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诗词的创作主张
2019-11-13
当代诗词的创作主张,不仅关系着众多诗词爱好者提升创作水平的方法、路径;而且关系着诗词传承和大众文化品质、民族精神气质。正是当前文化创新的题中应有之义,我们“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经典要按照‘创新性发展、创造性继承’的原则”,加强研究阐释。
当代诗词的创作主张是当代诗词文学价值观的核心问题。当代诗词的创作主张与批评标准是由当代诗词的创作价值观决定的,认为是有价值的、有意义的,诗人才会为之“捻断数根须”;因为心中有自己的标准,才“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一个题材怎么样?为什么、在什么条件下被写入文本?这样写,还是那样写?这是一个诗词文学价值观选择的问题。“诗词文学价值观是指人们对于诗词价值的认识看法,以及在诗词活动中所体现的价值观点或观念。包括对诗词文学价值的认识、审美理想、审美判断,与个体价值观、时代精神、政治气候、社会心态等有必然联系,决定着诗词活动中总体的价值取向。”诗词创作个体各有自己的文学价值观,无可厚非。但评价这种价值观是积极的还是消极的,对提升创作水平和确保诗词艺术健康发展却十分重要。诗词的文学价值观是个人主观的观念,诗词文学价值观的评价标准往往是这种观念外化的表现,受历史性、社会性和时代性的影响,从而形成具有一定社会普遍特性的评价尺度。在中国现代进程中,诗词的生存语境和文学价值观正在发生历史性转折,尤其需要符合诗词艺术规律和时代需求的诗词文学价值观,对诗词创作实践形成价值引导。
诗词融入当代文学,关键是创作观念和评价标准的对接。与古代诗词相比,当代诗词有什么变化?这是一个创作观念历史转折的重大理论问题。这个问题为什么成为百年学术关卡?
第一,诗词研究深受认识论思维局限。诗词曲演进中,思想、情感在意象造型的过程,不仅关乎形式、技法,还关系到创作观念和审美标准。沿袭传统创作主张,写不出“现代性”。二分法、认识论思维已经延误了诗词研究的进展。认识论思维局限在于,以主客二元对立为中心,把意境、境界、意象等意涵丰富的审美范畴当作认识对象,切断了诗词活动,包括作者与读者的“先在语境”,忽视了人生在世这个优先存在的“审美关系”,切断了诗词审美活动与人生实践的血肉关联。必须跳出认识论,以人的实践存在为支点,从“人”的现代性中获得“诗”的现代性。
第二,诗词创作主张和批评标准,涉及到古代文学、词学、现当代文学、文艺美学等,在目前的学科体制细分的状况下,难以解决。这就是我们发起“当代诗词创作批评与理论研究青年论坛”的缘起,期待共同关注,护送诗词回归当代文学怀抱。当代诗词文学价值观应该是诞生在当代诗词创作与批评实践中的理论。什么是理论?“理论是反思性的,是对思想的思想,它对我们在理解事物意义,在文学和别的话语实践中所使用的范畴提出质询。理论是对常识的批判,是对一些人们习以为常的观念的批判。理论是分析性和推测性的——它试图揭示出被我们称为性、语言、书写、意义或主体的东西中包含了什么。”最有价值的诗词理论应当是有效回应我们所处时代诗词创作问题,并进行准确的总结和概括,建立一个系统的框架。综合有效方法,达成共识。并通过这个框架解释和判断诗词未来的趋势,推动中国民族诗形迈上发展的健康轨道。
理论是新方法的说明书,当代诗词创作的新方法来自新观念,新观念来自对旧观念的质疑和批判。质疑和批判是一切创新的前提。需要我们重新判断、评价、辨析当代诗词创作中存在的各种文学价值观的利弊;重视创作实践中出现的新动向,引导持续升温的“诗词热”健康发展。
社会功利型、“为艺术而艺术”型、个体审美型是当前较为普遍的三种诗词文学价值观。第一,社会功利型文学价值观离开作品本身的审美感受和体验,一味追求政治、道德寓意和寄托,有利于发挥诗词的社会作用,但不利于维护诗词的艺术特点和独立性;第二,“为艺术而艺术”有利于挖掘诗词本身的艺术性,却容易割裂诗词和社会现实的关系,正如雨果所说:“为艺术而艺术固然美,为进步而艺术则更美。”这两者的利弊一目了然。
