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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泉,沁源

2019-11-14陈小燕

黄河 2019年4期
关键词:临泉小安安徽

陈小燕

2018年5月,我终于回到了安徽。这年父亲已永诀25年,母亲也别后整整4年。

安徽省临泉县,父亲的生养之地。从我记事起,逢年过节父亲总会提说的一个地方。当他独自一人时,悄悄靠近他,他会愣一下,然后慈爱地看着他的孩子轻轻吐出一句话,“安徽是咱的老家!”

上世纪,当日本侵略者的战火燃烧在中国大地时,父亲随共产党的队伍南征北战,最后转业落脚在山西省沁源县。母亲是沁源当地女子。我像一只苍耳的种子,父母毫无察觉,我已用众多的钩刺挂在了他或她的裤腿上。一个暮春时节,我便出生了。一落地,沁源的山川、大地与草木便热烈欢迎我,之前这方土地已经等待我很久很久。我虽是一只平凡渺小的苍耳,但并不是来自偶然。渐入岁月的深处,我越来越相信是因着一份与天地的情缘,我便如父亲一样扎根在了沁源县。沁源县崇山峻岭,森林茂密,黄河的支流沁河由此发源。居住在一条河流的源头,通往外界的路在山脊、河谷、森林间蜿蜒,转一个弯,便隐没了身影。是候鸟传递此处与远方的消息吗?父亲给我取名小燕,愿我像鸟儿一样可以往来于北方与南方。燕子,一只记忆浓烈而深情的鸟,春秋每一趟的远程跋涉都不能忘却自己上一年的故园巢穴。隔着万水千山,父亲频频回望的安徽省临泉县,那里水网纵横,有一望无垠的大平原,一条名为泉河的大河从境内流过,取临近之意而得名。

1957年,回乡

群山如海,波涌天际。松涛阵阵,仿佛试图打开往昔与未来之间的秘密通道。俯冲的山鹰刺穿背影,在波谷里保持自重,在浪峰之上呈现轻盈。座座相连的山峰崛起如万马奔腾,哺育千秋万世,又如花瓣次递打开,层层怒放大地对天空的爱恋。那成千上万累以数亿的松四季常青,其间不乏有百年千年之木,每一棵树下都盘亘着一汪纯净的水,相连相通,山体内蕴涵了一座无法测度的汪洋,水满则溢,沟沟壑壑碧水涌流。

父亲牵着我的手登上群峰之巅。这是属于他的疆域,他工作的地方,太岳林局。我的额头上有一个无形的印章,我是太岳林局的子弟。无比雄壮秀美的山川呵,感受得到地球之外,此刻沧海狂奔,牵引着无数星辰,只是父亲和我无法用肉眼看到。无数首诗汇聚吟咏。我会在哪一首诗歌里成长为朗朗少年呢?少年出生成长在一棵油松下,这一天攀上最高的峰顶,父亲引领少年认识世界,一颗眺望的灵魂初识无边与广大。

父亲带我下到林间。林海茫茫,无数的松云冠巍峨,臂膀相错,直上万里长空,林下无有杂物,厚厚的松针铺展,光滑净洁,笔直的树干一棵棵走远,光在林间散漫。沉浸在山林的浩瀚中,父亲是一棵高高的大松树,我是他近旁一株青翠的小松树。父女之间有一条潜藏的暗流,父亲敏锐感知到了成长中女儿年轮的拓展与铭记,她正飞升向某一个深远高阔之处。或许父亲同样被松林的深邃、雄奇与多姿震撼,虽然他已不是初次进入松林。他的眼睛炯炯有神,看着我,“在我们老家,没有松树,没有高山,是望不到边的平原。每天早晨,太阳从地平线升起,不似这里,太阳从山背后跳出来,我们的房前屋后有水塘,夏天水塘里开着荷花……”那是什么地方呢?我疑惑地问父亲。他回答,“那里是安徽,我们是安徽省临泉县谢集乡陈老庄村人。爸爸14岁就从那里出来了……”

