剥棉花的雨日(外二篇)
2019-11-14一苇
一苇
窗外的地面是湿的,足见还有雨在下。便想起了乡下的雨日。七月十五拾撅花哩!若是天气好,这时棉花熟得早的可能会开成雪架。如果雨多,棉花疙瘩免不了沤坏许多,令人心疼。
在乡下时的生活,秋天有连阴雨,但也有大晴天。秋阳灿烂,秋高气爽,金风送爽,任你用什么样的描绘都不过分。
晴天多的时候,棉花便开得多。
妈听了天气预报,或者看了西边的天有“老云接驾,不刮就下”征兆,会立刻号令我家“三军”,将尚未全开的棉花桃在转眼间揪回家中。
在家里总比在地里淋了雨好,你不知道,棉桃一张嘴,雨水灌进去了就毕哩!沤哩,黑哩!
妈一说一串,总是十分有道理。
我们便蹈火似的在地里忙着揪棉花。揪回家,摊在脚地,晾着,剥着。
常常,家里带萼的棉花堆满了,老天还真下起雨来了。
有时候,天不下雨,妈为了提高工作效率也要在清晨有露水的时候将棉花带萼揪回家,让我们姐妹几个放学时能坐在家里剥一会儿。在地里摘棉花要比揪棉花慢一半的。
这种科学的布局为我家的颗粒归仓做出巨大的贡献,那时候不懂事的我有一个遗憾,每到冬季拔棉花秆的时候,别人地里的棉花秆上花不愣登地翘满了花一般的白棉花萼,我家的棉花秆却光秃秃的,没有美感。现在懂了,颗粒归仓比美感重要得多。
下雨的时候在家里剥棉花,治家有方的妈提前给大家分了工。一大堆棉花被她分成小堆,按年龄大小给大家分配好,谁剥完谁歇。
于是,我们便你追我赶,速度大大加快。有时候,妈不分工,却宣布,什么时候将北房脚地的棉花剥完什么时候歇。这时候,小弟和二妹可能会在大锅饭里混水摸鱼,打伙伙戏,但是主力队员们如我和小妹会开足马力忙碌的。尤其是我,头也不抬一下,坐在板凳上,将双腿上放个小簸箕,一次揽满满一簸箕,两手不停气地剥完,常常就在跟前的棉花堆上掏出一个硕大的洞来。
剥棉花的时候,有时候,爸给我们讲些历史故事,有“三升李好古”,可惜我将内容忘了,总是一个幸运儿意外地升迁了一次又一次的故事,还有王冕学画什么的。有时候,爸累了,便打开收音机,新闻、评书、小喇叭、广告,一段接一段,什么住楼,住楼,用水发愁,不是没水,水压不够,五塔牌自动上水器解您难……还有:秀兰,看我给你买回什么了!秀兰惊喜地说:呀!是海棠牌洗衣机!
耳边热闹着,低头忙碌地剥着,时间便从剥棉花的指间流走,一天又一天。
有时候,雨天太过漫长,就是遇上了连阴雨,棉花恰好也攒得多,债多不愁,大家心态反而很好,唱歌唱戏,苦中作乐一番。爸最爱唱《一颗红心》:大黄牛卧槽旁……潘发家平日里私心重,对牲口他怎肯苦经营嗯!什么的。妈便唱:我老汉为病牛日夜忙嗯昂,吃顿饭也不肯离马房嗯昂,近来这几天,他饭量大增长,一顿饭就能喝一罐子汤嗯昂……
有时候,妈还唱:八年前,风雪夜,大祸从天降,座山雕,杀我祖母,掳走爹娘……荡气回肠的。
那时候,我家的黑白电视机里放的是农村电视连续剧《篱笆女人和狗》。于是我们姐弟几个,剥棉花的时候便一遍遍地唱主题歌:生活是一团麻,那也是麻绳拧成的花啊!
