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意境、形神
2019-11-13
意象
意象是进行筛选与提炼并渗入作者主观情志的过程。一旦形成之后,不同于原先的物体。就好比照相不等于国画,所以往往有情景交融等说。
意与象这一范畴也是这一时期在取境与形象的基础上逐渐形成的。意象略高于形象,更含有主观情意。
早在《易经·系辞上》中说:“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但此处所说的“象”指“卦象”,泛指事物迹象与征兆,“意”指卦象所包含的意义,尚非诗学中的“意”与“象”。《庄子》中的“象罔”给人的启示则是“得意忘言”,到了王弼则为“得意忘象”。后来人们将这一对概念引入诗学之中,认为意象乃意中之象,是人心营造之象。这就要比单纯的物象或象高出一层意思。《文心雕龙·神思》:“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与后世意象之涵义接近。
意与象两个要素是通过语言媒介而进行感应、交融、契合的产物,意象是主观情志与物象交融互渗的产物。是诗人传达情感,表现思想、升华意志的基本方式。好的意象是完整、和谐、优美的,是水乳交融、密不可分的。与物象的区别,就在于它是经过作者情感过滤、打上主观感情烙印的产物。意境是由一系列的意象所构成。详言之,意象是一个个表意的典型物象,是主观之象,是可以感知的,实在的,具体的。鲜活的意象,须诗人精心营造,运用多种修辞手法,有情思寄托,有灵动之态。杜诗中的“无边落木”“不尽长江”“花近高楼”;陆游笔下“无意苦争春”的梅花等意象莫不如此。
前人在意象方面每求新求变。唐诗中的意象如“折柳”“落梅”“劳燕分飞”“秋蓬”“红豆”“锦书”“竹篱茅舍”之类已老化。到了近代,大诗人陈三立力求熔铸意象,出奇生新,融注个人主观强烈的感情色彩。日月星云、雷电风雨,在他笔下是“碎日”“残阳”“月窟”“大月”“狞飚”;自然界生物,往往 是“ 啼 鹃 ”“ 饥 鼠 ”“ 鼠 影 ”“ 蛇 影 ”“ 瘦 犬 ”“孤灯”“孤萤”“喧鸦”“鬼魅”,甚至“蜗涎”也成为其审美对象。通过这些意象,表现内心的孤寂和压抑、世事的变幻与不可捉摸性。又如《独坐觚庵茅亭看月》中两联写月夜:“剥霜枯树支离出,沉雾孤亭偃蹇存。邻犬吠灯寒举网,巢乌避弹旧移村。”“枯树”“孤亭”,被霜侵雾裹。寒气如网,充塞宇宙。巢鸟畏弹,避居他村,这些都成为他悲凉身世、自我形象的体现。
历来诗人喜爱描绘柳树的袅娜多姿,而陈三立笔下的柳树,则往往为“秃柳”,如“影箯秃柳狰狞出”(《雨中去西山二十里至望城冈》);“劫馀处处迷,秃柳迎如鬼”(《春晴携家泛舟秦淮》)。为“髡柳”,如“隔墙髡柳留残叶”(《漫兴》)等。由于诗人对险恶社会环境的惊恐,故看柳树也觉得可怖,如“明灭灯摇驮,狰狞柳攫人”(《夜出下关候船赴九江》),柳居然狰狞而攫人。
陈三立赠人诗云:“雕搜物象写奇情”(《次韵酬曹范青舍人》),“吐胸万怪争盘拏”(《题何蝯叟残画二纸》),正是他捕捉物象融入己情的创作体验。
