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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观书(上)

2019-11-14闫文盛

黄河 2019年4期
关键词:寡人上帝

闫文盛

1.万物生

想要承载清风和绿树的人都站在河边。大地的尽头涌起夕阳。你一定没有用尽一生的邂逅来看到它,因此你的视线是模糊的。这是仓惶和永古的诗诞生的前兆。你不必急于奔跑和死亡,因为开掘灵魂的工作迄今尚未开放。你只需要不发一声待在众神落泪的山上。

2.未知

或许正是因为对未知的永恒察觉,才使我的作品永远在踟蹰中,永远未完成。因为,只有坦荡地敞开才是洁白的。相对于那些已经写下来的文字,对于未知颜色的想象力高于一切。

3.旅途,匆促如见?

旅途,匆促如见?但是时间总是渺然(不可闻),绿色如此繁盛的“旧日”,时间“总是渺然不可闻”(穿越一切看不见的,并无分毫思想的原野)。绿色如此繁盛:“生”意“丛织”。

似乎有太多的流水,但是也仅仅只是有太多的“流水”。有太多的山峦般的流水。有太多的需要穿越的“笼中流水”。我们如此寂静,无所思地穿越流水(的纷扰):原野如此寂静。

总是有这些原野“需要抉择”吗?黑漆的山脊静默的时间“太久了”!总是有这些流水渺然(我们完全无观感)?总是有一些沉寂的事物“如同流水”?总是旅途啊:寂然无闻的(沉浸的)。

这些年,我们穿越了多少旅程啊。总是匆匆行旅。各种各样的夜色,流水和行旅。多少星空?多少山峦之上的星空:“寂然无闻”。为什么不可寂然无闻,仿佛“一株流水”的耸动?

我去无名之州:如识旧人般“烟缕渺渺”?如识旧人,如是:“寂然无闻”。多少流水和树木,多少无名旧物,旧人,多少“无名之州”。流水之州?这些年,我们穿越了多少绿色(寂然的,不分布的,在我们心中堆织的绿色?)!

桥梁也是陈旧的,覆盖着青苔。坟茔也是,覆盖着青苔,“阶绿”?青苔!不思旧的青苔?我们与万物陌不相识,根本无从想起任何旧物:“旧风景”。根本不曾相识的旅途,一段岁月的耸动:如此缓缓而逝,如此寂然无闻?!

4.朝阳的升落

花开刺目和艳阳刺目是一样的。只是人死而生,生而灭,花开?像树木长蓓蕾,幼兽骨有“刺”(目)罢了。天空依然“湛蓝深远”(一望无边)。浓绿的乡间叶子,花开刺目的“乡间叶子”,“雨打芭蕉”的乡间叶子——都是一样的。花开湛蓝(深远),不需要驻足(要远行如过客)的“感觉”(豪放,破败)都是一样的。我们居于此,与居于彼是一样的。一切妄想都不比天空湛蓝深远:我总是抬头仰望烈日,机翼飞过高崖——一切飞行之梦都是一样的。但是,我已经不知自己仰望高空多少年了,我仰望(莫我肯顾)与低首俯瞰人间是一样的。朝阳的升落总是比计时的人(仪器)活得久长。我们有没有记忆(天之高旷而蔚蓝)都是一样的。都是一样的。

5.二十年

在我的二十二岁或四十一岁,我都没有得到真正的解脱。但两种“没有得到”不尽相同。我视之为“二重虚像”。这也是我的“双重生活”。年轻的不得顾盼的生活(没有招摇之姿),年长的无瑕顾盼的生活(不须顾盼)。在我的二十二岁(2000年)和四十一岁(2019九年)之间,我经历了生活的多次(多种)双重性,它们都在烈日,秋霜间徘徊和踊跃。我从来没有恬淡地观察到,我从来都没有热情地汲取过(颂扬过)。我的记忆的双重性?不,我的记忆如一张薄纸,它们在空气中无法安置……

6.“想象力的天梯”

目盲并非他一生中的败绩。目盲其实是他的最高荣耀。说出这句话的人貌似没心没肺,但事实如此。正是目盲使他找到了想象力的天梯,他因此可以无视时间和空间中的无穷障碍,毫不费力地一次次地攀了上去。他找到的是修辞的极限翻转,即把修辞带到它应有的高空再使它凌空急降。正是这种不可思议的坠落感挽救了他。他的思考由此大过了他身躯的所在。再也没有比这更显明的事实了,他不但通过降低自己的肉身凡胎找到了一个宇宙,而且慢慢地发现了一种再造之能。目盲是他的现实而非梦境,他写下的是时间的诞生而非一般意义上的流逝。我们就这样注视着他,而他以目盲之姿,注视着无限广阔的天穹。我们没有看到他的记忆,但他却看到了我们内心的全部沟壑。他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目盲,在时隔多年之后,我们应该明白他携带着无数奇珍让视觉缄默的悲苦和象征!他对目盲的成功挽救,是一个人依靠内心的辨识能力而写就的最完整的史诗!