外婆当时在我家,不喜欢我们唱唱呱呱的,说女孩子家没有个正形。
有一次,我们几个嘀嘀咕咕说要录歌,用爸的那台小录音机录歌。外婆听到了,颠着小脚去厨房找我妈,向我妈告状说,你那几个女子将锅掉到水瓮里去了,现在成精着要捞锅哩!
妈提了根擀面杖就往水瓮跟前走,到跟前一看什么都没有,问我怎么回事……逗得我们笑作一团。
外婆已去世多年了,可她的身影还常在我眼前浮现。告诉我,曾经的过去,曾经的艰辛和甜蜜。
剥棉花的日子远去了……
想想,那日子也很踏实,很亲切,很悠长和温馨。
农家的冬季
自从天亮得越来越晚,自从天暗得越来越早,自从风中有了寒意,黄叶簌簌从树梢飘零,我便深深地想念故乡,想念故乡的冬。
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北方的冬是最鲜明也是最凛冽的,秋霜落过,地面上的草儿、叶儿一片肃杀,雪白的霜花不由分说地涂抹上草儿叶儿清瘦的脸儿,那冬天就已然捎来信了。风开始渐渐带了哨音,鸟鸣中慢慢有了清冽,像冰碴儿般的清冽。爷爷开始拾柴背草了。从路边人家砍下的干树枝到场边风卷起的麦衣,到杨树壕里的干树叶子,都是爷爷要拾要扫要背的,烧炕、烧灶都缺不了。故乡的冬就在爷爷的勤劳中拉开了帷幕。
城里的冬没有这般干脆。城里的冬是温吞的,十月半的天气了,冬的意味还不是那么浓,竟然小院里的石榴花还开了两朵,谁家空调附近不知什么花儿也开了。黄河以北每年的11月15日是供暖的日子,往年临近15日,家里已经冰得待不住人,今年却反常,竟然也是温吞吞的,对于暖气的向往与渴望便弱了许多。还是想念故乡的冬。
故乡的冬是冷峻的,说来就来。小时候,早上上学,门外的天乌洞洞黑,空气冰冷坚硬,你一出门便禁不住瑟缩。进得教室,那窗户用塑料布钉着,被风抽得呼呼直响,总有一天,就有一块塑料布被风吹破,冬天的风便肆无忌惮地灌得满教室都是。教室后边的土炉子总是灭的。课间时,孩子们将炉膛里塞上些废纸,再加上些树叶树枝,烧上一会儿,闷上一屋子烟,炉子还是灭的。于是,大家一起受冻。数学张老师教得很好,可他也不耐冻,讲一会儿,清鼻涕就流下来了,慌忙找手绢,慌忙去擦。我们看得发呆,忽然发现自己的鼻涕也过了黄河,赶紧用袖子招架。也有个别学生是有手绢的,但总是没有袄袖子方便。因而大部分男孩子的棉袄袖子在冬季是锃明瓦亮的。那是属于冬季的颜色。
在偌大的教室里,受冻的不仅有鼻子,还有耳朵,女生的耳朵好一些,有长头发护着,男生可就苦了,或大或小的耳轮常是通红的,慢慢地就发了紫,发了黑,那是冻破的耳朵结了痂。受冻的还有手,在手上边,男女平等。我每年都要冻的是中指,直到今天,中指上还有冻伤的疤痕。受冻后先是红肿起来。中指中间粗两头细,像个不成器的红萝卜,肿到一定程度,指中间常打弯的地方便裂开口子,流血然后结痂,然后再冻裂,再结痂,一个冬天,分分合合总不消停。最冷的时候,那伤口裂得像个小伢儿的嘴,又疼又痒,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乡村的冬季难说美丽。