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影随形(上)
2019-11-14东黎
东黎
第一本书
我看书从四五岁开始。
之所以说看书而不说读书,实在是因为那时的我识字不多,打开书,看到密集成行的字,觉得它们就是一小撮一小团,像某种黑色的东西散落在纸上。
小城东大街的路口有几个小人书摊,在向阳处的街边,几张牛皮纸铺在地上,隔了尘土,上面摆着码着几十本或上百本小人书,租给人看。租到的书,只能在摊边看,薄的一分钱租金,厚的二分钱。
孩子们手里的零花钱多是一分、二分和五分的硬币。有的孩子舍不得花,日积月累,攒得几个,握在手里,偶尔张开手,让其他伙伴儿看看,那钱币可能在出汗的手心里攥久了,沾了汗,手脏,汗水污了硬币;或揣在兜里,走路及奔跑时让它们互相摩擦,磕碰,发出并不太清脆的声响。有钱的孩子,脸上洋溢着骄傲而辛福的笑。
那时,一分钱,能买一块椭圆形的褐色的糖。糖包在印有小花图案具备防潮作用的蜡纸里,摸着坚硬,像一枚小石子。孩子都喜欢吃糖,它几乎是美好零食的代表,能替代很多东西。在母亲工作的医院,一个小孩子来打针,他常常被即将到来的疼痛而引起的恐惧吓得鬼哭狼嚎,锐利的哭声穿透墙壁,穿透很多人的耳膜。这时,陪同他的家长会从兜里摸出一块糖来,拿在手里,在孩子眼前晃,说:不哭了!打针不哭,给你一块糖。有时,孩子眼睛追寻着糖,竟真的不哭了。即使哭,打了针后拿到糖,也就不再哭了。
糖,不能随便吃到,几块几块地吃,更是过年时才有的待遇,是经年的记忆。
二分钱,能在南大街的水果店里买一个有点儿发蔫的苹果或梨。鹅黄色的梨在冬天冻了,皮发黑,好像变成了另外一种果实。卖水果的老头儿说:梨不怕冻,冻了也没坏,还能吃。冻了的梨叫冻梨,在西北专门有卖冻梨的。冻了的梨,剥了皮,里面的果肉依然好吃。果然如此。后来,水果店里又出现了南方的桔子和香蕉。我第一次吃桔子时简直惊讶极了,剥开皮,里面有一层膜,膜上有缕缕白丝,它们包着一瓣瓣柔软的果肉。分离出一瓣桔子放进嘴里,牙尖碰破那层膜,一股清洌酸甜的汁就充满口腔,沁人心脾的味道是北方水果所没有的。这两样水果总是在冬季出现,也许它长在温暖的南方,北方的小城已天寒地冻,南方仍然万物生长,开花结果。桔子怕冻,冻了,就发软,剥开皮,里面的一切不再清晰,混在一起,烂在一起,尝一尝,很酸苦。一个桔子如果只有一部分冻了,卖水果的老头儿会仔细地剥出没冻桔瓣儿,把它们放在一个盘子里,便宜卖。二分钱,孩子可以从盘子里挑选五六个桔瓣儿。香蕉也怕冻,冻过后黄皮变色,变褐色,变黑色,越来越黑,最后像一截截被烟熏火燎过的木头。冻了的香蕉不可以再温暖,否则就成了一堆泥,不像样子了。为了防冻,老头儿把南方水果放在纸箱里,箱上盖了棉被或棉毯,只有有人买时,才掀开它们。尽管保管得小心翼翼,有的水果还是被冻了,孩子可以便宜买到。
五分钱的选择性大了许多,可以买糖买好水果买酸枣面,买其它东西。
酸枣面是小城独有的一种零食。它把晒干的酸枣连皮带核细磨成粉,再挤压成块,砖似的摞在一个黑釉的粗瓷盆里。售卖时,得用菜刀砍,用斧子砸,弄成小土块的样,五分钱,能买拳头大小的一块。酸枣面很好吃,入口后先酸后甜,有时残留了一抹在牙缝里,用舌头舔出来,仿佛又吃到一小块酸枣面。酸枣面也很耐吃,用纸包了,能吃几天。先是一小块一小块掰着吃,吃到后面只剩下末了,用手指蘸一下,抿进嘴里,还是酸甜。见一个孩子从兜里掏出一个皱皱巴巴的小纸团,千万不要以为它就是一个单纯的小纸团,展开来,也许里面包着一点儿酸枣面。
父亲说:等有了时间,我们拿了棍子,拎了口袋,去城外的丘陵地带,那里有很多土沟。沟坡上长着酸枣树。深秋时,酸枣就红了,圆的,像指甲盖大小的灯笼,缀满枝头。我站在坡上,用棍子敲打那些酸枣树,数不清的酸枣就会像下雹子一样落下来,滚落到坡底,红红的一片,像铺了红毯子。我们再下到沟底去捡,一会儿就能捡一口袋。然后,我们自己做酸枣面。
但这样的事,父亲只是说说而已,从未做过。
大人们说,酸枣面是女人们怀孕时爱吃的东西。其实,孩子们也爱吃。
当然,五分钱还有另外一种选择,去北大街食品公司的二门市部买糖球。糖球似绿豆大的小珠子,五颜六色,装在透明的大玻璃罐子里,显眼地摆在高高的木制柜台上。孩子来到柜台前,踮起脚尖,递上五分钱,高声地说:我要买一板糖!一板糖,就是一百粒糖。糖球太小,不好数,售货员是个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姑娘,她接了钱,顺手拿起一块长条木板,将它的一端杵进大玻璃罐的糖球中,杵几下,抽出木板看看,又伸进去杵。那是一块特殊的木板,杵进糖球里的板子有一面凿着密密麻麻的小坑,当小坑里被糖球填满了,不用数,正好一百粒。有一百粒彩色糖球的孩子能神气好几天,到了街上,无论玩什么游戏,其他孩子都愿意邀他加入,嘴馋的孩子更是围着他转来转去,也许能分享几粒糖球。糖球上的颜色容易掉,一经手,颜色就传染,红里夹黄,白里带蓝。