7.舞台上

那是广阔的乡间么?是朴素的乡间么?并非绚烂的,装满梦幻的霓虹的乡间?在每一位观众自上而下的注目中,仍要保持自己的绚烂不作调整?耳中聆听着时光的倾泻?那是被用作舞台的乡间,急匆匆地散步(至于朴素生活的日常)的乡间?我们凝神“注目”(重复观看)的时间太久,我眼睁睁地盯着他们演完了一场大戏(无法保持自己不受感动)?那是最后的(迟滞的,悬疑的)乡间,我从中看到的,鸽羽,春花,没落的门庭都是我记忆里的事物(我日渐颓败的记忆)?整个舞台之上,我看到他们呆呆地伫立着……戏演完了,谢幕(呆呆的?)是一场无须酝酿的命运的大戏?

8.天籁之追寻

死亡凝固了湖畔的秘密,它使活跃的句子变成了化石上的尘灰?但我们常常不会感到空气中有尘灰往还的浓重,我们只会想象和进入他们的吟咏和聆听。作为一个读者,我们代替他们创作,完善它们,敬服他。作为读者,我们重蹈他思考的覆辙,但是,毕竟不是全息的征服,他像一个陌生人古怪地耸动着肩头:不要朗读,因为世间的声音都不及天籁之静谧!

9.诱惑者札记?

寡人只在夜晚和黎明交叉的时分到过那个黑暗洞窟。寡人是哪个无所不在的神?不是抒情诗中的潮汐,不是青春芳菲诗人。寡人是无所不在的,心怀恶意的神。寡人创造了自己的故土,祖国,又亲手交出(粉碎)了它。寡人是没有故土的诗人。寡人的所有冲动都来自黑暗洞窟中的一点幽幽光线,可以使寡人不至于忘掉死生的,还有几分明锐的诗人。寡人的心口住着心怀恶意的神。纨绔的,厌倦的神。无所谓的动物躯体,一点儿诚意都没有的祈祷者。爱的神?“迷茫的狐兔”。向寡人央求烈火的焚尸炉边的工人。环岛路上的冬季树木。奔跑的人群。青春芳菲的诗人?诱惑者札记?诗人!海水般涌动的,沙滩上泥泞的,诗人:一艘飞快地驰向中心海的孤舟。诗人?一个反对寡人的神。一个寡人内部的神。醉心于空阔天宇,却只能栖身在黑暗洞窟中仰望星辰的诗人。寡人是死不瞑目的?不,寡人的最大的幸福之源是深藏在内心中的死亡的诗情。没有人开垦过寡人周围的沃土,种植过一个恶的神。神,都是自然长成的诗人?寡人只在黎明将至的黄昏才长出“寡人的头颅”,那些亡灵们,携带着他们终生不见于人的表情住在这里。寡人是他们头脑清晰的统领,但寡人不爱他们。寡人敌视他们,只做他们轻言废弃的“微物质的神”。

10.午后的诗学

这一个午觉,睡得太长了。从中午一点起,我整整睡了六个小时。所有的故事都因为睡眠的延长而变得昏暗起来。最使我惊奇的是醒来的一刻,我居然看到了天降繁星,无限的苍穹照在我行将苍老的心上。但我仍坚定地相信,“午休使我天然增值”。那些睡眠之前已经衰减的部分开始一点一点地复原,我几乎再也不需要用力就能够回忆起我的“未来”。

我站在异常遥远的前方看自己。我知道我是在一座山丘里睡过去的。那些密密麻麻的世人都已葬于草丛,但是上帝的鼻子上挂着露珠,那是他所创造的那些人的灵魂。他们密密麻麻地挂在他的“心上”。大概如此吧。上帝的心是隆起的,他的鼻子贯通着他所有的悲伤。他的所有的悲伤淹没了最为冷漠的季节,使天地间的一线再度混沌不堪。我的“未来”就站在上帝曾经驻足的地方。

我知道,我是在许多人不加注目的时候睡过去的。这样很好。上帝也不用特别地提出告示,来防备我在中途突兀的“苏醒”。只要我的睡眠到位,这些所有的故事就会慢慢地朝前走,它们不必怀疑自身的速度会低于上帝的额头。上帝的额头长在他的心上,他的身体的所有曲面都连通为一线。上帝居然是长鼻子的,上帝?

