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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城角那个村

2019-11-13晋侯

黄河 2019年1期
关键词:北屯房东

晋侯

那年正月,我又一次搬家。装饰成红色的院子,大块煤炭堆起的火炉,还有满街翻滚的汤圆,让这座城中村既温暖又孤独。我注意到那间出租屋的“墙体文化”,墙面上乱七八糟的,电话号码,人名,情诗,歌词,男女之间那些事……房东说墙是刷新的,住一批人就又脏了。

院子被十几辆自行车占满了。房东老头说,你找不下比这更便宜的了,才八十,水电费十块。房间只半间大,陈旧狭小,一张床外仅剩转身的余地。房间内还有个门锁着,上面的玻璃贴了报纸。是套间格局,我这间小,门那边一间大,看不见那边,动静却听得清清楚楚。老头说,住一对学生,隔音还凑合。

这个城中村叫前北屯,我搬过十几次家,每年都在搬。往事如同一张张黑白照片,让人觉得杂乱不堪的前北屯被洗白了记忆。

你对我说,人这辈子干什么都是命中注定的,你现在是在写作。我有点诧异你在写什么,不会也是前北屯吧?你说是啊,叫做《花事》。

前北屯只有一条街,叫做花街,齐刷刷地把前北屯从村前至村末分为东西两半。如果把前北屯看成一条鱼,那花街就是鱼脊骨,两边居民区近二十条细长的巷子:古井巷、石磨巷、书院巷、染布巷……鱼翅骨一样,交错于花街。花街是商业街,这里的一切贸易都在这条街上进行。早上浮油条买包点的开始忙碌之后,水果摊、菜摊、布铺、电器铺、杂货铺,各类商铺也相继拉开卷闸门,直到饮食店打烊,这条街闹腾不息。发廊和小旅馆的颜色一眼就能辨认出来,有女子在发廊里,在小巷口神出鬼没。

我说,你真行,一条街道写得像魔术师的手指。你说,先别夸,男女眼光不同,我觉得这里并不乱,只是不整齐而已。你们男人住这里会不安吗?怕那些神出鬼没的女子吗?

前北屯是城中村,原住民大多已不住村,把原来的老房子隔成一格一格的鸽子笼或者说像猪圈一样的房间出租。原先放羊的也没处放了,改为出租房后自嘲是在放人。养鸡的说,鸡没了,养人,定时取蛋成了定时收租金。对于他们来说养什么都没区别,只要定时来钱就行。租住前北屯的人,多是刚进城没有找到工作和收入比较低的人,三教九流,人口流动密度在这个城市首屈一指。

花街以前是水泥路面,更早以前是沥青路面,他搬进来时,水泥路面沥青路面有一处没一处的,坑坑洼洼,汽车过去就溅起黑色的扇面水帘。花街两旁的小巷子是清一色的煤黑泥土路面,凹凸不平,加上楼房陈旧,街上买卖摊档杂乱,整个前北屯像一个贫民窟。远远望去,人和狗和车都似乎被搁置在一簇一簇的缤纷的垃圾堆里。他每次骑单车进出花街,都调转得特别迅速,左拐右弯地绕开行人和车辆,像是赶着干什么去。不了解他的人以为他是疯子。三十来岁的人不修边幅,前发过耳后发着肩,钢丝一样粗硬的胡子直扎扎地长满下巴,似乎要把生活扎个千疮百孔。但他身架子很好看,笔挺挺的,大概得益于他多年前练过舞蹈,在老家还得过几次表演赛的冠军。他在前北屯进出的时间长了,就有人以为他是艺术家。其实他既不是疯子也不是艺术家,他只是电视台打工的记者,混迹多年还是打工的,这也是他一直住在前北屯的原因。

他租住的家在染布巷最后一个门楼里。三层楼分隔出二十多间房,住着三四十人,中间窟窿一样的天井每天停满单车。房与房之隔是玻璃墙或木板墙,厚度就几厘米,到了晚上叫床声隐隐约约。他租住二楼末间,每天叫床声集中成流,挤进他家散不开去。

我说,还没人这样描述过我呢,你是看着我当年的照片想象的吧?那时是憔悴,我记得给学生上课时,学生说全校只有我胡子拉碴的。

你说,你的学生真好,与老师同流合污。

我说,你真要写小说的话可别按流行小说写,你看顾彬把中国小说批判得多没面子。

在前北屯困倦时间太久了,唯有酒精能够解脱。

前北屯的小酒馆多,只有少数几家满座,多数冷冷清清。那年下了大雪,两尺多厚,我的脚疼得要命,看见烟筒冒着黄烟,我不由自主走进去。小房间里有四五张折叠桌,三两个人,中间有个生铁炉子,炭火正旺。我在火焰旁边坐下。从迎泽桥东顶着风雪走到迎泽桥西,我把自己搞成了雪人。那天心情不好,和领导吵了几句。我没有坐一路公交,越走脚面越凉,胡子上的雪被吹开,再次冻结,十个脚趾头互不认账,炉火专门为我打开,我取出脚来,将这件冰冷的器官放在一旁。鞋子的后跟烂了,磨出了两个洞,小石子在其中无声碰撞,雪水从这里浸透进去。

叫阎扶过来喝酒,他说去外地采访了。我自己喝着,后来叫鸡蛋韭菜,舌头一打转,叫成鸡菜韭蛋。老板娘将盘子端来说,你的鸡菜韭蛋,慢慢喝。对面座上的人都转到别的桌上,不愿跟我对脸,怕我夹他们的菜。

我不知道那天怎么回的家,只觉得滚烫的血管都漂在皮肤上。我疑惑灯光在墙上摇晃什么?动物们怎么进入我的房间了?床头野猫在发情,院子里的狗偶尔应付几声,我只觉得扳住脑袋,扳住我的全部意志,将自己分裂成两个人形。另一个我躺在身边,我说“一”,另一个我说“一”;我说“操”,另一个我说“操”。我搂住我,跷起脚丫子挠对方的腿。我摸胸口,让呼吸均衡,我们对了口型,舌头互相搅动,温和,甜腻。我抱住我的后背,感到了温暖,不再孤独。手指在背上划动,将血管里的水分挤到心脏中,我们做着同样的动作,用胸口抵住对方,让暖意传输到全身。我们闻到了隐秘的气息,探寻到未知的境界。我在我的身体里躲避寒冬的侵袭,我走过断桥从栏杆上翻越过去,我落进温泉。这只是个小池塘,四周长满芦苇,水边开着芦苇花,花香淡淡而去。两只鸭子在水里荡漾嬉戏,连叫声也鲜艳无比,我抓住这两个灵性之物,它们在我的脸上扑腾,将水花打溅起来。我的喜悦无法表述。我抚摸着羽毛,被光线反射的羽纹,如油画的层次,被水荡漾开。我对自己说,我喜欢优美,在梦里舞动过。我们沐浴在阳光里,没有倾泻情感而满足了情感。

