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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利污名对瞄准偏差感知的影响研究∗

2019-11-13岳经纶

社会保障研究 2019年5期
关键词:贫困者污名福利

岳经纶 程 璆

(中山大学政治与公共事务管理学院,广东广州,510275)

中华人民共和国自成立以来,在与贫困斗争的长期实践中,逐渐总结出“在发展中解决贫困”的治理模式[1]:更深刻地认识贫困的动态性和复杂性;涵盖更多元的扶贫主体,由单一政府转变为包含政府、社会、市场及贫困人口自身的多元主体;探索更加以人为本的识别策略,由识别贫困地区转向识别贫困人群;制定更精准化的扶贫方案,由开发式扶贫转向两轮驱动协同减贫[2]。这种扶贫模式虽然较好地与中国场景相融合,但也面临着世界性难题,即有限的扶贫资源存在瞄准偏差问题[3-4]。瞄准是社会救助政策执行过程中的关键环节,现阶段瞄准偏差所导致的负面效应日益突出,出现了资源漏出偏离、贫困人口社会参与有限、贫富差距持续拉大、返贫风险性增强等问题[5]。基于此,研究当下中国社会救助政策的瞄准偏差对扶贫治理和社会稳定具有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

瞄准偏差在贫困和反贫困效应的相关研究中得到广泛关注[6-7]。目前可以将关于瞄准偏差的研究主要归纳为发生机制与认知态度两个方面,本文主要研究瞄准偏差感知的影响因素,不同于反映瞄准偏差的事实测量结果,瞄准偏差感知是公众对瞄准结果的主观态度。已有研究对瞄准偏差的概念、类型和测量进行了讨论,并探究了发生偏差的解释性因素,资格障碍、技术路径、政治过程、个体特征等均为影响瞄准偏差的重要因素[8],但对作为“文化结果”的福利污名的影响却缺乏深入探讨。如何在社会政策实施中削弱或消除污名化,让贫困者更有尊严地获取公共资源,已成为当下社会政策研究中富有生命力的重要话题[9]。因此,将贫困者主观文化感受的福利污名与瞄准偏差感知相连接,有助于增强对社会救助政策中文化相容性的理解。鉴于此,本文试图构建福利污名对瞄准偏差感知影响的解释框架,并予以实证检验,以期为提高贫困救助的瞄准效率和相关政策的制定提供数据参考。

一、相关理论与文献回顾

(一)福利污名及其解释

美国社会学家戈夫曼首次对污名进行概念化:当个人的特质使其与众不同,并被归类到坏的、危险的、虚弱的类群时,其形象会遭到贬损,这种特质就成为一种污名[10]。随着社会的发展与进步,污名的概念和相关理论不仅在关涉特定疾病(如躯体残障、精神疾病、艾滋病、癌症、糖尿病、肥胖症等)、性别、种族、特殊社会群体(如罪犯、乞丐、流动人口等)的研究中成为重要概念,而且也在反污名、反歧视的政策和社会实践中发挥着重要的影响力[11-12]。受污名概念的影响,社会政策研究人员提出了“福利污名”的概念,用以描述社会援助计划或更广泛的社会福利制度可能对贫困者造成的污名效应[13]。

福利污名的研究通常与社会救助紧密联系,污名不仅会降低贫困者的福利,还会限制领取福利的人数,并被认为是社会救助遵循了选择性原则的结果[14]。根据福利污名发生的具体情境,学者们总结出二元论和三元论两种福利污名的解释路径。两者均认为福利污名是社会对某些个体或群体的贬低性、侮辱性的标签,被贴上标签者由此产生羞愧、耻辱乃至犯罪感,并导致了社会对他们的不公正待遇。不同之处在于,二元论将福利污名区分为“身份”污名和“程序”污名两个方面,其中前者是指选择性救助中的“身份”认定本身就伴随着耻辱感,后者则关注在接受救济时遭遇的繁复程序及工作人员的无礼对待等[15]。三元论在二元论的基础上将福利污名划分为个体污名、社会污名和制度污名三个方面[16],进一步观测贫困者自身、非贫困者和救助申领过程三种情境下污名的作用机制。