我醒来时繁星照耀,但是整个宇宙(我的视觉的所在)已经没有一个人类了。我几乎再也不需要用力就可以回忆起我的“未来”。我喜欢的上帝也是个胳膊腿都健全的小人儿?我想象着他向我逼近的一天,我控制着我已经死亡(瞬间的快感)的幻觉,我应当喜欢这个胳膊腿都健全的小人儿。也只能如此了,他已经呼吸了天地间的最大芳醇。也不过如此啊,上帝!

我曾经在会议室里待过很久。上帝坐在主席台上研究我们的“未来”。但我昏昏欲睡,我一直处于回忆之中。上帝和他的“仆从”们的会议室里密布着花草上的露珠。已经在通向天国的人群中的灵魂。人群中的露珠。我处在密密麻麻的昏睡之中,只有如此,我才可以保持我不被上帝发现的错觉。事实就是这样,上帝并不高高大大,他比宇宙(穹窿)都要小。小得像根虚妄的指针。他积累了我们从无到有所有不可忽略的部分。但他仍然比万物都要小。

我醒来的时分,悲伤和繁星已经降临。我醒来的时候,我的床榻已经朽坏了(生出了千年的裂纹)。我醒来的时候,我的爱欲也已经降临。我轻轻地泯灭了我的记忆,尽管所有的“未来”都在向我靠拢,以抵制上帝激烈的调门。我不喜欢站在山丘里听呼喊,我也毫无再度活一次的好性情。“那是乡间的一个傍晚。我坐在我的阁楼里关着的窗后注视着那个牧牛人。”

如今当我再度回忆我的睡眠时,天上的云层飘过星河,我孤零零地活在我的“死亡”之中。我无法建立我真正的回忆就像我不知道这个星球上曾经有过那么多灿烂的露珠。那些一点一点缩小(贞洁的缩小)的灵魂?那些锦心绣口不知妄言的虚数,那些不存在的,自我克制的灵魂。那些自我苏醒的灵魂?上帝和他的“仆从”们岿然立在会议室里,为了一个不存在的未来展开激烈争辩的时候,我所听到的天籁只高过了一宿星辰。

我渐渐地自我抑制,将生的虚无变成此世最坚实的泥土。整个山丘本是我们人群建立起来的,它隆重地站在天地方圆的正中(像一个理想的极限)?我偷偷地以我的虚影观察上帝。这个很少会让人觉得慈眉善目的老头儿。我站在他的身后,观察着由他亲手制造的生之虚无。“你的午睡太久了。已经长成了一个牧牛的穹窿?”我听到上帝的肚腹之中,有如此不可辩驳的大声。

我从我的睡眠之中逃了回去。我的“未来”已经草木不生,无法形容。我站在日益破败的世间,看着那些露珠集体蒸发,变成一些白石灰,灰石灰,黑石灰。我的心跳迅速异常,就像自我分裂(物理性的)前的征兆。我不知道上帝四顾的荒野是否仍然伫立。我不知道那些与上帝展开舌辩的斗士们是否仍然活着。但我坚信整个世间已经没有一个我的同类了。即便作为“亡魂”,我仍然能够感到那种飘荡无依的孤苦。

在这个意义上,我是不相信任何上帝的。

但是,在日复一日的回忆之中,我的“未来”为我建立了思念(上帝)的星群。他的塑像变成了我午睡方醒时分的一个图腾。我在漫长的午后看到了上帝无所不在的面容。我渐渐地热爱上了上帝。我爱他?“那是乡间的一个傍晚。我坐在我的阁楼里关着的窗后注视着那个牧牛人。”我学习牛哞以赢得上帝的欢心。上帝渐渐地意识到(看见)了一个“亡灵”的存在。我在整个午睡过后的漫长黄昏,开始聆听上帝内心中划过的那种流水之声。整个山丘都变得空荡荡的(草木不存),曾经洞悉万物肌理的会议室也已经破败不堪。风吹过大地的须臾,我看到整个上帝和他凝视过的露珠都变得空荡荡的。

11.叙事学观察营

只要他还活着,那种生存的惫懒之感就是存在的。无数从他身边经过的人都感受到了他的惫懒。

他所在的生活靡费太大了,但不仅仅是因为它的靡费,他更多地是由于自己的惫懒而形成了今天的生活。或许他应该直接冲下楼去?这样一来,他所能看到的事物就不至于太过有限。

他的任何尝试和思考都是有效的。那些教师脸部的表情说明了这一点。他们非常诧异地观察起他动若脱兔的步态。或许,他们以为,他本来已经龟缩起来了,不再抛头露面,不再出门——

营房建造在一个悬崖的边上。整个墙体已经深深地嵌入悬崖中了。如果烈日照射,营房中的人就能够感受到生活的开始。他们活着为了观察。他们感受力的发生建立在光亮照射的基础上。

