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隙里度过余生(组诗)
2019-11-13弥赛亚
弥赛亚
[恍惚记]
找不着北的人,
只能动身去南方。
盗墓的人往哪儿走
都是走向死亡。
我见过许多认死理的家伙,
他们一辈子只朝一个方向活着,
活得还挺有意思。
逐日的人像葵花,挖矿的人像穿山甲。
捉迷藏的人当中有我。梅雨之后
我们终于天各一方,散开的肉体像水墨。
[下午与黄昏]
每一个下午都挨着黄昏
明亮挨着昏暗,青年挨着中年。
每一个黄昏我都抬头看看天。
有时候孤云被风吹散
有时候,小雨正好落下来。
而夜晚是一件说不清楚的事。
往事继续弥漫
每一天都挨着另一天
时光在缝隙里度过余生
像母亲挨着父亲,菩萨挨着死神。
[寻光记]
请你为爱做一盏灯笼,
在须发皆白的雪夜。
你不必提它走远的路,
且于近旁圈一地光。
你不必接受远方的邀请,
故国山川,终究被眼瞒。
请你为爱凿一口井,在地底
觅得一两粒火星。
你亦不必认定此生庸碌,
细火虽融雪,到底意难平。
[在另一个时候喜欢]
从来就没有什么赞美
赞美的都是虚无
时间不会是一条向前的直线
它在全世界同时滴落
人们隔着墙摸雨
摸到的是光阴的灰烬
我喜欢自己处在另一个时候
像我喜欢你
你还是那么干净
像水中的一块石头
在水中而不是在空气里
多好啊,是因为,而不是所以
[否定之否定]
最老的树根依旧在生长
最年轻的树叶凋零
最自我的否定
该走的已走了,没来的永远不会再来
人生的动荡反而是无声无息的
老头子站在城墙上,喃喃自语
儿子顶替了父亲
不着一丝痕迹
[广德寺记]
圆觉桥的匾额上
刻着“问过心来”四个字
我心里有一只羊
一篮青草和一头狼
羊要吃草,狼要吃羊
每次过桥都费思量
我只有一颗心
也仅有二两命
人道是命里莫强求
你看那桥流水不流
入得此门即到对岸
流水的香火铁打的门槛
世事鼎沸,一遭肚内翻江倒海
木鱼安稳,大庙虚空风平浪静
[静水深流记]
浪花永远奔腾在水面
而河流深处
藏着一个死寂的废墟
大雾弥漫,鱼虾默默迁移
桥的另一端不知伸向哪里
在碎玻璃中,廉价的水结成冰
有时化为失忆的雪
健忘的霜、低于云端的雨
我猜,它们都是来自同一片水域
小时候,我们折过那么多纸船
却从没有真正让它们航行过
汪洋中没有一条真正的船
只有无数只
乘树叶过河的蚂蚁
[废柴着火记]
碗口大的树枝,被人捡了回来。
它将在多日以后
成为一堆干燥的木料。
火烧起来了。往灶里添柴的老妇
佝偻着背。
像我死去的外婆,命似秤砣,身如浮灰。
1985年冬天,
总是有烤不干的衣服、煮不熟的饭。
说不清楚这个岁月到底湿了多久。
在那阳光消失之处,
岁月枯荣轮换,废柴备受煎熬。
[开始的确是这样,后来变成那样了]
我从白发里抽出青丝,还给你万念俱灰。
还给你杜鹃的春心。
还给你无端之水流不尽。
拍马莫问前程,
还岁末以浅雪,还黑漆于棺木。
还给你两头不到岸的尴尬。
开始的确是这样,后来就变成那样了。
还你流氓的寂寞。
还你负面的山水。
海上花还给海底鱼,一丈青还给半匹麻。
蛙鸣还给深井,黏土还给熔炉,芝麻还给馅饼。
航海日记一片空白
还给你遗失之岛和极昼之夜。
还你黄金锚和满天星。
后来的确是这样。我拿走了什么就还给你什么。
我把灯火还给寺院,把荒芜还给田园。
把桥梁还给藏死的河流,把白银还给冤枉的自由。
垂枝还给根须,横祸还给证据。
还永生以饮鸩而死
还宝藏以失踪之谜
旧时轱辘兜兜转转,早晚归于一梦。
我把初衷还给始终,把刍牛还给吴钩。
把惶惶前世还给滚滚今生,把长河一落日
还给肝胆两昆仑。
[创作谈]
我习惯在灵感来临时在脑海中留下一鳞半爪的印象,然后抛下,等过段时间再重拾那时的感觉,也许冷静后写下的东西才会更克制,就像冷却后的铁才是最坚硬的铁。
卡尔维诺在 《未来千年文学备忘录》谈论了三种价值:轻逸、迅速和易见。老实说“确切”应该也是“易见”中一个优良品质,像一个同心圆。只有准确地表达出作者想要表达的东西,才会达到易见。就我而言,一些延伸性的场景、缓慢的动态,以及细节、人物和镜头感是我写作时常常考虑的,词与词、句与句、段与段之间,我努力要它们产生距离,架构出空间。
生活本来就不是净土,更不是禁地,是允许加入一些调味盐的。当时间的软组织被挫伤,当城寨变为边陲,当学徒成长为师傅,我们也会慢慢老去,我们追求的无非仍然是那些最真挚的东西。
记得我曾经说过,“每当你写完一首诗,另外也有一首诗在冥冥中诞生了。你完成了一首诗,伴随着的是另一首诗的完成。”诗歌的完成在某种程度上是偶然的,它有另一个反向。我希望能品尝各种各样的偶然性。
世界从来都是变幻着的,像大自然的山水,至今尚未固定。我想写下的是变化当中那一点点确定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