你问我,这到底怎么回事?我说这是发生在二号院最有意思的事情。我在小酒馆醉过几次,有次老板娘说,那天你一个人喝酒,一个女的进来坐在你对面,你想灌醉人家,人家还想灌醉你,你们两个较起劲来真要命。我说,后来呢?老板娘说,还是你厉害,把那个女的灌醉领回去睡了。我哈哈大笑。

过了几天,房东敲门催收房租,见我每天亮着灯,却安静得像没人,就说,反正你也没有电饭锅电视机,就是点个灯,电费就算了。我再三领情。房东说,你隔壁好几天没回来了,上月房租还没给。我说,东西都在,不用怕。房东说,前几天晚上,他领个女的回来,都醉得厉害,一两点了又有一个男的在门口喊,男的下去开的门,外面那个男的也在他家过的夜。三个人咋睡啊你说?

房东这么一说,我意识到那天晚上我也喝了酒。同事聚会,都醉得东倒西歪,几个女士还算清醒,便将男士们分配好各自送回去。第二天,送我的同事说,你清醒着呢,扶你上楼,掏钥匙开门,扔到床上你就开始摸我了。我有点不好意思了,旁边的男同事说,她的话没一句真的,是我送你回家的。

你说,前北屯那些事都是听你说的。

我可是直接用你的名字,你觉得不好就改过来,我也知道你的牛拉是个假名,对不对?

我说,对,文字肯定做不到绝对的客观,客体讲述主体,无法完全一致,即使是主体讲述主体,当即说出来也带着不可避免的情感,何况随着时间和环境的变化,还会添加或消减情绪,这些变化都难以做到真实。所以,真实是不存在的,只存在写得真实。

你说,《花事》已经写完了,从你的学生写起,她们刚从农村里来,没见过世面,看到你乱蓬蓬的长发就会很快爱上你。

我说,俗。

他身边不是没有女人,影视这行女人比男人更热衷,每年实习生蜂拥而至。老记带新生,小女孩会称呼老记为老师,老记也会将小女孩当做助手,有个伴好办事,办出什么事都有可能。经常外出公务,暧昧一下也不稀奇。他喜欢过的学生里有个叫丁玲,绰号叫灯笼。他说,你站在我旁边,胸前吊着两个结实的球子,是苹果。丁玲说,不是苹果是灯笼,照着你敲字。他说,苹果好,有香味。丁玲说,你怎么知道我的灯笼是苹果香的?

你说,这段怎样?灯笼,形象吧。

我说,还行,捏造得跟真的一样。

你说,怎么是捏造的呢?这个女孩实有其人。

我说,反正你是小说。

他暧昧过的学生,灯笼之前一拨一拨的,来了去去了来,走马灯一样。几乎每一拨都会有女学生应接他的暧昧,喜欢老师的人情味。没有带实习生时,他拍片子总是单枪匹马。带实习生时,他身边的女孩子就三天两头换面孔。那次上中条山拍片子,他带上了她。

月光明净如水的夜晚,中条山的风沁凉。他们坐在石头上,月光浮动之处,树梢如潮。她有了说话的兴奋:中条山我还是第一次来呢,老师你来过吗?

他说,来过好几次,都是拍片子。

下午看老师拍镜,那种镜头运动的呀,我受益了,在学校学不到的。

理论和实践是有距离的。电视也是艺术,同个人审美有关联。

老师在台里好多年了吗?

嗯。他看了看高悬的月亮,叹了一声,六七年了啊,年年都带实习生,年年都看着青春面孔来来去去的,有的留下,有的飞远了,我也发现自己老了。

老?老师也不过长我几岁,不提老字吧。

如果是平时,他听到这样的话会报以一笑,但今晚不知道怎么回事笑不出来,他说,你属什么?

我属白菜。

他仍是笑不出来,认为她有意戏弄自己,说那我属野兔,吃白菜。

老师你可真幽默。

他无语。

她又说,听说山药蛋刚刚得奖的那个片子是你做的,真的吗?山药蛋是一个同事的外号。因为脸圆,黑,光头,而得此诨名。

嗯。

那为什么不是你得奖,反而是他呢?

没有资格报送,我不是正式聘用的记者,如果你实习结束了仍留在台里工作,你和我的身份也是一样的,临时雇佣,把活干好就行。

那算是真记者还是假记者呀?

你说呢,卖力气挣钱还分什么真假?我住的前北屯里那些妓女还分真假吗?我们这个行业只有名记和非名记之分。

说到这,他有点动容,眼眶亮闪闪的,昂头注视着月亮,自言自语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她竟然伸过手来抚摸他的脸。他低下头看着她,她的手仍停留在他的脸上,暖流已从他的心田生涌。他太需要理解和关爱了。那一刻,她大大的眼睛像通道延伸向另一个空间,里面是春天吗?百花齐放吗?

你说,这段是真实的吧?毕竟你改变不了环境,必须委曲求全,有个女孩子理解你陪着你,是你的福气。

我说,是啊,我们只能去适应,改不了的,这也是前北屯留给我的财富。

你说,女孩子也不容易,都想有个靠,多学点技术和为人处世的经验。

那晚,他们同宿。大灯笼高高挂,典型的山西女人,丰满健康。他热爱着那结实的灯笼。一场跌宕起伏之后,她比画着手指头说,你不行!

他木讷了一会儿说,比不上你的前任?

强多了。

那怎么不行?