如果没有阳光,他们的工作就充满了荒凉之感。没有阳光,就无异于生活被囚禁。所以一年之中,倒有不下于一半的日子使他们变得类如囚犯。他们由于没有太多观察的心情,所以观察出来的成果就是千篇一律的——

他生活在整个观察营的外围。他受到注视这件事本身是没有意义的。但是,身受注目却使他知道自己尚未处于人生的穷途。不过,他无论如何都不愿意描摹这样的生活。他的心情之中充满了无可描摹的惫懒。

他能够鼓起余勇冲下楼去的时候是不多的。倒不是因为从楼房的顶部过渡到地面上的路途漫漫,他只是因为选择的艰难和身心惫懒。反正最终的结果是一样的。反正无论如何他都要回来。活着本身只是一种不再有任何期待感的往返。

他们的整体观察其实与他的生活所涉无多。尽管,这个营房的建造是出于他的申请才最终落实下来。最初他看到它在自己的视野中慢慢成型,他还以为自己百无聊赖的生活终于结束了呢?但时隔不久,这种生活就形成了一个固定的程式却又对他不加约束。这是荒谬的。他不能越过自己最基本的生活感觉与他们交谈。他只是看到他们在观察自己。

一年中的任何月份都是这样。徘徊在楼房中的任何区域都没有洗刷掉他的惫懒之感。在他焦躁地走动在房间里的时候,他能够想象到整个营房里的人都各自通过一个望远的设备在观察自己。为了表示已经无所挂怀,他不再从自我的角度反观他们了,甚至连想都不愿意去想。

他们日复一日地生活着,似乎所有的目的已经达成,他几乎不会再有任何想法远离这个区域了。尽管,他们彼此心有戚戚的样子无人记录,但这是事实。他们在阳光葱茏的日子更能感受到它。

他找到一个木楔子在自我的肢体周围固定了一个框架。如果不能阻挡自己的感觉时他就把自己楔入其中。那些青年教师如果连续一周见他如此,就会变得更加无所事事。他对他们无所思无所求的样子充满了同情。

有一个夜晚,就是这样,他百无聊赖地绽开,百无聊赖地固定了自己。他仔细地聆听,整个观察营的人都已经安睡。他抬头看了一眼月色,而后低头屏息,想象了一下未来。他觉得自己的生活就是这样。所有为了被观察而形成的靡费都没有培育他的成长,他只是看见了,心有月色而感受寥寥。就是这样。

12.空洞

文学的意蕴并不一定来自于昭然若揭的触及人世,文学真正的意蕴应当来自于某种空洞无物的涤荡和难以言喻的邂逅。文学的意蕴并不来自于讲述的姿态(非常明显的自我的注入),文学真正的意蕴可能来自于某种羞辱和重复,无限期的夸大(“洗涤你的骨头”)。文学没有固定的法则,法则都是写给庸人的教科书。文学也不需要有任何文学家的倾力付出,文学家只是某种命名的荒诞无稽和强作解人罢了。我们为什么会经常面对“眼前有景道不得”的诠释窘境,似乎与我们和文学之间无所不在的沟壑大有关联。文学仍然不是头脑的机械发热的产物,文学只是某种阑寂无声的微生物的蠕动罢了。你从来没有清晰无遗地看到它,你不可能完整地重现和复原它。

13.知识分子营垒

真有意思,他看见他们一拥而出的时候就这样想了。他们作为一个集体已经建立起来,彼此之间互通消息,互相察言观色,互相鼓掌致意。所有的事情都在循序渐进地发生。诋毁他们或者无视他们都是没有用的。很多细小的人群也被裹挟。愿意接近他们的人真是一天天地增多了。因为他们会夤夜不息地奋战,在很多事情上发出声音。他们的努力显而易见。作为一个集体,他们在一些重要的事情上无比用心。仅仅是你我所在的这片区域,就有无数他们的人。仅仅是消极地看待他们是没有用的。

我在乡下的时候没有看到过这样的集体。那里的人群与他们不同。我在乡下种植果蔬,采用的是一些古老的代代相传的技能。我们的村庄里住着一个守卫,但没有一个人会在意他的存在。太多的时候,村庄里的人都在春种夏收。犁铧翻开了深深的田垄,种植的人群趋奔于物质的暗部。阳光炙烤的时候,大地上有一种丰收后的葱茏的荒芜。阳光浓热地晒着人群,但仔细看去,只有一个人影孤独而滞重地老去了。很多人都在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到了地垄的尽头再返回来。