我还有另一个家乡。几乎,我更应该在那遥远而陌生的地方上学读书,一日日慢慢长大。那将是无法想像的人生的另一条河流。

是什么让人飘零异乡?当迁居之地以天空、山岳、河流、饮食等等全方位无声无息俘获父亲后,在某一个从梦中醒来的清晨,他一定伤怀不已。他情愿停留在梦中,只为嗅嗅家乡土地的味道。父亲的一生有多少次类似的伤怀呢?远离亲人,远离他的大平原,他注定是一个孤儿。漂流,类似一种刑罚,淌着从母体而来的血,慢慢斩断与母体的联结,又千方百计嫁接到别一处,寻找来自恰似源头的供应。当久居之地的山水沁润他的下一代他的女儿时,父亲再一次思乡了,伤痛了,这是更深的绝望,有一种彻底的近似背叛的情愫击穿了他,真的回不去了。父亲寻找的是一份爱与归属,如此才不会单枪匹马。可是终其一生他都是孤立无援。

那些来自渺渺宇宙间,宏大的细碎如分子的物质,无始无终不断向人间弥散,纷纷扬扬。落在父亲的身上,落在他的儿女身上。人类不会知道这些肉眼看不到的微小之物无时无刻不在飞舞中编织联缀着一张巨大的网,这便是命运的经和纬吧。一切讳莫如深,似乎扯不到一起,如相隔甚远的父母,一个在安徽平原,一个在山西太岳山里,然而时代的风云际会使他们竟然相逢了,并且缔结了婚约。1957年,父亲29岁,刚刚娶了媳妇。那年冬天,他带他的新娘回安徽老家。他和母亲在县城下了车,天已黑透,不再有车,大雪飘飞。旷野茫茫,白雪一层层覆盖了大地,雪花轻盈,似翻飞的蝴蝶。观望四面八方,一马平川,哪里也是一个模样,没有道路,没有人家,母亲已迷失方向。少年出走的父亲在飞雪中准确地辨出了通往陈老庄的方向。路途尚远,父亲和母亲没有住宿,也许是父亲归乡心切,这一夜,雪光照亮黑暗中前行的路,父亲和母亲踏着雪,互相搀扶,在微明的晨曦中抵达了陈老庄。

茅草屋里亮起了灯光,依稀的亮光中,父亲的哥哥认出了早年的弟弟。他惊愕,极度欢喜,嘴唇哆嗦,漂流四方的弟弟从天而降。父亲从离家的那一天起,就没有想到过自己可以再次迈进家门。死亡对穷人来说如一柄时刻悬在头顶的剑,不定哪时哐当一声坠落下来。兄弟相拥,除了哭泣,不能言语。无法压抑,情感直接攀升至最高的峰顶,多年累积的牵挂与放弃,盼望与无望全线爆裂,粉身碎骨,别后的种种苦难与变迁点点滴滴早已成潭成湖,今日彻底决堤崩塌,泪水喷涌,号啕大哭。亲人的泪水可以洗濯伤痛可以抚慰孤独,所有的不堪与忍受在这相见的一刻全都变得意义非凡。今生能见此一面,足已!哭永诀的爹娘,哭饥饿与寒冷,哭无望与病痛,哭相见的欢喜与上天的怜悯……哭了多久呢?身旁的两个女人也一起哭起来,一个是伯母,一个是母亲。一个六七岁的男孩静静地看着四个大人抹泪哭泣,明亮如星辰的大眼睛一眨一眨。这是一个俊美的男孩,乳名小安,是伯父唯一的儿子。这一生叔侄俩仅此见过这一面。直到父亲去世25年后,我们姊妹一行回到安徽,小安哥哥已是72岁。

如父亲预想的一样,生养他的那个女人,我的奶奶早已不在人世,兵荒马乱,穷困潦倒,贫病交加中亡故。这是穷人一贯的离世方式。我血脉的上游,从未谋面的奶奶,似乎是在梦里,在街头的人群中,在偏远的乡村,一头白发,满脸皱纹……她一世穷苦,却不卑贱,神情里有对生活苦难的注解,而不是注满绝望与麻木。隔着时间,我们四目相望的时候,我泪如雨下,像碰见前世的自己。我生长在北方的群山中,从未回过安徽,在我有限的认知中男人如山上的松,女人如山林间的花,大而言之北方的男人如山,女人如绕山回环的河流。我的奶奶,南方的前世女人,不美,不娇俏也罢,如平原水塘里的蒹葭,有些许平凡,有些许仙意。可是当我听到父亲讲述少时对饥饿的刻骨铭心,我感知到了我的奶奶渴望自己是沃野千里之上的麦子,倒下也要化为大平原上的一捧肥料。她真的就把自己变成了麦子,变成了大地深处的肥料。她已面目全非,以致她的后人,如我,她血脉上的这枚果子无法追寻她本来的容颜与性情。若真的相逢,她会认得我,我怎能认得她?