中国传统诗词的情感表现论文学价值观属于个体审美型。认为诗词的作用在于抒情言志、抒怀遣兴,服务于个体自我表现和修身养性。这种观念重视诗词的审美价值和意义,尊重诗词艺术规律,讲究个人的抒怀遣兴。那么个体审美型诗词价值观与当代文学价值观有冲突吗?探讨这个问题不得不考虑世界文学、中国文学这个正在发生变化的共振系统。文学性,从本质上体现为对人类命运的深深悲悯和改造现实局限的超越性精神力量。作为文学的诗词还要有回应现实的精神担当,后者正是文学性的深刻内涵,也是王国维境界说的理论贡献所在。
王国维境界说不仅从形而上谈到境界“合乎自然,邻于理想”的特性,也从形而下谈到了“遗其关系限制处”的境界创造方法。只有突破传统诗词研究认识论的思路,打破把境界当作认识对象的二元对立的认识论思维模式,进入实践存在论视野,才能理解作为精神生产的“合乎自然,邻于理想”与人生实践的深刻关联。抒情言志,与人生实践有何关联?这正是传统诗词情感表现论价值观的局限。
抒情言志的情志,“情”指“七情六欲”,七情,指喜、怒、忧、思、悲、恐、惊;六欲,对应着见欲(视觉)、听欲(听觉)、香欲(嗅觉)、味欲(味觉)、触欲(触觉)、意欲。志,指怀抱、志向、趣味。情志中“意欲、志向”实质是“生本能、生之欲、生命力”,是对意义、价值、梦想的存在之思,是生命创意、生命活力所在,是人生发展动力。叔本华称其为生命意志,他认为意志是世界的本质、身体是意志的客体化、生命的意志表现为欲望,意志创造了世界,是一种动力。这在中国传统文化里很少深究。传统诗词里多是抒怀遣兴、文人雅趣、现实关怀;少的是存在之思、终极追问。传统诗词往往被士大夫当作抒怀遣兴的人生副产品,不乏“合乎自然”的情志表达,弱的是创造“邻于理想”的现实担当。饶宗颐先生指出过传统诗词缺少形上之思,海子也批评过东方诗人的文人气质:隐藏和陶醉于自己的趣味中,对生命存在本身缺乏珍惜与关注。王国维境界说消化了叔本华的生命意志论,强调对生本能、生命创意的关注,使传统文论中的情志与人生、社会发展动力发生关联;“合乎自然,邻于理想”的境界导向,使诗词创作有了在现实生活中“于事未必有,于理必可能”的真实性与虚拟性的统一的文学内涵。“于理必可能”,对人的实践存在的应然状态的追求,使诗词活动作为精神生产参与到物质生产的内环节,成为人生实践的组成部分。
王国维境界说倡导的“合乎自然,邻于理想”这个创作观,对当代诗词创作意义重大。但由于王国维在提出境界说时,偏重于意,多是对经典作品“意”之解读。对境,以及“如何造境”,他谈得较少。况且,传统诗话词话这种批评模式,点到即止。难以讲清诗与现实、诗与人的深刻关联,难以说清以意逆志的过程——这个过程就是人的实践存在。
如何造境?王国维谈得较少,但他谈到了“遗其关系限制处”的境界创造方法。王国维在《人间词话》原稿中所说:“自然中之物,相互关系,相互限制,故不能有完全之美。然其写之于文学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则。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遗其关系、限制处就是一种“境界”的创造方法,“材料必求之于自然、必从自然之法则”都是言说“创造境界”材料、原则。从境内材料、法则出发,虚构出境外的“理想”,则是境界说作为批评模式的关键:不仅给出了目标,还给出了实现目标的方法。使得“境界”说从认识对象,变成与人的实践存在相关的创造目标和方法。
从认识论哲学转向实践存在论哲学,打通形上与形下,将境界与人的实践存在相关联,将创造境界的精神生产与物质生产关联起来,才能在创造人生境界的过程中创造出诗中意境。这是一个“多层累”又无限流变的过程,是以创造和生成为主旨,是动态的。诗词艺术性就在于诗人以个体体验,写出该时代“合乎自然,邻于理想”的“人”的实践存在状态,追求理想人性。诗词的时代性体现在诗人创造出“每个时代历史地发生了变化的人的本性”,就好像在唐诗宋词中我们体验不同的时代气质和不同的“人”的生存样态。
境界的生成性和理想性都指向创造,诗人通过创造出有境界的作品,成为“人类的喉舌”,代言人类创造理想生活的心声。在诗词创作和接受中,人与世界通过境界相互建构。“人”的理想生存状态(应然)构成对现实生存状态(实然)的召唤,促进人的生存和发展,发挥诗的“无用之大用”。
