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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毛钱的庙会

2019-11-13时培京

山东文学 2019年10期
关键词:老表五毛钱

时培京

“这回满你的意了不?”

大捻出一张崭新的五毛钱。

“你得领着我去。”

“新钱看着好,买东西香不到哪去。”

“找轿抬你去不?”

大上西边的村时店教学了,娘领着哥哥姐姐上地里。小孩赶会有好吃好玩的,不觉累,不叫大人背着(要命的是赶会花钱),填欢填欢(讨人喜欢)人的眼睛。“棉花糖,棉花糖,小孩吃了不尿床。”卖棉花糖的多半干过四流赤脚医生。“敲镗锣,敲镗锣,大人小孩睡不着。”货郎摊子在引人,镗锣一捂,喊声出场:“破烂换钱喽。江米团,江米团,又香又圆江米团。”猜不出他干过什么,吆呼社员干活的小队长嗓门。

有钱得向哥哥姐姐谝谝:“赶会去喽。”不到处拾掇鞋头子、麻布片、长绿毛红毛的铜钱、掉底的不能再补的锡铁壶、漏水的塑料盆、头发团来换。五毛钱是一碗羊肉汤的钱,还得饶上几个烧饼,汤水随便喝,只要你有那个肚子。

养羊的吃不上羊肉,给羊割草的不想卖羊。娘说:一年到两头,还靠羊吃盐打油,给你买一身新衣服。饲料面子剩饭剩汤伺候着猪,年底才卖,一年大花销,婚丧嫁娶的全指它。

庙会在冯庄,一步地就到(三个电线杆子空的距离)。出了家门往北去是家后,过了麦地就是。灌了一肚子棒子面糊涂,啃了一块煎饼。五毛钱攥在手,肚子里不咕咕叫。眼馋肚饱说的就是这,眼睛的压饿,还没下定决心吃哪一个呢。“一顿大席饱三天”,顾着看,饿过时了。

大和娘不怕我丢了,不怕饿着,“有嘴还不知道吃?”娘说二憨巴脖子上套大烧饼,啃完嘴边的,就不知换换窝调换调换心眼转转再咬。

姥娘家在赶会那庄。

庙是玄子庙,古庙会是冯庄庙会,一年四个会,正月十二、十五,赶年会;三月十一的春会,十月十一,秋会:农忙后歇歇,添农具、衣服,泡澡,来顿好吃的。我赶的是春会。冯庄庙多,庙名字多,无法一次带上,常用庙所在的庄来说,最有名的庙叫玄子老爷庙,在村西头。

村东头有庙,名字忘了二辈子,它在一大片土高岗子上,老道士还俗娶媳妇了,庙宇塌了,狐狸藏不住了,黄大仙像走亲戚常来常往。后来盖了一座学校,门口的松树还在。文昌君比道士厉害。

一个地主家的佣人领小少爷到庙里玩,看见门口松树上有蝴蝶,小少爷爬上去逮了一只,放在蚊帐里。谁想到,当夜蚊帐着火,烧死了小少爷。

和蝴蝶一块总没好事,梁山伯祝英台遇见了蝴蝶,他们就成了蝴蝶。昆虫学家幸运。

神话很长,锅里的芋头糊涂溢三回也讲不完。娘讲得很短,娘没有闲心情细讲。家里八亩地。猪圈里有猪,瓦盆里有衣服。

在老家,神仙不偏心的,谁作恶谁就会得到报应,“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人拜神上供,因为神仙保佑人。“不烧香磕头也没见怎么样?”“不烧香磕头。遭殃的就多了。”讲不过的理所当然。

每月初一、十五上香,土地里扒拉出的钱送给神仙。春会秋会,上大供,出钱恣快,庄稼人好好歇几天。

五毛钱,好好谝谝。一碗羊肉汤的钱,就是大人的肚子也撑得饱饱的,芫荽蒜苗醋辣椒油可着肚皮加,汤水敞开量管够。

那年我五六岁,怀揣着这一辈子第一笔大钱出发。那时候还没有想起娶媳妇这一说。十五六岁的时候,嫂子们说:“你不听媳妇的,娶了就知道了。”“我就不怕婆子。”结婚之后,基本懵准了。挨饿赶会也实现了。小时候的事情越来越清楚。