父亲带母亲去上坟,祭祀先辈。祖坟无处寻觅。平原上土地金贵,没有北方一样的荒坡山梁,埋葬亲人也需占用耕地,解放后平分土地,村里所有的坟全平了。未平坟之前,父亲陈氏这一支也只是有一座坟茔,孤零零的,只葬有奶奶一人。父亲的父亲,我的爷爷在父亲幼小时外出谋生,再也没有回来。平原无遮无挡,却无人知道他的去处,即便倒在了大地归于尘土,家里人也未能寻到他的尸骨。他消失在天地间,却以不可抹灭的伤痛永远留在了后人心上。大平原呵,一眼望到天边,一个人于何隐藏?怎样的凶险临到了他的头上?伯父长父亲十七八岁,与奶奶一起在饥寒中带着父亲长大。父亲告诉过我,伯父挑着担子,一只筐篓里装着破烂的家当,一只筐篓里坐着他,奶奶颠着小脚后面跟着,一家人在路上在风里。在路上做什么呢?我忘记了父亲的回答。一个贫困之家,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无非是流浪、乞讨、逃荒……父亲对伯父的感情很深,如果没有这个大哥,他和奶奶连乞讨都不知方向,都会毙亡旷野。父亲还有一位姐姐,一位非常漂亮的姑姑。父亲说她是方圆百里公认的美人,可惜家穷,病了,无钱医治,香消玉殒。去时正是十七八岁的大好年华。父母生了五个女儿。父亲说我们姐妹没有一个像姑姑。姑姑到底有多美貌呢?随着父亲的去世成了一个封存的秘密。父亲在世时,每每谈及老家之事,我们姐妹总以为那是遥不可及之事,不干我们的事,不上心,也不认真听。偶尔飘进耳朵一两句,记了下来,却从没深入地思考过,理解过父亲。可是当我们懂得这些信息的珍贵时,像撕碎的纸片,只言片语,零零散散,无法构成一幅完整的图画。没有人能够和父亲一起回忆往事,除了他的哥哥。奶奶的坟前,伯父和父亲一起跪下来。先父的魂魄今在何方?先母的魂魄可与先父同在一处?姐姐的魂魄又在何方?呼喊着亲人的名字,兄弟二人为他们焚香烧纸。伯父的声音低沉有力,“传法成家了,回来看你们来了……”黑色的纸灰在微风中旋转。

1957年,那时的父亲在哪里工作呢?应该是在山西省林业厅吧。父亲原是要去参加抗美援朝的,却不知何故,没有前往。他部队的番号,我无从知晓,我的姐姐哥哥也无从知晓,只记得父亲说解放后这支部队去了青海,他转业到了地方。转业前,部队首长找他谈话,欲送他到军校学习。一个缺衣少食的苦孩子,参了军,枪林弹雨中那么多战友死在眼前,他几次幸免于难,从死人堆中爬起来。父亲常说,他是白白捡了一条命。他在部队识了字,学会了读书写信。再到军校学习岂不更好?为什么不入学呢?我不知父亲当时如何思想,为他惋惜。父亲前期所有的选择并非与我无关。虽然我在出生时,他已人到中年,大局已定。但是我命运的走向在父亲早年已在渐入轨道。《圣经》上有一句话,“你未出母腹前,我已知晓你。”读懂并相信这句话,需要的并不仅仅是一定的年纪,收起之前诸多飘浮不定的思想,溯流而回是认识自己最好的方法。我走过了太多无关紧要的白昼与黑夜,在思想的尽头,我再次遇到了自己的父亲。做一条回溯的鱼,死之前回到自己的出生地,安然与世界道别。

父亲和母亲在老家住了三五日,知道了现在居住的茅草屋是解放后党分给家里的,遇到新社会,贫下中农是主人,伯父娶了妻,生了子,小安聪明俊朗,开始过上了安稳日子。共产党,毛主席救了咱!伯父和父亲千言万语,说的最多的是这句话,说到深情处大发感慨的也是这句话。

