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慢城
2019-11-13李登建
李登建
一
我好像第一次与水挨得这么近。
我入住的小木屋就在这条无“岸”小河的岸边,距离河水不足两米。
客房主人把我带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心一下子漾成了一泓碧水。尽管走了一天路,肢体僵得像木头,但我没有立刻进屋,我坐在门前的木台阶上,端详这条小河。我发觉,它也在用吃惊而怜悯的目光,打量我这个沾了一身城市的灰尘、满面倦容、心却很浮躁的人。
称它为河不是很准确,它其实是用来游览湿地景区的航道,曲曲弯弯地绕湿地景区一遭。水引自不远处的黄河,但已沉淀为青绿色;不见流动,只有风吹起的粼粼波光。航道这边是蓑衣樊村,那边是大片大片的芦苇。这时节芦苇正发身量,叶子脆生生、软绵绵,可爱极了,我很想轻轻抚摸它们,可惜手臂太短,手掌也不够大。
小河不语,我也没有大发诗兴“啊啊”两声。对视了好一会儿,我转过身。小木屋木门、木窗、木地板、木沙发,木墙壁上木头花纹自然、朴素,但电灯不是木头的,电视机、冰箱不是木头的,我不希望小木屋里放这些东西,我是不动它们的。
走在路上我就注意到,小木屋屋顶有几个角,造型酷似一颗星星,它是从天上落下来的?河边有七座这样的小木屋,恰好构成了北斗七星的图案,这使我确认已经远离尘世了。
我早就向往这样一个去处,像当年的梭罗,在水边开垦一块荒地,种庄稼,种蔬菜,也养鱼养虾。干活累了,到小木屋里写一段文字。那样我会创作好多湿漉漉、沾着泥土的散文。但是到哪里弄这样一个奢侈的地方呢?制约因素很多,首先是我不舍得在这方面花银子。退而求其次,我想到故乡的老宅。然而父母去世后,雨打风吹,老屋坍塌,院子里荒草齐腰深,蚊蚋如狼似虎。过年过节回故乡,都是吃住在哥哥家。哥哥嫂子待我特亲,嫂子做菜煎炸烹炒厨艺全用上,哥哥拿出他珍藏多年的好酒。我成了“贵客”,便不敢常回去。我离故乡越来越远,更离那个小木屋越来越远。
没想到,在这里与梦中的“小木屋”不期而遇。
可是,我只能住一晚,我不过是一个来采一点“风”的人。
慢慢等待这个时刻的到来——夜色渐渐浓了,包围了小木屋。我上床,打开全部感觉器官。
小河在我身旁,与我平行躺着,无声无息。忙碌了一天,乌篷船、小溜子来往穿梭,欢声笑语追逐、碰撞、凝结成块,它承载了太多太多,也疲惫了吧?还是在想心事?原是一条小水沟,丑小鸭似的,“开发”将一些地段作了拓宽、取直,砌了石块,它出落为一条美丽的河,可以说光彩焕发了,然而本色却有所损失,再不是“野渡无人舟自横”,至于以后会不会变得像城市那样喧闹,也未可知,不免几分欢喜几分忧虑。
小木屋里缭绕木头的香气,时浓时淡,浸润肺腑,很有助睡眠,我却毫无睡意。
窗口抹上一层蛋黄色,小木屋在往上浮,身子轻轻飘起来。
忽然,小河里响起撩水的声音,哗哗啦啦,清亮亮的,这是什么?披衣下床,拉开窗帘一角,啊!我惊讶得不得了:月亮从厚厚的乌云里跳下来,在小河里洗澡!像一只白天鹅一样通体透明,十分迷人。它扑棱着翅膀,跳来跳去;夜里越发凶悍的风掀起浪花掩埋它,可它一跃,滑滑的水就从那洁白的羽毛上滚落,一滴不沾。风躬着背撅着屁股用尽力气,但枉费心机徒劳无功,它一次次钻进水里又一次次挺起秀颈。最终这场打闹不分胜负,玩耍够了,月亮回到厚厚的云层,风也小了,夜色如同一团墨,沉沉地压在湿地上,一切都隐去形体,只有小河仿佛一匹抖开的黑绸缎,闪闪烁烁。