看一本薄的小人书,得抵御一块糖诱惑;看两本小人书,得抵御苹果梨桔子瓣烂香蕉的诱惑;看几本小人书,得抵御一大块酸枣面和一百粒糖球的诱惑。
我的钱,抵御着很多诱惑,租了小人书看。
拿到一本小人书,我在书摊旁席地而坐,一页一页地仔细看,忽略字。我根据图画里人物的样貌衣着,判断着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我根据图画里的景物变化,猜测着故事的发生和发展。我常常以为自己看懂了书里的内容,琢磨了一番,又觉得没看懂。于是,只要看摊的人不催促,一本书我要反复看几遍。也许其他孩子也如我这样看书,翻来覆去,把一些书翻毛边了,变厚了,风吹动卷曲的书页,手里像拿了一个刚出笼的花卷。
我家住的街上有一所中学。
中学的围墙很长,从街头到巷尾,占了街的一侧,另一侧是鳞次栉比的民居院落。
中学早年间是一座庙。庙很大,庙门也就大,像高耸的牌楼。有两扇大门。一扇大门上还有一扇小门。学生们上下学时间,两扇大门对开,其它时间只有小门开,偶尔有人进出。门里的一侧有间小屋,里面住着看门人。看门人是个五短身材的老头儿,很结实有力的样子,脸上从无笑容。
进了门,是一座麻石拱桥,它把一个小池塘一分为二,站在桥上,看池水中养着的荷花和金鱼。六月到七月,碧绿的荷叶上盛开着玫红和浅粉的荷花,红色的鱼一尾一尾地在叶下悄悄游弋。过了桥,青砖路通向迎面的一间大殿,殿里很空荡,有几尊高大的泥塑像满目灰尘地靠墙而立。从大殿穿堂而过,到一大院,走过大院,又进一间大殿,又过一个大院,再进一间大殿,这一片区域叫三重殿。殿和院大同小异。三重殿的两边曲径通幽,去往一些大大小小的院落。有的院里长着高耸的柏树和槐树,树荫遮蔽着一部分屋顶和房墙,灰砖灰瓦,很幽静。柏树一年四季没什么变化,始终绿叶,片片叶子像人的手掌,缀在树枝上,不断挥舞。槐树在冬天时枝干如生锈的铁,黑褐色,突兀在空中,天越蓝,它们颜色愈深。
很多院落里的屋子是办公室和教室。
我在街上玩,不时能听到从围墙里传出的琅琅读书声。
曾几何时,中学是整条街上小孩子们最想进去玩一玩的地方,尤其是五月槐花香的时候。
围墙里的槐树上盛开着香气袭人的花朵,黄白色的小花随风颤抖,很繁茂。槐花从树上够下来,顺着叶茎撸一把,十几朵鲜花在手了,把它们塞进嘴里,嚼一嚼,再瘪了腮帮嘬一嘬,嘴里就有了清香的甜水。槐花够多了,拿回家给母亲,她会用它做一种叫不烂子的饭。不烂子饭做起来简单,把新鲜的槐花洗净,放点盐,放点白面,把它们拌匀了,花瓣上粘了薄薄的面糊,然后装笼屉,上火蒸,旺火几分钟就熟了。出笼后的不烂子就是一朵朵面花,夹了几朵,蘸油烹制的花椒、葱花和醋的佐料,能吃到一种只有在五月才能品尝的美食。
但是,以往我们够不到中学围墙后的槐花,只能隔着墙头看它花开花落。
后来小城发生了一些事,大街小巷都贴满了大字报,体育场里经常召开人山人海的批斗大会,十字街头的天空飘散着漫天飞舞的传单,固定在卡车上的高音喇叭在广播,人们的臂膀上戴着红袖章,不能穿尖头皮鞋和瘦腿裤子……我本来梳两条猫尾巴似的辫子,垂过肩,有一段日子,早晨起来,母亲手忙脚乱地忙这忙那,还得抽时间给我梳辫子。辫子编好了,她还得把它们卷起来,卷成一团,再用卡子别在头两侧,很丑,我摆动着头,发团松散了,惹得母亲焦躁,没好气地揪了小辫,再次团。有的发根被揪疼了。母亲说,你这样长的辫子,到街上会被人摁了头剪掉的!后来,母亲索性自己动手把它们剪了。我蓄了齐耳的短发,脖子后面老有风掠过。
于是,即使是上下学的时间,那两扇大门也不打开了,开着的小门也少有人出入。
看门老头儿坐在小屋门前的一把椅子上,有时打盹,有呼噜声,有涎水从嘴角流出。
中学停课了。
我上的小学也停课了。
整条街上,到处是撒欢玩耍的孩子。
很长时间,我没听到墙那面有琅琅的读书声。
也就在这时,我得到了属于自己的第一本书。
那日,我和几个伙伴在街上玩,突然看到几个中学生神情紧张步履匆匆地走来,他们背着行李,挎着书包,有人手里还拿着步枪。他们直奔中学的门,在门口闪了闪,不见了。这时,有孩子发现,紧闭的大门一反常态地敞开着。门里也没有那个看门的老头儿。在门口朝校园里看了看,不见人的踪影。
红男是孩子王,他十岁,三角眼,尖下巴,大板牙,最多的动作是抓耳挠腮,像个灵活的猴子。他看着洞开的大门,眼睛突然亮了一下,然后就迈进门槛,接着跑上麻石桥。
红男一跑,其他的孩子也跟着他跑,包括我。
这时并不是五月,没有槐花。
我们紧随着红男在偌大的校园里东奔西走,一路上竟看不到一个人,也不知道刚才的那几个中学生去了什么地方,四周寂静。看不到人,我们越紧张,越兴奋,彼此互相交换着眼神,最后把目光都集中在红男身上。他跑,我们就跑,他走,我们就走,谁也不敢落下。没有槐花,不知道他要带我们要去哪里。
