这种面对历史时的沧桑感是常说常新、永远难以言尽的。古人说“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所以探究历史的目的绝不只是为了知道几个掌故,论断几桩是非,而是要为现实乃至未来提供指引,因而胡弦说“入江口像一间黑暗的屋子/绞绳和帆索嘎嘎作响,听力好的人/能从中听到我们命运的预言”(《镇江:运河入江口》)。“听到我们命运的预言”,这或许也可理解为历史是可以拓展后来人的经验视野的。
或者还有一层意思,“预言”也可以理解为历史本身是包含的一些不变的精神奥义的,就像文天祥等的浩然正气。在《浚县,大伾山石佛》里诗人写到“天地已变,唯佛不变”。“佛”当然首先是指客观的佛像,内在的也可以引申理解为某些价值理念,天地会变,所处的时代会变,但是这些价值理念却不会改变,“仿佛仍有东西留了下来/并活在那起伏中……”,“对于/不断到来的时代,手势在拒绝;而手,/总是先于那手势进入其中”;历史不是“闲坐说玄宗”的陈腐往事,它总是在新的问题情境下被激活,就像诗人在《岁月》里所说,“那是属于它的岁月,一种崭新的教育/重新定义万物”。也正因此,后人需要不断参悟历史,从中汲取经验和资源。
[四]
然而历史恐怕并不像看起来那么直观,“所有问题都像小小的漩涡”(《岁月》)。“漩涡”在《运河活页》里不算高频意象,在这组诗里,除了《岁月》以外只在《镇江:运河入江口》和《神话》里出现过,但它对于这样一组历史主题的作品来说却意味深长。“漩涡”意味着吞噬、遮蔽、不可见,意味着我们目击的可能常常是“运河”的表面,而非道之所存。“漫长妆容,怎样取代了葬在镜子深处的人?”(《史公祠》)“有些话/就是说给不在场的人听的;因为/历史被反复讲述,但还是/有很多地方被漏掉了”(《北京东四十条,南新仓》)。似乎在胡弦的观念里,历史是一个让人感到迷醉的存在,在“更深的深处,/有了更隐蔽的角色和表情”,历史中的许多细节、许多隐情是永远无法探查到的,从这个意义上说,绝对的“真实”是不可知的,因为历史事件虽然是客观的,但是修史却是多种因素掺杂的主观活动,所以看似天衣无缝的历史叙述之中其实还有许多幽僻的角落。《史公祠》写道:“最难的,是你不知道衣服在想什么?”“什么人,正在无人注视处正其衣冠?”这种发问看似荒诞不羁,但却非常强烈地流露出对那种看似完整的历史叙事的不信任。在《运河活页》里,这种质疑感我觉得是最鲜明的,诗人从正反两方面一再强调,“许多事/在文字间拖得太久了,以至于我们/都倦怠下来。甚至,觉得没必要知道得太细致。/当我们想清楚了那其中的秘密/……/会觉得,历史正该如此维持”,“波浪是一种不真实的东西,它代表了/许多无法深究其意义的瞬间”(《镜像》)。许多碎片化的瞬间常常被人忽略、遗忘,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遗漏却可能影响对于“河流”、对于整体的认知,这似乎是胡弦的一贯立场。在我心目中,胡弦有两行堪称名言的诗句,“比起完整的东西,我更相信碎片。怀揣/一颗反复出发的心,我敲过所有事物的门”(《嘉峪关外》)。在我看来,这表达不仅仅是一种个人化的情绪, 同时还表达了一种方法论,它和西方“后学”,和新历史主义瓦解宏大叙事的精神暗流都是深深相通的。
[五]
总体上来看,胡弦对历史是持积极的、建设性态度的,历史宛如“激荡而浑浊”的运河,是诸多隐秘的集合,有待人们从碎片和瞬间出发,向着“不肯吐露的经验内部”(《用于书写的河流》)掘进。而与之形成对照的,则是“庸俗、/内藏冲动的日常”(《镇江:运河入江口》)。《运河活页》里,日常与现实常常显得紊乱、浮泛、幻灭:“庸俗的生活里一直都有/我们努力要抓住的梦想”(《北京东四十条,南新仓》),“城阙巍峨,街市繁华,/竹木、稻米、布匹和酒,随着时光的推移/在泛黄的纸上改变了态度”(《神话》),“理想像巨浪倒塌了,太突然的/发生,甚至来不及产生教训,/就被转换成纸上的技法”(《镜像》)。对于置身其中的现实和日常,诗人似乎更倾向于批判,他甚至分别在《镇江:运河入江口》和《北京东四十条,南新仓》里直接冠以“庸俗”。日常生活通常被视为乏味、沉闷、百无聊赖的,特别是在现代社会,商品经济、消费主义以富裕和自由之名渗透到每一个角落,人们普遍对这种隐形霸权毫无觉察,在整个社会链条中显得消极、驯服、毫无反抗精神,“像坐在历史深处饮酒”(《北京东四十条,南新仓》),毫无洞察,“启蒙”成了遥遥无期甚至是无人问津的谜题。“谜语需要另外的密码”,如何破译“密码”,拯救“庸俗”呢?诗人在最后两首诗里隐约给出了答案,或者说重申了作品的题旨,即仍然是要诉历史经验,不能将历史看作是僵死的“纪念品”,历史绝不是“只在遥远的描述中现身”(《河下镇》),它是如河流一样鲜活、流淌着的,“流淌,水就是真实性”。如果通过智与识去激活历史中的隐秘,那么历史则是“博物馆”,宛如“突然在光中冒出的/失踪已久的码头”(《博物馆》)。
[六]
“铜镜、玉器、陶瓷、柱础、箭镞……” “民谣、唱腔、船夫号子”(《镜像》),运河两岸风光旖旎,然而活页所记载的却真如重重“镜像”一般,让人不敢妄下断语。胡弦的创作某种程度上是反诗的,他无意以“清纯”的声音诉说情感,和表意的清晰流畅刻意保持一定的距离,对句式的长短、建行建节也不是十分在意。他近年来的创作无论是先前的“西部诗”、《沙漏》,还是这一组《运河活页》,他用诗性语言绵密、巧妙缝合的都是许多难以一语道尽的观念、理念,所以解读胡弦的诗歌不免要冒以意逆志的风险。
但另一方面,他的思考和推衍也使得作品显现出在文化、历史、哲学之间穿行的特点,因而常常能给人以启示,这恐怕正是胡弦的特色所在。和胡弦一道,“在桥边散步,又坐上船, 划向/星空燃起又熄灭的地方” (《咖啡馆》),经过这一番独特的经历,有心人是不会无所想、无所思、无所得的。有评论认为胡弦在诗歌中建构了“历史(故事)与感性体验中间的语义变奏”,通过“复杂的意义织体”“显现出新的意义与理念” ,这是有道理的,把《运河活页》看作是一部诗性的思辨录恐怕也不为过。胡弦的创作呈现出一种古董般的“老”气,在一个以“日常生活”为主题的时代,他以其独特的方式拓展了当代诗歌的思想空间和精神视域,并提示人们:
一定有一个更远的远方,
我们和河流都未曾去过。
——《滚动》
2018年12月22日于东京
27日改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