当代诗词大家叶嘉莹,在加拿大递出归国讲学申请的当日,作有两首绝句,其一云:“向晚幽林独自寻,枝头落日隐馀金。渐看飞鸟归巢尽,谁与安排去住心。”“独自寻”,她在寻找她的归宿,要像飞鸟归巢般返回故国,如同陶渊明的“羁鸟恋旧林”(《归园田居》)。末句以“谁”设问,她希望祖国安排归来之所,殷殷厚望。其二云:“花飞早识春难驻,梦破从无迹可寻。漫向天涯悲老大,馀生何地惜馀阴?”观花飞花落,信知春不可久留,思乡之梦醒,却无迹可寻。仍然远在天涯,年华老大,珍惜馀生光阴,也只有回归到故土,落叶归根,才能让光阴不至于虚度。这二首绝句成功之处,不仅在于用形象寓意,发挥意兴感人之特点,且在末句用问句,逗人深思,言有尽而意无穷。
当今诗坛之作,惯常思维往往运用概念化的词语。应尽量注意用具体物象的词汇,进而熔铸为意象。我有一位学生有《鹧鸪天·民生大计》词,末两句云:“鄱湖生态儿孙业,碧水渔歌候鸟鸣。”生态保护固然为当前所强调的大政,但写入诗词中则嫌空泛。候鸟不如具体化到某一种鸟,故我改为:“鄱湖澄澈防秽涸,碧水渔歌雁鹤鸣。”
不少作品客观写景,不求寓意。试举一例即可知,《红树林游吟》:“林沼幽芳野趣浓,原生物态碧游宫。歌惊绿梦千巢鸟,翠隐兰桥万密丛。”未知有何寓意。
意境
由意象或意象的组合构成意境,意象是构成意境的手段或途径。正确的把握,二者都需要想象,即形象思维。这就是说,在诗歌创作中,总是意象在先,意境在后。是先有一个个意象在作者的脑子里,然后组合融合化为一种意境。我们现在所说的形象思维,是一种思维活动方式,即从诗学中脱胎而来。要求在思维中不脱离具体物体进行的形象创作。是要求生动可感的有联想的一种过程。很类似古代诗论、诗话中谈到的“诗思”。意境是诗人对人生对客观世界有所感悟的某种心灵之境,植根于现实生活,以形象思维构筑而成。
或由情景交融进而求意与境偕,主客交汇。如云:“意惬关飞动,篇终接混茫”(《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的确,杜甫诗结尾常有混茫之境,如“侧身天地更怀古,独立苍茫自咏诗”(《乐游园歌》)、“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缚鸡行》),以景作结,情融景中。由鸡虫看世界,并无是非观,超越常人之识,冷眼旁观。黄山谷学他“坐对真成被花恼,出门一笑大江横”(《王充道送水仙花五十枝欣然会心为之作咏》);鲁迅亦化用杜诗“白眼看鸡虫”(《哀范君三章》)。
委婉而不直说,以景寓心中之意,以一组组意象构成意境。宋代理学家朱熹也深明此理。其诗如“认取溪亭今日意,四更山月涌波心”(《趁韵》)、“不须更话三生石,紫翠参天十二峰”,也是彻悟之后的境界,却借景说出。又“浮云一任闲舒卷,万古青山只么青”(《寄籍溪胡丈及刘恭父二首》),是与胡五宪对话,以诗代柬,以景寓其说理之意。其《偶题三首》前二首云:
门外青山翠紫堆,幅巾终日面嵬崔。
只看云断成飞雨,不道云从底处来?