后来,我们进了一个四合院,这个院子比其它院子大一些,屋顶铺了绿色的琉璃瓦,正房前有朱红色立柱的长廊。走了一段廊,见屋门洞开,我们便鱼贯而入。
进了屋,我有点儿呆住了,这是一间通间的大屋,我从未见过屋里如此的摆设:没有桌椅板凳,没有箱子柜子,只有排队似的摆了十几排高大的木架。木架子上有一层层木格,格里码着摞着很多的书。看上去,在我们到来之前有人来过,他们曾野蛮地翻动过架子上的书,有两个架子倒了,被其它架子撑着,格子里的书散落了一地,有的书上有污浊的脚印。我们踩着书走在架子间。屋里空气潮霉,还有股臭烘烘的味道。二毛跟在我前面,他的一只脚踏在一堆书上,突然脚下一跐,几本书便破了,滑到一边。书下,一滩新鲜的屎尿暴露出来。我忙捂住鼻子。再走,大家都开始小心翼翼,担心踩到屎尿。红男在几个书架间探头看了看,说:这里没意思,还挺臭!走,到别处!说着,他转身出了屋,其他孩子也忙不迭地跟着出了屋。我看着从没见过的那么多书,忽然心慌意乱。临出门时,见门边的窗台上放着一本比较干净的书,就随手拿起它,翻了翻,看到里面有彩色的插图,有一张图上画着老虎、大象、孔雀和猴子,我觉得它应该是一本很有意思的书。我没再多想,拿走了它。
那本书拿回家后我再细看,才发现它大部分是字,而且多是我不认识的字,但我依然高兴,那本书,是属于我的第一本书。
有一两年的时间,我把那本书放在炕上的一个窗台上,与父母的几本单位发的《毛泽东选集》和《毛主席语录》摞在一起。
我一眼就能认出自己的书,因为它是唯一封面不红的书。
当我识字多了后,才知道,那本书叫《自然》,是中学生的课本之一。
乡村的读书记忆
我识字越来越多。
纸上的字,在我眼里不再是黑色的一小撮一小团。它们一个挨一个,一行又一行,彼此联系,展示着很多我不知道的世间事物。
我读书的兴趣越来越浓。
但是,我能接触到的书并不多。
那时,印字最多的纸是传单。在夏日的夜晚,在北门外的广场上,那里的电线杆上又多拉了好几条电线,上面垂吊了很多瓦数大的灯泡,一盏盏亮了,照得四下如白昼。一辆辆卡车停在灯下,放下车厢上的挡板,并排在一起,成为一个大平台,人们就在上面演讲和表演节目。这过程中,有人抱了传单,上了台,甚至上了驾驶室的顶上,站在那里,手臂一挥,一叠传单就从他手里扬出来,扬向天空。五彩纸的传单像礼花一样在夜空里盛开,徐徐降落,被地上的人们争抢。我捡了不少传单,攒在一个小纸箱里,有时会拿出来看看。父亲说,不可以拿它上厕所啊!有人拿它上厕所就倒大霉了。传单上文字内容大同小异,出现最多的一句话是: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
那天刮风,我在街上走,看到一张有字的纸被风吹得漫天飞舞。它像只鸟,忽高忽低地在我附近掠来掠去。风大,街上没什么人,我就开始追着那张纸,紧走几步,又跑,不时还跳跃一下,伸了手,想抓到它。它好像有灵魂,在逗我,一下子又飞高了,要彻底飞走的样子,我好几次仰了头,有点儿绝望地看着它。我在街上往返了几次,许是那张纸飞累了,又像折了翅,慢慢飘落下来,临落地时打了个旋,伏在一个墙角里。墙角里有污水。纸立刻被洇湿,我手急眼快地捡起它。湿了的纸不结实,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托在手掌上,用手指轻轻拭去上面的污渍。那些印在正反两面的字我大部分认识,磕磕绊绊地读了,脑海里有了关于森林、河流、房屋、道路的情境,还有一对青年男女在其中活动的情景……一切都很美好。但这美好却因字的限制戛然而止。这页有字的纸,应该是从一本小说里分离出来的,它的页脚标着25和26,如此,它的前面少了24页,后面也许缺失更多。我无从想象看不到的部分描述了什么内容。我站在风中,惆怅了很久。
后来的几年,当我看书的时候,有时会情不自禁地想起那页在风中飞舞过的纸,仍记得它上面的文字,每当看到25和26页,就期望一种奇迹出现,但那奇迹始终没有出现。
我真正读书从十岁开始,从认识一个人开始。
那一年,我随父母插队落户到一个偏远的小山村。
村里五年制的小学校不在一个校园里,分为三部分:一年级和三年级在村中央大队部的一间屋子里上课;二年级和四年级在村南龙王庙的正殿里上课;五年级在村东磨坊旁的一眼窑洞里上课。
我上四年级,自然在龙王庙的正殿里上课。
李二文老师在磨坊旁的窑洞里教五年级。她二十六岁了,还没出嫁,村里与她同龄的女人多是两三个孩子的母亲了。她长的不好看,水泡眼,厚嘴唇,身材偏胖。但她有很多与村里的姑娘不同的地方,她会讲普通话,戴白框眼镜,蓄齐耳短发,有一缕卷曲的头发垂在眉梢上,脸上总漾着温和的笑意,穿月白藕荷浅灰等素色的衣服,身上散发着淡淡的雪花膏香味。
村里很多人背后称李二文是老姑娘。