离别总是要来的,父亲母亲辞别伯父一家,回到了山西。伯父挥手相送中,也许父亲还想着下次再回家看看,但是这一别,他一生再没有回去过。

千里之外

把所有的大山搬走,世界会多么空旷。那就是平原吗?像天空那样无边无际吗?天空需弯下腰才能和大地亲吻。大山原来是大地的唇吗?那些平原上的事物,水塘、荷花、麦子、草帽、香油、蚊子、水牛……他们在夜里悄悄潜入我的梦乡,操着和父亲一样的安徽方言,与我深切交谈。我用北方有限的认知对照南方的万物,嘈嘈切切,讨论热烈。白天,我是属于北方的,夜里,南方的平原就把我运回那里。可是,第二天一睁开眼,我又在北方了,睡在家里的大炕上,安徽不睡炕,是床。我从没有把自己夜行南方与北方的秘密告诉过人,也没有试探地问过姐姐哥哥和弟弟。父亲给哥哥取名晋安,意思很明了,晋为山西,安为安徽,给弟弟取名沁安,沁即沁源,安自然也是安徽了。他们像我一样可以日夜之间往来于沁源与临泉吗?我不敢问,怕泄露天机,再也回不到父亲所说的老家。

很奇怪,父亲白天谈及老家的什么,我晚上保准梦到。或者我晚上梦见老家的物件,父亲白天就会说起此物。梦里,老家的人戴着草帽收割麦子,第二天,父亲一定戴草帽。夏天,不上地里劳作,只要出门,父亲就喜欢戴草帽,这是他一生的习惯。山西人爱喝小米粥,父亲爱喝的是大米粥,临泉不种小米。父亲爱吃香油。母亲常熬和子饭,这是典型的山西饭,有的地方叫调和饭,有小米、南瓜、红薯、大豆。父亲盘腿坐在炕头,把一碗和子饭放在红漆炕桌上,拿起香油瓶,小小心心地滴一滴香油,他搅和着,先拿筷子蘸蘸放到口里,舌头在双唇间咂吧咂吧,仰头,像在眺望遥远的家乡,随口念叨一句老台词,“哪里的香油也比不上老家临泉的好呀。”梦里,我常常闻到了临泉香油的香,小磨香油。没有油灯,是月光,透过茅草屋的窗照进来,如水的月色把夜调成蓝色的,没有风,屋顶的草寂静无声,一只粗糙的大手推着小小的光净的一盘石磨吱吱呀呀转,浓烈的香气传得很远很远。我似乎还梦到过蚌埠,蔚蓝色的大海潮起潮落,海水退去,留下许多的贝壳……阜阳,那是一个大码头,人来人往,汇聚着各方来客。

小燕,我多么喜爱自己的名字。我可以一夜之间从临泉到沁源飞来飞去。童年,无需大人领我,我夜夜飞临老家的屋檐下。临泉,多雨潮润,冬天从沁源出发的雪,到了次年春天抵达临泉时就变成了雨。当我手捧书本诵读“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时,临泉的庄稼、蔬菜、瓜果正在雨水中疯长。

十二岁那年,我读到一本书,张恨水的《北雁南飞》。吸引我的是书的名字,我想会是我的北方与南方的故事吗?故事发生在清末民国初年的江南小镇,讲一对青年男女的爱情,整篇小说婉约情浓,意韵幽深,只是最终他们还是未能摆脱时代之囿结为眷属。记得小说最后的结尾:“春华看时,有一群雁,由北方向南方飞了过去。那雁排着是两个人字……”碧空雁叫,江水带走了时间,带走了故事。可是北雁会南飞,不是吗?小说搅乱了我的心,不单纯为主人公的爱情,却为天地间的无奈,有一种高于小说本身的悲悯比小说更伟大,那一刻,我知道自己长大了。一个人开始懂得愁烦时,她是长大了。北雁南飞,当这几个字在我胸中无限翻滚时,新年来临。雪花从天而降,仿佛上天送给人们的新年礼物。新年的下午,雪已阻断了林区通往外界的路。家里暖暖和和,松柴的香气弥漫在屋内,我在里间看书,父亲躺在外间的炕上。隐忍的,细细的,我听到了来自墙角的哭泣,我吓坏了,走到外间,母亲正在准备晚饭,哭声没有惊搅她的工作,她有条不紊,没有我的惊慌,是早已习惯的稳当。哭泣来自父亲,抽抽咽咽,我清晰听到了一声呼唤,“娘……”我开门站在雪地里,任雪花飞临我的头上身上,泪流了满脸,父亲想念安徽了,想念临泉了……北雁南飞,我抬起头,想如春华一样看到南飞的雁,没有,只有茫茫来自高空的雪花。我立下誓言,长大了,我成了作家,所有作品属名叫“雁南飞”。我羞于把这个理想告诉父亲,从未提起。我们之间沟通的方式不是言语,是四围的风物,是高高的大山,是油松,是流淌的沁河,我想我一定会和父亲在安徽临泉达成心灵的共鸣,一弯秀水,波浪起伏的麦田,绿树掩映的村庄,还有那些我从书上看到的白墙黑瓦高低错落的徽式建筑。我知道我的爸爸,是潜质的艺术家,是作家,是诗人,是画家,是作曲家。我喜爱文学的天性就是从他而来,我基因的密码存储着父亲对山川大地的解读,有高于时间之上的感动。