知识分子人群真有意思。他们也在一步一步地朝前走,到了地垄的尽头无力越过的地方却仍不驻足。大地上浩浩荡荡,他们如何布置自我的感官?大地上精于勘探和描绘人心的知识分子,他们集体站在特定的生活的田垄,连年累月地工作,勤恳得超越了最地道的农人。他们自我嘲讽,疾言厉色地争执,对生活的实质提出看法。作为一个集体,他们还缺乏什么?在特定的生活面前他们就是这样。爱表现,爱慕虚荣。作为一个集体他们就是这样。怀念旧事物,蹲坐在田垄地头的时候看到了这里的最后一个守卫。

“你是唯一的?身在村庄但不执锄柄。”

“他在哪里?他只是站在田垄的尽头。皓月当空,他看到的是时光流水密布的田垄。”

14.微薄

从一开始,你便不是全身心地注入,你自然有“识得”。便是这样的辩驳。夏季热风猎猎,空中云雾升腾。你的人生没有真正地诞生。往事已经奔波远离,但未来仍不可期。你可能并不知悉,这对你而言,便是真正的困倦。南方草木更生,绿色去了又来。浓郁的事物,便只是草木。荣枯的,凋零的事物,你一向歆慕的自然万物的本来品质。整个一生都可能如此微薄,都是牺牲,草木浮现,却自然萎顿。抽空去看看乡村吧,看看种骨头的垄亩,看看长桑叶的巨树,看看心中的惆怅,看看星空明月。你推动着你的睡眠,跋涉,沉醉的旅途。草木枯藤,你的注视和追溯都是锈蚀和微薄的。便是这种路径,但回首向来萧瑟处,你何曾真正地居于村落。那些寥廓的背景印证着你失落的日子,春韭碧绿如此,你的生命便是如此……

15.怪狮子黄昏

我第一次读到那些字时便受到了它们的吸引。我迄今仍然相信它们风格的尖利。但遗憾的是,我无法保持我最完整的想象力,在它们面前,一道道斜坡踊跃着上下,一道道流水已经泼溅到沟渠的外面。我的信念与这些字眼有关。我深信我的信念与这些字眼有关。如果说,我的秘密黄昏是为了创建,那也没有什么不对的。这其中的关键就在于,我毕竟与它们邂逅了,闻到了那些特殊的气息。秉持一颗生死听由天命的阅历之心,我相信一切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总之,树木绿了又黄。爱人的心是苟活而复苏,而不是天然存在,一息一息地酝酿成为今天的事实。总之,方圆之间的天地是怪诞的,可能看见它的人过于稀少,所以它异常寂静。我不触及那些风格,它们便不曾莅临。但是在旅途中,在心海的汪洋,它们何曾会龟缩于暗处,成为一颗颗灰色土豆?总之,一年复一年,就是这样。书籍也在潜藏,但多数会化为腐土。黄昏也在潜藏,但多数尚且明亮,可令我们看到斜阳。总之就是这样。总之——那些奔波的兽类如何度过生命呢——我们尾随着那些花木兽类,看到它们踊跃着上下,葳蕤而生死——这已经不是唯一的存活了,但大差不差,它们就是这样。我站在平坦的天空下面,垄亩上升起炊烟,那黑色的吹灰之力踊跃着上下。这二十年,天空也就这般飘荡着来去,你且细心着,看看那些碎掉的云霓!

16.文字排版纪要

请注意文字间的分行吧,分行就是断片,就是不愿连缀,不需要连缀,没什么必要……分行也是为了追溯起点的新存在,是丢弃一个梦境,尽量不重临故地或为了思想获得新生的转圜……分行是不断地清除,是一次一次从零开始或从“零点一”开始。所以,人生无故事,代表了一种职业的式微,代表了浓厚的事物的兴衰成败,而分行却是为了挽救它:要不断地获得意义,时时刻刻都处在异常的警惕与清醒中……

17.“移动的精髓”

车站肯定是自带指针的,否则它们盲眼如漆,难以移动。我相信它们曾经固定了万事,但唯一没有把“时间的空地”固定下来。我每次经历的车站都不同,我每次候车的这个车站都不同。它们总是在移动的,携带着周围的一切景色(被种植下来的那些景色)。它们的移动坚实,不娇弱,我相信它们就是我准备逢迎的那些“万物”。我似乎不可离开它而抵达(这个世界)。这是我们的命运吗?与车站,与候车者的逢迎(背后是这整个世界!)。这确实是我们的命运,融合的是我们不曾制造的那些光影。我们不是作为移动车站的固定时空而存在的,我们只是作为一个冀望者而存在(冀望于一切命运的筛选,抉择和游离?)。我们不曾为移动车站的建设奉献我们的丝毫力量,但我们却为抵达它的“移动的精髓”而深情描绘。(在移动车站的外围,像只跛足兽一样亦步亦趋:这便是你的被深情描绘的命运?)(一种移动的,随时被更改的命运,一种命运的倚重性和无端的自责!)