(二)瞄准偏差及其类型

对于瞄准偏差的描述与解释,研究者通常采用世界银行通行的办法:在将人口划分为贫困人口与非贫困人口后,观察和评估社会政策资源是否最终分配于贫困人口,并将存在不符合政策标准的受益者及符合政策标准的未受益者的现象总称为瞄准偏差[17]。由于贫困测量的复杂性和反贫困政策的多元性,这种简单的二分操作往往无法完全反映现实。相比之下,类型学作为更合适的划分办法,被用于对瞄准偏差的划分与测量,并反映不同类型的瞄准偏差的特征差异。其特点是首先对瞄准本身从对象、范围、结果和过程进行不同维度的分类,进而得出相应类型的瞄准偏差。目前,对瞄准机制经典的类型学划分包括广义瞄准与狭义瞄准两种[18]。前者是指包括反贫困政策在内的众多社会政策均倾向于保护贫困者,或至少为贫困者提供均等的公共资源;后者则直接针对反贫困政策本身,并确保在具体的政策(如低保制度)实施过程中,能将贫困者纳入其中,而排除不在其目标范围内的非贫困者。相比而言,狭义瞄准能更精准地反映社会救助政策实践中的现实状况。社会救助政策的执行目标着眼于贫困者本身,保证贫困者能按时按量获得应得的救助补贴。

按照狭义瞄准的标准,许多研究发现,社会救助政策在逐级实施的过程中未能完全实现瞄准的预期目标,存在挤出效应、目标偏离、标提量减的现象[19-20]。这种社会救助资源发生“挤出”和“遗漏”的现象即为瞄准偏差,进一步将其划分为排斥性偏差和内含性偏差两种类型:排斥性偏差,即部分贫困者未能得到贫困资源的覆盖,其应得利益受损,反贫困目标未能落实;内含性偏差,即非贫困者被纳入反贫困政策中,挤占了贫困者的应得资源,造成瞄准目标的偏离。相应的,个人对于两种瞄准偏差结果的主观感知可以分为排斥性偏差感知和内含性偏差感知。

如图1所示,关于社会救助政策瞄准的所有可能结果均在三个区域中得以体现,具体包括“瞄准成功”“排斥性偏差”和“内含性偏差”三种结果。在理想状态下,完全瞄准意味着既没有贫困者被排斥在社会救助资源之外,也没有非贫困者被纳入项目之中,即图中A“瞄准成功”的部分。然而,现实的社会救助过程中会出现瞄准失败的结果,并表现为B“排斥性偏差”与C“内含性偏差”两种情况。因此,在识别瞄准偏差时,为综合地反映社会救助瞄准差异的总体情况,既应考虑贫困者未能获得扶贫福利的排斥性偏差,也不能忽视非贫困者被纳入扶贫覆盖范围的内含性偏差。

(三)福利污名影响瞄准偏差感知的解释框架

学界对瞄准偏差发生机制的研究集中于技术分析视角和政策过程视角两个方面[21]。前者假定社会救助政策的瞄准机制存在技术性的路径依赖,任何既定设计的技术路线在与复杂的现实环境相遇时,其实际效率会由于简约性和通常性的内在要求与社会环境的复杂多元性相矛盾而大打折扣,并导致瞄准偏差。后者的核心观点是,社会救助资源配置中存在现有权力运作和权力结构再生产两个政治过程,当国家治理的政治性诉求与社会发展诉求在纵向对话中发生冲突和矛盾时,会产生瞄准偏差[22]。虽然两种解释路径分别基于规范主义和经验主义的分析范式,对瞄准偏差给出了各自的理论解释,但对瞄准偏差的经验过程均兴趣阙如,也未能对社会救助政策本身及其面临的合法性问题做出有效回应。可以发现,逐级下沉的社会救助资源会面临整体社会或地方性社会的文化嵌入[23],而技术路径和政治过程的分析视角常常回避这个问题或难以对瞄准机制落地时的文化情境做出有效解读。因此,文化视角是分析瞄准偏差不容忽视的重要因素。

