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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伙伴

2019-11-13张敦

黄河 2019年1期

张敦

1

上初中时,我们的政治课老师崔峰总是在上课前一分钟走进教室。他的行踪,有专人监视,但无法左右。他在教研室拐角刚一现身,“探马”随即飞奔来报,“来啦!来啦!”我们早已坐好,正埋头背诵上节课的内容,明知崔峰会来,可一听到确切消息,仍是一阵紧张,刚刚心里还盼着奇迹出现。所谓奇迹,无非是崔峰被琐事缠住,不能来上课,政治课改为自习课,哪怕与别的课换一换也好啊。可惜崔峰老师很是敬业,极少请假,仅有过一次,据知情人士透露,是去相亲了,从其第二天上课时依旧阴沉的脸色看,应该是没相成。

门口一黑,班长喊:“起立!”我们站起来,有人仍低头看书。崔峰眯着眼,抿着嘴唇,“抬头。”大家都把头抬起来。我们和崔峰互相看着。他只有一个人,我们看他的目光坚定不移。我们有三十多人,崔峰的目光从我们每个人脸上蜻蜓点水般掠过。只有等到上课铃响起,我们才能坐下。这一分钟,像是集体悼念什么,但崔峰老师不太严肃,看烦了人脸,就去看天花板,看粉笔盒,看窗外的院子,还不时冷笑一声。别的班级仍在闹腾,喧哗声一阵阵涌过来,更显出我们班的寂静。我们好像全都死了,崔峰就是那个杀手,他走下讲台,在我们中间穿行,像在检查哪个还没死透。他在课桌上发现一块电子表,拿起来盯着上面的数字。上课铃响了,他把表放回桌上,“调得挺准,一秒不差,全都坐下吧。”“坐下!”班长的喊声带着颤音。

我坐在最后一排,前面是牛来,短短一分钟,牛来的后脖颈泛起一层细密的汗珠。这是不好的征兆,我心想坏了,牛来又要完蛋。果然,崔峰在讲台上再次俯瞰全班时,把目光锁定在牛来身上。他笑一下,抛出粉笔头,正打在牛来脑门上。没人知道粉笔头的射程有多远,反正覆盖全班是没问题的,牛来坐在倒数第二排,又靠窗户,离得够远,都被打到了,而且没人怀疑那粉笔头的准确度,它打到谁就是谁。中弹的牛来再次起立。崔峰要开始提问了。这是他独有的方式,先选人,再提问。这两样都有讲究,选人要选那种看起来慌里慌张、坐立难安的人,提问是连珠炮式的,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如果三个问题都能答上来,算你过关,可以安然无恙地坐下。

“什么是责任?”崔峰问。

这问题可谓简单至极,但牛来却低着头,一句话不说,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责任产生于哪儿?”

又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可牛来还是答不出来。

“为什么要做到自己对自己负责?”

问题的答案有点多,牛来前两个问题都答不出,这个问题也答不出,也算是情有可原。

崔峰走下讲台,来到牛来近前,拿起桌上的课本,“你叫什么?”

这问题如此简单,可牛来回答得磕磕巴巴,“牛,牛,来。”崔峰点头念道:“牛来,牛来,牛奶——你喝过牛奶吗?”

“没,没有。”

“那你回家喝去吧!”

崔峰用手中的书猛抽牛来的脸,左右开弓,几声脆响,如同炮竹。牛来的脸经过数下击打,形态改变,仿佛胖了些。挨打的人不会获得坐下的权利,继续站着,直到这堂课结束。

牛来挨打时,我感到一阵风迎面刮过来,来自崔峰挥动的课本。我的下半身因此而瑟瑟发抖,上半身仍努力保持挺立的姿态。我也曾被粉笔头打中过,本以为凭借出色的记忆力,能圆满说出三个问题的答案,化险为夷,只因太过紧张,在第三个问题上卡了壳。挨打之后,我不但下苦工背诵,更是努力练习如何假装镇定。我总是坐得笔直,胸有成竹地望着崔峰,脸上带笑,有点跃跃欲试的样子,又显得云淡风轻。于是,我再没有被崔峰点名。我曾把这一秘诀告诉牛来,怎奈牛来胆子小,根本装不像,反而越装越像心怀鬼胎的样子。

那天放学后,我和牛来骑车子回家,他的脸还肿着。在村口,我们遇见李要,他骑在大树杈上,拿着一本书。“嗨,大学生,放学啦!”李要从树上跳下来,看见牛来不同寻常的脸,“又挨崔峰的打了?”牛来含泪点头。

李要把手放在牛来肩上,“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我想现在就报!”

“行,你俩跟我干。”

“怎么干?”