她不作答,只笑了一下。

那次之后,他每晚都与她欢爱,浇花一样,一月下来从不缺勤。她终于说,你真行!尔后,她就搬进了前北屯,正式与他同居。

你这一小段字数够简洁的,虽少但很强势。如果是我,可能要花上千字来写。外国有个作家说过,性描写是考验作家水平的难题。

她是一个会照顾人,会生活的人。他那杂乱的小斗室,三两下工夫就被收拾得整齐干洁。在他的经验里,八零后的女孩是享乐主义时尚主义,待人接物和生活习惯同他这个六零后大有代沟。但她让他感到熟悉和温馨,他常常用“你很特别”这句话来夸奖她。十样样花开,你九样样好,唯有一样不好的就是她同他志趣不同,她不喜欢文学艺术。晚上他坐在电脑前做他的电视片子,写他的诗歌散文小说,她坐在床上,面朝另一个方向看电视。生活就这样日复一日,很快一年过去了。

你说,我也不了解八零后,有哪些不同于我们的思想,我按照你曾经说的写,代沟肯定是有,生活中的矛盾会很多,锅碗瓢盆,组合起来就是交响曲。

你会离婚吗?

他边喝咖啡,边瞪着电脑画面看,听她的话,回过头来看着她,迟疑一会儿说,会,从结婚开始就想离婚,似乎婚是为离而结的。当时以为结婚三年内就能离掉,没想到三年又三年,拖下来了。

那怎么办?

他正过身来,盘曲着腿面向她,说等等看吧,她总以孩子的事情为由不离。孩子读大二了,等孩子毕业自立了我再找她谈。

我再等你一年,一年后你还不离,我就不等了。

灯笼的话像一道符令,直令他回到老家去,认真同老婆谈离婚的事情,当然惹来的是一阵恶骂,你到底有没有良心啊,连孩子你都可以不管了?他说,孩子的生活我会负责到底。她一听就咆哮起来,你是不是同哪个不要脸的女人同居了?我要告你去,你不要脸,我还要脸……

每次为离婚交战,他总兵败而逃。他认为是因为时机不成熟,任何成熟的事情,都是水到渠成,用不着费口水。不成熟的原因有父母年迈,经不起事情打击;孩子也在读书,没有独立能力,接受不了父母亲离婚的现实;更主要的,是他还没有找到令他死心塌地的人。

婚姻,需要双方的牺牲,然后拿上好比产品合格证的结婚证书,还要应用到实际生活中,这个产品要磨合,再磨合,直到都没了脾气和个性。但是有的个性不能磨合掉怎么办?只有分开,证明那张合格证是当初检验时不认真,将一些问题掩盖或淡化了。

你说,你凑合自己的感情,伤害的不仅是自己,这样是不道德的。

我说,你在小说中分析得有道理。

你说,当局者迷。

转年,春天,灯笼走了。

不久,他带回来一个女子,穿着宝蓝色棉衣,长发,额前的刘海西瓜皮一样,让那张脸越发幼稚和秀气。她从出火车站开始就一直低着头跟在他后边。他们在染布巷口的素面馆吃完刀削面,天就黑下来了,犹如人在饭饱后,眼皮沉沉犯困。

入夜的染布巷,檐下的小红灯泡萤火虫一样发着光。不足十平方米的斗室里烟味呛人,床边低矮的案台上满是尘埃,烟灰缸已挤不下烟屁股,压在烟灰缸下的纸张写着蚂蚁一样的字。女子一只手插在棉衣里,一只手在鼻子前来回搧动,发出一两声咳嗽。他卸下肩上斜背的包,手忙脚乱地收拾床上零散的书籍,叠起被子说,许英坐呀,屋子里太乱了。女子看了一下铺排在地面上的床垫,嗯了一声。

许英是个好听的名字,那会儿我还在写诗,怎么跟一个写小说的女孩交往上了?

你说,你们肯定是在网上聊的。

我说,好像还很投缘,后来你的这个许英就大老远跑来看我。

你说,不是我的,是你的许英。

我说,许英是你小说里的。

许英家居塞北,半年前与他在文学论坛上相识,好几次想见面,他一直不敢应下来。许英来了怎么跟灯笼解释?去外面开房,又怎好意思跟许英说呢?这件事拖了很久,两人一直在网上切磋文学,偶尔聊聊私情也保持君子淑女的本分,直到灯笼搬走,他才同意许英来。

我说,这段明显是为了增加阅读情趣,设置情感的纠结,其实文字里的暧昧,往往会带动读者内心隐藏着的暧昧。

他的眼神简直灼人,她不得不一直低头。她的一举一动,哪逃得过他的眼睛?可是狭窄的空间里,彼此只是悄悄翻着书看,直到天井那边有吟哦声发出。他偷斜了她一眼,她似乎意识到了异样的目光,并拢住双腿。他说,睡前泡泡脚吗?许英望了他一眼,低下头去说好。

我说,你忽略了一个细节,我从车站将许英接到前北屯就为难了,我介绍左边是什么,右边是什么,自己又在做什么,纯粹是在打岔,搅乱许英的思路,别让人家对这环境生厌。

你说,我有些纳闷,许英来见你到底是什么目的?一夜情吗?是爱你吗?是好奇吗?

我说,来之前,我说过宿舍很简陋,只能一起睡。许英说各睡各的,没关系。

两双脚在一个盆子里,过了会儿,拢好窗帘熄灯。天井那边的吟哦声停了,玻璃墙背面却有了动静,接着是楼上的声音传了出来。他已经摸开她的纽扣,贴紧了光滑的背部。吻是少不了的,全身上下,顺利展开。但他趴在她身上时,她却哀求说,不要好吗?我没有过。血到了沸点,他知道只要轻轻向前,两个身体就链在一起。但他犹豫了,你没有过?她点点头说,真的,求你!他看着灰暗的天花板许久,侧过身抱住那柔软的身体,直至第二天太阳把玻璃窗户晒暖。

我说,可能还会有一个版本,两人坐在床上,他帮许英解开扣子,扭捏几下,许英说,这个扣子是装饰,解不开的。那就是要往上掀起。正想这样,许英说,我们谁也不碰谁,来之前说好的。他松开手,许英看着他,都笑了一下。躺下后他们半天没说话,后来许英先说,这里挺安静的。他说,是啊,春天真快,有夏天的感觉了,你热吗?许英说,有点,没关系。

你说,你这是纯情版,怎么会热起来呢?

我说,这是铺垫,接着就是你描写的吟哦声,从天井那边和隔壁一阵阵袭来。他赶快打岔说,前几天你说写小说遇到性场面,是按电影里写的?许英说,是啊,我又没有经历过。他说,你懂自慰吗?许英说,知道,没有过。他说,听外面的声音可以想象出一段文字吗?许英说,可以啊,还不就那么回事?

