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于书写的河流
2019-11-14胡弦
胡 弦
河道怎样废弃?在那浮世中,是否有一只漩涡的耳蜗,最先听见了异样的声音?
水曾簇拥着它们 :云锦、更漏、红烛、城堞。其中,滑过长发的梳篦梳理过支流一样的安静时光,而惊骇的巨浪有过醉汉的真实,等到回声如谎言般传来,时局趔趄,每艘船都像一个小国家。权杖曾是最好的舵,但不知不觉,它已变成为故国代言的证物。诸事已过,运河重新变得平静,落沙,如同在水中下沉的灰烬——如果火已消失,灰烬,必然撤回到其更深的秘密中。
格言总是来得太晚,回望时,繁华诡谲,像不负责任的恭维。繁华是一种浑浊、复杂的东西,水一变清它就不在了。而水兀自流着,它不愿再把任何一艘船拖进具体的事件中,因为下一个朝代还要使用它。
这人工的河流,正是用于书写的河流。河,像文字间裂开的口子,一旦裂开,就不会再痊愈,即便淤积,甚至干涸了,功能,也不会消失。在句子中,它总是试图运载更多的东西——它不会变成白白流失的水,因它深谙颂扬与庆祝之道,也熟知未知与无意识的东西。无数文字中,它都像伪造之物,借助河中偶尔的故障生存,并隐身于水的潜意识和它不肯吐露的经验内部,使成千上万掌控过它的人一直活在幻境中。它知道,无论什么时候,如果它宣称自己知道些什么,都是开口太早。固有的漂泊性伴随着不确定的阐释,如同一股股支流离析而去。随它去吧,它如此善于取消,根本无法支撑那强烈的欲望,因此竟也避免了成为某个事物命运的一部分。
最后,回到影响之外如一根平静之舌,使所有已知的指涉,都像遗留在他物中的错误的版本。就像这段废弃的河道,已被改造成了景区。水面上涟漪散开,像无数线头,但没有谁再去整理它们。游船在水汽和油漆味中兴奋地来往。河道如弄堂。古街适合度假的人,老宅和传说适合小家碧玉。古桥、小轩窗的阴影夸大着它的存在感。而关于过往,这穿城而过的河已只能独自穿过解说词,穿过一段段既无出发、亦无归来的扩音器里的声音。甚至,当我们乘着画舫前行,与这条河相伴的感觉像是假的。这就是那空怀抱,某种隐秘的沉默控制了长堤、柳丝、水底燃烧的磷。安顿了所有历尽艰辛遥远跋涉的水面,触手可及,又像根本无法触及。
是的,水与河道终于剥离开来,后者如人质,已被时间押往他乡。而前者留存,包容流逝之物的显性留存。——当你目睹了这一切,必是来到了运河的另一边,看似阅尽变幻,实际上,只是某种难以平复的力量再次得其所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