“把他弄死算了。”

2

几年之后,我参加高考,成绩不够理想,最差的是数学和英语,加起来刚够一百分,看样子只能上个师专。我把这情况告诉父母,父亲很平静,大概一时没反应过来,母亲率先发作,怪叫着冲进我的房间,出来时拿着我的日记本。

“我让你胡写!”母亲一只手拎着日记本,另一只手冲父亲摊开。“干嘛?”父亲不知道她要干什么。

“我要你的打火机!”母亲喊。

“我早就听你的戒烟了,哪来的打火机?”父亲显得很无奈。

母亲只好跑进厨房,出来时,手里腾着一团火。

这时,牛来和李要来到我家,他们看见我母亲正蹲在地上烧火,我和父亲在一旁呆呆站着,气氛肃穆而悲伤。他们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呆呆地看。母亲扭头问我:“还有吗?”

“有。”我转身走进屋里,从床下的箱子里掏出所有的日记本。李要跟进来,“怎么回事?”我没搭话,抱着本子往外走,上面的一本掉在地上,我也没捡。李要弯腰捡起来。

“我让你不好好学习,瞎他娘的写!”母亲跪在地上,依次拿过我堆在她身边的日记本,一本一本地点燃。我数着,一共有十一本,还少一本,应该在李要手里拿着,看他,可他手里什么也没有,只夹着一根烟。李要凑近火堆,点着烟,抽了一口,“婶子,你别着急,杨当考不好没关系,咱们村有几个人上过高中?你看我跟牛来,去学厨师,不挺好的么?”

母亲不理他继续烧。那些本子是我多年的心血,不知母亲是怎么发现的,大概是在我的班主任往我家打来电话,把我早恋的消息告诉她之后吧?当时她不烧,硬隐忍到高考结束才动手,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日记本不太好烧,火燃得不够旺,还冒着很大的烟。母亲让父亲帮忙,后者不耐烦地拿来掏炉灰的铁条,很技巧地拨弄几下,火终于燃烧得像个样子。我再也看不下去,对牛来和李要说:“咱们走。”刚走出几步,我感到自己的腿肚子挨了重重一击,是父亲挥着铁条打了过来,“让你再瞎鸡巴玩!”我惨叫一声,跪在地上。母亲朝父亲踢了一脚,“我让你他娘的下死手!”

牛来和李要,我的两个好朋友,一边一个,架着我走出家门。来到李要家,屋子里还是臭烘烘的,他爷爷躺在堂屋的一张小床上,半死不活的样子。里屋是李要的房间,他俩扶我进去,把我扔到炕上。我把裤管撸上来,腿肚子上一道血印。“谁打的?”李要的爷爷不知何时起来了,站在门外,他的眼神还挺好。“自己碰的。”我龇牙咧嘴地回答。

“幸亏我捡到了,这日记本可宝贵,烧了真可惜。”李要躺在炕上,翻看我的日记本。我一看封面,知道他拿的是哪本。牛来凑过去,和李要一起看,“我操,这你还留着呢,嘿嘿,那时写得真不赖。”

那本日记挺小的,64开,也不厚,是我最小的一本,写于五年前。那时每到黑夜,我和牛来从家偷跑出来,钻进李要的房间,在灯下商议弄死崔峰的方法。李要的爷爷问我们在干什么,我们说在学习,他又问你们学习怎么不写字?在老人家看来,闷头写字才是学习,窃窃私语那叫扯闲谝。于是我们一人拿一个本子,假装写字。那时李要还没有打败他爷爷。老爷子把里屋让给他住,作为他的休息及学习场所,自己委身于堂屋,这多少让他有点感动。后来,我就真的写字了,把我们想到的方法写到本子上,我尽量写得周详,时间、地点、方法及注意事项,全都写出来,简直事无巨细。我写好一段让他们看,他们看得很高兴,同时提出意见,或指出细节上的纰漏,我虚心接受,不厌其烦地加以更正。

在这本日记里,崔峰老师死了二十九次。第一次,先让牛来偷出他爹的注射器(他爹是赤脚医生,手持一把玻璃针管,扎遍全村),我们再往注射器里灌满毒液,出其不意地扎崔峰一针,把毒液全打进去。关于用什么作毒液,我们专门请教了牛来他爹,赤脚医生说:“最毒的当属氰化钠和氰化钾。”可这么好的两种药,他竟然没有。那怎么办,总不能给他扎一针蒸馏水吧?考虑再三,我们决定用乐果代替氰化钠和氰化钾。乐果是农药,村里人要自杀,都会首选乐果,一喝必死无疑。李要的奶奶,就是喝乐果死的。我家种棉花,父亲整天背着药筒去地里打药,乐果有的是。至于如何实施,我们做了详细计划,我都一一记下。

从第二个计划开始,崔峰老师的死就有点血腥暴力了,远没有第一次文明,我就不一一赘述了。

看了好一会儿日记,他们才问:“你娘为什么要烧你的日记本?”我如实相告。他们又问:“你那些日记本上都写什么了?”我说:“什么都写,想到什么写什么。”李要两眼一亮,“写你搞对象的事了?”我不置可否。

他们手上拿的那本日记,是我痴迷于胡写乱画的开始,写完那个小本子,我对写字就有些上瘾了,每天都要偷着写一点,记录脑中所想。而当时,脑子里想的全是关于女孩的事,于是写的大多也是那些内容。

牛来突然说:“杨当,你将来会成为作家的,你信吗?”