李二文走在村街上时,街上的人会忽然安静许多,年长的男人看到她,摆出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老女人们看到她,侧了脸,与就近的人悄悄地嘀咕什么;年轻的姑娘总是三五成群地出现,看到她,会突然笑起来,笑声一片,像一些玻璃器皿落地打碎了,稀里哗啦地响个不停,然后她们转了身,带着凌乱的脚步声又踅进刚出来的巷子,不见了……
按理说,我和李二文不会有什么交集。她住村南,我住村北;她是老师,我是学生;我们不在一个校园;她从未教过我;她二十六岁,我十岁。
但我的同学六儿是李二文的妹妹,我去找六儿玩,在她家,也就认识了李二文。
我说:李老师。
李二文说:我没当过你的老师。
我说:二文姐。
李二文说:哎。
李二文的居室也与村里的姑娘不一样。她单独住一间房。屋子陈设简单:单人床,白色床单,长方形的枕头,叠得棱角分明的蓝格被子。窗前是一张桌子,桌上有摞着的书本,有两瓶一蓝一红的墨水,有一方砚台,有两支钢笔和一支毛笔。窗台上,一个吃过罐头剩下的玻璃瓶里插着一束田野里随处可见的野菊花,瓶里有水,花开得很灿烂。
我还发现,在李二文的枕头下压着一本小说《三家巷》。
我喜欢去李二文的房间。在那里,我向她借书。
在李二文的床下有两个装满书的木箱,箱里的书都是小说。
村里人家多是独门独户的院子,院里四周盖房,房间很多。但是,很多人家的男女老少都在一间屋里起居,尤其是冬天,而且很多人睡觉时一丝不挂。睡前,屋里只亮着一盏灯火如豆的煤油灯,屋里到处昏暗。摸着黑,脱了衣服,人们躺进被窝里,煤油灯被一口气吹灭,屋里就彻底黑暗了。通常,一对中年夫妇睡在炕中间,身边是大大小小的孩子,靠火炉的热炕头上睡着老头儿和老太太。天亮了,人们陆续醒来。儿子大了,完全的小伙子,他睁开眼,呼地坐起来,裸着满是肌肉的上身拥着被子继续清醒;一两岁的孩子醒来有时会莫名其妙地哭,做母亲撩开被子,瞬间暴露着她大半个丰满的躯体,将哭泣的孩子揽进怀里,又拽了乳房,让他叼住奶头;大了的女儿会羞涩,不会一下子从被窝里出来,她先伸手拉拉被子,将被头拉到脖子下,再伸手去探压在被子上的衣服,一件又一件,认清是自己的,拽进被窝里,然后隔着被子一番手脚并用地鼓捣,当她掀开被子时,身上已穿好了衣服,她麻利下地,端了地上的尿盆,低着头出了屋。
这样的集体起居,冬季还好理解,为了节省煤,为了暖和。但夏天也这样,就是沿袭多年的传统和习惯了。
有人说,女儿家,更不能单独住一间屋子。
我不明白为什么。
李二文老师从村南到村东,或从村东到村南,要走过大半个村的路。在村街上,她手里总拿书本,款款而行。
我从村北到村南去上下学,背着碎花布拼接缝制的书包,连蹦带跳地走路,挂在书包带上的算盘珠子磕碰得哒哒响。
有时,我们在村中的路上碰到了,会都停下来,面对面地站着,说一些书里的人和事。主要是我说,她微笑地听着。她高,我矮,我抬了头说,她低了头听。我们身旁是谁家的土墙,墙上的黄土被阳光照耀得发白,显得很干净。墙头上纤细的青草在微风里无声地摇曳。
坐在一棵大槐树下的人们看着我们,有人开始交头接耳地说什么。我觉得他们又在说李二文的事。
李二文十五岁以前生活在一个大城市,那年城市实行人口压缩政策,于是她母亲就带着四个孩子回到了农村。这村,是李二文父亲的老家。李二文在四个孩子中最大。她的一个姐姐和哥哥因为已经参加工作而留在了那个大城市。
李二文从城里带到村里最多的东西就是那两木箱书。
村里人说,李二文成了老姑娘与她母亲关系极大。虽然到了农村,成了农民,但李二文的母亲总有一个不可磨灭的想法,就是要让孩子们再次成为城里人。为此,她让大儿子成文参了军,并不断地写信,要求他在部队好好干,争取提干。成文果然提了干,曾穿着四个兜的军装回到过村里。二儿子全文招工去了煤矿,户口变成市民。有人说,煤矿的工作很危险。李二文母亲说,在煤矿上工作的人多了。有人下了一辈子煤窑,连根汗毛也没少了。李二文和六儿是女孩,获得城市户口的机会不多。六儿还小。村里的姑娘十八九岁就谈婚论嫁,李二文那个年龄时也这样,她母亲提出的首要条件就是男方必须是城里人,仅这一条,就挡了很多媒人的路。这样一年又一年,李二文二十六岁了,还没嫁人。
树根快三十岁了,长得膀大腰圆,五官端正,是生产队的好劳力,样样农活精通,麦收和秋收时能挣双工分,但家里太穷,没娶到媳妇。
村里人都知道,树根很喜欢李二文。
树根行三,上面是树生和树林,下面有树桩、树枝、树叶,都是男孩。父母给树生和树林娶了媳妇后,再没能力给树根娶媳妇了。他们曾张罗着让树根去外村当倒插门女婿,树根不干。后来长大的树桩和树枝都到外村当了倒插门女婿。于是,一年又一年,树根快三十岁了,还没娶到媳妇。
树根总在路上假装碰到了李二文,搭讪着,没话找话。他说了一堆话,李二文有时说:嗯。然后就走了。
我和李二文在村中路上的聊天,也影响了树根的愿望。他站在不远处看着我们。
李二文说:你看得懂《红楼梦》吗?