18.主观主义书写

主观主义书写所“攀比”的,并非是谁更直接和更靠近自我。尽管从表面上看来,它似乎暗含这样的绳墨——但我一向以为,这样在表达方向上的“直接”的讨巧并不值得遵循,真正值得遵循的是感觉的第一性和唯一性,也可以视之为梦幻的真实性。因为梦幻的真实性不可作伪,它是真实的潜意识,既内在又深远。第一性和唯一性并非是“直接”的同义语,它只是在转换的帮助方面,取材更为谨严罢了。换句话说,它拒绝了表达的无效性,使每一步都走得坚如磐石。当然,“靠近自我”更是可以被反对的,除非“自我”引申的是“整个人类”(一个虚妄和不可及的概念),因此,它更适于被视作一个表达框架。一般来说,主观主义的有限性会在一种表达的深度和自如而散乱的感觉面前展开,但它却对于进入世界提供了一扇不须假借(无物,无执念,无宇宙)的抵达之门。它或许是我们借以区分感觉存在与否的一个标准,所判别的主题是“我们写作是否蕴蓄最基本的自我激情”?它关切的是现在,承担的是扬弃(所谓思想的负重中,自有梦境的残余的炉灰),觉悟的是灵魂的所历(不可人云亦云),落地的是唯“我”,非“我”,一切“我”(无小世界,无我)之所见(感觉,意念与辨识的糅合)。

19.日渐苍老的心

我在写作时激励我的声音有时也会消失,这样一来,我就只剩下孤军奋战了。但即便恐惧到极点也是没有用的。我必须以我自己的方式熬过去:通常来说,只要是写就可以熬过去;否则神魂不宁,内心中总会出现“其他的声音”。我希望赋予“其他的声音”以某种突出的自我属性。我希望以这样的方式刷新我的内心履历。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事情一点都没变,除了我“日渐苍老的心”,除了我“日渐被啃噬的心”。

20.文字的细沙

七年来,《主观书》中最值得关注的,就是我内心的弯曲。起初我很难完整地记录它藉以形成的全部外因,因此我便完全舍弃了它而专注于结果的综述:一次次的内心“概览”。但我压根没有成功,我每一次都感觉到了我神奇的失败。我每一次都感觉到了,我完全可以“重来一次”。我完全可以再写下八十万字来覆盖以前的“文字的细沙”。每一次,我都是带着全新的开启来日的信心去工作的。我隐然就是我内心(精神宇宙)的淘洗的工匠。我隐然就是不惦念,不循环,一往无前的大师。但是我失败了七年,但是,曙光还在——我的轮廓般的未来形象还在。我对于我自己的压服,克制和激励之心还在……

21.拔根而起

最好的生活是到处漂流,全身心地去体会,感受物是人非的沧桑,灵魂不拘于一地。灵魂不需要有精神的根。灵魂只需要有物质的根,只是因为要保证它的输出罢了,要保证它蓄满不死的营养罢了。我们落拓的心深知此理,因此总是遥望远方,因此总是想要“拔根而起”。

22.穷人的思虑

需要有多少钱才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当然,违法犯罪除外——这自然是穷人的思虑。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保持我穷人的思虑才没有做到“悠哉悠哉”。我就是依靠这种力所不及的幻想而成功的:变成一个我最大程度地不识的人,变成一个陌生人的躯体和内心,变成一个陌生人的冲动的肉欲。我因此产生的一切对人世的鄙夷从而显得“人微言轻”。我就是在这个渺小但不可忽略的层面上取得成功的!

23.箴言书与市场

写箴言改变了我灵感的纹路。以前我是从一个标题进入,而后展开,现在则是直接写下内容,不需要标题的引路。因此,我的思想或许不再凝聚了,或者说,我的思想更自由。可是,不懂得自由思想的人是不懂得我的,因为他们必须先有形式的强调,然后才会看到“你的核心”。你去掉了标题,便如同一个裸体的外在的空壳。你因此一无所有,出版受阻,不会受到“青睐”,连被谈论的基本资格也没有。更何论市场呢?市场是针对那些写出了有始有终的事件的著作而言的。市场不太需要洋洋洒洒,“一眼望不到尽头”。