图1 瞄准机制的三种结果

不同于技术视角和政治视角,文化视角更关注作为公共干预的社会政策如何被地方性伦理文化所接受。具体而言,其背后的隐含假设是:贫困与耻辱感相连会导致福利污名,若社会救助政策的制定与实施未能兼顾福利污名问题,则会导致瞄准偏差。例如,在乡村社会中,由于差序格局和熟人社会的文化结构,低保政策放大了救助资源对贫困者的影响。特别是心理方面,羞耻感伴随的污名作用给贫困者造成的阻碍效应已在大量经验研究中得到了证实,部分贫困者因为羞耻感和污名化而放弃了社会救助政策或扶贫项目,进而导致了瞄准偏差现象的出现[24]。因此,关于瞄准偏差的论证逻辑,可以从羞耻感和福利污名化这一普遍性问题出发,从文化和福利价值观的角度对瞄准偏差展开研究。

威廉姆森认为福利污名的产生主要源于四个方面:贫困者个人被认为是反社会或不受欢迎的,贫困者自身认为对福利的依赖导致其地位低于经济上自给自足的个人、他人给予贫困者负面标签及申领福利过程中遭受歧视待遇[25]。这种总体性的解释恰好与福利污名的三元解释维度相对应,并基本涵盖了福利污名发生的不同情境:一是个体污名,来源于贫困者的自我感受;二是社会污名,来自非贫困者对贫困者的评价;三是制度污名,来自贫困者对福利救助机构和救助过程的评价。三种污名与瞄准偏差感知的逻辑关系,不应只停留在狭义的理解层面,而应具有更丰富的外延。据此,文章构建了福利污名影响瞄准偏差感知的解释框架(图2),并分别提出了个体污名、社会污名和制度污名与瞄准偏差感知的研究假设。

图2 福利污名影响瞄准偏差感知的解释框架

1.个体污名与瞄准偏差感知

鲍曼对个体污名的内涵进行了归纳,认为个体污名来源于贫困者的自我主观感受,是指贫困者自身认为申领福利是可耻的现象[26]。但对个体污名的理解不应局限于“个人的耻辱感”,个体污名对瞄准偏差感知的影响机理应包含“自我比较”和“缺乏互惠”两种路径。前者着眼于个人经济状况,福利接受者将自身当前状态与其理想状态相对照,若低于预期(或处于较低收入水平)则会产生羞愧感;后者着眼于社会互惠,不同于其他社会交往模式,慈善能给予物质救助但不强制要求作为“免费赠予”的回馈[27],贫困者在申领救助时常常居于“有求于人”的被动位置,不但难以获得类似互惠所能提供的地位和尊重,甚至会面临歧视和贬损风险。因此,无论是“自我比较”还是“缺乏互惠”,均会滋生一定的自我否定情绪,进而影响到个人对社会救助政策瞄准结果的客观判断,据此提出假设1。

假设1:个体污名的自我否定越强烈,个人对瞄准偏差的感知越强。

2.社会污名与瞄准偏差感知

社会污名与非贫困者的行为和态度相关联,并直接影响到贫困者的自我感受[28]。非贫困者对福利接受者的歧视会带来污名效应,这种来自其他社会成员的评价最终影响到贫困者自身的判断。具体而言,社会污名在影响个人的瞄准偏差感知上存在不同的情形。当贫困被视为是社会结构所导致,且人们具有较强烈的社会权利意识时,社会污名的影响可能是最小的;但若贫困与个人失败关联,贫困者则会被贴上“浪费”“懒惰”“无能”等耻辱标签,这些会强化贫困者的自我否定。如Li和Walker的研究发现,村民对同村的贫困户和五保户虽均存在歧视,但对于后者的歧视程度更强[29],这也进而影响到村民对于低保和五保两种不同社会救助制度的判断与评价。因此,社会污名对个人关于社会政策瞄准结果的判断不能一概而论,据此提出假设2。

假设2:社会污名对个人瞄准偏差感知存在影响。

3.制度污名与瞄准偏差感知

制度污名存在于社会救助制度的结构、设计及执行等各个环节之中。对制度污名的理解不应局限于“福利救助过程中的不公正待遇”。一般认为,结构化的社会福利制度及个人对于社会福利制度的综合评价(包括扶助标准、条例规定等)均会影响个人对社会救助政策的判断。社会救助政策每一环节的设定常常被有意强加于贫困者,以约束或规制贫困者的个人行为,但有时却产生政策制定不力的意外后果[30]。以美国食品券(营养补给援助计划SNAP)为例,Gideon Yaniv发现,接受社会援助的人在社区中会面临污名带来的风险,领取者甚至被要求穿着特别的制服参与劳务,且由于该领取计划结果对公众开放,领取者会面临可能的歧视和偏见[31]。这些意外后果会加重贫困者本人的自我否定情绪和其他社会成员的偏见意识,影响个人对社会救助政策的最终判断,据此提出假设3。

