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之味
2019-11-13庄玉群
文/庄玉群
我从小体弱多病,吃药之多似可等同吃盐,故药之诸味,我熟知矣。
都说良药苦口,苦是药的首味,是药的标配。药之苦味,连吃奶的婴儿都能识辨。记得小的时候,我常踮起脚尖去探看邻居给生病的婴儿喂药,他们轻轻捏住婴儿的鼻子,把药汁往婴儿小嘴里灌。看到药汁“趁虚而入”时,我闭眼皱眉看不下去了,仿佛那黄浑浑的汁儿正浸漫过自己的喉咙口,一点点流散在胃里,以致苦肠百结。
这时候若是听到妈妈喊我,“小群儿,快来,咱们要吃药喽!”我准是要崩溃。
我可不要让妈妈捏着鼻子来灌药!忙自己爬上椅子,在餐桌前乖乖坐好,看着妈妈把服药的开水端来,摊开待服的药,将配药的冬瓜糖解开摆好。我就像小大人似的对妈妈说,开水太烫了,等凉了我自己吃。
妈妈刚一转身,我已把两颗钮扣大小的药片扔到桌底旮旯,那两颗最大最难以下咽,必得扔而后快。扔完了心里却惴惴如揣兔,生怕妈妈回头发现,赶紧补救似的抓起几颗小粒药片儿,手忙脚乱地往嘴里塞。慌张之际,总有一两粒药片粘卡在喉咙口,咽又咽不下,吐又吐不出,拉锯中药味就发了力。我“哇”地一声哭了。这一哭,药顺势掉落胃里,然而苦涩焦灼的撕扯感仍停留在喉咙口,印刻进我童年记忆的深处。
妈妈听到哭声,火速赶来,一边温柔地拍着我的背安慰我,一边将冬瓜糖掰出一小片放进我嘴里。甜甜的冬瓜糖一如妈妈温暖的味道,使我从药的苦涩中慢慢舒缓过来。
相比苦之狰狞可怖,甜是妩媚动人的。儿童时代的我不明白良药为何偏偏苦口,制药时就不考虑一下舌头的感受么,不可以做成甜的么?
许多年后,机缘巧合,我到药品监管部门工作,或多或少了解到制药的一些基本常识,我才知道药苦虽也有药物本身的缘故,更多则是药品填充剂的“功劳”。每一颗药中,填充剂往往占据“大片江山”。药物需要长期放置,这就要求填充剂材料非常稳定且对人体无害,这恰如严肃刻板的人,容易让人不喜,它在味蕾上的感受也一般是苦的,不易让人接受。而甜恰好相反,它活跃而不稳定,容易和药物有效成分发生反应,仿佛长相甜美的花朵容易招蜂引蝶。于是甜就失去了充当药品填充剂这样一件严肃工作的资格。苦自然显耀于药之诸味了。
小时候,妈妈终究心疼我吃苦药,就四处寻访各种不苦的偏方。比如酸甜可口的青柚炖冰糖,甜润细腻的猪脑炖冰糖……也有羊油拌酱油饭这种味道略显出格的,妈妈常骗我说是香香的猪油拌饭。那时候物资匮乏,妈妈寻访这些偏方煞费苦心。其实妈妈不能接受羊肉的腥膻味,每次我吃羊油拌酱油饭,妈妈都要多洗好几遍锅碗瓢盆。那时我还不太理解妈妈的苦心,如今回头去想,才懂得妈妈的疼爱就是我身心健康成长的良药,有了妈妈的悉心照料,那些苦不堪言的吃药记忆便仿佛有了见证人、分担者,而药之味也不总是苦,偶尔也间以甜酸腥之风味。
后来,我从军队转业回地方工作,也许积劳成疾,也许是少了妈妈的照料,也许是多愁而多病,得了类风湿免疫系统疾病,发烧近月不退,多处关节像出了故障的机器停摆不灵了。先是在部队医院住院治疗不效,转而到厦门中医院求治。我听医生说我的病少则一年多则两三年才能好,便不着急了,耐下心天天在家慢慢煎中药。煎着煎着,我竟迷恋上中药的气味,对药之诸味又浮想联翩。对于能够补益身心的良药,往往苦涩滞口,若非疾病缠身,也没有人无事猎奇求尝。及至情非得已,药罐子离不开身了,我想倒也无需愁眉不展,囫囵吞咽,坐下来细细品受,或许也饶有况味。
有人说,煎中药的味道都是一个样,似有道理。当药罐里响起“卟卟卟”的沸药声,房间里中药味道逐渐浓厚,我仿佛置身小时候妈妈为我煎中药的味境中,越发贪闻了。每次我把药快火熬开,再把火关小些,当发梢间、衣裳上、口鼻耳喉里全然浸淫在氲氤的药气中,心里就如医生给我把脉时的安实。于是我就在这浓郁的药气中安静地坐下来,比对着药材,研究每一味药的名字来历、药植形状、产地习性,进而研究药之气味阴阳、五味宜忌、五味偏胜,再而研究人之标本阴阳、升降浮沉、脏腑虚实,不觉兴味盎然,仿佛从中研究出人生哲学来。
一次,当我看到药方中“生知母”这一药名时,不觉心动。知母加上“生”是区别“熟”,一字之加,便蕴味无穷,让人又联想到母爱。还有一次,一味名叫木蝴蝶的药入方,我好奇地打开药袋查看,果然药形翩然如蝶,不免矫情地想,是它们羽化登仙,换得了我皮囊康生么?
偷扔药丸只合年少无知时的任性作为,如今的我,经历了千灾百难,连药中至苦的黄连也饮若等闲。良药苦口利于病,自古恒然。猛药去疴,刮骨疗毒,起初多有听人喊苦,慢慢习惯了也就苦淡甘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