你说,你这是在挑逗人姑娘家,坏心眼。

我说,后来,他伸过去手抓住许英,没有言语,被子里潮气在动荡中散开了。手心里的乳房正好包容,两双手掌交错,互相追逐,一起钻进隐秘的森林。

你说,结果可能明了,但心情绝对复杂。情绪张扬,感官刺激,一切自然发生。

我说,也许这个版本更适合小说。

一年后,我又搬家了。

二号院很高,六层楼上面有个水泵房,将自来水提到高空放进一个水泥池子存着,楼上的住户才能有水喝。天庭上有一人大小的方口子,梯子靠在那里,我经常上去。

二号院也没住多长时间,半年足。原因是有一天,我刚从方口子探出头,见有几个人在摔啤酒瓶,还有人在蓄水池旁边撒尿。也许他们不知这是水池,也许实在是没处撒尿,多少原因都无法阻止我感到恶心。几天后我搬家,我给了收破烂老头十块钱,三轮车正好一车。

三号院也在前北屯边沿,很小很干净。无聊的日子跟一部小说一样漫长,很多经典小说专门从老家带来看,最终还是带回去了。我始终进入不了那个纯净的状态,年代久远的讲述似乎只属于梦幻,而当下的时事更让我关切。可能与职业相关,在纯粹经典与民生时态之间徘徊,始终没有出口。

夏日,原先兼职过的公司有个女孩来电话,问前北屯有空房吗?我说本院楼上就空了一间。女孩第二天就搬来住,大多数家当是我帮她扛上三楼的。家当比我的还多,我说你才上班一年,就这么多东西?女孩说,不懂了吧,这就是女孩,等变成婆婆妈妈以后会更多。我说,怎么看中这个破地方?女孩却满不在乎,说原先住在大学附近也是这么破。

女孩聪明,还具备女孩中少有的韧性。我在那个公司兼职业务指导,一个单子下来,我带团队创意并执行业务,女孩是跟随的学生之一。听说要连夜加班,一些人就退缩了,最后我带着女孩和一个操键盘的男生一气呵成,凌晨交活,完成第一版。直到窗户亮了,我们才趴桌子打盹。上班后,女孩当着全体员工的面,说我已经被崇拜了,是偶像。我很高兴,有上进心的人才这样说。

有天晚上酷热,在女孩那里闲聊,我坐在地上,女孩一会儿正坐,一会儿侧身,一会儿趴着,一会儿跪着,后来女孩坐在椅子上,将学校的和公司的荒唐事吐了个遍。我知道一些,想象一些,像老师给了命题,演绎出每一个戏剧性场景和过程。时间逐渐深入,女孩话语渐少,到了睡眼矇眬,姿态松散,一碰就倒的样子。我说,眯瞪了?女孩说,有点,还好,我听着呢。

我说,有个婚姻中介你知道吗?在街道西侧,房东说,那里的生意可好呢,是一个年轻女人开的。据说客人提什么样的要求,第二天就会有一个跟客人要求一模一样的女人在那里等候。房东不相信要亲自去看看,晚上回来跟我说,这件事非常神秘。原来等婚介所的人都下班了,房东偷偷进去躲在床底下偷看。一会儿,女人拿出登记表翻记录,然后从柜子里拿出一箱子打开,取出一叠东西,是用绳子捆着的软绵绵的有男有女的模型。开始还看不明白,女人呼呼吹几下,一个女孩就站起来。女人咕噜咕噜几句,女孩子就活了,叫干啥就干啥,还会说话。那会儿,房东快吓死了,后来灯灭了,房东偷偷爬出来正想开溜,肩膀被拍了一下,回头一看,那个女人冲他一笑。

安静了一会,我说有意思么?女孩说,没意思,哪是房东说的,都是你编造的鬼故事呗。我说,真是房东讲的,我还有点害怕呢。房东说,女人早算计好了,这个老男人她看不上,就留着当备用吧,哪天有老女人征婚正好成全。

女孩嘿嘿一笑。我说,那个女人走到房东面前说,看见了吧,那些都是人皮,曾经都像你一样冒失地进来。人总是会好奇,这是弱点。说着,女人就抱住房东,房东被女人的肉体挤压得热血沸腾起来。女人很满意,所有的器官都张放开。房东无法抵挡住潮湿的压迫,只能依靠下身那点东西将女人顶起来。女人笑得灿烂无比,那张脸虽然遮挡了光源,却依旧妩媚动人。

女孩说,这段有意思,你是在分解欲望。我说,是啊,接下来,在男人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吸管扑哧一声,扎进房东的身体。女人嘿嘿着,开始是轻轻地吸一口,房东舒展了一下身子,感受到了快意。接着猛吸一口,房东抽搐一下,强烈的快感袭来。女孩说,女人贪婪地成就了一个充满欲望的男人。是的,当一个人充满欲望的时候,其实内心空虚了,就剩下一张皮毛而已,女人的秘密在于,一直等待男人呈现出弱点。

女孩说,你说的本来是鬼故事,最后还是进入了思考的层面。知道秘密的人都要死,至少欲望死了一次。别人在欲望中不可自拔,你却在欲望的边缘审视着一切,找到了人性的恶与善。

在讲述的过程中引发了我对性的思考:性用品这条街道随处可见,为什么前北屯的性这么平常,却还要卖假女人?

前北屯属于所有人的夜晚,即便不住在这里,也会想到一些人一些事。我一直想站在前北屯最高处看全景,它不是没有美感,是不需要美感这个词。存在而已,用太多的词汇是奢侈。前北屯相邻的理工大学,一些农村来的孩子还卖熟玉米,买回生的来,去在外面租房的同学那里,下午煮熟,晚上装在白泡沫箱子里沿街叫卖。他们对待生活的态度很真切,我只是浅浅地尝试一回,就以为自己已很卑微,很独立,很自我,很平静,很充实,其实远不够。

那个为我搬家的老头,有一天去东街活动,看见小河里堵着一个袋子,就想法子打捞起来,想着是些废旧东西能换钱。袋子是黑色的,人们以为捞到了宝围上来。袋子绑得很紧,是个死扣,老头用脚踩住,伸进指头去用力一拉,撕开了口子,流出来一片漆黑。老头直起腰,半天不语。那些人觉得奇怪围过来看,头发后面的黑袋子拨开,一个人头立在那里,望着他们。惊叫响起,好像那个人头发出的一般,声浪将大家推到一边。

警察来了,现场只确定是个女人,其余信息茫然。后来,街道电线杆上贴出一张寻人启事,文字之上有照片,一个靠长发辨别出来的女人头,被河水泡肿,面相模糊。让人想到没有身子的人一样会奔跑。案子告破很久我才知道,那女头是个妓女,在后北屯被人抢劫强奸。