24.午夜餐

很多时候,我是写不来“约稿”的,因为“约稿”本就不在我思维的轨道上,而我的随物赋形,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秩序。我需要遵守时间神秘的律令。在什么时段遇到什么人(事),在什么时段展开行动,做出哪些实绩,制造哪些谎言,延展出什么样的言笑(命运),冥冥中自有指数……总之,我带着我内在的压力(消化它,拥有它)潜行,我带着我所有的荣耀与不甘潜行,我愤怒吗?狂怒不已。我欣悦?是的,我欣悦于午夜的静谧,可以思考人生——很多焦虑,困顿和喧嚣中的静谧。我就是这样使斜阳和月色的流逝变得丰富起来的,我就是这样注视着世界的万千变化……撕裂吗?是的,饥饿感和饱暖的情欲始终存在,拉扯着;虚无的,缥缈的峰峦始终存在,拉扯着:絮语丛生的,草蛇灰线的,遥望的,遭殃的:始终存在,拉扯着……

25.被强调的荒谬

为燃烧的烈火:我指的是为燃烧(而存在)的烈火,而不是为了“燃烧的烈火”。这微小的语意差别,如今被我讲述出来,如同讲述真理。但因为真理本质上的不存,所以我的讲述就充满了被强调的荒谬。我为了这份荒谬,陈述了一种不言自主的快乐。

26.刺目的光亮

刺目的光亮如同异常的神性,如果我们不能很好地驾驭(理解)这种光亮,便很容易被它灼伤。我们很难直视这种“旷野中的光”,尽管仍旧是严寒中的丽日阴晴,但它仍然在浓烈地流播,散逸。我们无法关注……这种刺目的神性……似乎生命只此一途,别无所有。这是“我一无所是”的空阔和快乐。你不必疑虑和付出……这只是为我们所注目,但不可依恋的神性!

27.我耽于我人生的各种热情而写诗

我之所以一直推迟着我的小说表演,应该说与我在其他领域(散文化的,诗的,论述性的笔墨)所获得的自由是有关系的。我能够在大体不设限的我的其他写作中找到我,这种“找到”把我带到了一个混乱中的澄明的领地:我为什么书写在这里得到了唯一性的注解。我写了很多,良莠不齐,但自有意义。正是我坚信我的写作自有意义这一点使我倍加珍视时间。我揉碎了使用(浪费)我人生的分秒!我耽于我人生的各种热情而写诗!就是这样,没有我(我的写作),我的命运就是另外一番面目。他可能是另一个我的,也是我现在想不通的(或许更有价值的)一种分解。我没有使我溶解在一种徘徊不定里,所以我才看起来有些焦虑和担忧罢了。这是我命运的自然的本体,我现在所写的哪怕片言只字都是献给它的……

28.我居住的街区

我所居住的街区周围是苍白的,荒凉的,我不熟悉的街区!十年了,仍然不够熟悉。我用以填充我的记忆的不是一个完整的领域(街区),而只是一条直线:一天一天地延伸下去,建设下去,但仍然苍白,荒凉?当夕阳隐没,我走在咫尺之遥的山的背后,我所看到的事物灰败,颓唐,令我有无尽的伤感。我是带着沧桑草木之心去散步的,但是十年了,我看到了令我陌生和惊惧的街区,这是我不熟悉的领域。太多的人群居住于彼!

29.讲述也是一种创造

讲述也是一种创造,令人着迷:有一些推理性,有一些令人担忧和恐惧的东西。写作者能有本事吃掉自己,再把他吐出来,当然是最好不过的事。

30.日记

日记作为最私密的文字要超越私密性,才有给他人看的价值。但是,日记一旦离开了人、事、物的私密性和最原始的文献性,也就失去了它的诱惑力。更大的经验是思想感、情绪感的在场性和融入。更大的经验是将时间的拉远作为一只促人“放荡”的皮鞭——因此要袒露着,撕开说:对日记所载一切的真实的见解……让它由此浮起来,而不是深埋下去。需要切记的是它有深根,植于黑暗,无穷的地下远处……

31.万物之近

真正能够改变你自己的,只是你自己,不是任何他人。

当然,至亲的人会爱你,无比深刻地爱你。即便如此,这爱的底线也是“你看着办吧”,而不是“我可以替代你”的苦辛和荣光。

你自有你自身的命运,你需要洞察它,顺应它,掌握它,喜欢它。

你需要去命运的诞生地盘桓一些日子,看清它的面目,知道它引领的作用能发生多久。之后,一切沧桑胜败就全靠你自己了。

不必崇尚任何浅薄之物,只要日子能够过得下去,你就足可以令自己更好地诞生。是你内在的力量感和命运的悲苦把你塑造,而不是别的。

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你的命运!简直没有比这更好的了。所以,叹息也是如此坚定有力。它酝酿了你全部的生存基因在里头。