先是服装,保暖是第一。我小时候就常穿得像个棉猴。棉袄很厚,棉裤更厚,人穿上棉衣后是方的,不说腰身,更不说身条,圆鼓鼓地在冻得硬邦邦的土路上滚动,是骄傲而又幸福的,常常还惹得那些没有厚棉衣穿的孩子们投来羡慕的眼神。再是表情,对着凛冽的寒风,谁也没有心情去妩媚地笑,脸上倒是有红晕不是晒的更不是热的,而是冻的。红红的两团,像极了今天希望工程要捐助的落后地区孩子的脸。再是心情,平淡、平静到没有任何色彩。农村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和劳作,再多的风情都交给土地了。若说是有一些波澜,也就是放学狂奔到家中,看到奶奶做的红薯米汤里今天下了豆子,看到妈妈炒的酸黄菜里忽然加了豆腐,于是雀跃、幸福,香甜美味地吃上一顿,然后欢蹦乱跳地叫上伙伴再去上学。没有为了高兴的高兴,没有为了演出的演出着生活的一幕幕一天天。
故乡的冬季因为冷,暖便显得弥足珍贵,记得有一位姓吕的班主任,将我们班里16个娃娃在大冬天全部叫到他的办公室里上课,孩子们围炉而坐,大声地朗诵着课文,幸福像花儿一样开放。后来吕老师生病了,班里的孩子们从家中带来各种各样的礼物,我就从奶奶放鸡蛋的罐里偷了六颗鸡蛋送给老师。奶奶发现后也没有说啥,反而感慨说,好人好报,你吕老师心眼好,给他拿几个鸡蛋太应该了。
故乡冬季的暖也是绵长的,于我,有一位勤劳的爷爷,每天天傍黑时,爷爷都要将土炕里塞饱柴,然后用一根木棍招呼着,擦根火柴点着,用棍子拨拉着慢慢烧,赶我晚上放学回家,那炕烧得正热。我和妹妹们欢呼着爬上炕,抢占着靠炕口的最热的那个被窝。手和脚的冰冷很快被热炕融化。无梦的夜晚有的却是无边的温暖与幸福。今天,席梦思和空调之下的城里的冬远离了寒冷,有了梦,却也有了失眠。还有无孔不入的孤寂与向往,对于故乡热炕的向往,对于无忧无虑的童年的向往。
故乡冬季的暖也是具象的。不仅有在炉窑里被爷爷精心烤得又干又甜的红薯,还有黄酥的干馍,还有不多见的烧饼……更有奶奶亲手做的套袖。花格格洋布里子,绵绵的,蓝布面庄重而又大方。奶奶每年都要给我做一双套袖,套袖套袖,顾名思义,和棉袄袖子一样宽,有二十厘米长吧,恰好可以把手装进去。这样写字的时候,手背不冷。尽管有套袖,可我的手还是冻,尤其是右手中指。心灵手巧的奶奶便又给我做了个中指套,手背连着一个中指套,在胳膊腕上系个带子固定,这下好了,不影响学习写字,没几天,我那裂口的中指便痊愈了。那时候没有“有才”这个词,今天想来,奶奶真的很有才。七十多岁的她坐在床上想啊想,缝啊缝,又是加棉花,又是垫布,终于做成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一指禅”棉手套。一个个冬天,就在为我们姐弟几个做套袖、设计手套、准备饭食中过去了。心中只有对孙儿的爱的奶奶,冬天过得踏实而滋润,没有彷徨,没有犹豫,更没有纠结。