只住了一个月,女孩突然说明天要搬家,回原来毕业的学校附近去住,为了考试方便。我愣怔好久,不知是否跟那个女头有关?我帮她从三楼将物件扛下来,装上出租车,跟电影倒放镜头一样。紧接着,我也搬出来去了四号院,原因是租金涨价,后来一直疯涨了几年。

你说,若在七十年前,那个城中村就是七十二家房客。我说,何止七百二十家?你说,现在可以说出女孩的名字了吧?我说,女孩叫牛拉。她爹盼着男孩却生了女孩,牛车从医院拉回来,往炕上一放就给起了名,原来只当小名,后来上学也没改。你说,牛拉是个很有心的女孩,你们之间可以有很高的信任度,或者说是寄托感。

四号院新房子小且干净,就是没有阳光,小小的院子围成了高楼,一年有一半时间见不着阳光。那个女孩搬走的时候,我开始怀疑自己阴冷还是麻木?

房东每天下午会搂着一捆草回来上楼,我纳闷搂着草上楼干吗?晒干草吗,有什么用?我就爬上楼顶去看,结果大开眼界,房东居然在楼顶上养羊。还生了一窝小羊,个个被绿草染了颜色,好像绿精灵一般。在前北屯的屋顶,无法想象它们的命运,倒想让它们真的成为绿精灵,长大了能飞翔,避免任人宰割。村庄的消失,使羊们也难逃其劫,命运变得如此恓惶。

就在楼顶上,我望见远处小广场上有个女孩真像牛拉。我急切跑下楼去,在门口滑了一跤差点滚落在地,冲出黑黝黝的巷子时,比鸽子从蒙住黑布的笼子里放出来还要急切,好像听到了翅膀在竹条上划出破碎的响声,跟我的心跳一样不知是亢奋还是脆弱。

等等,你说的这段是她搬走以后发生的还是在之前?你摸了我的脸。你的睫毛翕动起来,我知道一说到别的女人,你就这样。

在前北屯诊所,大夫制止了我开口:再说话,伤口一直动着,血凝固不了。牛拉的小手就摁住我的肩膀,暖暖的,不吭声。是牛拉拽上我跑去诊所的,开始我还不想去,不就是脑门一热流点血吗?

我在前北屯住过六年,这个城中村似乎一点都没变化,进进出出的都是那些面孔。你不时提醒我,牛拉是个好女孩,不应该忘掉的。有时我故作沉思状,似乎一个有重量的命题正从遥远的星空下坠,正要镶嵌在我的脑门上。我摸着曾经包扎过的皮肤,皱纹,肤油,骨骼。我闭上眼睛,从头颅内部的无数缝隙中看到了曲折的经历,沉船一般刻在那里。我无法确定这是否牛拉的印迹,牛拉让我去诊所确认伤情,大夫用酒精棉擦拭后,摁下去,把一艘船摁进水里。我叫疼。牛拉的嘴巴张得和我一样大,无声摇头,示意我这里不算严重。牛拉的脸那么清晰,鼻子顶上的绒毛都可见,只是很短暂。疼的瞬间,眼泪将牛拉的脸模糊了。

时间磨蚀掉了一些东西,日子似乎光滑起来,我们也习惯了现在,并不期望看到过去突兀地存在那里,比刻在墙上的像还要难受。我一走神便看到了牛拉的脸。我在讲述那些事情时,总希望还有牛拉的气息存在,能在冥冥之中听着我说,暗中传达寓意并纠正口误。经历不是故事,深深浅浅都在,不在皮上就在肉里,不再肉里就在骨子中,骨头磨蚀掉了就可能存在血液里。记忆一旦流动起来,就永远找不到了,一如时间。你逼我说出与牛拉的往事,有时候我很生气,六年了,你觉得这样好吗?

牛拉这样的女孩,前北屯大约有两千个,天天能见到。前北屯广场一般会站立十几个,蹲着七八个,来回走动三四十个。那个广场有多大?用百米冲刺的速度,从东跑到西五秒出头,从南到北更少。阎扶就住在广场西侧,从他的窗口正好能斜视到广场全貌。阎扶从老家来前北屯,比我晚半年。在老家,我和他还有朱宾一起写点诗什么的,小技艺消磨了时光。在前北屯,文学是极其边缘的,只剩下了话题,除买书之外,我与阎扶似乎都不谈文学理想。

我说,在没有梦想的前北屯活着,只有微不足道的秘密,没人关心的秘密,个人的垃圾需各自清理掉。你还在问,牛拉到底怎么了?你们一定相爱了。我说,后面的事需要回忆,你找阎扶也没用,他不认识牛拉,我们前后隔着两条巷子,走动却不多,忙工作忙生存。那段时间,前北屯不光是一个地名,是早出晚归的落脚点,似乎已成了病,无论走多远,总想着尽快回来,钻进十二平米的房间才会心安理得。有时候骂自己神经,怎么会眷恋这么破烂的地方?阎扶知道我在写前北屯,劝我一旦有了梳理的想法,此地便不可久留。

你写阎扶,无非是让我相信牛拉的存在,这个我早就信,牛拉可以穿越阎扶,直接闯进你的生活。你就说牛拉吧,那天你们拉手的时候,阎扶正在窗口望着前北屯,虽然只有三十多米远,但他看不到你们。他的前北屯只有杂乱,和你的前北屯不同,你看到的是暴力与情色。也正因为如此,他没有机会认识你的牛拉,也没看到你们在小广场经历的那场“庖丁解牛”。

我很惊讶你会这样说,并且进入我的思维四处蔓延。是回忆出来的,还是编造出来的,分不清了,反正你喜欢这些情节。你说,先讲怎么哄骗牛拉上床的,女人怎么会喜欢这个情节?我问,女人也好色吗?你说,你说呢?外面的嘈杂声传到房间,因为广场太小,声音会被压缩成尖细状,穿越墙面。

一切都发生在小广场。围观的人看着,牛牵过来,眼角含泪,牛知道今天要壮烈牺牲。牺牲这个词最早就发生在牛身上,叫牛的它该哭过千万年了。我在农村时,经常见到牛眼含泪,牛从懂事开始就知道自己的命运了。