它是能够令你保持清醒和警惕的苦酒。

非常荣幸,我总是能够看到天空中冉冉升起一道金黄的光线。我看到它,融化它,变成我命运中光辉的轻尘。

一切都离我太近了……我觉得我可以理解万物的时分,一切都离我太近了……

32.新书启示录

新鲜的书“能够打开你”,即它能够促使你与未知的自己相逢。受这种“外物”的激励,你可以看出自己的秘密命运。它不是“尽在你的掌握”之中,你对它的发现和开掘并不深透。但无数新鲜之物(人与不同的旅途)会使你看到同样的心灵不同的展开角度,正是这个“不同的角度”展示着你面对自我的无穷可能。

33.与我作斗争的魔鬼

我反复地读同一本书(罗扎诺夫的《落叶集》)的结果就是:这本书我已经太熟悉了,对我来说,它的神秘性已经渐渐被我消除掉了,它的腔调我也开始烂熟于心;从整体上讲,它不再是一种新书(成了一个“雕刻”),开始向一件“陈旧”的事物迈进(无限靠近但“永不过时”);它的存在不是我的反射:我从根本上不像它,但我学会了,领略了它形式的表象;这是一个与“我”作斗争的魔鬼,我多么憎恶它,爱它,但我会反复地封存它:在记忆中读它?!

34.理想的实现

我要诚恳地对待他,读他的书,研究他“命运构成”的历史,写出一些平实的,向他致敬的文字。抛弃“艺”的感觉。只从做人的角度,来完整地塑造他。这样,我就可以像我想象的一样成功了。

35.“我”的呓语

如今,我已经确定无疑了:我的写作中没有枝叶,因此不会汁液淋漓。我的写作中只有干涩的热力(我自以为是的灵肉和“自足”)。但这是对的。“我”的呓语的特征就是如此。“我”的呓语的特征不是描绘性的,而是一种渗透。我花了十几年时间来研究“我”的特征,结论显而易见:我只是为此而生(迄今为止),而不是别的。我无须拒绝它(现有的特征),我只要把它发扬光大,使“它”成为“我”——唯一牢靠的,强有力的“生命的声音”就可以了。

36.“圣洁的诗”

即使最清澈的纸张中都免不了隐含杂质,从这个意义上讲,世界上或许本就没有圣洁的诗。

37.嚣声

在静止中能听到全世界的巨大嚣声。我相信这才是永久的时间地理学。不要顾及任何鼻塞。也不要顾及任何生死。天空漆黑如梦(日出未至),似乎是不存在的。我一屁股躺下来,在静止中能听到全世界的巨大嚣声。这是我活在此刻的唯一标志。舍此我真不知道我何以成为一个“梦想家”?我的心精粹,缓慢,像时间的眠床。黑漆漆的夜色浩瀚而傲慢地挂在外面,我在室内寂如山岳的曙光中倾听着时间整体性的被动守成:是一向存在,但我却长期不察的巨大嚣声。

38.感觉的邂逅

最友好的秩序感就是这样发生的……没有秩序感,它只是充满了心口不一的告诫;充满了矛盾和歧义,不解决任何实际问题,但对天地之永恒充满了最大的理解之同情;随时都在接受闪电之发生,不惧怕追捕之劳作和失落的雄心,不惧怕谈论同一问题(反复地,持之以恒地,一次比一次深入地);随时都在否定自我,但一定能够认识到(匹配)感觉的邂逅,一定会返回来(离开感觉的起点后的返回,倔强地,从容地,向死而生地);随时都面临着清晰的月色,烘热的血,树枝的百日萧条,河口的白色的“一道凝练”!

39.世界史

聪明人,你自然理解世界史,从无知的层面上理解,不斟词酌句地理解,能够洞悉它的所在(常识),能够不心怀激烈地爱世界史,那些流淌着血的,月色的,枯枝的,海大洋深的,斧头般的世界史!

40.地球在宇宙中

说“地球上地大物博”几乎像个笑话。因为在宇宙中,地球只是颗微不足道的星辰。宇宙中,有无数颗这样的微不足道的星辰。但尽管如此,我们仍然坚持把“地大物博”这样的词赋予地球上的某个小小局部。也许,只有一些小小的局部才配得上这样的赞誉,相对性的整体却总是有局限的——总之,我们宁肯相信地大物博也不会相信我们的命运小如星辰和须臾。我们的整个灵魂地大物博,它不再是空荡荡的(速逝的,不坚实的)?

41.致友人

我为自己无穷无尽的写作所要承担的无情现实便是我弯曲的白发。我的视野实则是无穷地缩小了,可以在温暖的夜里感到无穷的寒冷。可以感到鸡鸣于埘,天地间不过就是一命接着一命,无尽的衰亡,以及无尽的“友朋沮丧”。其实也不过是一声叹息罢了。我们生之逃逸即是无尽的衰亡,无知无觉:你何曾明白你已经活过,而灵肉的区分也无人能懂。你不过即是此刻的一声叹息,而我已经看不清你生之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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