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将旧韵换新颜
——品读黄春元先生诗词
2019-11-13
诗词写好不易,能写出自家面目更是难上加难。眼下“老干风”劲吹,“格律溜”蔓延,不忍卒读。2014年我得到黄春元先生送我的一本《铜人七律自选集》,读完之后,顿觉品格卓异,一扫颓风。近来又读了先生寄来的若干诗作,更加深并巩固了我最初的印象。
旧体诗历来讲求雅正,尽管代有新变,仍旧不离其宗。近代以来,新变步伐加大,但无论是黄遵宪的诗界革命,还是胡适的白话尝试,都很难称得上成功。直到聂绀弩诗的横空出世,自成一家,此“变”才算得到相对的公认。
我读黄先生的诗,就感觉不乏聂诗的风骨。说黄先生的诗有些“聂味”,我觉得主要表现为两方面:
一、表面上的打油与骨子里的深沉
打油一词通常含有贬义,其实“油”打得好,就是诗的所谓“谐趣”。胡适曾说:“陶潜和杜甫都是有诙谐风趣的人,诉说穷苦都不肯抛弃这一点风趣。因为他们有这一点说笑话做打油诗的风趣,故虽在穷饿之中而不至于发狂,也不至于堕落。”(见《胡适文集》第8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319页)聂绀弩也是打油高手,在诙谐滑稽的背后,是他在逆境中的不屈人格。黄春元先生的诗亦颇多貌似打油处。在《汤池浴》中,他用这样的句子作结:“贵妃曾共浴,太白枉凝眸。”前后两句对照,写出了文人的落拓与不甘。在《爱巢——访程林新居》诗中,起笔就是“纵横不过几平方,半壁江山沙发床”,“纵横”搭配“几平方”,“半壁江山”搭配“沙发床”,无理而妙,表达了先生对友人处境的同情,读来令人唏嘘。《石门峰感吟》一诗,在颈联吟出“冷炙生前等遗弃,铭文死后竞阿谀”之后,尾联转结为“手机电视皆能供,恨未联通服务区”。诗于谐趣中蕴含着很浓的讽刺意味。
我们再完整地看看黄先生的《体检报告》一诗:
胰岛无能尿带糖,偏高血压待商量。
瓷牙难掩唇间缺,铁胆犹存腹内光。
骨密堪登西蜀道,眼花好望北冰洋。
问将何物还家国,一颗丹心共热肠。
先生面对各种疾病鉴定结论的罗列,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怨天尤人,而是在诗的尾联幽默地写出“问将何物还家国,一颗丹心共热肠”这样笑中带泪的句子。这显然脱化自聂诗的“狂言在口终羞说:以此微红献国家”(见《削土豆伤手》)。用“文革”时期的流行语来评价就是,两者的诗句都充满了“革命乐观主义精神”。如果不嫌牵强,再往深处挖一挖,也未必不是对某些体制机制弊端的隐晦反讽或控诉。
当然,黄先生的诗也并非首首都去追求“微言大义”,有些就是单纯抒写生活情趣的。如《补牙》:
前村弹洞口难遮,断壁残垣几颗牙。
灯影探时僧叩磬,泉声响处佛磨砂。
尼姑腰细须隆腹,和尚头光要戴枷。
立项登时先付款,千金一掷汗如麻。
诗的前六句都运用精妙的比喻,读来让人忍俊不禁。补牙本是件很痛苦的事,但诗人写来却妙趣横生,尤其是颔联“灯影探时僧叩磬,泉声响处佛磨砂”,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是无法有此特殊感受的;而有了此特殊感受,又不是一般人的笔力能够表达得如此生动且出人意料的。
像这样重在描写生活趣味的诗不在少数。如《某婚礼纪实》中“亲将一口风流印,留下双唇纪念章”,流水对用得自然天成,形象贴切。还有《粽子》诗中的“痴心未改迷三角,红线相牵坠一行”,想象奇特,却又合情合理。
生活本多沉重,诗言志、诗缘政自是诗人的理想,而诗缘情则更应该是诗人的初心。前二者靠思力而为,弄不好难免做作;而后者纯然出乎性情,任意挥洒,尤滋肺腑,直搔痒处。