我揉揉缭乱的两眼,却恍恍惚惚看到,在小河的拐弯处,一排木栈上,有一位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苍髯飘逸的长者,手执长长的钓竿,将钓线抛入水中。他眯着眼,一脸的悠闲自在。
功名利禄诸多烦劳,多年患失眠的我这一夜睡得真甜。
二
蓑衣樊的清晨,最早醒来的是鸟儿们。
我破例起了个“年五更”,向湿地走去,路上没遇上一个人。农人们已经不用摸黑下地劳作了,但是那些鸟儿已早早起床,像歌唱家一样,一个个躲在角落里吊嗓子。你看不见它们的脸,它们的叫声却藏不住。调门有高的,有低的,翻来转去拐好多弯的,直溜溜拉得很长的。共同的特点是都很嫩、柔、轻,一声声,一阵阵,密密匝匝,掉进水里却溅不起一丝波纹。
围绕大块水面长满了树,高高低低,团团簇簇,像一串翡翠项链。我最喜欢这个时候的树,叶子没有一片是黄的,上面没有一粒尘埃,无论宽叶子、窄叶子、圆叶子、长叶子,一律明明亮亮,闪耀着青春的浓绿。它们中间的垂柳又尤其惹人爱,婀娜的身姿映在水里,摇曳翩舞,生动了湖水;美女秀发般长长的柳丝垂至水面,未洗濯已湿淋淋,满湖都是芬芳。柳树是与水最匹配的一种树,是美人临水,是琼枝对碧玉。
我来到印月桥上。这是一座五拱石桥,桥下可行船,桥上铺了青石板,装着青石栏杆。桥顶是一个制高点,凭栏眺望,可以看清芦荡后面的九曲栈道,泺堤下的草棚,南大门口那高大的风车,还可以远望村北汹涌而来、奔腾而去的黄河,以及安澜湾公园那头镇涛安澜的雄健公牛的雕塑。民间传说公牛张开锋利的犄角,能牴退河妖,保佑一方平安。掠过这一景一物,我的目光投向村庄方向,村子里依然很静,白墙青瓦的村子被薄薄的晨雾裹着,像大地的一块胎记。街道、村头空荡荡,村外荷香码头的画舫默默地靠在岸边,那帮小鸭子似的乌篷船还未欢叫着出“窝”。还不到上游客的时候,人们就不慌。千百年来祖祖辈辈养成的作息习惯好像在改变,但又好像没有变。
昨天上午,来到蓑衣樊,从一下车我就不停地在村子里走,我在寻找什么?虽然是新村,还是嗅到一股古老的村庄的气息,恨不得一头扑上去;又为新的景象而欣喜:脑瓜儿灵活点的村民都锄镰锨镢入库,做起了旅游业的事情。景点出入口,两个老大爷在向游客出租双人观光车;一对对年轻夫妻支着铁板鱿鱼、黄金鸡柳、香油果子、虾扯蛋的摊子。沿街插着一把太阳伞,一个中年汉子一边出售自己编的草簟子、草箱子,一边 “表演”给游客看;另一架凉棚下,摆着黄河大米、高青西瓜、大芦湖鸭蛋等当地特产,没人看守,人在院子里,吆喝一声就出来。还有,不仅姑娘们手里拿着太阳帽、墨镜和各种旅游纪念品叫卖,老婆婆也提着兜、挎着篮子转来转去……
村东的戏台子上在演文艺节目,为乡村旅游助阵。演员都是村里的 “闲人”,他们无一不是铁杆戏迷,工钱多少不在乎,就是没有工钱也争着干。村里一直保留着演戏的传统,每年冬天都排戏,春节演,多年下来也有了土生土长的老戏骨。老戏骨当导演,年轻人呼啦啦围着他。快板书、相声、通俗歌曲,节目很杂,压轴戏是吕剧,这一带是吕剧的发源地,男人几乎人人都能来两句“马大保我喝醉了酒,忙把家还……”;女人则爱哼“李氏女在偏房泪如雨下……”平素土里爬泥里滚的庄稼人,化了妆,上了台,也像模像样,俊美的村姑一抹口红并不亚于什么明星。而且他们淳朴,演戏动真情,一招一式就像侍弄庄稼一样仔细。可是游客们也就是在台下坐一会儿,或者在场子边儿站一站,他们更乐于乘着小船在湖里漫游,抓拍立在荷叶上的蜻蜓,逗一帮憨头憨脑的小鱼儿,甚至歪在路旁连椅上看摩肩接踵的游人。真正的观众还是本村和邻村的老人们,老人们吃了早饭就三三两两地来到戏台子下,谁来得早谁能抢到好位置。他们也懂行,个个是业余评论家,你哪句台词错了,哪个动作不到位,他们就指指点点。这当儿正演吕剧《小姑贤》,台上人又唱又哭,台下人又叹又恨,悲悲切切,稀里哗啦,一塌糊涂了。
