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昨夜无故事

2019-11-13聂鑫森

小小说月刊 2019年21期
关键词:药草蛇头马灯

◇聂鑫森

那是1969年盛夏一个尴尬的黄昏,而且注定也是一个尴尬的夜晚。

在偏僻的长冲知青屋,就剩下两个互不待见的人,而且是一男一女。男的叫游决明,女的叫花美霞。

知青屋也就是知青点,一共是五个人,两女三男,是去年冬下放到这里来插队落户的。下放前,他们是株洲一中高中部的同学,还是同住一条建国街的远近邻居,忽然之间成了在广阔天地磨炼铁骨红心的“插友”。这个地方属于株洲县朱亭公社旺坡大队牛背岭生产队,知青屋设在离队部五里外的长冲。住的是一栋稍经修整后的破山神庙,倒塌的泥菩萨早被清理出屋,神案成了他们的饭桌。宽敞的殿堂,用厚木板隔出几间作卧室、工具室、洗澡室、厨房。他们要干的活,简单而笨重:种苞谷、红薯、蔬菜,兼带栽树护林。

午饭后,一个女插友和两个男插友,因为远在株洲市的家里有急事,再说也有两个月没有休假了,他们向知青小组组长花美霞请假三天。

往常休假,一般是让两个人回去,留下三个人;或者是三个人回去,留下两个同性别的人。花美霞说:“这怎么行呢?”

“我们问过游决明,他说你也可以跟我们一起回城,他一个人留守知青屋,正好和山鬼林狐搭伴。”

“呸!呸!这个游郎中,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能走吗?知青屋真要出个事故,我的责任就大了。你看,你们要走了,他也不出来送送。”

“花组长,那我们就走了。”

“走吧,走吧。”

太阳渐渐地西斜,清凉的地气升腾起来,风悠悠地吹,知青屋外满山满岭的林木,发出细细碎碎的声响。

花美霞在三个插友走后,突然觉得很孤单,这种孤单不是因为冷清、静寂,而是失去了一个受人尊重的氛围。这个游郎中一个下午就闷在自己的卧室里,不是在清点随手采摘的药草,就是在看几本医书,也不出来跟她打个照面。

在五个人中,她最有优越感:出身工人家庭,具有领导才干,在学校当过红卫兵的小头目,“复课闹革命”后因为要求进步加入了共青团,现在是知青点的“一把手”,出工、收工、开会、生活,当然还包括做思想政治工作,都由她统管。她最看不顺眼的是游决明,父亲不过是城里一家国营中药店的坐堂医生,也就是世人所称的“郎中”。游决明自小就喜欢识别药草、背诵丹方、翻看医书,下乡了更是如鱼得水,俨然走进了一个大药草园,干活不偷懒,还兼带做实习郎中。她从不叫游决明的大名,不论什么场合,敞开嗓子叫“游郎中”。

游决明不但不恼怒,还满脸是笑地答应,然后说:“花姑娘,什么的干活?”

花美霞气白了一张脸,恨恨地说:“痞子腔!”

“你慷慨送我一个绰号,我也送你一个,这叫‘来而不往非礼也’。”

最后一缕夕阳消逝了,暮色开始合拢,快八点钟了。

花美霞已经洗过澡,换上一条湖蓝色的的确良连衣裙,趿着一双软底海绵拖鞋,走到游决明卧室外。她个子高挑,眉目清秀,确实漂亮。在家她是满女,受宠得很,穿着比同龄的女孩子要时尚得多。

“喂,你不吃晚饭了?”她不敢叫“游郎中”,免得生闲气。

“喂,吃过了,吃的是中餐剩下的蒸红薯。”

“那就好。我到外面去散散步。”

“遇到了野鬼,就大声喊。”

“呸!”她脚步声柔柔软软,牵向屋外。

游决明在卧室里点亮了小马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在那个年代,还是个遥远的梦。

当天色完全黑了的时候,游决明听见花美霞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走到知青屋的大门口,上了台阶,跨过门槛,突然停住了。接着,就听见花美霞恐怖的叫声:“游郎中——游决明,我踩到蛇了,快来救我!”

游决明大声回应:“花姑娘——花美霞,不要动,踩紧蛇!”边说边提起小马灯,还拎了一支手电,跑到门口来。他先在地上放下小马灯,再摁亮手电筒,照到花美霞的右脚上。海绵拖鞋踩在离蛇头一寸的蛇颈上,蛇头在鞋底边扭来扭去,黑红色的蛇信子一伸一吐。手电光从下往上移,脚跟、脚踝、小腿肚,很白净,缀着棋盘花纹的蛇身子如麻花一样,一圈一圈往上缠。

“游决明,我怕,你快想办法!”

“别动!这是条五步蛇,毒性大,咬一口,五步之内必倒地身亡。”

花美霞呜呜地哭起来。

“你常说‘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上台表态的豪情壮志哪去了?我游郎中自有办法,这条蛇不能白白遇上你!”

游决明先用两根细竹棍夹了一团破布,塞进蛇嘴,再用手撩开裙子的下摆,抓住蛇身,一圈一圈解开后,用左手抓住蛇尾,把蛇身扯直。接着,右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锋利的小刀,从蛇的肛门处,沿着蛇腹慢慢地朝蛇头笔直地剜过去,顺带把蛇的内脏也取出来。“好了,你可以松脚了。”游决明把刀子和蛇放到地上说。

话声未落,花美霞身子一软,倒在游决明的怀里。游决明赶忙把她抱开去,让她坐在离死蛇几米外的地上。

“你先少安毋躁,我得去把这条蛇处理一下。这种毒蛇,县里有药材公司收购,可卖四五块钱哩。你总说伙食少油水,我卖了蛇,到集市买几斤猪肉,让大家打牙祭。”

“……你是当郎中的料。你这一刻想的是蛇。”

“你在想一男一女的夜晚,怎么说得清楚,是不是?”

花美霞一骨碌站起来,疾步进了她的卧室,没有关上门。

游决明找来两根筷子,扎成十字架,把蛇头拴在十字架上端,再翻开蛇肚皮,一点一点盘在筷子上;然后进了厨房,用微火烘焙蛇头、蛇皮。

游决明把这一切弄妥,然后洗手、冲澡,准备入房安睡。他看见花美霞的卧室门,还开着。墙上的挂钟,正好敲了十二下。他上床很快就睡着了。

睡梦中的游决明,没想到花美霞会悄悄地在他门上挂了一把锁。黎明时,他醒过来,听见花美霞悄悄开锁和取下锁的声音,便明白了此中缘由。

打着赤脚落地无声的花美霞,转身走了。

游决明没有惊动她。他只是不明白,花美霞先是敞开自己的卧室门,而后又在他门上挂上锁,是她放任自己后的一种醒悟和自律,还是对他表示出一种装模作样的警戒和掩饰?这个女子心机太深了,不能不提防。

昨夜无故事。游决明心里说:他们永远也不会有故事了。

猜你喜欢

药草蛇头马灯
马灯舞:一舞马灯千古传
父亲的“百草园”
德国人餐桌上少不了药草
德国人餐桌上少不了药草
过山风(微篇小说)
蛇头与蛇尾
在苟坝,三月是一盏马灯
穿越撒哈拉的“蛇头”(下)
苟坝 一盏马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