假设3:制度污名会强化个人的瞄准偏差感知。

4.福利污名的交互作用与瞄准偏差感知

值得注意的是,三种污名的发生不仅有各自独立的发生机制,彼此之间也存在相互影响。Li和Walker的研究发现,农村社会中非贫困者对贫困者的偏见和歧视会加重贫困者自身的自我否定倾向[32],即社会污名强化了个体污名的作用。因此,有必要进一步论证个体污名、社会污名和制度污名三种污名彼此的交互效应对瞄准偏差感知的影响,据此提出假设4。

假设4:个体污名、社会污名和制度污名三种污名彼此间交互影响,并影响个人瞄准偏差感知。

二、数据、变量与描述性分析

(一)数据与变量

本文采用的数据来源于中山大学“公众福利态度调查”团队开展的“2018年全国公众福利态度调查”的样本数据。该团队首先在2017年对广东省21个地市进行调查,后将调查范围扩展到东部(广东)、中部(湖北)和西部(陕西)3个省份的44个地级市,因而此项调查是具有全国代表性的公众福利态度调查。问卷内容包括收入不平等感知、贫困、社会团结与社会风险、工作伦理、公平原则、幸福感、社会照顾等多个模块,涵盖了公众对社会政策认知态度的丰富信息,且与本研究的议题十分契合。此次调查的原始数据样本为13817个,为了保证数据的完整性,本文对主要解释变量进行处理后,获得有效样本9848个。

本文主要的被解释变量是瞄准偏差感知,来源于问卷中受访者对所处城市低保瞄准偏差的主观感知情况,具体包括排斥性偏差感知和内含性偏差感知两种情况,分别来自问卷中“你身边有符合‘低保’条件但没能享受‘低保’待遇的家庭吗”和“你身边有不符合‘低保’条件但却能享受‘低保’待遇的家庭吗”两个问题,其回答均分为“基本没有”“有一少部分”和“普遍”三个等级,数值越大,代表当地低保瞄准偏差的情况越严重。

解释变量包括个体污名、社会污名、制度污名及控制变量。其中,个体污名用受访者自身的相对个人收入状况(以中位选项为划分依据)和地区收入不平等感知来衡量,以表征对自身生活境遇的自我比较。社会污名用受访者对穷人致贫原因的看法进行衡量,包括“穷人懒惰或缺乏勤俭美德”“穷人缺乏必要的教育和技能”两个问题,以反映个人对贫困(穷人)的态度。制度污名用受访者对低保制度和政府扶贫的两个评价状况进行衡量,包括“目前‘低保’水平能满足基本开支吗”和“改善穷人的生活水平主要是政府的责任吗”。控制变量包括性别、年龄、受教育年数(由受教育程度转化)、婚姻状况(已婚与未婚)、户口类型(农业户口与非农户口)、样本省份(广东、湖北和陕西)。

(二)描述性分析

表1列出了排斥性偏差感知和内含性偏差感知两组样本的描述性统计结果,两组样本量分别为8581个和8461个。受访者以35岁的中年人为主,男性略多于女性,受教育年数均达到12年,已婚比例均超过6成,农业户口占比高于非农户口,样本在广东、湖北和陕西三省的比例分布大体为4∶3∶3。

从统计结果看,两种类型瞄准偏差的均值均略大于1.6,说明瞄准偏差的情况确实存在。对三个解释变量进行考察:其一,个体污名方面,受访者对自己和家庭的评价系数不高,去年年收入相对状况一般,均值均接近0.63,不平等感知较强,均值均略超过0.6;其二,社会污名方面,认为穷人懒惰的均值均约为0.24,而认为穷人缺乏教育和技能的则均接近0.48,说明总体上受访者对于穷人致贫的态度以务实取向为主,不存在显著的歧视性态度;其三,制度污名方面,认为当前的低保水平难以满足实际开支需要的比例均接近45%,仅有接近10%的人认为改善穷人的生活水平主要是政府的责任,这说明虽然大部分人对低保现行标准存在不满,但也能认识到改善穷人生活并非完全由政府担责。

