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风霜爱着的事物(组诗)
2019-11-13夏午
夏 午
[我已经过了想要羽毛……]
我已经过了想要羽毛的年岁了。
现在,我热衷于用骨骼提炼黄金。
还喜欢沿着地图上的海岸线飞行,并且固执地
想要在厨房里易碎的锅碗之间建立一丝不乱的秩序。
想用一磅铁,镇住呼啦啦的风。
我是这种想要把自己锻造成一磅铁的中年妇人。
我想要铁,铁,铁。
[柿子树]
柿子树在河岸边唤我回去,用它熟透的果。
用它体内甜蜜的黑暗。
我在那儿度过童年。
我在那儿停止生长,我在那儿——
一直是儿童:
踮着脚,去够一棵柿子树
它未熟透的果。
[醒 来]
在鸡鸣中醒来。
在鸭子的争吵中醒来。
在此起彼伏的狗叫中醒来。
在布谷鸟和斑鸠的唱和中醒来。
在无数不知名的虫子合奏中醒来。
在母亲用力地切着什么东西的声音中
我一个人,醒来。
当松针轻手轻脚地经过窗外,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多么甜美啊,这一刻
我再次品味到了三十多年前,那些早晨
独有的宁静。
[雨下在夜里……]
雨下在夜里的时候
更像下在银河深处,离人很远
雨敲打着窗棂,更像敲打着白天
我们从没见过的东西,离人世很远
黑暗中,世界不断缩小
在银河深处的某个黑洞,离目光的焦点很远
雨下在夜里。而你——
不在雨中,离这个潮湿的世界很远
也不在银河中。这短暂的幸福缘于:
置身黑暗,离光亮很远
[从不谈及永恒]
回来的路总比去时的路要长一点
相较于又冷又湿的昨天,今天阳光明亮
阴影的美学始于光,可以穿过缝隙
来到眼前这株果实累累的朴树底下
嘿,外乡人,吃本地野生的水果吧
它们可比超市里漂亮的进口水果更有风味
被风霜爱着的事物,不需要漂洋过海
你看你看,天上的星星
比大地上奔走的人更懂风情:
星光闪耀,从不与人谈及永恒
[在凤凰]
……是一段长长的沉默。
陌生人坐在同一条船上,各自望向窗外。
两岸的房舍压低了河水。
河水里,万寿宫、夺翠楼、万名塔……挂满红灯笼。
沿岸生活的人民,似乎都有一张沈从文的侧脸——
“我一个人在船上,看什么总想到你。”
直到细雨变成大雨,人们
抱着头,蹦跳着,来到梧桐树下躲雨。
我才一一看清他们的脸:
在午夜流浪时刻的那张脸,最贴近我的过往。
冷静的观察者,因有一部美丽的胡须而令人心生幻象。
能分辨火焰的那个人,将先于众人离开——
他有点冷,“要重新在世间寻找地址”。
享受过电击的欢乐的叔叔,正在落着叶子;
我想帮他掸掸落叶,然后打个电话给远在徽州的父亲。
只有全身不断长出木耳和触角的男人
发现天空,又高了一些。
而每天都要换一条花头巾的弟弟,还在
“迷信于山谷的缓慢回声和无极的云相”。
——直到雨停下来。
——直到他们的脸各自消失在水汽里。
……依旧是一段长长的沉默。
在凤凰的梧桐树下。我一个人
在人群中间。
[风行水上]
起先看到的,并不是湖水
是群山:此起彼伏,抱首而眠
如老来伴。激情过去,整夜的肌肤之亲
也激不起一丝涟漪
是不明真相的游鱼,不时掀起湖底淤泥
偶然路过的人,心旌摇荡
而左右晃动着的,心中的欢喜
是肥白的云朵,铺展棉花的身体
是小野鸭,气喘吁吁地
一只,追赶着另一只,又一并消失
是一群冕柳莺拍打着翅膀,替人们欢喜着
金合欢的王冠
是一眼
能望见的所有事物,在湖面上一一露出
镇静的面容
如颤抖微微,如波光粼粼
[为了一勺洁白的细盐……]
她每天压低嗓子哭到夜深人静,直到露珠
一点一点溢出草尖。
一半为了糊口,喂养唇齿间小小的饥饿。
一半,是替世界上不会哭泣的人
逐个地哭上一遍。
那被风沙猛烈灌注,又被泪水反复擦洗过的眼睑
低低地叫着,再给一勺子盐呀!
为了一小勺洁白的细盐
她从云起时哭到水穷处,清晨到日暮。
倾盆大雨砸向了金黄的勺子。
勺子很小很干净。
细白如银的盐,在眼窝深处
在无人啜饮过的海水里,静静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