肚皮瘪了,精神头鼓涨,像偷吃玉米的羊羔,嘴上勒上椿树条,羊羔倒沫倒沫(反刍)。

娘说:想吃嘛买嘛。不花也是你的,上你舅家吃饭也行。娘说:你“枭袅”(脸皮薄),没有个大孩子样。

遛村货郎担子来了,“王八打鼓”(一种推起来的玩具)干响干响,江米团子粘牙,糖豆子干脆蓬酥,赶会就好了?溜乡串庄好肯受潮?鼓皮湿了,江米软了,糖豆散了。戴白帽子卖棉花糖的也干净了,不发乌发暗。“戴孝帽子的来了。”在农村,死人的家里人才戴白孝帽子。

卖棉花糖的不生气:“再叫,再叫,就不卖给你了。”

他是西村那庄的。对我们来说,攒下的钱不进了肚里像没攒钱。

卖土盆瓦罐、卖粥、卖油条、卖辣汤的、卖热豆腐、卖豆腐脑……光逮住吃的看,那盆罐是装吃的东西。那卖粥的天不亮就吆喝:“喝粥喽,喝粥喽。”热乎的粥进了早起上学赶集人的肚子,进了有年纪的肚子,说是压咳嗽的。“天天喝,咳嗽还没有压住?”我跟着大去喝,真香真热乎,“大嘞,你下回喊上我。”

有年纪的天天喝,天天后半夜咳嗽,把月亮惹烦了,虚肿的黄脸。

会上卖粥的有一家是俺庄上的。我听见了,他从家后到冯庄去,一路推一路喊,怕我忘了赶会。卖热豆腐也早起了,今天的材料全:韭菜酱、辣椒酱、葱花、芫荽、姜末、蒜汁、麻油、香油、酱油醋,热豆腐白布裹着,铜刀子戳开,热乎乎的豆腐,香辣辣的材料一和,比糁汤好喝,比鱿鱼汤有营养,也差不哪去。可惜这道菜上不了大席。在会上,敞开怀,翘着脚,鼻子水过河顾不上擤,“吸溜吸溜”的。

烤地瓜的,卖地瓜干的,黄瓤红瓤,看着喜人。地瓜里一圈圈红线、一圈圈紫线,太阳钻进它们的肚子里,留下憋红憋青的皱纹。地瓜不叫。卖地瓜的叫着。我咽着唾沫。

村镇的会一般三天,第一天叫会头,第二天叫“会”,第三天会尾。第一天我吵着要赶会。娘说:给五毛钱吧。

小商贩好几天头里占窝(卖东西的地方),谁去早谁占下是谁的,和争吃的不一样,你吐上吐沫别人就不抢了。也吵闹也打架,会开始了,窝好孬,都说一寸金一寸银,那也说没有办法的事情,心里屈不屈都不再吵了,和气生财。不使坏,不挑唆人找事。这是老家人最好的地方。

人多看着都高兴,高矮胖瘦,男女老少,香汗臭汗,尖嘴猴腮,富态漂亮,有叫有卖,为着高兴,为着混一口饭吃。说《岳飞传》的不比打官司的差:“且说衙役拿着济公开的药方,走遍杭州大小药房,先生摇头,脸似有愧色。看官,你道为何?不止衙役不解,想必看官也必迷惑。听我细细说来,药方上面写着:良心三钱当引子。药房又不是慈善机构,哪里有什么良心?何况秦桧的爪牙抓药,谁个敢明言。”

说书的嘴瘪吧瘪吧:“我说各位呐,小的说书也是养家糊口,良心三钱,从古至今哪有卖良心的。小老儿现学现卖,请诸君子交戏钱,多少不论。”拿着济公用过的破扇子(不然怎么说的活神活现)一伸,有交的,也有脸皮子厚走的,小孩可以不交钱,他也不问要。

耍猴子的爷俩像两只一大一小的猴子,瘦的不成人样。猴子朝着他们俩笑,没有笑话的意思。赶会的人哄笑,是大沙河发水冲倒了庙墙,耍猴人脸不红,人们在这时也憨傻,忘了自己的手怎么掏出钱。

唱柳琴戏的穿戴像入洞房,鲜亮的行头,坐在沙河沟中一块平坦的地方,背后是土崖头。崖头上有一槐树,伸长脖子叫好助威。

“来一个小寡妇思春。”

