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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钟已忘了自己(组诗)

2019-11-13

草堂 2019年6期
关键词:黑夜

夭 夭

[天色微茫]

愿早起的人走在雪上,各自向前,

各自目睹寂静的阶梯伸向天边。

几乎要用尽一生了。那么多

饥饿的脸,那么多朽木,

从昨夜的寒光里涌出来。

一定是最初的那座花园,

裸着余生,奔走在整个

朝代的蠢蠢欲动里。

长街从看不见的尽头流出来,

愿它认得我,如座上客,

如阶下囚。再往前,

是破镜的痛楚,高高挂着,

愿你从那里来,也从那里去。

[接 受]

就这样。在雨天,

我走过惊雷碾过的长街。

每扇窗都哭着,矮灌木在

失意者的后院肆意生长。

一面镜子在沉默,恍然间,

它错过了那张脸,错过心头

喋喋不休的美。我应该攀上那一刻,

在自我消磨中放下生活的绳索。

我替谁去爱不该爱的人?替谁在

一封旧信里辗转奔波?

或许本该如此。我身上的弯路、黑夜

和庙宇,都在缓慢中长出顺从的翅膀。

[怀 疑]

我怀疑所有的坦途和野马,

我怀疑世间只有苦口,没有良药,

我怀疑一笔勾销的不是金钱,

是良心与良心之间的康庄大道。

我的虚无仍和你的一样,

在那么大的太阳下,被剥光,被审判。

我早早醒来,我要指给你看:

荒原、油灯、一盏徒生波纹的茶。

我怀疑系铃再无解铃人。

北风呜呜,我怀疑南方早已沉睡,

一枚钉子钉在我的妄言里……

[制衣厂]

多么忧郁的丝绸,顺着一把

剪刀的眷恋滚滚而下。它们是

我爱过的大海,宝石蓝、褐色、

苍绿、明黄、黑与白……

众多的船,众多人的废墟埋在里头。

唯有形销骨立才能熄灭一轮

又一轮成形的痛苦。

缝合,穿针引线,钉上窗口

和局部的黑暗。每一匹布都是

辽阔的远方,它们陷在那里,

如刚刚醒来的墓园,起伏的

胸口含着最初的那阵风暴。

[多年以后]

会是什么样呢?白头挨着白头,

血和肉被分开,爱情和坟墓脸贴着脸,

晨光中的景物,让人无限眷恋。

有些事别无选择。棺木有时在沉睡,

有时在赦免的路上暗暗饮泣。

相濡以沫的钉子,钉在一阵悲痛里。

如果回到一个原点上,枯坐的人会不会

突然醒来?松开离经叛道的绳索,

还原另一具身体,像永远不会走远。

会有火把照着所有的蛮荒之地,

从一场硝烟到另一场,里头浮着

扶犁之手、索取之手、寂寞之手……

[下雨的长夜]

四面都是回声,茫然,无序。

只有这些了。黑夜的嗓子尽可能

把更汹涌的往前推。

雨那么急,仿佛赶往生的路上。

地面上,快速聚集起来的溪流

正反复打通一条欲望之途。

承上启下的暗沉的力量,

推动你变为荒地的身体。

你咬着长夜的嘴唇,像雾一样沉默。

透过窗玻璃,

树的尖顶上陈列着受难的眼眶。

很多年以后,你会记得这形而上的消亡。

你找到根源,但不能阻止什么。

“它的消亡近乎捷径,风一来,就爬上了矮坡。”

离开模糊的双眼,你看到那个悲伤的小孩

刚刚告别了母体。

潮湿的地面上,倒映着破碎的光影。

再往前,就能看见一些

遥遥呼应的事物在暗自涌动。

[日暮苍山]

远了,更远了。饮尽中年之苦,

一杯是苍穹,一杯是人世。

从自我消磨中走出来,

骤雨,围观者,一句荼蘼之词……

下一个会是谁?我们开始谈论

因果,谈论黯然时刻的叩门声,

落叶,成了一面镜子,

照见流水,也照见屠宰场的空寂。

这些年,多情如我,

爱过死掉的焚香者,恨过麻衣

和雪。这些年,

我放下血肉之躯,一遍遍走进

苍茫深处,打捞这个时代的回声。

[故事和酒]

我都有。控诉,买醉……

清醒后的黄昏覆盖在有雪的

野地里,风一吹,

那些弃我而去的星空、悲欣

和眼眶都将慢慢沉下。

我遗忘过谁?结局里,

我们互相辨认,如同从未开始。

隐没在故土里的年轻的脸,

压住这突然而来的悲伤。

每一杯酒都是彻夜不息的江河,

从微澜到汹涌,从万物的唇边

到遍野无人。从我到你。

[代 替]

暴雨过后,更多的水融入流淌之中。

没有寒暄,像一条又一条陌生的

铁轨,吐着山坡、草地。

谷物从抽穗的痛苦中跋涉而来,

一些光照下来,仿佛穿透黑夜的受难者。

雨不停地落,我们举着烛火,

沿着长满青苔的小路缓慢移动。

那里的沉船寡言了万年,如同永恒的

静物。你看见了什么?美的替身?

假想的敌人?被遮蔽的审判……

十月,我推开新漆的大门,

一些事物已沉睡,一些波澜将要腐烂,

而密集的悲喜已握住它们,

像握住逝去的自己。一切还在继续。

[创作谈]

诗人说:“草在结它的种子,风在摇它的叶子,我们站着,就十分美好。”而我说 :“这一生,我不想念谁,没有政治,没有框架,没有死在心头的猛虎……”作为生活的刽子手,我一边垂首认命,一边把寒光闪闪的刀子抵在命运的喉头,像一个真正的伪君子。

一直以来,我总是不停地书写,写生,也写死。仿佛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推着我走遍诗里的每一个角落。总是有很多话要说,但却不知从何说起,诗成了我释放真实、释放自我的最好方式。我动用一生的际遇,去遇见诗里的另一个我,我们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我们藕断丝连,我们在阵痛里跋山涉水,一路悲欣交集。

黄昏时分,我在纸上写下:“片刻之后,天色暗下来,万物隐忍,数不尽的藤蔓爬进世事深处,给我一件寒衣,一辆尚未绝尘而去的火车,一阵痛过之后的叩门声……”已是盛夏,植物们在疯长,已经茂盛得不成样子了。母亲打电话说村里跟我同龄的一个人去世了,我愕然,拼命在脑海里搜寻他的模样,但什么也没有,一片模糊。只记得年少时我们曾经为一本《故事会》反目成仇,直到他的生命戛然而止,我们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而今,我永远不会知道,我曾经带给他什么样的痛和怨。

海明威说:“最好的写作来自你爱的时候。”而与之对应的是痛,痛是一叶小舟,在字里行间穿行,只有痛过之后,才有血肉渗入其间,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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