上述描述性统计结果初步表明,排斥性偏差和内含性偏差这两种瞄准偏差感知确实存在,个人在自我比较、对穷人的态度及对低保社会救助评价中也确实存在理论阐释中的福利污名。为了详细论证福利污名对瞄准偏差感知的影响机制,需要进一步进行多元回归分析。

本文分别选取了三组变量作为个体污名、社会污名和制度污名的工具变量。具体来说,个体污名选取“家庭收入阶层自评”和“家庭收入未来预期”为工具变量,社会污名选取“不劳而获可耻”和“不工作会懒惰”为工具变量,制度污名选取“消除不平等很重要”“满足基本需求重要”和“社会保障制度完善”为工具变量。选择工具变量的原因在于以下三点:首先,相应的工具变量都能一定程度上体现个体、社会和制度三种污名,满足工具变量的相关性要求;其次,选择的工具变量是对于既定问题的独立看法或观念,不受其他因素的影响,从而满足工具变量外生性的要求;第三,选取的这三组工具变量不会对瞄准偏差感知产生直接影响,而是分别通过个体、社会和制度三个方面的污名效应对瞄准偏差感知发生作用。

表1 变量的描述性统计

三、模型估计结果与分析

(一)计量模型选择

在回归分析中,有序概率模型(包括有序Logit模型、有序Probit模型)常被运用于因变量为定序变量的情形。本文的因变量为排斥性偏差感知和内含性偏差感知,两者均为定序变量。为了考察福利污名对两种瞄准偏差的影响,本文采用有序Logit进行估计,模型设定如下:

上式中,Yi为因变量,即排斥性偏差和内含性偏差两种瞄准偏差,Xi表示自变量的向量,ui为随机扰动项,F(.)为某非线性函数。其具体的模型为:

(2)式中 β1,β2,…,βn-1为切割点,均为待估计参数;Y∗i为受访者i潜在的瞄准偏差感知,由于这个值无法直接观测,将其设定为潜变量,且需要满足:

已有研究发现,不论采用OLS模型还是有序Logit模型或有序Probit模型,变量系数和显著性并不会存在明显的差异,且相比后两种模型,OLS模型的回归结果更能直观地呈现出边际效益。因此,本文在采用有序Logit回归模型进行分析的同时,也将OLS模型的回归结果予以比对,进行稳健性检验。

另外,为了分析福利污名三个方面的相互影响及对瞄准偏差感知的影响,在进行主效应回归后,将进一步论证个体污名、社会污名和制度污名三种污名彼此的交互效应对排斥性偏差和内含性偏差的影响。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本文的瞄准偏差感知和福利污名的代理变量均为个人主观变量,因此某些无法观测的心理机制可能导致反向因果的关系,或者非常重要的未被观察到的遗漏变量可能同时影响着瞄准偏差感知和福利污名,造成福利污名对瞄准偏差感知影响的估计结果出现内生性偏误。为此,本文采用两阶段最小二乘法(2SLS),进一步对个体污名、社会污名和制度污名进行三组工具变量的参数估计,并分别依次采用弱工具变量检验、过度识别检验和内生性检验来判断各自工具变量的有效性、外生性和变量的内生性状况,以检验分析结果的稳健性。

(二)福利污名对瞄准偏差影响的回归分析

表2列出了福利污名对瞄准偏差的回归分析结果,列(1)和列(2)为采用有序Logit(O_Logit)模型的结果,列(3)和列(4)为采用OLS模型的回归结果。其中,列(1)和列(3)为福利污名对排斥性偏差的影响,列(2)和列(4)为福利污名对内含性偏差的影响。总体来看,假设1~假设3得到了验证。无论是有序Logit模型还是OLS模型的估计结果都说明,个体污名、社会污名和制度污名的各核心变量及控制变量在回归系数方向和显著性状况上基本一致,因此估计结果的稳健性较好。