我说:大部分能看懂,有的没看懂。
李二文说:你觉得林黛玉会爱上焦大吗?
我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只记得焦大喝醉了骂人,吓得众小厮魂飞魄丧,把他捆起来,往嘴里塞马粪。
李二文说:你记性真好。
日月更替。
陆陆续续,我从李二文那里借过很多书,看完一本换一本。那些书是:《红岩》《林海雪原》《野火春风斗古城》《苦菜花》《太阳从东方升起》《三家巷》《青春之歌》《红旗谱》《子夜》《欧阳海之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卓娅和舒拉的故事》《古丽雅的道路》《我们的切身利益》《牛虻》《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儒林外史》《西游记》《水浒传》《红楼梦》《六十年的变迁》……
这样的日子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
这样的日子,在我把李二文的一套三卷本的《六十年的变迁》丢失后中止了。
那套书书紫红色的封面,手写体的书名,没插图。
那天,我兴致勃勃地抱着那套书回了家。到家后,我把书放在炕上就出了屋。在柴房里,我拿了镰刀和绳子,匆匆地走出院,走出村。我要赶在天黑前给两只羊和二十多只兔子割回草来。
我平时割草很认真,为羊和兔子挑选着它们喜爱吃的草,比如芦巴子、甜苣、苦苣、红根根、玉谷……这些草它们吃了长肉,不拉稀。但这些草得在地里寻找,有时要到远一点的地里才能割到。但是,那天我心里惦记着可以看新书的事,对割草就心不在焉了。出了村,我随便进了一块地里,看到一些平时根本看不上眼的水稗子,挥了刀就割起来。水稗子从来长得茂盛,斩草不除根,几天就长成高大粗壮的一丛。羊和兔子都吃它,但吃多了会拉稀。我没用多长时间就割好一大捆。我背着草,又匆匆回村,回家。
但是,那套书已经不在炕上了。
我在炕上到处搜寻,依然没有那套书的踪影。
我问父亲,问母亲,问弟弟,他们都说,没见过那套书。
我说:那是一套紫红色的书,三本。
他们说:真的没看见。
书的丢失,让我无颜再去向李二文借书,甚至不敢见她。在村街上,发现她,我远远地绕着走了。
李二文从没向我要过那套书,直到我离开那个村。
也许,李二文以为我始终没看完那套书。
实际上,我根本不知道那套书里写的是什么。
与你约黄昏
那一年,我家从农村又回到了城市。
也许是回的匆忙,家没安置在我所熟悉的城里,而是在郊区新开街5号院里。
新开街是这小城一条奇怪的街,街道宽窄不一,还拐了几个S弯;一条铁路穿街而过,形成一个马路和铁路交叉的路口。
南北向的新开街两侧有农机厂、电机厂、铁三局机械处、油脂站、百货公司及仓库、纺织品公司及仓库、外贸公司及屠宰场。许是当年建设这些单位时缺少规划,它们就亦正亦斜地分布在路边,大门离街忽远忽近。每个单位有独立的围墙,单位与单位的墙之间是大片荒芜的空地。地里长了一些柳树,树下长着野草。秋天时,臭蒿和香蒿比一般的草茂盛,庞大,这使其它草早早低矮枯黄,伴随着,像陈年的旧草。在一些特殊的日子里,尤其是清明节前夕,树下的草丛中会显现一些花圈,透过草的缝隙,花圈上的纸红花和纸白花分外惹眼,风吹叶动。人们说,那些柳树下都有一座坟。当年发丧时,披麻戴孝的子孙把手里的哭丧棒插进土里,就长成了一棵柳树,又一棵柳树。有的柳树年代久远了,高大粗壮,有巨冠,柳枝瀑布似的散下来,被阳光照耀,叶子就透明一般地金黄灿烂,在空中悠闲地摆来摆去。我上高中时,曾有两个月的课程是到城北的一家纺织厂织布车间学工,工作时间和工人一样,三班倒。很大的车间里有几百台织布机,一行一行,中间有巷道。机器上永远纵横着网一样的棉纱,有数不清的木梭子飞快地在棉纱间来回穿梭,渐渐地,棉纱就被织成了棉布,源源不断。木梭子在机器里两头的铁壁上碰撞出的声音太响亮,所有的梭子都在哒哒哒哒,汇在一起,震耳欲聋。在车间里,要想说句话,即使面对面,都要大声地喊叫,像吵架。在小城,要听到一个女人说话的嗓门很大,人们就猜她是纺织厂织布车间的工人。我的工作就是跟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师傅在机器的巷道里走来走去,基本插不上手。走过去,看她伸出手在布面上抚摸几下,走过来,见她用一个镊子状的小剪子轻轻地剪掉布面上的小疙瘩或线头。我很怵晚上十点下阴阳班或上夜班,得走夜路。我骑着自行车,在经过新开街时会情不自禁脚下加劲,车链子嚓嚓地磨着链盒,夹在后车座上的铝饭盒也随着路面不平的颠簸稀里哗啦地响,感觉有人紧紧跟随。
铁路专用线的始端在城西火车站的货场里。火车载着货物从货场里开出来,一路向西,驶过三〇三库和农机厂围墙之间的荒地,就快到新开街了。过了马路,继续向西,沿途经过药材公司、木材公司、油脂站、铁三局机械处,有它们的货物,停车,卸货,铁路边上经常堆积着麻袋、原木、水泥、石子、沙子……然后铁轨分岔,有轨道分别通向石油站和两家大型工厂的后门。
