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不忘相思
2019-11-13潘彩霞
文/潘彩霞
“娜,亲爱的人:至少二十年,我已没用这个称呼给你写信了。如今提起笔来,似乎那些在大学的日子,又回到了眼前,然而又是多么遥远的日子……”1993年1月,郑安娜去世两年后,耄耋之年的冯亦代泪眼婆娑地写了这封无处投递的信。遗像前,她生前最爱的水仙花正悄然绽放。
风是冷的,心是热的
1934年的一个夏夜,沪江大学校园的露天剧场里,同学们正在上演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台上,扮演小精灵迫克的郑安娜调皮、可爱,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为整部戏增添了灵气和趣味。台下,经济系的冯亦代看呆了,他一边欣赏,一边痴痴地向往早日结识她,“她娇小的身材,加上诗一样的语言、柔和的声调,似乎是天生要我去爱的人”。
第二天,他惊喜地在教室门口碰到她,原来,他们选修了同一门课。世界瞬间亮了。为了认识她,他早早坐到教室前排等她,绞尽脑汁制造偶遇,渐渐与郑安娜熟悉起来。
不满足于见面短暂的交流,冯亦代开始写信,从两三天一封到每天一封,再后来,长长的滨江大堤上,多了他们的足迹。一个一心只想当作家,课余专注于文学巨著;一个是英语系有名的才女,熟读英美古典文学,共同的爱好成为桥梁,他们相见恨晚。
国家动荡,对于前途,冯亦代常常感到迷茫,而郑安娜从不垂头丧气,恬淡、宁静的她,就是他的爱与希望。孤身在校,自幼失母、很少享受家庭温暖的他倍感寂寞,周末,她放弃回家,陪他在江边漫步,草坪闲谈,料峭寒风中,“风是冷的,心却是热的”。
“爱上一个英文天才,不搞翻译才怪。”大学毕业后,冯亦代进入中国保险公司,白天上班,晚上开始文学翻译,尽管退稿连连,但他不气馁,有她鼓励和支持,三冬暖,春不寒。
不久,中日战争爆发,冯亦代被派往香港,郑安娜那时在上海盐务稽核所工作。分别时,谁都没有提到婚姻,但两人坚定地认为,他们要牵手的,就是对面的那个人。
美的结合,爱的结合
离别使爱情热烈,到香港后,冯亦代饱尝离情和孤单之苦,无尽的思念中,他给郑安娜写信,要她立刻来香港结婚。1939年6月3日,相爱整整五年后,他们在香港大酒店举行了婚礼。在贺词中,朋友们写道:“这是美的结合,天才的结合,更是爱的结合。”
婚后,他们一起读书、听音乐、看电影,心意相通。他和朋友们出版《中国作家》(英文版),她帮助他翻译、校对;他信手写来的文章,作为第一读者,她总会提出建议。他喜欢看她在阳台上眺望他时企盼的笑容,她则喜欢看他在黄昏中燃着烟斗倚着阳台栏杆的侧影,凤凰于飞,比翼共连枝。
1941年,冯亦代离开妻儿,到重庆一家印钞厂任职。他万般牵挂,在题名《期待的日子》的日记里,用泰戈尔的诗深情呼唤:“坚定地持着你的信心,我亲爱的,天将要黎明了。希望的种子,深深地在泥土里,它将要萌芽了。”
不久,太平洋战争爆发,香港沦陷,冯亦代心急如焚。在朋友们帮助下,郑安娜乔装打扮,历经险阻,终于逃到柳州。重逢有泪也有喜,“晚饭后去散步,看一钩新月,一天繁星,一山的野火。坐在台阶上,对面是镜水,我们的心弦颤动着,在一个节奏里,在一个心的歌曲里。”
到重庆后,他们的家成了“难友之家”,冯亦代因仗义疏财被称为“路路通”“百有份”,不管谁遇到困难,他都出手相助。面对朋友所求,郑安娜也从无吝啬,善良和真诚赢得了更多的朋友。可由于时局影响,冯亦代不能专事文学,深感苦恼,她劝他静下心来多读书、多写作。多年后,他回忆说:“没有她那种冷静心绪的影响,我终将一事无成。”
抗战胜利后,他辞去工作,决心办报。《世界晨报》办起来了,可因为支持反内战,同情工人罢工运动,报纸成为国民党的眼中钉,不仅时时要接受审查,还被禁止外埠发行,连连亏损之下,不得不中止出版。她一边负担起家庭,一边安慰他:“世上没有永胜不败的事业,这条路不能,拣另一条走好了,一个人最怕没有为事业作牺牲的决心。”她的话,总能治愈他。
握你的手,永恒不变
建国后,他们意气风发迎接新生活,冯亦代参加国际新闻局筹备,做喜欢的翻译、出版工作,郑安娜则被录取到全国总工会国际部当了翻译,经常陪同工人代表团出国。
1957年,郑安娜回国,一下飞机就有“好心人”告诫,要她与冯亦代“划清界限”,因为几句诤言、几点建议,一夜之间,冯亦代已名列黑籍。他不想连累她,请她考虑离婚。她说:“我从不做投井下石的事情,我不相信你是个蓄意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人。”事实上,经历过香港逃难后,她就在日记里写下:“能在一切逆流中紧握住你的手,那才是永恒不变的真正的感情。”
受他牵连,她不止工作被换,同时成为批判对象,在美国新闻处工作的经历也让她升级为“美帝特务”。双双下放,生离两地,鲜有消息。1972年,他终于有机会去探视她,四年未见,一眼看见她毫无光泽的右眼时,他欲哭无泪——牢改中,因延误治疗,她失去了右眼。当年舞台上的小精灵已成瘦弱的老妇人,他忍不住悲恸失声。她仍是一贯的坦然,反安慰他:“只失掉一只眼睛,已是不幸之大幸。”
随着风暴平息,他们相继回京,一间狭小破败的小屋,被他命名为“听风楼”,再大的风雨,他们也将泰然处之。在小屋里,他带领几个青年组织了翻译研究小组,他们争论时,她总是安静聆听,翻译不当的,便及时指出。欧美现当代小说选集陆续问世,每一篇文章,都有她的心血。
1982年,他患脑血栓,她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他,被朋友们戏称为“保育员”。他健康受损,查找资料的重担全部落在她的身上,每每看到她举着一只高倍放大镜,在书报堆里寻找时,愧疚便涌上他的心头。
他们惜时如金。他出题目,她找资料,文章写出,她是初审人。一张小书桌,两副老花镜,或读,或写,或交谈,窗台上,水仙盛开,岁月静好。
小书桌上结出硕果,《读书》杂志上一篇篇“西窗漫笔”诞生了。其中介绍的海外作家和欧美书讯为中国读者填补了文化沟壑,深受学术界和出版界好评,毛姆、辛格、法斯特等人的译著也相继问世。他成为人人皆知的大翻译家,而做了大量工作的她,默默地站在他身后,偶尔署名,也是在他的名字后边写个“冯之岱”或“冯之安”,即使笔名,也要冠以他的姓。
然而,离别不期而至。1991年,她因中风猝然离世。老友李君维特意撰文悼念:“她是冯亦代的夫人,可是她不仅由于这一身份而受到尊重。”
2005年上元佳节,乘着漫天雪花,带着往事、誓言与约定,冯亦代与郑安娜团聚,天上,水仙缥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