个体污名的影响。从个体污名的两个测量变量来看,个人对自身或家庭的否定越强烈,则瞄准偏差感知会越强。具体而言,个人不平等感知对两种瞄准偏差均产生正向显著影响,即不平等的感知会加剧个人对排斥性偏差和内含性偏差的评价;而个人去年的年收入状况则产生负向显著影响,即收入状况越差,瞄准偏差感知越强。特别的,不平等感知虽然在1%统计水平上对排斥性偏差和内含性偏差产生负向影响,但后者的回归系数要大于前者,说明不平等感知对内含性偏差情绪的影响更强。合理的解释是,现实生活中不论贫困者还是非贫困者,在对瞄准偏差的认知上均存在“差序格局”的特征,即对于“漏贫”和“错贫”两种不公平现象,普通群众会更关注挤占扶贫资源的错贫结果[33]。

社会污名的影响。从社会污名的两个测量变量来看,仅有对穷人的生性懒惰的刻板印象会增强排斥性偏差感知,缺乏能力变量对两种偏差的影响均不显著。这与现实情况一致,当人们崇尚勤劳时,对将不劳作不务实的穷人划入救助对象的结果会存在质疑,并对漏贫现象采取默许态度。

制度污名的影响。从制度污名的两个观测变量来看,对低保制度的评价和政府责任主体的认知均会强化瞄准偏差感知。具体而言,对低保支出标准的评价会负向显著影响两种偏差感知,即对低保支出当前的评价越满意,则越不会出现瞄准偏差。而若认为改善穷人生活的主要责任在于政府而非其他(个人或个人与政府共担),瞄准偏差感知更强。可能的解释是,在低保制度的评价中,个人存在明显的福利依赖倾向,不只是低保申领者,普通人也会对消除贫困中的政府角色和作用存在依赖心理[34],并强化了个人的低保瞄准偏差感知。

表2 福利污名对瞄准偏差感知的回归分析

控制变量的影响。年龄越大,受教育年数越高,瞄准偏差感知越弱。已婚人群比未婚人群的瞄准偏差感知更强烈,农村样本比城市样本的瞄准偏差更强烈。省份差异方面,以陕西为参照组,处于沿海地区的广东对瞄准偏差感知更弱,而中部省份的影响不显著。

(三)个体污名、社会污名与制度污名的交互效应分析

在探讨自变量对因变量的影响时,很多研究局限于主效应分析,并假设每个自变量对因变量的影响不受其他自变量取值的影响。但现实中,单个自变量对因变量的影响很可能受到其他自变量取值的影响,比如本文的三种污名相互间可能存在彼此强化或削弱的作用,即彼此间存在相互调节的效应。一般而言,调节效应包括两种方向,一种是正向调节,另一种则是负向调节。以个体污名和社会污名两者交互项对瞄准偏差的影响为例,正向调节表明社会污名的作用强化了个体污名对瞄准偏差的感知,负向调节则说明是弱化作用。据此,将测量个体污名、社会污名与制度污名的变量分别构建交互项,并将交互项加入模型中进行拟合,以验证个体污名、社会污名与制度污名三者之间可能存在的交互效应及对瞄准偏差的影响。

从表3可以看出,假设4得到验证,但在三种污名的测量变量所构建的交互项中,仅有两个交互项的影响是显著的,且在有序Logit模型和OLS模型中的回归结果保持一致。具体而言,其一,社会污名会强化个体污名对瞄准偏差感知的影响,对穷人生性懒惰的刻板印象会强化收入不平等感知对内含性偏差感知的影响。其二,社会污名会强化制度污名对内含性偏差感知的影响,对穷人缺乏能力的歧视观念会强化低保难以满足开支对排斥性偏差感知的影响。该交互项的结果可以从一个社会心理学的角度解释,对社会现象特别是某类人群先入为主的刻板印象存在“移情”效果,并影响对该类人群相关政策制度的最终评价。譬如,对穷人的歧视偏见,会导致人们增加对救助制度程序过程的关注,并质疑不务实不劳作的穷人被纳入救助对象范畴中,进而强化了个人的内含性偏差感知。