专用线的使用频率不大,三五天或十来天才有火车经过,所以路口没设道班房。火车开来,距路口还有几百米,就开始减慢车速,尖锐鸣笛,车头喷着白气,像个吓人的庞然大物赫然奔来。即便如此,到了路口,还是有事故发生,多是撞了在路上行驶的汽车。一辆拉煤的汽车,到了路口竟熄火了。这时火车来了,它更响亮地鸣笛,急刹车,车轮在钢轨上摩擦出一溜火花,但还是停不下来,然后就“咣”的一声撞向拉煤车。碰撞前,汽车司机见状不妙,拉开车门跳下,连滚带爬地到了路边,而两个坐在车厢煤堆上的装卸工却像吓傻了一样,不知道动弹,由着火车撞过来。瞬间,汽车翻了。车厢里的煤面扬撒得铺天盖地,腾起的煤粉像黑烟一样笼罩了整个路口。
5号院在路口的东边,在两个单位之间的空地上,单位的围墙就是院墙。
院里有十排红砖红瓦的平房,五排一片,每排八间,住四户,一家两间,里外屋,隔成大小四间。两片排房中间有条五六米宽的道路,供众人行走。每家都自己动手垒墙,砌了小院,安了小门,只在前排的后墙下留有狭窄的过道。墙砖是捡来的,整块半块,所以砌的墙天生陈旧。
院里的房子崭新,砖缝里的泥还潮湿,瓦片下支棱出新鲜的麦秸。它们两排两排地分属百货公司、纺织品公司、木材公司、五交化公司、食品公司。家家拖儿带女,无论多寡,统统住在一个小院的两间房里。
狭窄的过道两人对向通行时显得很逼仄。若遇到住在第三户的杨万盛更不通畅。他五十多岁,和父亲在一个单位,是仓库保管员。父亲说他脾气不好,经常和人抬杠,吵架,上夜班时喝酒,喝醉了睡觉,放任几条看门狗在半夜里狂呼乱叫。他个头不高,身形不胖,却给人高大肥胖的感觉,很占地方。他走路架着胳膊,挡了大半的过道。在过道里,我碰到他,会先退回自家的小门里,或退到排房口,等他走了。与他不一样的是住在第四户的常仕沐的父亲,他很老了,老得很瘦,一套黑布中式衣服总像在身上挂着。他蓄着山羊胡子,胡子和眉毛雪白。由于太老,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听父亲说,那老头儿曾了不起,是清末最后一科的秀才,当过省里第一所大学教务处的头儿。他祖上是这小城的有名的大户人家,祖宅在三十里外的一个村里,整整盖了三条街。这个我不知名的老人,在过道里与我这个小女孩相遇,会站住,侧了身子立在墙边,朝我微笑,轻轻摆手,示意我先走。
住到5号院后,我才知道邻居们和我家一样,家长都是几年前被下放到农村的插队干部。他们突然又被原单位召集回城,由于所在的单位都隶属商业局,于是就被统一安置在这个刚建成的院子里。
虽然叫5号院,但我始终没弄明白1号到4号院在哪儿。周围都是单位。也许它是几号,但单位名称代表了一切。
院里家家有孩子,大大小小,男孩女孩,十岁左右的多。这年龄的孩子最自由,大活儿干不了,小活儿有哥哥姐姐做了。不上学时,他们的行为就是玩,没什么玩的也在院里宽的道路和狭窄的过道跑来跑去。冬天他们都穿着厚厚的棉衣,几个相跟,忽地一下跑起来,像几块滚动的石头。
其实,所有的孩子刚到这院时有过一段时日的安静,因为彼此不熟悉。一个个从自家走出来,走出排房间的狭窄过道,走到两大片排房间宽的道路上,站在路边,用表情,用眼神,用心看着其他也如他一样走出来的孩子。再胆小的,在排房口里就停住了脚步,把身体隐在墙角后,一声不吭,眨巴着眼,想想什么,过一会儿就把头悄悄地探出来,看看其他孩子在干什么。
西三排的张孝华家有五个孩子,有两个孩子十多岁,一男一女,看不出谁比谁大,就这副样子。见有人注意他们,男孩就低了头,久久不抬起。女孩不低头,发辫蓬乱,目光直视,鼻孔里淌着鼻涕。她见有人看她,会抽一下鼻子,把鼻涕又吸回鼻孔里。红年很淘气,经过她旁边时总要假装崴了脚,朝她歪一下身体,然后大叫一声:鼻涕虫!接着跑开了。这样很久,也许几年,那俩孩子始终没和院里的孩子们玩在一起。
多数的孩子,用不了几天就在院里结识了新的伙伴,成群结伙,在院里,从这家出来再进那家,出了院去什么地方,都相跟着。
曾经,院里的孩子最吸引我的是红梅和妮儿。她们住在东五排,大我两三岁。红梅梳着两条大姑娘才有的长辫子,皮肤白皙,大眼睛,高鼻梁,人们说她长得好看。妮儿像个男孩,短发,瘦小,皮肤黄黑,单眼皮的小眼睛,塌鼻子,龅牙,老噘着嘴,人们说她长得丑。同是孩子,她们的表现与众不同。她们总是骑着自行车出现在院里。在那时,自行车是高级东西,基本不属于孩子,但她们有。她们把车座卸得很低,人骑在车上,姿势奇怪:身体趴在车把上,好像靠胳膊驾驶;由于没有链盒,骑车时腿得罗圈起来,才能避免裤腿绞进链子里。她们骑车拐出排房口,一只脚踏在地上,一只脚蹬在前轮上,车就停住了。正在宽道上玩的孩子看到她们,立刻往两边躲,腾出道来。她们骑车从外面回来,进了院门,也踏地,蹬轮,停车,其他孩子躲开,腾道。几乎所有的孩子都认为,如果不腾道,会挨她们的揍。
我觉得红梅和妮儿很威风。
母亲说话了。
母亲说:不许和她们玩!小小年纪就不上学了,每天到街上混,不会是好孩子。
初来乍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我不知谁有书。借不到书,我也就中断了读书的习惯。
最终,在院里的几十个孩子里,我与玉萍和小莲成为形影不离的玩伴儿。
