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雾怎么忙碌都是虚构(组诗)
2019-11-13凸凹
凸 凹
[旅途诗]
我想让一条古道,送我上道。我想
骑一匹矮种马,穿行在高高的桑陌间。
我想敲开经过的每一户柴门,向
屋内的村姑讨一二碗水喝。我想
走到哪里黑,就在哪里歇,给庄主
吟一首诗,或写一幅字
就又有了上路的盘缠。我想
跟路上的随便什么人,随便什么鸟、
草、石头,就这么漫无边际聊下去。
我想喝酒不喝酒,都可以
携伎,唱和,抒发牢骚,宣示凌云志。
我想一路走,一路看山河的大戏和
山河的小脾气。
我想就这么活在路上,死在
路上,让赴任、流放,在同一秒的相遇里
失之交臂。我想
什么也不做,就这么想着
用飞快的想,实现极速的慢
毫无意义地,拖一拖时代的后腿。
[送行诗]
一月两次赴渝。高铁很快——
快过了一个人的生命,又很慢
——慢过了我喷咳而出的悲伤。
一闪而过的风,刀子样
将窗外的物事割脱了形
像细胞化疗,将一个人的尊严
打成鬼,又打成人——就是不打成
我少年镜中的原形。死亡
从牙痛开始,在入冬的海南起火
在一个人的身体里
标注逗号、句号。这个人居重庆
是我幺爸,叫魏堂阶。
这个人的堂子里,牵连着满满的金玉
而我,正是玉的儿子。现在
堂子没了,整个重庆的气场全散了
——江雾怎么忙碌,都是虚构。
[蒙顶甘露诗]
在蒙顶山,喝一口茶,想起父亲
父亲生前为万源县茶果站站长
喝一口茶,又念起千里外的母亲
现年八十六岁的母亲退休前是植茶技术干部
在蒙顶山,一壶茶出着太阳又下着小雨
口舌尚未湿润,骨头已然发热、冒汗
翻白的鱼在一眼古杯中返青。在蒙顶山
有多少甘露滴下,就有多少石头开花
各人有各人的命,而我是茶命
在蒙顶山,每一芽茶,都跟我唠嗑
视我为亲人。而我更是有太多的话跟它们讲
回城多少天了,张嘴就露出山上茶叶的口音
[蒙山诗]
半山腰的小木屋
被清晨的春雨淅淅沥沥打开。我看见
青衣江跑出青衣江
像一匹又一匹巡山的白马
围着茶树的清明转圈、吟诗,发出
蚕丛的声音。最广大的,是茶雾
它们在杯盏、唇齿和山坡出现
情景犹似王褒与那位僮仆的约定
最纤细的,是茶雾
只一缕,五脏六腑都是甘露
[家居凤凰山诗]
搬家成都前,我住在凤凰山下。
门前那条街很大——
大得都忘了它的名字。只记得
左侧名红旗旅馆,右侧谓
小红旗桥,只记得房子坐落在斜坡上。
出后门,沿斜坡一直往上爬,
不叫登山,叫登高。那座山拔地而起,
那么高大,除了以一只想象的大鸟命名,
还真想不出其他任何一组喻体
可以勉强匹对。我一下成了
一位有背景的人:我的后山
既是物质的家山,又是精神的靠山。
我在这座山下住了十年。之前
住花萼山,再之前,住青城山。
而今,住龙泉山。我这一生
天天都在出门、爬山。爬了那么多山
那么多高,但我能记住的高
还是凤凰山的高。在凤凰山
每一次登高,都是过节——都是
举城欢呼,万人空巷;都是把元九
过到筋骨的江湖底线,内心的十字高度。
每一次登高,都是寂寞吟,万古愁:
较之始作俑者——一位叫元稹的诗人,
那条同时代的荔枝道,以及荔枝道上
伟大的爱情,邈远得比地平线下的长安
更低了。凤凰山,千里外,
已多年没回去登临。但
我生命的每一次走高,都加持了
一只大鸟驮起的风声,和穿在脚上的大地;
都奔跑着这只大鸟为我定制的
四十二码的诗经般激越的山歌。
[面向回音观后山]
背对群山。群山的声音
穿过身体,在目力所及处回响。
声音的画笔,不停地
用她的平仄、振幅、色彩和体息
绘一幅家山的自画像。我看见
大海的家园
在山前山后铺开,怎么铺
都处于神的秩序与祝福
都有一脉靠谱的靠山,安放骶骨和
灵魂。今年深冬,成都飘雪
那是我的龙泉后山,一岭一岭
提着油灯,为一首诗送来雪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