表3 福利污名对瞄准偏差感知的交互效应分析

四、福利污名变量的内生性处理

为了验证福利污名主观变量的内生性问题,本文采用两阶段最小二乘法(2SLS),对个体污名、社会污名和制度污名分别进行工具变量的参数估计,并相应地采用弱工具变量检验、过度识别检验和内生性检验来判断各个工具变量的有效性、外生性和变量的内生性,以检验分析结果的稳健性。

(一)个体污名变量的内生性处理

为解决个体污名主观变量可能存在的内生性问题,本文生成一个新的虚拟变量:当且仅当“收入状况”和“收入不平等”两个变量同时取值为1时,将该虚拟变量赋值为1,并命名其为“积极个体认知”,同时采用“您的家庭所属的收入阶层”(家庭收入阶层自评)和“您和您家人的生活在未来一年中相比目前会如何”(家庭收入未来预期)两个变量作为“积极个体认知”的工具变量进行内生性检验与分析。

从表4可以看出,在两个第一阶段回归中,以“积极个体认知”为因变量时,两个2SLS回归中“家庭收入阶层自评”变量均产生显著影响,联合显著性检验的F统计量也大于10,说明不存在弱工具变量问题;第二阶段中“积极个体认知”变量在1%统计水平上呈正向显著性。另外,两个2SLS回归中的Sargan检验和Basmann检验的p值均大于0.1,说明无法在10%统计水平上拒绝工具变量符合外生性条件的原假设;内生性Hausman检验的p值分别为0.311和0.310,说明无法推翻“积极个体认知”为外生变量的原假设。从有序Logit模型和OLS模型回归结果来看,“积极个体认知”对排斥性偏差感知和内含性偏差感知均产生正向显著影响,这证实了本文分析结果的稳健性。

(二)社会污名变量的内生性处理

为解决社会污名主观变量可能存在的内生性问题,本文生成一个新的虚拟变量:当且仅当“生性懒惰”和“缺乏能力”两个变量同时取值为1时,将该虚拟变量赋值为1,并命名其为“积极社会认知”,同时采用“是否认为不劳而获可耻”和“是否认为不工作会使人懒惰”两个变量作为“积极社会认知”的工具变量进行内生性检验与分析。

从表5可以看出,在两个第一阶段回归中,以“积极社会认知”为因变量时,两个2SLS回归中“不劳而获可耻”变量均产生正向显著影响,联合显著性检验的F统计量也大于10,说明不存在弱工具变量问题;第二阶段中“积极社会认知”变量不显著。两个2SLS回归中的Sargan检验和Basmann检验的p值均大于0.1,说明无法在10%统计水平上拒绝工具变量符合外生性条件的原假设;内生性Hausman检验的p值分别为0.968和0.966,说明无法推翻“积极社会认知”为外生变量的原假设。从有序Logit模型和OLS模型回归结果来看,“积极社会认知”对排斥性偏差感知和内含性偏差感知均未产生显著影响,这与上文的回归结果保持一致。

表4 积极个体认知对瞄准偏差感知的TSLS回归结果

表5 积极社会认知对瞄准偏差感知的TSLS回归结果

(三)制度污名变量的内生性处理

为解决制度污名主观变量可能存在的内生性问题,本文生成一个新的虚拟变量:当且仅当“低保难以满足开支”和“扶贫责任在于政府”两个变量同时取值为1时,将该虚拟变量赋值为1,并命名其为“积极制度认知”,同时采用“是否认为消除不平等感知很重要”“是否认为保证基本生活需求很重要”和“是否认为当前社会保障制度完善”三个变量作为“积极制度认知”的工具变量进行内生性检验与分析。

从表6可以看出,在第一阶段回归中,以“积极制度认知”为因变量时,联合显著性检验的F统计量大于10,说明不存在弱工具变量问题;第二阶段中“积极制度认知”变量不显著。在第一阶段回归中,排斥性偏差感知中的“社会保障制度完善”变量在1%统计水平上正向显著,内含性偏差感知中“消除不平等很重要”变量和“社会保障制度完善”变量均正向显著;第二阶段中“积极制度认知”变量均正向显著。两个2SLS回归中的Sargan检验和Basmann检验的p值均大于0.05,说明无法在5%的统计水平上拒绝工具变量符合外生性条件的原假设;内生性Hausman检验的p值分别为0.956和0.927,无法推翻“积极制度认知”为外生变量的原假设。从有序Logit模型和OLS模型回归结果来看,“积极制度认知”对排斥性偏差和内含性偏差均产生正向显著影响,再次印证了本文实证分析结果的稳健性。