老槐树没叫,几个年轻人叫起来。

几个老头笑笑,本着脸,脸上的胡子像撒了黑芝麻盐,比毛头小伙子细细的有一点黄的星星点点的胡子容易看出来多了。

“思什么春呀,三月十一早到了春天了。”我不敢问。姥娘门上,找挨骂的。

唱柳琴戏的一男一女不叫,攒足劲好演唱。听说这两个人里有一个是二叶子(阴阳人),他们上过俺庄唱过,挨家挨户齐粮食、煎饼、咸菜。二叶子长得都好看,这两个人都好看,怎么分?在俺庄上我没有看出来,几百口子听戏的也没看出来,古会上碰到成千上万的眼睛也没有明辨出来。

“二叶子就是不男不女的样子。”男的长的好看,一半像女的。唱音好听,唱词听不懂,哇哇叫。那弦子,下边像芋头粉烫的粉皮子,能吃。弦子不能吃,好听管那一会饱。粉皮子往上,扯来崔庄的粉条,细细地弹起来,铮铮地响,像骂街的泼妇嚎开了,又像是发情的蛮牛。听的啪嗒啪嗒,鼻子水哩哩啦啦,就窝鞋帮、草棵里一拧,有胡子的发白发亮了,没有胡子的眼瞪大了。

分不出二叶子,气人的还有他们唱什么听着的人们像看小麦扬花拔节吐穗。

卖辣汤的擦鼻涕擦的勤。赶会,人多,嚷嚷起来的话,瞎了名气,对不起四邻乡亲。鼻涕有没有淌到里面,作了面筋,不知道。卖辣汤的饿了,舀碗里一样喝,喝了一口,有没有想起来鼻涕没擦勤,掉了几根,鼻子很生气。她打了几个喷嚏,是自己骂自己,还是喝过的人暗地里骂。

辣汤是小时候最好喝的汤。下集赶会缠着去,缠着买。小敞口的碗,瓷汤匙,面筋像白色小麻花,像鱼,用舌头来吸,经过牙齿的嚼,辣的淌汗,鼻涕下来了,自己的鼻涕,原先碗里有没有变成面筋的鼻涕,小孩子光顾着嘴,脏不脏忘了老鸹的嘴紧,等不迭。

炸馓子、炸油条,热香腾腾,一双手半空里扶着馓子油条。新打的烧饼、竹篦子蒸的馒头,狗肉幌子下的剔好的肉,狗头盖骨上的肉剔除的干净。竹篮子里羊肉,旋刀子,秤盘,铁钩秤砣,急得牙齿痒痒的,我不饿,看着饱,像红白喜事的厨师,炒素菜加花生米就酒。

后来,娘说:错了错了,看了管饱是神仙,咱上供,哪里见少了一口,不过心到神知,还是人吃。

卖羊肉的表演手艺,带骨的一边,瘦肉多的一边,肥油一边——泡馍馍,瘦肉浇汤盛给老人。

卖猪肉的像猪头,卖卤猪头肉的像猪八戒,他们的媳妇泡在水里的白菜,又白又胖又虚泡。老家叫卤好的猪头肉叫“咸肴”,奶奶喜欢吃咸肴就酒,买五毛钱的咸肴,奶奶吃不到了,大每年给她上坟的买上二两高粱酒。

大哥在的时候,到县城干建筑队,发钱给奶奶买,有时还有一盒烟。奶奶很高兴,我记得奶奶很高兴。我没有给奶奶买过“咸肴”吃。

汽水放在板凳上,用糖精食用香精拌,玻璃杯盛着。玻璃杯子很少见,为了摸一下杯子也要喝一杯。凉水,在肚子捂热,放屁打嗝,全身轻松。

白菜摊、地蛋摊,跟大人赶会的小孩蹲成耍猴子的猴子窜了趟子。冰糖葫芦看着“猴子”,淌了玻璃甜釉,让太阳光哧溜哧溜打颤。大人看不见,小孩干瞪眼。园里种的菜,买卖几个钱,还得扎顾扎顾(照顾)好糊弄一门儿媳妇。村人说糊弄,儿媳妇到家没有容易的事情。

挎篮子的小媳妇。篮子和她一样俊俏。走一步三回头,看看影子,“头发乱了么?”一早来赶会的时候,吃了一张光滑的煎饼(疙疙瘩瘩的怕长麻子疤瘌),生怕胃不舒服,不舒服会影响她的情绪,情绪会影响美。

玄子庙离这有喝两碗糊涂时间(或吃三个黑芋头煎饼或摔四个泥碗)的距离。庙墙还有,依着老槐树,瘫痪了几百年。雕花砖和春天的花长得像姊妹俩。新建的砖墙屋改了朱氏家谱庙。俺娘姓朱,那庄上的人认朱元璋为始祖。