我没有和父亲回到安徽,几年后,父亲患病了,四年后离世。死别是什么?他走路的姿势,他笑的模样,他睡着的安静,他说话的声音,哪怕他发怒斥责我……全不在了,永远看不到了……岁岁年年,生之俗事,活之蹉跎,我真怕忘记他。如果我忘记他,那将是世上最大的背叛。如一只拙朴的陶罐,我的内里存储着父亲在世的点滴,天地间一个平凡人的往事。直到我与世界作别,我的姐妹兄弟一个个与世界作别,也许世界不会再有人记得安徽临泉一个名叫陈传法的人。在我极度的悲与欢时,我能感觉到悲欢的尽头,有一种空旷,父亲就在那无限的空旷里,是我存在的凭据。沿着父亲这条线,我才不至失忆,方可再次摸索着寻回尘世。特别是独自一人的时候,心极安静的时候,父亲的脸就从时间的海面浮起,他皮肤白皙红润,一张南方人的脸,一张我熟悉的脸。只是十几年的父女情缘,他生前,我根本没有收集珍惜他的讲述、他的故事。回忆太少,时间短而快。

父亲是一个打着时代烙印的军人,他和电视连续剧《激情燃烧的岁月》中的男主人公石光荣有一样的性情,耿直,对共产党绝对的忠诚与热爱。1989年,刚刚患病那年,过“七一”,他不听劝告,从病床上爬起来,执意要到院子里亲自放一个大炮,为他的党,伟大的中国共产党诞辰祝贺!他的手脚不灵便了,躲闪不及,炮在耳边炸响,从此右耳失聪。

父亲离去之后,我想起他的时候,总觉得千里之外,我是在安徽的临泉,远远的,隔着万水千山,我看到我的父亲在山西省沁源县太岳林局的山间植树,在林区家属院种菜,喂鸡,或者戴着眼镜坐在沙发上看书读报。正沟,苗黄沟,疙瘩上……他仍然行走在生前工作的地方,林海深处,他穿行在一棵又一棵油松间,一走一整天,或者更长。爸爸,你累吗?饿吗?他不回答我,不与我说话,不笑,也不悲,只是行走中偶尔回头看我一眼。我可以看到他,他也可以看到我,但我们之间好似隔着电视屏幕,无法穿越。虽然没有言语,我能领会,在林间巡查是他的责任,他闲暇时光种菜。他面带笑容劳作,西红柿、黄瓜、茄子、豆角……我们家像一个小农场,父亲还在院子里喂着鸡,养着兔。可是一切热闹,只有父亲一个人。我试图进入场景参与他的生活,像小时候一样尝尝他种的西红柿,那么鲜美多汁,不待抬腿,只一个意念,泡沫一般,电影立时散场。

除了作梦,我似乎在不断地写信,虽然我并没有真的动笔。我告诉父亲,我从网上获知小时候所不知道的安徽省临泉县,父亲没有讲过的临泉。临泉,古称沈地。公元前1042年,周文王第十子聃季载被封于此,建沈(子)国。秦始皇二十六年(公元前221年)置寝县,西部置平舆县。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1月正式成立临泉县,驻地沈丘集。临泉县是古代著名政治家、军事家姜子牙、东汉文学家蔡邕、诗人蔡文姬及现代书画家吕霞光、李文汉的故乡,这里是刘邓大军千里挺进大别山的后方指挥部所在地。泉河,淮河一级支流颍河右岸支流,其上游泥河口以上称汾河,以下称泉河,故有汾泉河的统称。泉河源出河南省郾城县邵陵岗,流经郾城、商水、项城、沈丘,至豫、皖省界武沟口,进入安徽临泉县境,东南向流,至阜阳市城北注入颍河。

我陆续把收集到的关于临泉的消息告诉父亲,旧的,新的。近年,临泉县先后获得“中国杂技之乡”、“全国文化先进县”、“全国体育先进县”、“全国粮食生产先进县”等荣誉。哦,这些还远远不够,爸爸,我当沾染一些临泉的习俗,渗透进骨子里,像你爸爸,爱喝大米粥,爱滴香油,爱戴草帽……