表6 积极制度认知对瞄准偏差感知的TSLS回归结果

五、结论与讨论

本文构建了福利污名对瞄准偏差感知影响的解释框架,基于2018年全国福利态度调查数据,运用有序Logit模型分析了福利污名对瞄准偏差感知的影响,并进一步检验了个体污名、社会污名和制度污名三种污名的交互效应对瞄准偏差感知的影响。在对福利污名的三个维度分别进行内生性分析后,得到本文的主要研究结论:第一,包括排斥性偏差感知和内含性偏差感知的两种瞄准偏差感知普遍存在,前者强于后者;第二,个体污名和制度污名会强化个人瞄准偏差感知,对穷人生性懒惰的刻板印象和歧视观念会增强排斥性偏差感知;第三,三种污名的交互效应会对排斥性偏差感知和内含性偏差感知存在不同影响,社会污名会强化个体污名对内含性偏差感知的影响,社会污名会强化制度污名对排斥性偏差感知的影响。

本文的研究结果具有一定的政策启示。最低生活保障制度作为我国居民基本生活的兜底保护网,高效地发挥作用对赢得脱贫攻坚战具有重要意义。在最低生活保障制度的执行实施过程中,各级政府在制定相关政策时,应关注福利污名对瞄准偏差现象的影响,如何在社会救助资源的传递过程中削弱福利污名的影响是精准扶贫战略的重要议题。

首先,在具体社会救助政策的执行层面,需要考虑社会救助的“文化相容性”,将政策设计融入基层社会的文化环境中。目前,社会救助政策受到乡土人情和文化的影响,如最低生活保障制度和特困人员供养制度(五保)在基层落地的过程中会面临差别对待,低保身份及其附加权利受到更多人的追逐和青睐,五保户却常常受到村民的疏远与排斥。因此,应因地制宜地制定相应的实施细则,将村庄文化和现实情况纳入考量,以避免等量齐观的标准造成的“政策落地难”的问题,防止文本与修辞造成的偏见和歧视。

其次,在基层的扶贫与社会救助工作中,要兼顾瞄准效率与文化相容性,既要考虑应用低保对象识别方法提升贫困瞄准效率,也应防止片面追求瞄准精度给申请人带来的污名损害。一方面,在家计调查识别贫困人群的过程中,依靠社区瞄准机制的信息优势,充分利用附着于社区网络中的家户福利信息来精准识别贫困家庭。在具体执行中,依据家计调查的评分结果,运用社区瞄准机制排除评分不在瞄准范围的家庭,然后在剩余家庭中通过民主评议、民情监督员陈述和民意代表投票等社区瞄准程序来确定低保资格。另一方面,由于在申请过程中公开贫困者及福利获取者的信息会对贫困者产生较大的污名风险,因此在评议环节可以匿名化处理申请人信息,并公开会议流程,提供复议渠道,最大限度地保障申请人利益。

第三,在福利申领方面,为防止附属性权利所导致的身份特权和不公平现象,社会救助政策应以公共服务均等化为发展方向,并逐渐由补缺性救助向普惠性救助转变。一方面,要夯实最低生活保障制度和特困人员供养制度的地位,逐步提高最低生活保障的救助标准,继续发挥兜底作用;另一方面,要针对不同救助对象划定不同的救助标准,健全差异化的救助服务。除了在物质层面保证社会救助项目的覆盖面和受益群体,还应在价值层面保障居民的社会权利,维护公平正义。

本文存在一些不足之处。其一,本文所指的瞄准偏差不是事实测度的“错贫”和“漏贫”结果,而是个人对低保实施现状的一种主观评价。这种瞄准偏差感知虽然一定意义上能代表瞄准偏差结果,但运用实际测度的“错贫”和“漏贫”数据会更有说服力。其二,由于目前对福利污名没有清晰的指标设计,本文对福利污名的测度均来自问卷中的代理变量,受到问卷和数据的限制,变量的操作化和效度水平无法做到理想化,这些不足之处值得未来的研究参考和改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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