县城的朋友邀我去城里大酒店吃午饭,我婉言谢绝,我要体验体验蓑衣樊的“农家乐”。蓑衣樊的餐饮业很可观了,这个只有187户人家的小村,近两年冒出了59家小旅馆、小饭店。水乡人家驿站,笠翁客栈,稻花香民宿,河岸居旅馆,溪南野味饭馆,一家亲鱼馆,小胡同鱼庄……小旅馆小饭店们天天爆满,在城市挣扎的人节假日自驾到这里休闲,享受慢节奏生活和田园风光。我选中的这家饭店在村外,四根槐木棍子搭建的茅草棚,三面挂着苇帘子,下面摆着小方桌。鱼是黄河鲤鱼,蟹取自大芦湖。而茅草棚一边长着生菜,一边是大蒜大葱,顾客可随意拔着吃。服务员是姐妹俩,姐姐叫水莲,妹妹叫藕花,她们都很俊俏、利索,只是一口地道的高青话显得有点“土”。不会喝酒的我,也要了一瓶本地产的扳倒井老窖,可没喝两口,就醉了……
三
蓑衣樊看上去衣着整洁、朴素、大方,房屋一色的青瓦顶,白灰墙,麦秸屋顶黄泥墙时代早已过去,只有村头那个具有纪念碑意义的木柱长亭还是茅草苫顶。街道的宽阔、笔直是乡村少见的——1990年代初期,为给引黄济淄工程让路,蓑衣樊村放弃故址,统一规划整体搬迁到黄河水沉沙池以西。
饶有趣味的是,这个村北头有条狗伸懒腰村南头都看得清清楚楚的巴掌大的小村子,街道的名字却不一般,街上有指示牌,上面赫然写着:北京路、上海路、天津路、昆明路、济南路……这又完全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小小村庄所有的格局——我一点不怀疑它的前景非常广阔。
走走停停,我被一个别出心裁的设计所吸引——在主街道北京路和天津路两边,每一面刷得雪白的墙壁上,都用红漆写着一位古人涉及到蓑衣的诗词名句。
每一句诗词名句都像一只小舟,把我渡到遥远的古代,为我展开一片风景,辟出一重境界……
四
在蓑衣樊村的“人民公社大食堂”——他们搞的一个“景点”,一口大屋里摆了七八十张饭桌,来吃饭的人熙熙攘攘,又说又笑,那情景让人感慨。门口,我见到一个展览用的真蓑衣,外表发了黑,散发着岁月深处的霉气。
围了一圈儿人,都在观赏这件“宝物”,我也走上前摸了摸背面那不再柔软的茅草,提起来,掂量一下,足有十多斤重。
它就是这个村子的魂吗?
黄河与大海相亲相爱亿万年,黄河带着炽热的渴望从天外飞来,大海敞开滚烫的胸怀迎接,拥抱依偎,大海不由得腾挪后退——造就了一块新生的土地。这爱是甜蜜的,但也苦涩,退海之地留下很重的盐分,黄须菜、芦芽、柽柳才能生存,却也蔓延着根须甜丝丝的茅草。
这就是厚土,什么生命皆养育。
生命就是这样,什么土壤都扎得下根。
黄河两岸,一丛丛、一片片的茅草,在风中起伏翻滚,阳光在上面跳跃,霞彩点染它们的梢头,仿佛一群红骏马长鬃飞扬,美不可言。细而高柔而韧的茅草还是草编的绝好材料,明末清初年间,有一樊姓人士在黄河南岸定居,白天开荒种田,晚上用茅草编织蓑衣。他勤劳、聪明、灵巧,编织的蓑衣远近闻名,买家都友好地喊他“蓑衣樊”,后来“蓑衣樊”成了他的村名。小村就是这样在广袤的高苑平原上立起来、站稳脚跟的。
我当然没有见过这位樊姓先贤,可是我却想到了我祖父。我祖父就是一个会编织蓑衣的人。在高苑平原西南方向不过百里之遥的梁邹平原上,有一个黑大汉,粗手大脚,一身力气,他长工出身,家贫如洗,要养活一家人,偷学了多种手艺,编蓑衣是其中的一项。
祖父沉默寡言,但眼很尖,走在路上东瞅西瞧,哪里草丰茂,都装在心里。从三伏天他就开始为编织蓑衣备料,生产队集体劳动中间休息,别人在地头抽袋烟,下土棋,枕着田垄打个盹儿,祖父却悄悄溜走,到他看好的路边、堰下或者茔地,专选叶片单细的“线茅子”“小茅子”,这样的茅草编蓑衣好用,拢住一把,镰刀贴着地皮“唰——”地割下来。对祖父来说这是最悦耳的声音。收工,祖父额外地收获了一筐茅草,回家爬到平屋顶上翻晒,谁也动不得。经过两个晌午头就干了,用草绳子捆好,捋顺扎煞的叶子,搁在虚棚上。