父亲一生的大部分时光在沁源县度过。他像一棵树,沁河滋润了他土地之上看得见的枝叶。千里之外的泉河静水深流淌过他的血脉,供给他根部的养份。常常有隐隐的涛声在我耳边响起,来自父亲吗?或者来自沁河,还是泉河?我想父亲和我都渴望成为一条河流,河流日以继夜地奔流是一种幸福,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归处与方向。

2018年,回乡

广袤的平原视野开阔,大地向来自北方群山里的人展示了何为大地。大地丝毫不隐藏她的胸怀,两辆车载着我们一行9人在她的胸膛上驰骋。五月中旬的安徽,四面八方的风追随着我们,前所未有的畅快与舒展。大地母亲呵,坦荡、坚实、包容的母亲。有一种幻觉,顺着笔直的路一直走下去,会到天涯与海角,会寻到上天与入地的门。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大地鼓励她的孩子天地在你脚下,她也告知你人是天地间的微尘。

这块土地上生长的人,除了抱负与理想,不会有隐秘曲折的心事。这块土地很容易让人远走他乡,一不留神便走向了远方。父亲,完全具有如此特质。看不到河流,但我知道临泉有网状般丰沛的水系,除泉河之外,还有谷河、润河、延河、流鞍河等多条河流。天空晴朗,却不似山西那般艳阳一出水分尽无,饱满的水气密集在空气中,多得无穷无尽,有蒸腾的湿润与快意,有缠绵与暧昧。沙哑的喉咙变得轻灵,干燥的面颊变得细腻水嫩,整个人如刚刚浇灌后的园子。这样一块土地上,随意撒一把种子都会发芽生长的。我怀疑如果自己稍长一些时间站立不动,脚下丰润的土地就会生根发芽,瞬间长成一片森林或庄稼,这些绿意葱茏的植物会将我严严包裹,成为一座绿色的城堡。可是,一个瘦骨嶙峋眼神哀伤的十岁男孩站立在我的面前。我定睛看明白了,那是1938年的父亲。这年6月9日,为了阻挡日军南下,蒋介石国民党部队炸开黄河花园口大堤,混浊的河水向东南方向迅猛推进,在黄淮平原随性肆虐,最终形成了跨越豫皖苏3省44个县的黄泛区,其中安徽共计受灾18县。决堤后的滚滚黄河水循小河、经过淮河最后汇入长江,洪水前锋流经豫东、皖北和苏北地区,在黄淮平原肆意狂荡。之后数十年间,黄水奔腾,淤塞淮河河道,每年汛期时,黄水都会回流倒灌,淹没田野,漫溢湖泊,堵塞交通和航运。历史上这次人为的大灾害直接淹死和饿死群众多达八十九万人。临泉县多数土地埋于黄涛之中,最深达6米以上,土地被淹没,房屋被漂走,淹死者不计其数,几万人无家可归,僵卧野地。这天,陈老庄的男童陈传法已饿得奄奄一息,他已连续五天没吃东西了,漫无尽头的饥荒令可寻的树皮、野菜也没了。他饿晕在一户人家的院门口。陈讲德,这户人家的儿子,与父亲同岁的少年没有嫌弃他,把父亲背回家,给他水喝,慢慢等他缓过来,给他饭吃,父亲从死亡线上被救活了。“陈,家,逮……”这是父亲的安徽口音。我记得一年夏天,树荫下,我在看蚂蚁,父亲坐在我的旁边扇着大蒲扇。父亲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说给我听,“安徽老家一个少时的朋友,陈、家、逮,家境比咱们家好,我们是世上最好的朋友……”世界上最好的朋友?当时我正在上语文课本上的一篇课文《伟大的友谊》,讲得是马克思与恩克斯的友谊,我想,父亲有伟人一样的友谊?余下的事我便不记得了。

时光中,我慢慢长大。我查寻一切可查寻的资料,填补早年无意倾听的父亲的往事。从1938至1948年,黄泛区不仅有水灾,还有旱灾、蝗灾和风灾。是的,父亲讲过,那蝗虫铺天盖地,如乌云滚滚从天边而来,无人能敌,所过之处寸草全无。不仅仅有天灾,还有烧杀抢掠的日本强盗……

跟随部队,父亲离开了这块灾难深重的土地,奶奶与伯父相依为命,她未能看到新中国成立就在饥荒中离世了。著名作家李準写有一本长篇小说《黄河东流去》,讲述的就是黄泛区的故事。应该向作家致敬,向这片土地和人民致敬,我的父亲,我的先辈是过往历史中无法逃避苦难平凡坚贞挺立的一员。