黄先生早已是名闻遐迩的诗人,但为人却特别谦逊随和。在我写这篇文章时,一再希望我不要只顾溢美,而要帮他找出些实实在在的问题。这让我诚惶诚恐。思索良久,终觉得对于一个真诚坦荡的人,我努力去挑点毛病,或许是对他最大的尊重。基于此,我就不避浅陋,拿着放大镜从鸡蛋里随意挑些骨头了。
就我的认识而言,好的意境都会注重虚实相生,“打油诗”恐怕就更是如此了。欲以谐趣出彩,多数情况下当倚重“比兴”手法,因为用好赋笔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弄不好会造成“质实”的毛病。黄先生的《老蚕》一诗中的两联对仗就比兴得十分到位:“古书何必埋头啃,真理从来信口编。踏入温馨黑甜梦,咬开清白艳阳天。”特别是颔联依旧保持了先生惯有的讽刺风味。而《深圳食热干面》中的“滚汤下面嗟真爽,陈醋粘唇叹好鲜”;《与儿乘凉》中的“笑料多缘微信发,谈资每自手机搜”,都写得过实,因而也就流失了诗意的韵味。
二、杂文风格与散文句法
一般来说,严肃的打油诗必然与杂文是血亲。诗评家常说聂体诗是“杂文的诗”或“诗(体)的杂文”。聂诗这种杂文内核追问到底,并非是其首创,而是承自鲁迅一脉并发挥到极致,终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钱锺书在《谈艺录》中论及以文为诗时说:“诗文相乱云云,尤皮相之谈。……向所谓不入文之事物,今则取为文科;向所谓不雅之字句,今则组织而斐然成章。谓为诗文境域之扩充,可也;谓为不入诗文名物之侵入,亦可也。”黄先生诗之题材不受限制,涉及洗浴、搬家、坐火车、体检等等,可谓杂;入诗之词语浑无禁忌,囊括“短裤头”“解放区”“小皮球”“尿带糖”等等,亦是杂。“杂”中含讽,是杂文的内核。这一点在前面已经提及,不再赘言。而以文为诗的特点还体现在“内散外律”的散文句法上。比如,一些新词新语,甚至是俗语入诗,需要有高超的驾驭手段,否则会显得突兀而破坏诗的整体意蕴。聂诗善于用对仗联句缚住那些“出格”的东西,使之为我所用,并于用中出奇制胜。在这方面,黄先生也是深得圭臬的。我们不妨欣赏他的《坐火车》一诗:
古稀犹似小皮球,一脚凌空挂两头。
狂饮三杯非醉驾,酣然一梦是盲流。
邻床莽汉吾难忍,隔壁佳人尔好逑。
最是街灯无赖甚,偷窥卧榻不知羞。
诗中“狂饮三杯非醉驾,酣然一梦是盲流”的联句,“醉驾”与“盲流”都是新词,却因为对仗的工巧而显得甚为自然。
再比如,诗的七字句多用“二二三”句读,但有时为了使句读有所变化,诗人故意用“三一三”或者“一三三”句读。当然这样的变化又必须在快读中归并为“四三”句读,否则就失范了。黄先生亦深得其道,他的很多诗句就是在坚持“底线”的前提下力求变化。如《书癖者》:
不嗜烟茶不贪酒,偏将血汗换书归。
伤财劳命妻儿怨,似醉如痴朋友讥。
至会意时独感慨,于忘神处自嘘唏。
多年陋习终难改,抱影寒斋向落晖。
诗中颈联“至会意时独感慨,于忘神处自嘘唏”用的是“三一三”句读,对仗非常工整,句意十分流畅。
再看《石壕吏读后》:
荒村十处九皆空,冷雨孤灯一杜翁。
血泪千家惊眼底,烽烟万里恸心中。
笔随家国同歌哭,诗与人民共始终。
今古骚人音律细,不关疾苦岂为工。
颈联“笔随家国同歌哭,诗与人民共始终”用的则是“一三三”句读。这些句读的变化,给人以新奇感,自然也就增加了诗的张力。
当然,聂诗的散文句法还体现在虚字巧用、俗字雅用、化用成句以及直接借句等方面,黄先生不妨以“拿来主义”丰富自己。