故乡的冬也是有风景的。干瘦的树枝,像爷爷的手,孤独地伸向天空,充满了力量。难得的是晴天,冬阳如金,照得人脸上暖融融的。爷爷和几位老友便坐在我家朝南的大门口晒暖暖,说着陈年旧事,说着当年在雪花山上打日本,老娘病了,从山上下来时,一口气跑了二三十里路竟然不知道乏。说在台湾的老田,前不久给家里寄回一台大彩电。说后巷老孟家娶的新媳妇特别孝顺。日头便在老哥儿们的闲谝中悄悄从东移到了西。故乡的冬,悠闲而惬意。
雪是故乡的冬当仁不让的主角。一下雪,乡村便在一夜间成了童话世界。任再无诗意的人,推开大门看冰雕玉砌的世界,也禁不住惊叹一声:哎呀,美!乡村的雪比城里的雪坚韧些,没有车来车往的碾压,也没有尾气空调的骚扰,因而它能多白一会儿,能多美一会儿。走到村口,举目四望,好家伙,那岭上,那路上,那田间,那柿树沟里,一眼望不到边的白。“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意境立时便有了。大雪之下,白色遮盖了一切,连看雪的人也是无我、清净的了。
天那么高,地那么厚,我那么小,小到如微尘,如无有。
这种心境大约只有故乡的冬里有。
暴雨中的上会
眼下,烟火人间的日子大约离上会远了些。有一个月了吧?忆念中,上会应该是在每年的农历九月,家乡人叫九月会。其时,秋庄稼收了,大部分棉花卖了,变成钱了,便要上会。用血汗换来的或多或少的钱,带着跟自己劳作了一年的老人孩子去上个豪华的会去。这是每一个劳苦家庭的家长的心愿,更是常年缺少油水滋养的孩子的心愿。
于我,知道上会这个字眼,或者说能记得最初上会的年龄大约在五六岁。妈说,栲栳会哩,明个儿咱们上会去。上会?需要搬梯子吗?我认真地问。妈笑,大人们都笑。没有人回答我,都以为是孩童的痴傻。其实上会就是上集罢了,不过会比集大,似乎天南海北的商贩都来,天南海北的农民们都来。当然,那时候,农民是最大众,当老师的爸爸就常跟着我们这些老少农民上会去,他并没有表现得不像农民。
忽然想起来了,我有记忆的、最早上的那个会是在1978年。那一年,小妹还没有出生,妈挺着大肚子,骑着家中的老飞鸽先去外婆家送东西。我和二妹坐爷爷拉的小平车与奶奶一起走。爸爸随后从学校赶到栲栳去与一家人见面。谁能想到,那天的会会是那样的结果呢!若是知道是那样的结果,不去上会也罢。然而上会前,种种欲望涌动着,不可遏止着,推着这老老少少一家人,坚定地、不可更改地去上会。像今天,我们以盛大的心情迎接许多貌似盛大的事情一样,末了却发现,其转头空的速度大约比烟花来得还要快了些。
上会前一天,爸爸从收音机里听天气预报,我想应该是听天气预报了。他说,天气预报说了,明天渭南地区有小到中雨,部分地区有大雨。渭南离我们永济不远,爸就以陕西人民广播电台的天气预报中渭南的天气来预测我们永济的天气,一般都很准。可是,上会的日子是提前就定好的,爷爷、奶奶、妈妈,尤其是我和二妹早已做好了准备。上会么,那个高高的会,繁华热闹的会,有好吃的、好看的,比平常的日子不知要高多少倍的会。即使要搬梯子也要去上的会,何况并不需要搬梯子。当然,事后证明,那次上会比搬梯子还要艰难得多,可谁能想到呢?谁知道呢?