雨天是农人的节日,下不了地,谁家大门过道宽敞,女人们聚来纳鞋底,叽叽喳喳,像是一个喜鹊的沙龙;男人们也串门聊天,话年成,高兴了三五好友凑一块喝壶小酒,那是对多少日子流汗流血的补偿。祖父却从不往人堆里凑,他扫净屋场子,摊开一捆茅草,均匀地喷洒清水,挥起木锤把茅草的根部砸软,然后拿出事先搓好的布条双股领带,一头系在门鼻子上,另一头固定在腰间。这时,祖父的脸色阴沉下来,眉皱得很高,他取一撮茅草从双股领中穿过来,在茅草根部向上一拃长的地方拧上劲儿,形成一股,再与第二股打结绑好,这就是一扣。
祖父又取一撮长茅草,却不忙于接续,在手中捋着、思量着,几十年后他的孙子写散文时也习惯这样。我写散文无论心潮怎样激荡,也不会下笔一泻千里。我努力控制好节奏,文章里每个词汇都再三斟酌。现在想来,祖父也是在创作一件作品啊,他在酝酿情绪,在进行艺术构思,推敲每一个句子。
打好32个草扣,就完成了领子,接下来是编织蓑衣身。祖父把领子内侧朝上平铺在地面,固定两头,抓过小马扎坐下,不急不躁,从从容容,一缕一缕地拧。他的手比铁钳还狠,每个扣都打得很结实。一件蓑衣要结上千个草扣,那些天他除了吃饭就蹲在那里,埋头编织,一缕长,一缕短;一缕甜,一缕苦;一缕乐,一缕忧,那是一篇倾注了他全部情感的大文章啊!
祖父戴着自己编的斗笠,披着自己织的蓑衣出现在大街上,新蓑衣微绿中透着金黄,他昂着头,身子一晃一晃。这个卑贱如草、从不被人多看一眼的汉子在“炫酷”。老天也有情,适时地来了一阵雨,别人被淋成了落汤鸡,祖父却毫发无损。雨水顺着茅草叶往下流,最后缀在叶梢,根根茅草如同孔雀的羽毛。看坡守夜,祖父也披着他的蓑衣,乏了随地躺下,那蓑衣能顶一床被子,隔寒祛湿。我小时候是祖父的跟腚狗,软缠硬磨跟着祖父到大东洼护青,祖父在青纱帐里迈着大步,我追着追着看不见祖父的身影了,只看到田垄里有一只大刺猬(后来祖父一直披着一件很旧的蓑衣)。
我家里却没有一件蓑衣,祖父没有送给我家一件。他和叔叔是一家,叔叔患了精神病,治病需要钱,祖父编好蓑衣就拿到集上卖。他五冬六夏、没白没黑地编,手指磨成一截草绳子,可那双手就是磨烂了,挣来的钱也远远不够用。我父亲是村长,天天在村里跑,没空待在家里,他没学过什么手艺,不会编蓑衣。
祖父编蓑衣的手艺最终用不上了,油布、塑料布、塑料雨衣相继出现,蓑衣被取代,祖父成了一个无用的人。可他仍然拄着拐杖去坡里,呆呆地望着那一地绿油油的茅草,长长地叹口气,眼里含满了混浊的泪水。
祖父没有樊姓先贤那么幸运,他是个悲剧人物。
我深深怀念祖父和他的蓑衣,这是我心底一触就痛的乡愁!
五
蓑衣樊村和村东的湿地,还有一个名字:慢城。
温馨,浪漫,诗意。
这个名字铺在蓑衣樊村长的办公桌上,印在一件件旅游纪念品上。
蓑衣樊的年轻人急急忙忙地把它挂上了公路两侧很高很高的交通标志杆。
然而,从那里回来,我找来一张最新版的中国地图,上面还没有这个名字;我又趴在山东地图上,戴上老花镜,从各种颜色的线条缝隙里寻觅,也没有觅见。
我想,这不仅仅因为这个名字是他们“私自”挂上去的,这里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不说那些!我关切的是,什么时候能觅见它,什么时候,它、它们会像花朵一样盛开在我们的版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