院里只有一个厕所,长方形没有屋顶的四面墙,在院子后面的一块空地上。迎面的长墙上有两个门,没有门扇,一个门边的墙上写着大红字“女”,另一个门边的墙上写着个大红字“男”。厕所的后面是个大粪坑,上面盖着几块水泥板,农村淘粪的马车来的时候才打开。淘出的粪水用铲子和布袋舀子一下下淘到木制的大粪桶里,满了,盖上木盖,缝隙用胶泥封严,隆隆地拉走了。在淘粪的过程中,臭味弥漫,臭气熏天,院里的人家关门关窗,在院里行走时不禁捂了鼻子。
早晨,厕所是最集中人的地方,家家要倒尿盆,有人要解大小便,男女老少从一排排房子里出来,奔向它。女厕所的使用尤其紧张,里面的蹲坑被人占满了,就只能在外面排队。有的急了,会夹了腿,身体一扭一扭,脸发红。年龄大的女人顾忌少,真急了,远远的就大呼小叫,临近厕所时,边走边解裤带,不管不顾地撞着排队的人,冲进厕所。有时候,一些大小便并没有排泄到坑里。
若是个小女孩,很细小地在排队,又夹着腿,身体扭动,脸蛋红红。有性情和善的女人说:你先上吧!尿了裤子,你妈会打你的。
在厕所门口,我认识了玉萍和小莲。
那日,我、玉萍和小莲都在厕所门口排队等待。队伍站得并不严谨,横向松散着,只有每个人的心里靠自觉认定先来后到。我们三人都排到了门口。有一个人从里面出来,走了。我们竟互相看了看,一下子竟不知该轮谁先进去。她们比我大一两岁。
玉萍说:你先上吧。
我说:你先上吧。
小莲说:你先上吧。
玉萍说:我不急。
我说:我也不急。
小莲说:我更不急。
我们互相笑了笑,就算认识了。后来,我们一起走进了厕所,一人蹲坑,另外两人等着,彼此说话。谁也没有傻傻地介绍自己的名字,但都能直呼其名。我们的名字,在院里肯定被人叫过了,听到后,虽不认识,却默默记了。
玉萍高我半头,住在我家的前排。
小莲矮我半头,住在西四排。
我上初一,小莲上初二,玉萍上高一,我们不在一个学校。
房子的后墙有窗户,窗户上有玻璃。走在小过道上,听到看到玻璃后的屋子里有人说话有人活动,就由不得往里窥视。与我家小门对着的是三成家的后窗,是厨房的窗户。夏天时,三成的母亲在炉子前做饭,上身只穿了一个白背心,肩膀和后背有网状的洞,有一次我瞥见,她的胸前也有洞,两颗黑枣似的乳头从洞里钻出来。我虽是女孩,也躲闪了目光。
玉萍家挨着三成家,但她家的后窗玻璃上老糊着纸,找她玩,就得绕到前排去。
玉萍的父亲在木材公司工作,是个脸颊红黑的男人。我见过他几次,他从不和找他儿女们玩的孩子说话,有时腰间扎了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着做饭,玻璃上糊了纸,屋里光线很暗。
玉萍家的一面墙上挂着一个相框,里面镶着一些照片。有玉萍父亲着军装的照片,有玉萍姐弟们小时候的照片,有一个年轻女人的照片,有那年轻女人和玉萍父亲并头的半身照片,还有一张那年轻女人和玉萍父亲并排坐在中间,他们怀里抱着身边站着几个孩子的照片。
玉萍指了指照片上的年轻女人,淡淡地笑了笑。
玉萍说:那个女人是我妈,她死了。她生我小妹妹时死了。
玉萍又指了指她父亲穿军装的照片。那是一个年轻而英俊青年军官,与现在的玉萍父亲判若两人。
玉萍说:我爸爸在青藏高原当过营长。我妈死了,没人照顾孩子,他就从部队转业了。
玉萍和她姐姐金萍住一间屋。金萍在一家工厂当工人,厂里有宿舍,她有时不回来。在院里,她总是溜着墙根走,快速,悄无声息。小宝神情诡秘地说:她是石女。我不怎么和小宝玩,也就没问什么是石女。
住在后排的小宝是个总眯着眼抿着嘴笑的女孩。
母亲说:看小宝多温柔,那才是女孩子的模样。
有一天,小宝和院里一个叫王美英的女人在排房间的宽道上吵架,不知道为什么事。王美英早年曾在一条叫平康里的胡同里做过妓女,现在是怀小和怀女的母亲。怀小和怀女都是她抱养的孩子。王美英站在路边的一个煤池子上,小宝站在另一边的煤池子上,俩人朝着对方破口大骂。玉萍说,小宝在替她妈吵架。她们吵得让院里很多人围观。王美英骂了很多脏话,小宝骂了更多的脏话,一些肮脏的字眼我永远也说不出口。我吃惊地看着她。母亲听了一会儿。
母亲说:想不到小宝的嘴这么脏,简直像粪坑。
后来,母亲再不说小宝怎么温柔的话。
玉萍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五六岁,六七岁,他们躲在一个角落里玩,很安静。
玉萍有让我惊讶的绘画技能。她没学过画画,却能用毛笔在一种灰蓝色的纸上随便地画出一个个人物肖像,头像尤其画得好,或美或丑,浓淡相宜。画好了,她再用笔尖蘸一点儿白广告色,轻轻地点在人物的眸子上。那一星白点,被灰蓝色的纸衬着,眼睛就有神了,整个肖像也生动起来。她还画过她自己,画片贴在床头的墙上,远看像照片。
我也喜欢画画,玉萍给了我几张灰蓝色的纸。
玉萍说:这是化工厂用来包炸药的纸,经过特殊处理,韧性好,吸水性也好。
小莲会拉小提琴。不过,我认识她后从没见过她拉琴。
小莲的弟弟叫小亮。
小亮说:我姐姐不能拉琴了,拉得把脖子都歪了。
小莲的身材不匀称,上身短,下身长,脖子和腰都歪向一侧,走起路来像要摔倒。有时我就想,她要是不歪,可能个头比我高。
玉萍说:小莲的脊椎先天有问题,不是拉小提琴拉的。拉小提琴的人多了,都拉成这样,谁还敢拉?