妈妈先出发了。外婆家离栲栳不远,她虽然怀着小妹,且再有两个月就要生了,可是家中的老妈不能不孝敬,她大约是要给外婆送些东西,不珍贵却又必需的东西,谁知道呢?妈反正乐此不彼的,怀着小妹出发了。
我和二妹在家中兴高采烈地等着与爷爷奶奶一起出发。算算那年,爷爷是61岁,奶奶是66岁。我是四周岁零九个月,二妹是两岁零十个月。小平车那天极受礼遇,车厢里铺上厚厚的褥子,还放上一块织毯,爸爸从学校拿回来的那种红白相间的织毯门帘,总之是要让木板平车极尽舒服的。
爷爷拉小平车,奶奶和我们姐妹俩人神仙似的坐在平车上。出发前,我的心情基本是这样,在一段舒适而又不太漫长的路途后赶赴一场视觉、味觉、豪华的盛宴。
从我家青台到栲栳镇那时候也就是十里路吧!对于今天的轿车来说,真的不值一跑。走在永(济)临(晋)路上,过了青台路口,一不小心就会错过栲栳路口。然而在30多年前,这十里路,要靠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的双脚和双腿去量,尽管那时候,爷爷腿脚还好,腰不弯背不驼,发起脾气来,眼睛一瞪,声如洪钟,让人发抖。
但神仙般的感觉仅仅持续了一小会儿,那时候没有手表,印象中美好很短暂。从青台村出发,向东走,再向北走,刚刚走出青台村的地界,到了向北的那条路,那条路要从正阳村里穿过,可能还要过别的几个村的地,反正是土路,干的时候还是光洁平整的。刚上了那条路不久,忽然间豆大的雨滴兜头浇了下来。爷爷叫了声“不好”,走得更快了。
雨越下越大,原本坚硬的土路在大雨的浸润下,很快就软瘫成稀泥,不争气地在爷爷的脚下,在平车的胶轱辘下变形、变节、变性……车轮陷入泥里了,爷爷东倒西歪地怎么也走不动。沉着冷静的奶奶立即跳下平车。奶奶是小脚,她在泥中更是寸步难行。但她必须跳下来,以减轻平车的重量,让爷爷能在泥泞路上往前走。
我看到奶奶从平车上下来后,踩着已发黄的秋草,直接上了路边的水渠边沿。水渠边沿上地势高,不存水,大约还能待得住奶奶的小脚。奶奶在水渠边沿上趔趄着前行,不时要费力地去抓身边的杨树,以保持身体平衡。
那雨水还在铺天盖地地浇。我和妹妹机灵地将那条门帘织毯抽出来顶在头上遮雨,可那织毯不是塑料布,很快吸足了雨水沉甸甸地压在我和妹妹的头上,雨水便肆无忌惮地往身上灌了。
爷爷还在前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二妹却在湿毯子下大哭大喊了起来:爷,我不上会了,我要回家!我冷!爷爷回头说,好伢哩,不要哭,再坚持一会儿就到会上了,啊!
我咬着牙,虽然也冻得直打哆嗦,牙格子直响,可总归是没有哭,从织毯缝中看奶奶在水渠边沿上艰难地走,看爷爷躬着背在泥路上走,心里沉甸甸地发紧,总是没有哭。
两岁多的二妹不懂事,越哭越厉害,哭得人心焦火乱。爷爷回过头说,再哭,再哭把你撂到雨地里去!二妹不管,她太小,大约还不知道害怕,只是一个劲儿地哭。爷爷回过头来,取下紧扣在背上的背带在我们俩头顶甩了甩说,再哭,打呀!
二妹收了哭声,一会儿又被雨浇得哭了起来,爷爷挥动着背带好像朝我俩打了过来。咦,怎么不疼?再看爷爷,他将背带打在平车帮上,还是吓唬我们俩而已。就这样在雨声、哭声中,我们祖孙四人跌跌撞撞像红军长征般,赶到了栲栳会上。
令人不解的是,那么大的雨,会上的人还是那么多。羊肉馆子里的人还在排队,两毛钱一碗羊杂烩,一毛钱一碗素菜泡馍。我忘了吃的是两毛的还是一毛的,但爷爷吃的肯定是一毛的素菜。他上会的目的,主要是招呼奶奶和两个小孙女。并不因为与雨水搏斗了,就要吃两毛钱的羊杂烩了。素菜也就是素菜而已,其中泡的馍馍还是从家里带去的黑面馍。
我跟在爷爷背后排队等店老板舀菜,那是一家低矮得有些破旧的饭店,人多得厉害,矮小的我看不见羊肉锅子,只能从大人的腿缝间,看窗外檐下一直滴着的雨水。那雨水是冰冷且黏稠的,地上黑乎乎的,人们还兴高采烈地向着羊肉锅子或者素菜锅子蠕动。早已忘了最后吃到的羊汤或者素菜是什么味儿的了,只记得那滴檐的雨水咋就那么多那么长呢?