擘开苍峡吼奔雷,万斛飞泉涌出来。
断梗枯槎无泊处,一川寒碧自萦回。
第一首写哲人面对青山沉思,见山而及云,探求云既化雨,为何云又不断出现的道理。第二首看似写峡中瀑布注入潭中之景,有沛然气势,实际上是哲人在穷理,在奋力擘开障碍,以求真理之源泉;谬误之念都如断梗枯槎无处藏身,因而无碍智慧之川的清澈。自然界中不可能看到擘开苍峡之景,此亦构想意象之妙,以理造境。这组诗正是“心物两契,举物以写心”之作。康德说:“这种由想象力所形成的形象呈现,就叫做意象。”(《判断力批判·关于艺术一般》)朱熹此诗中的意象,很可能是对自然界种种观察、体验,沉淀为经验的结晶,一旦得到理性的顿悟,便唤起这些结晶,组成动人的意象,构成完整的意境,妙在物态与我所悟的理水乳交融在一起,趣味适在其中。《观书有感》第二首云:
昨夜江边春水生,蒙冲巨舰一毛轻。
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水深则巨舰亦轻如一毛,此是物之常理,学问不断积累,到了一定程度,也会豁然贯通,而得自由境界。看似写物,实则言理,“理内物显”。作者很可能有此感想而借景说出,将其理性寓于情景中。
探讨诗的艺术真谛,追求形象、意象这一过程是在六朝至唐宋时期完成的,表现人们对诗艺对诗之美的更自觉的追求。六朝时期,在玄学与佛学的推动下,诗与画艺术走向自觉,艺术理论的成熟,“形象”这一概念的解释已不再囿于自然现象,而要求高于现实,写得形象,画得形象,成为诗人追求的理想。这一时期相应的是各种诗的风格与派别形成。如陶渊明为田园诗派之祖,谢灵运为中国山水诗派之祖。诗论有钟嵘的《诗品》,对人的品评。这一时期,绘画也是如此,汉代人物画为主,山水为背景,此时山水画独立,人为陪衬,体现人们对自然美的欣赏。到了唐代,司空图有《二十四诗品》,不是评人,而是评艺术风格。在唐宋诗论中,存在大量的意、神、气、骨、韵味、神思、兴象、妙悟、兴会等说法。陈子昂《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中提到“兴寄”“骨气”。如王昌龄《诗格》中提出“物境”“情境”“意境”三境说(物境,物象,自然景象;情境,人生经历感受;意境与后世的定义不同,指想象中事物)。刘禹锡《董式武陵集纪》中说到“境生于象外”。皎然《诗式》“诗有四深”一则有“气象氤氲”,“诗有七德”中有“风流”“精神”等说法,还有取境、重意、境象等。意在言外。
唐人的“兴象”说,提出形象应具有“兴趣”(启发人的兴趣)和托物喻情的作用。宋代把艺术形象是否具有一定的思想和意味作为最高审美标准,使“意象”说在文化史上成为对各个艺术门类都产生了重大影响的美学范畴。
形与神
形象,意象,涉及到形与神的问题。用通俗的话说,就是具体生动。形即物的形状,是具体的,神即表现具体物象所呈现的精神实质。如果仅有形而无神,拘于形迹而无神,则不是艺术品。
比如山水诗,诗人在观照山水的同时,须把握山水特征,并由形似走向神似。
如咏瀑之诗,若拘于形迹,则如一团死墨,无光鲜照人。白居易任杭州刺史时,徐凝、张祜都希望得到他的推荐做官,白居易请他们以同一诗题赋题作之,评徐凝为第一名。张祜不服气,说:“我的甘露寺诗‘日月光先到,山河势尽来’;金山寺诗‘树影中流见,钟声两岸闻’,即使是綦毋潜诗,也不怎么样。”徐凝说:“怎如老夫‘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白居易微笑而首肯(见《历代诗话·全唐诗话·卷三》)。
庐山瀑布
虚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暂息。
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
后来苏东坡大发感慨,认为徐凝的诗远不及李白《望庐山瀑布》诗“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戏题一绝以嘲之:“帝遣银河一派垂,古来惟有谪仙词。飞流溅沫知多少,不为徐凝洗恶诗。”谓之为“恶诗”。
如果仅有形似而不能走向神似,必定粘著于物象。在东坡看来,徐凝诗仅有形而无神。这就启示今人作诗,观照山水,须由形似走向神似,形神兼备,方为妙品。