“无用之大用”作用机制是怎样的呢?马克思认为实践是人的存在方式,实践不仅有物质生产,还有精神生产。马克思说:“人们的意识,随着人们的生活条件、人们的社会关系、人们的社会存在的改变而改变……精神生产伴随着物质生产的改造。”后一句强调的就是常常被忽视的“精神生产”。诗词这样的精神生产,具有与人生实践相同的深层结构。精神生产具有更大的自由性和开放性,使它能够创造实践的整体结构。境界的生成性和理想性与马克思的“精神生产”观异曲同工。中国文论中的想象、神思、妙悟都属于精神生产,都与人的“实践存在”密切相关。西方文论认为文学是白日梦,小到人生梦,大到中国梦,都离不开精神生产这一步。精神生产,创造了物质生产的整体结构。实践包含“精神生产”这个内在环节,“精神生产”以虚的形式涵括着物质生产的实在结构。二者共同推动现实向前发展。伴随着诗词活动,诗的理想之维,引领诗人和读者突破现实局限,走向人的生存的应然状态。“现实”不是一劳永逸的,马克思认为“现实”不是一个理论问题,而是一个重大的实践问题,是具有历史性、整体性、开放性和过程性存在。
此刻重温马克思关于历史动力的论述十分必要。马克思认为,“意识的一切形式和产物不是可以通过精神批判来消灭的……而只有通过实际地推翻这一切的唯心主义谬论所产生的现实社会关系,才能把它们消灭;历史的动力以及宗教、哲学和任何其他理论的动力是革命,而不是批判。”即改变现实的途径是“现实革命”。这一高屋建瓴的论述清晰指出:精神批判(精神生产)改变不了现实,只有通过实际地改变现实的社会关系,才能解决现实问题。即,理论的动力是革命,是为了推动历史前进;“现实革命”是靠近“合乎自然、邻于理想”的方法,把创造触角伸向现实局限处,“遗其关系限制处”是境界影响世界的精神生产。
马克思的“精神生产”观、现实观,对我们重新把握诗词活动的性质、重新认识王国维境界说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诗词艺术一直在追寻着真意。真意,包含认识论之真和生命存在论之真。第一层,认识论之真,追求实然,回答“是什么”;把诗词看作是一种审美反映活动的成果。第二层,生命存在论之真,追求应然,回答“应如何”;把诗词活动看作认识和实践的有机统一,诗人写诗不只是对生活的再现,同时也是对读者的召唤,对社会的介入。在创作与接受中,人与他人、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我,人与世界相互建构,达成诗人的创作目的。
行吟传统发展到今天,诗词艺术不断成长。追求实然,还是追求应然?今天提出当代诗词境界创造论文学价值观,是对诗词艺术发展规律的总结和提升。
个体审美型价值观服务于个体自我表现和修身养性的局限,致使不少传统诗词限于自我,而少了“邻于理想”的精神担当。经典诗词,往往更上层楼,不仅包含着诗人个体的感性觉悟,还有理性创造过程,因其创造超越个体审美,而具有历史感、人类感、宇宙感,包含着对理想人性的塑造,才成其为经典。当然,如果把“情感表现”理解为作者的实践存在状态创造性的显现,那么传统诗词情感表现论可以包容于境界创造论诗词文学价值观。
抒情言志,是抒发“一己之情志”,还是成为“人类喉舌”?关键在于追寻应然、回应现实的精神担当。西方哲人说,认识自我是永恒的难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一切艺术都是人的自我认识和自我塑造。人,从兽中来。从兽性、人性,靠近神性(理想人性)。神性,是大自然的化身;理想人性,是人的理想化的实践存在状态。通过艺术,“人”这个小自然,才得以认识、塑造更美的自我和大自然,宇宙才生生不息。王国维“合乎自然,邻于理想”的境界创作观,与世界文学中卡夫卡、博尔赫斯、卡尔维诺,与中国文学中的史铁生、残雪等创造理想人性的文学价值观,有深刻的一致性,具有经典文学创作观的价值风范。
作为文学的当代诗词,是以诗词艺术体制进行文学创作,不可回避提供精神支撑的文学天命。五四后诗词的命运,与其说是文化的选择,不如说是诗词难以像新诗、小说一样回应中国现代社会急剧转型的困境,难以参与人生实践和理想建构,而被边缘化。剪断旧观念的羁绊,融入当代文学,是诗词传承与发展的出路。
因此,笔者主张当代诗词创作应该从情感表现论,走向境界创造论。从现实局限处突围,从关注实然转向关注应然,转向境界创造。诗词的艺术性就体现在境界对现实世界本体性否定的程度、对理想人性的无限趋近。这是一切艺术的终极追求。境界的生成性和理想性都指向创造,是个动态的、抽象的过程,检验境界这个抽象之物的标准是“境外之境”。当代诗词的批评标准,将结合当代诗词作品,专文论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