小莲因为身体侧歪,常遭到其他孩子的嘲弄。
红年看到小莲,不管远近,立刻把头歪向一侧,抬起两只胳膊做拉小提琴的动作,嘴里还哆来咪发唆地乱叫。小莲见他这样,追了去打,却追不上。
小亮长得不高,比同龄人瘦小,有浓密的头发,黑粗的眉毛,深眼窝里有一双幽黑的大眼睛。他每天天不亮的时候会去一个公园的门口跟一个老头学武术。会武术的人表面上看不出来,在他和其他男孩游戏式的打闹时不占上风。但又一次,在院里的宽道上,红兵有一次嘲弄小莲时,被小亮碰到。他立刻扑了过去,还没看清他怎么出拳伸腿,红兵已经被打倒在地。
红兵说:小亮,我再也不敢了。
小亮朝红兵的屁股踢了两脚。
红兵说:小亮,我叫你爷爷!爷爷,我再也不敢了。
小亮说:你要再欺负我姐姐,我就不是踢你的屁股了。我要踢你的头!把你的头当球踢!
后来,红兵告诉院里的很多孩子,说,小亮到底是练过武的人,下手很狠。
没事的时候,我、玉萍和小莲就站在排房中间的道路边,瞎聊着什么,看院里的人过来过去。有时候,我们就那么站着,呆呆的,不说话,也不看什么人,能感觉到太阳从屋脊上落下去,抬了头,看到屋顶的烟囱里冒着袅袅炊烟,听到谁家的母亲在喊孩子回家吃饭。
那段日子,有点儿无聊。
5号院附近的单位突然都有了电视机,这事发生得很悄然。
那时,个人家没有电视机。
电视节目每天晚上七点开始,十点半结束。
单位六点下班,下班后大门就锁了。有的大门上有个一人出入的小门,主要用于值班或住集体宿舍的人出入,它有时锁,有时不锁。门里有门房,里面有看门人。他盯着人,不让非本单位的人进入。看过电视的人说,电视就像小电影。电视里除了播电影,还播新闻,播唱歌跳舞的节目,每天播出的内容不一样。
一天,吃过晚饭后,我们又在院里的宽道上相遇了。
我说:我们去看电视吧!
小莲说:对,我们去看电视吧!
玉萍说:那我们就去看电视。
傍晚了,太阳在铁轨的远处慢慢降落。橘红色的落日显得很温暖柔软,有一些挡着它的云竟是蓝色的,灰色的。走了没几步,太阳又落低了一些,有耀眼的金光从深色的云后透出来,一束一束地放射,照耀得铁轨也铮亮,像一道滑向远方的线。
到天黑透了,我们敲响过三个单位的门。
第一个门的看门人只在门缝里看看我们,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又回到门房里,再无动静。
第二个门我们敲了很长时间,可能是把看门人敲烦了,老头儿从门房里出来就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老头儿说:哪来的野孩子?捣什么乱!
小莲说:大爷,让我们进去看看电视吧?
老头儿说:谁是你大爷!
第三个门是铁三局机械厂的门。大门锁着,小门也锁着。我们敲了几下小门。铁皮门板当当响。我们几乎是不抱希望地扒着门缝朝里面看,看到一个人撩开竹门帘从门房里出来,也是个老头儿。他隔着门,从门缝里看看我们。
小莲说:大爷,让我们进去看看电视吧?
老头儿说:电视节目早就开了,半中间看,没头没脑。
我说:没头没脑我们也想看。
玉萍说:就让我们进去看看吧!
老头儿说:是附近的孩子吧?
我们说:是。
老头儿犹豫了一下,从兜里掏出一串钥匙,选了一把钥匙,打开了锁。小门哗地打开了。
我们进到门里,茫然四顾,不知道哪里是看电视的地方。
老头儿指了指一排房子,那里一间屋子的窗玻璃有光在闪烁,虽然屋里没开灯。
老头儿说:那间玻璃上闪光的房间是活动室,人们在里面看电视。
我们急忙朝活动室跑去。我们听到老头儿还在身后说话。
老头儿说:孩子们,这里是单位,外人不能随便进来。你们就老老实实地看电视啊!
活动室的门开着,我们溜进了屋。
屋里满是看电视的人,一台12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前坐着站着男男女女。他们有人穿着蓝色工作服,是这厂的工人,有的人是家属。我们挤开一些站在外围的人,尽量凑前,站稳了,开始目不转睛地看电视。
那天晚上,我们在电视里看了电影《洪湖赤卫队》。听其他观众说,它是老片子了,现在又让播放了。我们是从半截开始看,看到韩英被敌人抓住了,她在牢房里高亢激昂地唱了一大段歌。韩英的脸真圆,短发使那脸更圆。
回家的路上,我们忘了黑暗,彼此兴奋地讲着电影里的故事。小莲还试着哼唱了几句电影里的歌曲。
我们的白牙,在黑暗中时而被看到。
临分手要各回各家时,我们约定:明天,黄昏时,我们再去看电视。
后来的一段日子晚上,我们仨都是游走于各单位。敲门。说好话。看电视。
我有好长时间没看书了。但又觉得那些人,那些电视节目,也是一本本书。
他们是书的另外一种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