“物”从刀从牛,以刀杀牛就获得了财产,刀字多两撇,是沾了两滴血而已。我这样说,你盯着我看,似乎在等着即将发生什么,让我很难继续下去。可是,牛在多年前牺牲,现在说起来,等于再下杀手。你说,你在欣赏残忍,是变态。我解释,杀牛的过程是我在前北屯唯一见到的一次,具有民俗性,不能因为残忍就忽略了牺牲精神,况且我讲牛的生死,等于是牛在生死转换中还没有停止,也意味着没有作为牛肉在人类的肠胃里消失掉,我的回忆使牛永恒。人类是性本善吗?人类是从善的,我相信,所以说人是在尽量放弃恶、忘记恶,却难以彻底根绝掉恶。今天的世界依然处处充满战争的火药味,这是恶的味道,有人喜欢这种味道,不断制造着,一如鸦片之瘾,在身体的某个部位散发出来。

你不语。于是,我就不说牛性说人性。你没有阻扰我这次转弯,似乎已接受了我的观点,你挪过来靠着我,似乎怕我会被贬出前北屯,去流浪。还说,优秀的诗人都有被流放的命。我说,诗人被流放便优秀。这样说,也囊括了前北屯?我和阎扶是被流放到这里的吗?可那些年我们都不写诗,前北屯是个虚壳,我们的身体也是虚壳,诗歌自己流浪去了。

你说,小时候课本里讲庖丁解牛,写得那么美,那么自然,现在看来这个庖丁是个杀牛不眨眼的恶人。

我说,庖丁是行为艺术家,前北屯那个庖丁就这样,在牛背上一拍,把绳子拉紧,牛鼻子歪了,牛晕了方向,拉转了好几圈,他用肩膀猛地一靠,牛立马侧身倒地,在寻找平衡的过程中勉强跪下来。大家叫好,有人说庖丁的气力真棒,功夫不减当年。庖丁不等牛有所抗拒,抬脚压在牛身上,接着膝盖顶上去,庖丁顺手抽刀。这个动作跟起脚顶膝,分不清先后,只有文字才能按照逻辑列出先后,我看见庖丁只有一个动作,刀在牛脖子下面轻轻一拉。有时候顺势的想象比亲眼所见还要真实。这一幕发生得太快了,很多人惊呼起来,眼睛一亮一亮的。我觉得庖丁自小就是书法家,看刀如笔走龙蛇,十二经脉的纹理线上,所到之处皮开肉绽。所有的人,包括我在内,嘴里都囔囔不休,好像已经开始咀嚼牛肉,其实是惊叹。庖丁把刀在牛皮上抹了抹,往身边一摆,对围观的人说,这有啥,小玩意罢了。我说,是啊,杀牛者眼里没有牛。庖丁从牵牛打转开始从没正眼看过旁人,他第一次停下手,扭过头看着我说,我在前北屯住了半辈子,只有你能看懂我的技术。我杀牛的时候,看到的不是牛,是任由刀领着我走,走到哪里算哪里。

诗人,你惊呼起来,前北屯最成功的艺术家就是庖丁,他的说法太有诗意了,你们应该提一瓶酒,好好聊一下。我有点敬佩他了。我说,精神所到之处,肉体已经领会,所以他的艺术在人们视线之外,我尽力去看,也没有看到全部。他的刀太快,我注意到刀的变化,手的变化,却没能再往上索求到心神领会的境界,这一点,我也有点敬佩他了。

这是天意。庖丁说,手被刀指引,一路下去,畅通无阻,即便遇到什么关节,也是必然要穿越的。顺乎自然,经脉一生都不会改变,纹理在出生就安置好了。我从大路上走,遇到岔口就顺道前行,不必另辟蹊径,这样就不会走弯路,最后将所有的路径都走过了。所以,我杀牛就是走路而已,如同散步,走到哪算哪。如果用蛮劲杀牛,只会出力不讨好,还要废掉一把把好刀。牛很痛,人也痛,刀也受伤,需要一年一换。你看我这把刀,用了十几年都没换过,前北屯的人吃牛肉都要经我一刀。你们都注意到我的刀锋利无比,其实更为锋利的是我的意愿,我在牛倒下时就看穿所有骨头间的空隙,我的感觉就是穿越缝隙,一条道一条道走过去。

我再三惊叹,我看见了古人说的游刃有余。

你说,你见到的这场屠杀被大家赞美是错误的,他只是将所有的恶心转换成平常心,做到熟视无睹。搞雕塑的同样用刀,人家下手的每一刀都是通往美的途径,而屠刀的刀是接近丑恶,哪有什么艺术。所谓的刀法,不过是麻木之后的障眼法,给自己的一个借口。

我说,将血液当做流水,将肉体当做泥土,庄子是这样描述的,他还把宰牛与音乐舞蹈相媲美,他的情感超越人之上,掩盖了人之常情。如果赞美那些死亡的肉体,可能职业病已相当严重了,欣赏雕塑,证明还在维护正常人的审美感。我说过,自古以来,人类对物的占有就是从宰牛开始的,物,就是牛和一把流血的刀组成的。到今天为止,人性的恶无法终止,善也无法成全。“孟子三迁”,我们从小就作为榜样,因为邻居是杀猪宰羊的,孟母就迁居……

你说,你的牛拉还没出场呢,你都从庖丁拐到孟子了。不听你瞎扯了,明天你一定要写出牛拉,我很欣赏你们相爱。

旧事重提没什么意义。可是你似乎已经知道即将发生的一切,等着我自己说出来。

一块飞来的砖头砸进牛血盆,结束了庖丁的“行为艺术”。在他的惊诧里,人们发现广场另一侧有一对男女在撕打,女人手里还握着半块砖头。

女人的吊带断了一根,文胸很漂亮,露在外面,让战争瞬间有了温馨。周围的人比刚才更多,没有一个人劝解,似乎在看宰牛之外的另一场表演,从艺术的屠杀到屠杀的艺术。那个男人肯定是故意将吊带扯断的,从肉体上摧垮对手的意志,他很卑鄙,能体会到他意图的人也好不到哪里去。文胸护着的手转而抓向男人的脸,这是一场不均衡的格斗,仿佛豹子撕咬长颈鹿,优美的身子经受了几次摔打,依然站起来,高跟鞋不足以支撑身体,丝袜踩在沙石上。文胸撕裂,乳房掉下来,晃来晃去的。

警笛在前北屯的大街上响起,越来越清晰。有人惊叫,我看到有砖头飞起来,便护着头侧身,准备随时用胳膊阻挡飞行物。一位红衣女孩在我身边经过,我不由一把拉到身后喊,抱住头。警车停下后,人群安静了。有人说,你流血了。我摸了一下头,真有血。

牛拉个子娇小,齐过我的肩头,后来她常仰望着我,似乎我是大英雄。我很心虚,也因此很爱这个小女子,有时候还真要装出英雄姿态来。有一回,牛拉到我房间,我们坐在床沿,一直坐着聊天。我感觉牛拉不想走了,并不是我有了坏心眼,而是对形势的分析。我说,你要是困了就躺一会儿。牛拉说,你呢?