一块一块的麦田延伸向天边,在风中波浪起伏。父亲呵,你可知今日之安徽,今日之临泉……

我们的车临近临泉县城时已近黄昏,一条宽阔的大河在夕阳下闪着波光流向远方。泉河,浩荡方仪,冠珠长衫,我一看到她,就知道她懂我,懂我的冷与暖,悲与欢,她更懂历史与家国,她的深与广我无法测度,如一处明亮的深渊。泉河有开阔的眼界,也有细腻的心思,丰富的内心让她处事不惊收放有度。沁河清澈灵动,千年可以不老,她是山间的一条源头之水。她可以不闻不问世间俗事,不是不懂,而是无心理会,连谈都不愿谈起。沁河告诉我的不是方法,只有安慰与结局。泉河却有体恤,那是感同身受的交流。泉河之水倒影里有悲欢,有天上与人间,有从前过去。沁河并不是没有,日日夜夜,年年岁岁,她流过的每一个村庄每一户人家,她收了多少秘密,多少事情她都是证人,只是却不知丢弃到了哪里,她映出的只有蓝天与青山。泉河与沁河表面上看千万里流归大海,其实她们最终都是流向天空的河,凌云之志气象仙姿她们都有,不同的是泉河慈悲,沁河空灵,泉河宁静,沁河活泼。多少年,我饮着沁河水,怀想着泉河,今日站在泉河边上,我才知道我内里一切的纠缠冲突喜怒哀乐皆因两条河的交汇相融。我很想多呆在泉河边,夜来了,我们尚未安排食宿,我很想更多的亲近泉河,可我只能不远万里来看她一眼,转身离去。

放慢脚步,不要匆匆,融入临泉的空气,融入街上的人群,融入那些建筑……不是初次相见,一切都是久别重逢,命定的回溯。次日,我没有急着回陈老庄在,而是寻到了临泉县史志办,想找一本《临泉县志》,我要不断告诉父亲临泉的变化。

老家的村庄不同于沁源的村庄,人家零零散散撒落在农田树荫之间,谈不上左邻与右舍。我们顺利找到了小安哥哥的家。小安哥哥身材高挑,虽年老了,但容貌出众,肌肤白净,脸庞富气而刚毅,眼睛大而智慧,无论眨与不眨,都有潋滟的波光。他从容,对自己的俊逸、身世包括命运全盘接受,他贴切,虽有明星的气质,却是实实在在的家里人,是安徽平原上无异于他人的一个普通农民。他戴着一顶草帽,掀帽子时高高抬起手轻轻捏住帽顶,文雅而爱惜的样子。多么熟悉的动作,活脱脱父亲的样子。血缘,这一神秘的东西如针刺痛了我。他笑着,这笑是对我们,也一样对岁月。他的嗓音与父亲一模一样,语速的快慢缓急与父亲一模一样。

小安哥哥讲了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小安哥哥从年轻时就在村里当会计,当了几十年的村干部,六十岁才卸下担子。这样,他和县里的工作人员多少有接触。父亲曾写信给他,想让他寻一个在临泉工作的山西人,如果对方愿意,可以对调一下工作,各自回自己的老家。恰好有这样一个人,小安哥哥几次去询问商谈,人家最终还是愿意留在安徽,父亲回乡之事遂放置。这是六十年代的事,那时父亲和小安哥哥频繁通信。小安哥哥还讲了一件事,“1962年,正是全国困难时期,二叔给我寄了100块钱。”大姐推算了一下,当时父亲每月工资约29块钱,他把近半年的工资用来资助老家的亲人。

小安哥哥的讲述像二胡平稳地拉动,屋子阴暗潮湿,话语从屋子里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升起,带着翻动才会有的陈气,带着今人不知就里的历史。天阴了下来,雨似有似无。饭菜极其丰盛,款待极其热情,倾尽家资也要相待的架势。泪流了再流,话说也说不完。如果不是我们的到来,安徽的后代竟然不知他们的爷爷乳名叫小安。小安哥哥育有三男二女,除了大儿子都在外打工,过年时才回家。三儿子在北京,其他人都在杭州,大女儿一家在杭州已买了房。吃晚饭时,小安哥哥的二儿子和媳妇从杭州奔了回来,他曾在八十年代到过山西,在沁源我们的家住了两年。他是投奔父亲而去的,只是父亲不能给他安排更好的生活,后来还是回到了安徽。那时,父亲叫他小钟,我们也都叫他小钟。小钟老了,不再是从前的少年。