苏轼在《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中道:“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诗画本一律,天工与清新。边鸾雀写生,赵昌花传神。何如此两幅,疏澹含精匀。谁言一点红,解寄无边春。”要求画得像仅是儿童之见,写诗只知道写出物象,就不是诗人。譬如今日有些人游山玩水,只知道写景,而景中没有个人的见识与情感,那么诗是不成功的。所以苏东坡指出绘画中艺术形象的创造并非以刻意模仿的“似”为标准,如果滞于物象就没有意味了。应以“生”和“神”作为标准,才能获得“无边春”的艺术境界,这也是与诗的艺术形象取得“一律”之“本”。“神会”和“意会”是中国诗人与画家创作高境界的要求,但“神”“意”的获得不是依靠艺术形象的所谓“真实”,而是要求诗人、画家在对物象深刻认识的基础上以自然的流露为妙,信手拈来,出神入化;艺术形象虽不似,却能创造出形外之形,也就是不似而似,得画外之情,画外之神。当然仅神似无形似也不行,那就近于脱,所以中国诗学提出由形似走向神似,进而达到形神兼备,要求“不粘不脱”“不即不离”,即不能太粘著物之形迹,也不能离开物自身。涉及至此,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有“离形得似”之说,还有“虚实相生”“以形写神”“以疏间密”“声色兼备”诸说。所以中国诗学之精神,认为“形神兼备”是诗歌艺术形象创造所追求的目标和打动读者的关键所在,要求艺术形象做到外表形状与内在精神的完美统一,这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艺术辩证法。
在中国艺术家眼中,诗中情与画中意的创造都有赖于意象的获得。这种艺术形象创造的共通之处,正是诗与画并无根本区别的缘由所在,也就是古哲所说的诗画同源。中国诗与画都讲究形神兼备,神似高于形似。讲求得意忘象。艺术形象是艺术作品创造最基本的元素,也是区别于科学技术的基本特征。形象的范畴及内容在历史发展中是不断发展和丰富的。形神说一直发展到王渔洋的神韵说。
现代著名美学家宗白华论古代画,对此颇有感悟:“实先由形似之极致而超入神奇之妙境者也。”(《艺境》第34页)
努力使诗境空灵而得其神,而不至于质实而拘于形。空灵能启以联想而回味无穷;质实则一览无余。只有深于情,妙于理,通于法,巧于字词,写出情、理、事、景,透露出情趣、景趣、理趣。若只知就景论景,在赞美一番自然风光后,作者还要直说山水如何美,并无胸襟怀抱寓于其中。形象干瘪,缺少灵动与想象。今人有咏庐山瀑布诗的后二句云:“路转峰回见奇景,银河跌宕九天来。”全诗写景而无神似。又如今人《春游庐山感赋》诗云:“匡庐胜迹历千秋,秀水名泉冠九州。漫步幽林藏古寺,遥看翠竹隐红楼。七贤有约观云海,五老相邀涌客流。纵览桃源花满径,无边风月任人游。”除了七贤峰、五老峰用拟人手法,其余句句写实,未见物之神态。
艺术境界
这是由国学大师王国维提出来的。其美学内涵,包括三个方面,一是诗歌创作以创造“意境美”为最高的审美理想;二是诗歌鉴赏以艺术境界为最高审美标准;三是诗歌评论以“境界”为最高批评准则。
王国维说:“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抒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人间词乙稿序》)。又说:“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气质神韵,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随之矣。”(《人间词话》)诗有写境,有造境。朱熹“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是描写之境,将所见所闻真实地描绘出来。“擘开苍峡吼奔雷,万斛飞泉涌出来。断梗枯槎无泊处,一川寒碧自萦回。”是根据主观意图而借客观物象组合的造境。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这也是王国维提出来的。是指各有偏重,欧阳修“泪语问花花不语”,是有我之境。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是无我之境。“无我之境,人唯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又比如“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是有我之境,“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是无我之境。他还有“写实家”与“理想家”等说法。还有假之古人的“借境”,由“渐而顿”的“三境”。即“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美在境界,这是王氏诗学的一个核心,他看准并把握了这个核心,如同禅僧所说的“截断众流”。因而比他的先辈严羽、王渔洋等,他有权利感到自豪。
境界说,体现传统诗学向现代的转轨,比传统的形象、意境又上一台阶。通常所说进入境界,与此说相近。据有人研究,认为他的境界说,借鉴了西方康德的“美的理想”“审美意象”说,叔本华的“审美静观方式”以及艺术“理念”说。从二十世纪初期至今天,在我国文艺界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