接下来的事情没必要虚构,在最简陋的十平米内,感情是跳跃的,直切的,拥抱,吻个透,彼此的呼吸都很饱满,预示着下一步会有情绪波动。手指热了,皮肤黏稠,毛孔也帮我们助氧,水分还没有挤压就冒上来。乳房有点小,很饱满,占据了一张手的空间。挤到墙角,湿度骤然加大,人的装饰物相继褪去,解开第一个扣子时,身子反应很强烈。庖丁站在我们背后,不出利器就知道内部的结构。手的力量加重,庖丁牵牛时,摩挲着牛的骨架,仿佛爱到极致,人和动物都饱含泪水。舌头被含住,手掌被夹紧,超意料的是,牛拉比我更迫不及待……

最后,牛拉哭了。

牛拉那天哭着说,你还没说爱我就霸占我了。

饭后,你看了我新写的部分,后来呢?后来就没什么意思了。牛拉搬家后,我们见面也就两三次,她跟同学一起合租,同学已经上班了,她还在跟自己较劲,非要谋个正式身份的职业。我第一次去牛拉宿舍,正好她同学还在,闲扯了一会儿,那同学说,拉拉是我的闺蜜,现在我养活拉拉,以后就是你养活了,你不能后悔啊。我说没问题,拉拉是个好孩子。

我们说话的时候,拉拉一直看那些题,写写算算,都没抬头看我一眼。我用指头轻轻敲着桌子说,你看,拉拉不同意,还是你养活她吧。现在考试多难,就是考上也要走门道,她已经做好考一辈子的打算,怎么样,你能坚持得了吗?玩笑而已,我给自己受冷淡圆场,没想到拉拉真的拉下脸说,你们有完没完?该走的走吧,不要在这里烦我。

隔了一周,拉拉来电话,问我有没有时间陪她上街?我说有啊,马上骑上自行车去了。拉拉说,我在老家上高中时就骑自行车,没事骑自行车兜风最爽了。那天,我们选购了一套白色套裙,红色、绿色、咖啡色的都被我否定了。拉拉说她一眼就看中这套纯白的,我们还是有些共同点的。回到她家,拉拉就脱衣试穿,还让我回避一下。我笑了,说你的身材又不是难看,怕什么?我多看一眼,也是对你的肯定。最后还是我帮拉拉将拉链拉上去的。等我一再赞赏过了,拉拉就开始抱怨,今天少做了五页,你怎么不早点带我回来啊?真是的,害我今晚还要熬夜。我帮拉拉把新衣脱下,就有了感觉,一把抱住她。拉拉说,不行不行。我说行的,你快成机器人了,整天题来题去,枯燥死了,我来给你抹点油。这次拉拉的拒绝是假意的,还问我,长时间不爱一下,是不是会退化?我说,这个问题跟你考公务员一样,不停地考,别的还会什么?拉拉说,那好吧,我们就痛痛快快来一次吧。

你和拉拉是不是很和谐?你说,人和人没感觉太可怕了,有差异也很难受。我们都是过来人,相信这是天意,所以我们最终走到一起。我点头同意。写了这么多牛拉的故事,其实包含了我的幻想,我是在写小说,因为我早已失去那些回忆。

等我再次去找拉拉时,门关闭着,我相信这是故意的,拉拉总是这样阴晴不定。我相信她不会不在,除了答题过关,她没有别的嗜好。

我没有去守在拉拉门口,没这个必要。之后,单位事情忙起来,再加上出差,即便给她发短信也不回。有时候我想,牛拉这个人是不是真实的,怎么突然就失踪了?几次狠心下来,准备再去敲门,最终却又放弃了。

牛拉究竟存在过吗?你说,在和不在已没有区别。牛拉是一个词汇,我先说出来的,我再把它抹掉。你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牛拉以这样的方式结束。

这一年在前北屯是平静的,想不起太多的经历。晚上快要睡着了,你突然问,牛拉是考上公务员走了,你没再去找找?别再提这个人好不好,我一脸不悦。

那年春天,前北屯还在拆迁中,街道两旁一片狼藉。我们再次回到前北屯,你走在前面,我说左拐,就拐进去。我也可以让时间倒退回来,站在街道中央,依旧狭窄得时时给过往车辆避让。这段时间,我们每天都在谈论人与事。我们放上文字的诱饵,有些鱼儿便游回来了,曾经微弱的记忆被放大,有些已不存在,涟漪般消失。

敲打文字要比拆迁砖墙快一些,拆倒重建,我在文字里反复修改。我们住了六年,离开六年,正好一个周期。我回到原点上结束过去,这是天意。

巷口的墙壁上常年贴着治疗性病、开锁、通厕所以及各类大甩卖和招工的广告,旧纸张剥落了,新纸张又贴上,层层叠叠的两面墙壁,像麻风多年的手背。许英看着眼前一则招聘广告,哇地一声说,月薪八千至三万,什么工作这么高工资啊?年龄十八至二十五?刚读书毕业的人能拿这么多工资,是什么工作啊?他向墙壁扫了一眼,没接话,说走吧,肚子饿了。

两人埋头素面馆,又一阵呼呼声,鼻头冒出了汗。许英给他递了纸巾。他问,今天礼拜天,要不要多呆一天?大哥陪你到处看看,来一趟不容易啊。许英吃了一口面,大概用力过度,面汤喷上了脸,她边擦脸庞边说,不了,我准备考北师大的研究生,要学习英语,可能要有一段时间不能上论坛了。

他嗯了一声,也低头呼了一口面说,学习是好事,想好了就努力吧。

嗯,得好好准备应考,好好工作,等考上了,就只有花钱的地方,没有赚钱的时间了。许英说着,擦一把额上的汗。

他看着她,微笑了一下,回想着她刚才看招工广告时的话,心想如此一个可爱的女子,如果为了达到某种目的,愿意出卖自己的青春,那太可惜了。

他整理了一下喉咙,绕开话题说,英语字母也挺有意思的,A像男人,B像女人,这是最基本的,后面就是做人成长的不同阶段,C像子宫,D像婴儿,E像人开始有三条腿,F像一条腿长了,G像女人开花了,H像男女拥抱,I是合一……

许英听着,笑起来。

下次来时,还认得这路吗?