不过,学习聂绀弩也并非都要亦步亦趋。聂诗中有些句子是比较粗鲁的,滕伟明先生将其视作“险句”,如《钟三四清归》中“青眼高歌望吾子,红心大干管他妈”;再比如以西洋字母入诗,《有赠》有句云:“龄官戏串牢坑里,阿Q人生天地间。”这种做法不宜提倡,因为平仄只是针对汉字读音而言的。一定要用,可以沿着鲁迅先生考证“阿Q”名字到底应该怎么写的思路,将“阿Q”翻译成“阿贵”或“阿桂”后再入诗。黄先生的《元日戏言》也有如此用法,而且还引入了阿拉伯数字:
昨夜昏昏早早眠,酣然一梦又新年。
心高气盛鸡犹妒,志大才疏狗不怜。
老朽穷来包袱瘪,阿Q抡得巴掌圆。
横看8字双零蛋,十载吟诗未赚钱。
聂诗将字母Q拟音为仄,而黄先生则拟音为平。这也从侧面说明字母直接入诗难免失之严谨。而在诗句中引入数字,其实也是聂绀弩的大胆尝试。他在《九日戏柬迩冬》中的颈联写道:“嵩衡泰华皆0等,庭户轩窗且Q豪。”个人认为数字直接入诗,与字母直接入诗一样存在弊端。我还是希望保持传统诗词中古汉语的相对纯洁性。
三、摇曳多姿与尚未入定的词风
聂绀弩毕生主攻七律,黄先生的触角近来则伸向词域。其《鹧鸪天·寄诗友》是这样写的:
说起铜人每汗颜,遮羞醉酒半山前。一城药店皆盈利,三镇骚家不值钱。 心未死,脑将残。近来愈觉作诗难。无须拘泥黄粱梦,留点工夫同病怜。
这首词本就与七律体格相近,先生的写法也几近于七律,与词体相距略远。当然,以诗笔填词也没有什么不好。按叶嘉莹先生的说法,以诗笔填词,苏轼是其代表。只不过苏轼的一曲“大江东去”,笔力豪放,如天风海涛之状夺人心魄,历代步其后尘者往往力有不逮。惟其如此,我觉得黄先生倒不如直接写成七律,充分发挥其优势,也许效果更佳。
当然,黄先生的词,并非都用诗笔去填,而是有着炫目的多样性。
我们看他的《临江仙·红菜薹》:
妩媚非关衣紫,风骚不在腰纤。一生冤孽却因甜。开花终妄想,结籽更空谈。 湖北半山鲜嫩,世间多少贪馋。佐之腊肉共眈眈。不知饕餮士,几个识羞惭。
词中“妩媚非关衣紫,风骚不在腰纤”句,是很正统的词味;而“佐之腊肉共眈眈”又转入了诗的“油”味,整体就显得并不那么和谐。
再看他的《清平乐·黄鹤楼笔会命赋菊花时恰逢十八大开幕》:
飞云且驻,来共骚人聚。同到谪仙留笔处,改写崔郎诗句。 挥毫蘸了秋阳,抹成三镇金黄。更透冲天香阵,风流不让虞唐。
这种涉及时政的词很是难写,黄先生写得如此窈窕风流,说明他对词的“要眇宜修”的体性是把握自如的。词中“挥毫蘸了秋阳,抹成三镇金黄”纯然是新诗的路数,而“更透冲天香阵,风流不让虞唐”又回归了传统。将新诗、旧诗风格融和一体,也算是一种探索吧。
黄先生在《虞美人·临别妻语》中描写道:“打针吃药休忘记,切莫生闲气。健康身体事当先,絮絮叨叨字字暖心田。”这就多少带有“武锡学式”的白话调子。而在《风入松·散步》中,黄先生如此遣词造句:“满街灯影幻红蓝,醉了一家三。晚风摇曳花千树,光斑灿、味也香甜。闲步今宵深圳,梦游昨日江南。”显然,这样的表达很有些类似于“李子体”的白话风格。
相对于诗,黄先生的词总体上还是比较传统的,尽管词的语言风格比较多样,但那不过是语言之“文”与“白”的选取,所表达的内容和所使用的词语并没有诗那般“叛逆”。以文为词,前人少有探索,是否是个禁区,无法断定,在此也就不做探讨了。
写到最后才确定文章的题目为“欲将旧韵换新颜”,这其实是套用毛泽东主席的诗句“敢教日月换新天”,但在是选用“敢”,还是用“试”抑或用“誓”字时,我还是颇费斟酌的,最后选定用“欲”字。因为“欲”字不仅代表一种追求,也代表“路漫漫其修远兮”的境界。
基于以上分析,我有一点小小建议:黄先生还可继续以七律为重点,继承聂诗风骨,甚至将其发扬光大,就像聂绀弩之于鲁迅一般。果如是,至矣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