我想清楚了,为什么赶会一天,攥着五毛钱不舍得花?皇帝的多少代外孙不撑饿那还叫皇族后裔。俺这姓也不简单,唐朝有做了宰相(职位相当于)的时溥。冯庄的玄子庙有一段传说,是大爷给我讲的。

据老辈人说,玄子老爷在冯庄修行了五天到五百年了,肚子饿的咕咕叫,心乱了,四处走动,来到现在的南沙河一带的大沙河。看见一个老奶奶在河沙里面捡金皮子。他异样地问:这些还能化成一个金耳针么?老奶奶说:我有三个孙女,就差最小的没有耳针了。

他心中一动,原本快要成仙的人,有灵性。默默回到冯庄玄子庙,肚子还是咕咕叫,“饿,还叫你饿。”肝花肠子扒出来。第五天前他成了仙。

“前修五百年为真武,后修五百年为玄天。”大爷说玄天比真武仙品高半级一级的。神仙讲究等级。人不用说了,上学有班长、组长,大队有书记、村主任、队长。片区有主任、办事员。镇里有书记、镇长。

玄子老爷的故事抵上三顿饭。芝麻盐香、瓜子香、花生香,只不过是馋虫子来了又走了,多打了喷嚏,咽下了唾沫。玄子老爷当上神仙不饿了,满会的鲜果、香烛、纸箔都是为他上供,让给他清享的。

“修真悟道,济度群迷。普为众生,消除灾障。”大爷说死记硬背住这老辈人二句。上学后背给老师听,他没有吃惊,也许听说过,他告诉我那是《玄天宝诰》里面说的。

五毛钱上印纺织厂,厂子是蓝色和白色的,工人戴白帽子,织出一排排一层层棉花糖。工人不在工厂吃饭,人家干活都不累,咱溜逛还累还饿么。

五毛钱留着,上姥娘家去。又见不到这么多人了。迟迟念念的时候,有人给我端来一玻璃杯凉水,我喝了。没有给钱,他不要,他是俺远门老表。老表不老,十八九岁。两腿不般高,肚子里的一些器官有一定的变形,心不变形,笑起来很开心:小老表,小老表,我攒钱准备娶媳妇。先养活自己,人就是那回事么,结婚生孩子,糊弄上一门老小就行了。

凉水摊旁边是桃木刻的刀剑、园里种的青萝卜,也赚不几个钱,老表不难为脸。老表还得活,人家问得多还是少还得过日子。老表像是庄稼里长歪的一棵玉米,能结几粒玉米是几粒玉米,地劲都一样,玉米靠自己窜出来,长出穗子,结出玉米。

老表和大哥好得穿一条裤子,成天摽在一起,尿尿一块,“一起来一起走,谁不尿尿烂嘎嘎。”大哥常去姥娘家,嘴甜,到谁家吃谁家,姥娘姥爷舅妗子叫的勤叫的好。最多的时候,十天半月。有俗语说:外甥是姥娘家的狗,吃饱了就走。

远房妗子不说话,啊啊地比划,我喊妗子,她笑,没从裤兜掏钱,不兴虚让我这个外甥。她比划意思说:别走了,手拨拉着,看不见的空气里有筷子和碗,看见张开的嘴。这个手势猜出来了。我现学现卖,说完“不了”之后学着她比划一遍。妗子很高兴,不比划了,我走了。

春天的风像蚂蚁咬人,有一点点痒痒和疼痛,人懒,不是好热。肉里皮肤里钻出一丝丝的痒痛。手摁肉皮戳,不掉灰,手心有汗,头皮麻炸,头皮有灰,像卡上一层贴锅皮。没有铅笔头来挠挠,手倒腾不出空来,五毛钱两只手翻过来倒过去轮换攥,那只手都是自己的,都得热乎热乎。五毛钱湿了,皱皱巴巴,像我饿坏的胃。我的胃饿了,我怎么不饿呢?我的胃和我不全是一回事。

古会收摊了,肚子管不住我,天上了黑影,大哥在蝴蝶趴过的松树下找到了我。

“可找到你了?吃饭了么?五毛钱花了么?”

“不饿。没呢。”

“你自己走,还是跟我走?”

“我溜着回去。”

“钱呢?”

张开的哪只手忘了。

后来五毛钱藏起来了,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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