许英仍微笑,摇了摇头。

那我还是到火车站接你。

有半天时间,他在心里重复着几句歌儿:山药蛋开花结疙瘩,疙瘩亲是俺心肝瓣。半碗豆子半碗米,端起了饭碗就想起了你。白日里想你不敢吭,黑夜里想你,泪蛋蛋那个掉……他说这是鬼在他心里唱,明明有歌声,却看不见人。他仰躺着,一直瞪着天花板,那女子确实走远了。

某天下午,他在十八层高的经贸大厦上采访,突然间地动山摇,人们慌乱起来,有人喊地震了,更是乱成一锅粥,各自纷纷逃命。人们跑到地面的时候,个个都脸青了。他摸到手机,摁出去,无法接通,再摁,还是无法接通。过了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拨打的第一个电话不是给父母,也不是给妻儿的,而是给灯笼的。生死关头,他惦记的人竟是灯笼?此时的灯笼已经离开电视台,做了商业营销。他打车到她楼下,看见大楼无碍心里就踏实了。正要离开,猛然听到背后有人叫他,商场里川流不息,他听出是灯笼的声音,正左右张望时,有人从背后抱住了他,他转身将一个人影子搂进怀里。他没有看对方的脸,但他知道一定是灯笼。灯笼说,刚才打电话无法接通,正想去找他。

那些日子,他常常呆呆地看着灯笼,幸福地微笑,心想自己的下半生,也许就同此妞相濡以沫了。

这段文字基本真实,但在时间上有偏差,我在地震前就搬出前北屯了。不过这是小说,你所记载的前北屯,并没有在这个时间上停止变迁。

你说,时间是次要的,人在做什么才是主要的。

夏天很快过去了,前北屯依然是前北屯,杂、乱、脏。又一年了,某天她喃喃自语般地问,结婚得花多少钱?

他在电脑前哩哩啦啦敲着键盘,没听清她的话,继续敲。

她又说,结婚得花多少钱呢?

他清理了一下喉咙说,不用花钱。

我们结婚不要房子和车吗?

他看着她,没吱声。

她屈指数了数,说房子嘛,不买太大的,六七十平方就好了,按四十万算。车子呢,也不买太好的,国产的就行,至少也得七八万吧。还有订婚啦宴请啦,也要掏钱。所以啊,想结婚,没有六十万就不行。

他默默地看着她,皱起两道眉毛。结婚这么多年,他没有一天不受钱的折磨,妻子简直就是催钱鬼,孩子是催钱的令旗,令他既敬畏钱又鄙视钱。灯笼竟然也提到了钱,还一件一件数到六十万。他说,我们现在哪有钱啊?

我妈又催我了,让我带男朋友回去。她身体不好,又总担心我嫁不出去。

灯笼的话让他的心情沉重起来。

我说,你已经完成了人物自身的纠结,社会性进入了,如果人物个性再鲜明一点就好了。同样一个人,只要在前北屯生活,就会有与众不同的行为痕迹。

你说,小说让同事看了,有的说好有的说坏。

灯笼前几天到前北屯将最后的那点东西拿走了。

灯笼说,最近有人追求我,你也见过,是我的同事,那个跑业务的大个子。

你有新男朋友了?我咋办啊?

我能怎样啊?我等了你长长的两年,你不能离婚,也……她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我们能永远这样吗?陷得深了,对你也是伤害。

他呆呆地盘腿坐在床上,她已经开始收拾东西。

灯笼走了,似乎轻轻一抹就从前北屯消失了,而院子里那些小红灯笼依然在窗前摇晃,快要入冬的风一场一场凉下去,小红灯笼们却个个饱满新鲜,在枝头上招摇起来。

这些女人之间的场景转换很快,很小说,你的同事会说不喜欢吗?也许,这点不喜欢,才是小说的价值。

他心中,鬼又在唱歌:山药蛋开花结疙瘩,疙瘩亲是俺心肝瓣。半碗豆子半碗米,端起了饭碗就想起了你。白日里想你不敢吭,黑夜里想你,泪蛋蛋那个掉……

公共汽车倒三倒,前北屯就到了。混混沌沌的,指缝间的香烟一根接一根地烧。阴暗处,姑娘幽灵般出没。

误入歧途和过眼烟云这两组词,就是他或我的处境,无论是否经历过现实的磨难,内心的承受足以摧垮一个人。我把前北屯的事讲给你听,你非要说我讲的是别人的事,或者干脆是哪部蹩脚小说的情节。

我说,信不信随你。

你说,算了,不想跟你生气。你又开始写小说了。

大雪覆盖着的前北屯,一片洁净,千家万户门楼前的小红灯泡像残留枝头的柿子,红红地盖着一层煤灰。鬼又在唱歌:山药蛋开花结疙瘩,疙瘩亲是俺心肝瓣。半碗豆子半碗米,端起了饭碗就想起了你。白日里想你不敢吭,黑夜里想你,泪蛋蛋那个掉……羊肉店打烊了,姑娘还在街上神出鬼没。他低着头,两手插进裤兜里,像一个幽灵,在北风中的花街穿行。

电话信息响了,是许英的:大哥,我明天从北京西客站坐早上八点钟的火车,到太原大概十一点,你要来接我哦。他没有回信,两手仍旧插进裤兜里,拐进染布巷。手机响了,他也没有掏出来,任由它在幽暗处嘶声裂肺,一遍又一遍。回到斗室里,脱衣上床,关手机时发现电话不是许英打的,是灯笼,五个来电,最后还有一个信息。她在信息里祝他圣诞节快乐。他关机,仰脸躺下。

我说,结尾预示着前北屯的困境还没到终点,人物灵魂的自我救赎还没有完成。你说,是啊,最终的救赎还需要我来完成,首先是我出现,挽救你的身体,然后写字来清理灵魂。身心所依附的垃圾都要清除掉,我们才能健康地爱下去。

而实际是我们已经离开城角那个村很久了,那里的拆迁还在继续,时间在清理着我们,我们也会自觉地走开。若干年之后,记忆也最终消失,留得下的只有虚实相遇的文字。汉字真美,比现实生活更有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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