那天,那么大的雨,竟然挺着大肚子的妈妈也从家里赶过去了。爸爸也从学校赶过去了。我知道,那时候的上会,是家里的一件大事,尤其是我们一家老少齐出动,即便不惦记那羊肉锅子,却还有王秀兰的戏。老人孩子坐着平车上会,他们两个壮年人心里也不放心呀!
雨大约下累了,到饭后停了下来。我们一家人便跟着人群去会上走。布摊、鞋摊、卖火烧的、卖拐枣的、卖瓜子的……人世间所有的繁华与热闹在雨后以更加高涨的热情和着小贩们的叫卖声再次蓬勃。
好像吃了香甜的油糕,还买了一把拐枣,黑色的,小小的,甜甜的,带着枝子,用细线扎在一起,五分钱一把。那时候,小孩子手里摇着一把甜甜的拐枣,边走边摘着吃,多么骄傲,多么奢华,多么幸福。虚荣心都被这五分钱的拐枣撑得满满的。四岁多的我,在30多年前的栲栳镇街头享受着那种不可言说的美妙。谁能想到,意外又起呢?
日头偏西了,一家人各自在会上款待了自己的眼睛和心后,忽然发现,二妹不见了,两岁多的二妹走失了。
于是爷爷的眼睛瞪大了,爸爸的声音忽然高了,挺着大肚子的妈妈一下子坐到了地上,奶奶抹开了眼睛。那年月,没有手机电话,连大喇叭都不多,爸爸去戏台下边找人也喊了,没有结果。傻傻的我无奈地望着肝肠寸断的一家人,心里除了无奈还是无奈,连悲哀都顾不上有。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兵分两路分头去找的爸爸和爷爷都空手而回。一家人再度在栲栳街口集合的时候,心里的焦虑几乎到了极限。奶奶那块蓝色的手绢几乎已全部被眼泪浸湿。爷爷的眼睛也红了,爸爸的嗓音已经沙哑,妈妈更是一脸痴呆。我傻傻地站着、看着,希望二妹忽然蹦跳着出现在我们眼前。
二妹的丢失对于几位大人的打击是相当巨大的。我今天确乎知道,我们家,家境中上,却缺孩子,爸妈将我从姑妈家抱养来后,不久有了二妹,她是爸妈亲生的第一个孩子。她的走丢无疑是天大的事情。二妹长大后没有让妈省心,让妈跟着她吃了许多苦头,流了许多泪。妈说,早知道你这么不省心,那年就让你丢了好了!然而,此一时彼一时,就在我们一家人陷入悲痛与绝望中时,就在夜幕几乎笼罩了集会的每个角落时,奇迹出现了,一个老太太拉着二妹的手,慢悠悠地朝着街口走来。
先是爸爸用沙哑的声音大喊一声:丽娃!你跑哪里去啦?随后,爸爸冲过去,如获至宝般一把从老太太手里夺过二妹,紧紧地抱了起来。
老太太有些尴尬地说,在街口看见小伢儿在哭,问她叫啥,家在哪里,她光哭也不说,便把她引上了。
谁知道呢!爷爷有些气恼,但一家人望着失而复得的孩子谢过老太太,打道回府了。
忘了怎么回的家。
忘了,也无妨长大。
只是,奶奶的眼睛落下了毛病,只要稍有小风,她的眼睛就流泪不止,怎么擦也擦不完,总像在哭。
只是,爸爸从此教我们念起了另一种儿歌:我家住,山西省,永济县,栲栳公社,青台大队,第三生产队,我叫……今年整五岁,我爸叫张……我妈叫……
这样的儿歌,我、二妹、出生后的小妹和弟弟都念过多年。
以防丢了。
好在,我们都没有丢,都长大了,都走进这人生了……
只是,哭红了眼的奶奶走了多年了,瞪大了眼也舍不得打我们的爷爷也走了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