夜里,我们被安顿到小安哥哥二儿子和三儿子家休息。去年刚建起的新房,上下三层,可以洗澡,厕所是抽水马桶,漂亮的小别墅建在自家的责任田里。这是兄弟二人这些年在外打工的积蓄,他们计划年老时回乡种地度过晚年。

不富也不穷,安徽的亲人们靠着自己的一双手,过着当地人平凡的生活。他们的命运像父亲一样紧紧与时代相连。不论男女,个个漂亮,虽不及小安哥哥的美貌,但都算得上好看,肌肤细嫩,五官标致。他们思想纯净,没有太多复杂的想法,言谈无隐晦,举止无造作,不自卑,不骄傲,不妄求,不空想。我羡慕起他们,几个姐姐也都说,这种活法,好呵……

我们说话说到很晚。三层小楼灯火通明,男人们在三中家居住,女人们在宜迎这边住。兄弟俩隔着一道院墙。连续几天路上的劳顿,实在困了,我们终于熄灯。夜里雨沙沙落了下来,传来隔壁哥哥与小钟的谈话,不知说些什么,他们的声音与雨声一起在静夜里飘飘忽忽。

无论如何回了老家一趟,亲人们过得好与坏,总有个底,心便安了。睡梦中,我听到一个声音,但困得无法睁眼,我不能看到说话之人。突然,我知道了,这是父亲的声音。我不害怕。我翻身睡得更沉了。

早饭之后,我们去了小安哥哥的老屋,孩子们长大成家之后,都修了各自的房子,这里只留下他和嫂子居住。房前屋后皆是水塘,鸭子、鹅在水里往来游戏。院子屋里都很干净,嫂子说你哥就是爱干净,不由想起父亲也是很爱清洁的人。屋里屋外全是潮潮的,像我的心,我的眼,蓄着汪汪的水,不定哪句话便引得荡起涟漪,涌出了泪水。1957年,父母回到的家就是这里。

我们最后要看望的一个人是陈讲德,父亲一生念叨的朋友。老人90岁了,仍在世。和亲人们交谈中知道,陈讲德是一名儿科医生,这许多年虽然与父亲没有相见,没有往来,没有消息,但是无论小安哥哥的哪个孩子、孙子去看病从不收钱,他坚决推辞,“我和你二爷是最好的朋友……”这称得上“伟大的友谊”吗?我想起三十年前的那个夏天,父亲的口音“陈,家,逮……”

老人很瘦,耳朵有些聋了。他的儿子把他从床上抱到院子里的藤椅上。哥哥打开手机,把父亲年老时的像放大了,放在他的眼前。“我的娘呀,陈传法……”他叫了一声,泪涌出了皱纹层层包裹的眼睛。少时分别,他竟然认出了历经沧桑的父亲。我们姐妹兄弟围在老人的身旁,时间呵……老人的儿子也很激动,但他不停地安慰父亲,“别激动,别激动,慢慢说。”老人说出了我们所不知道的父亲,父亲是临泉县第一任共产主义青年团书记。早在几年前,他们俩人已暗地里为共产党做事,本来二人商议好一起参军离开家乡去打日本人,但是他是家中的独子,因日后要侍奉父母,留了下来。陈讲德家境不错,上过私塾,识字,有文化,父亲却是目不识丁。老人喘着气,“他哪年去世的?我以为今生再见不到他,没想到他的儿子女儿来看我了……”

我不能保证下一次回安徽在何年何日,我已不能承受这诸多生之往事。饱蘸水分,湿漉漉,沉甸甸。我相信此次回乡,是老天给父亲刻意的安排,不是为我们,不是,是为父亲一颗不断怀望家乡的魂。许多年前,父亲的病情不断加重,知道自己离世的日子近了,他曾说,“我多想安葬在安徽老家,亲人的旁边,可是我回不去了。”

离别,是一场沉痛的割舍。安徽和山西陈姓一家人握着手无法松开,上了车还是握着,泪止不住地流,越哭越凶猛。终有一别,像来时一样,我们的车从小安哥哥家门前向东开去。倒车镜里,小安哥哥率领着他的儿孙站在浓重的雨雾中。

七十多年前,安徽一个叫陈传法的人的一次离乡,引来了这些絮絮叨叨的文字。相信故事还会继续,像沁河一样纯净,像泉河一样包容与博大。我的临泉,我的沁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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