“他妈的我高考只考了四百多分,本科线差五分,只能上个师专,毕业后当个初中老师还有可能。”

“四百多分就不少了,你哪门考得最多?”

“政治……”

“我操,看来崔峰给你打下的底子真不错。”

“唉,别提了,我高中班主任也是教政治的。”

“反正现在闲着没事,咱们去找崔峰报仇吧。”

3

那一年,我们一起上初三,教政治的崔峰成了班主任,对于这种“铁腕”老师,学校总会加以重用。在我们学校,老师个个能文能武,尤其是男老师,更是将体罚学生视为教学工作的一大乐趣。课余时间,他们会交流揍我们的心得,不断重复一句话,“现在的孩子不打不行啊!”这句话说多了,几乎成为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连我们都相信了。当然,在打学生方面,崔峰老师是无人能及的,是教师中的楷模,年年被评为先进工作者。

在某堂政治课上,李要又挨了崔峰的打,他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一头向崔峰的胸口撞去。那一幕我久久难忘,脑中冒出评书大师单田芳的一句话,“豁出破头撞金钟”。李要的动作果断而决绝,像是抱着头破血流同归于尽的目的,他用上全身的力气,顶住崔峰的胸口。崔峰猝不及防,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撞倒三张课桌,最后歪倒在地。李要就势趴在崔峰身上,掐住他的脖子。崔峰的脸充血变红,眼看要被掐死,我们傻傻地看着,没人上前把李要拉开。崔峰两手抓住李要的胳膊死命掰扯。我们都知道,崔峰的上肢是很有力气的。我们都亲眼目睹过他在单杠上自由翻转,还有那十多米高的大绳,他只用两手抓着,身子绕绳旋转,很快就能爬到顶。这些,就连我们中间最有力气的李要也做不到。

崔峰拉开李要的胳膊,冷笑一声,下面踢出一脚,正中李要裆部。李要一声惨叫,想向后撤,胳膊却被崔峰抓着,摆脱不了。崔峰大概觉得自己躺在地上不好看,只好放弃李要的胳膊站起来。他看着手捂裤裆蹲在地上的李要,笑了,“算你小子有种。”

尽管最终被崔峰打败,可李要还是一战成名,可惜他不能继续在学校里耍威风,只能接受处分回到家里,像一个功成身退的隐士一样。因为九年义务教育的关系,学校不能将李要开除,建议他转学,可他能转到哪里去?哪个学校也不会收留因为打老师而转学的学生。李要只能在家自学,等半年后参加中考。其实以李要的体格,完全可以去打工挣钱,这也是他爷爷的意思,但李要是个热爱学习的人,成绩并不差,在我和牛来之上。在养好裆部的伤后,他和爷爷干了一仗,当然不是拳脚相向,而是绝食,两天没吃饭,迫使爷爷放弃让他去打工的想法。

中考过后,李要的成绩离县高中录取分数线只差一分。我差五分。牛来却差一百多分。这是李要在离校半年之后考出的成绩,可以想见,假如他没有离校,考上高中不在话下。我父母托人找关系,掏了一万五千块钱,把我送进了高中,折算下来,一分的价值是三千块。可是学校不是这么计算的,差五分以内,若想入学,一律掏一万五千块。李要的爷爷拿不出这么多钱。牛来找到他们家,让李要和他一起去学厨师。本来赤脚医生是想让牛来去上卫校的,毕业后好接他的班,但牛来不喜欢当医生。当然,至于他到底喜欢干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那时河北电视台整天播放厨师技校的广告,说什么厨师是稳定而高薪的好职业,每家学校都是包教包会,毕业后推荐工作。于是牛来对赤脚医生说:“我想去学厨师。”赤脚医生很不高兴,扯下脖子上的听诊器抡过去,牛来闪身躲开,“你不让我去,我就喝乐果!”

高中生活像是坐牢,唯一的好处是能收到牛来和李要的信。课间十分钟,我跑到收发室,翻阅信件,总能找到我的名字。看来,给我写信,也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当初离别时,我曾认真地说过,“今后你俩在一块,我自己一个人,得多写信,要不就疏远了。”他们点头。

我认真地写回信,详细描述了自己的生活,表达出强烈的苦闷情绪。后来有封信是牛来写的,他在信中鼓励我好好学习,将来考个好大学,他还说他跟李要这辈子最多当个大厨,能不能混出个人样,全看我了。除了这些废话,信中末尾的一句让我回味无穷,抄录到当天的日记中:

“杨当,你知道吗?我在练习刀工时,总会把案板上的菜想象成崔峰的身体。”

从他们的信中,我看到了另外一种生活。不用背诵单词和公式,不用面对周考月考期中考和期末考,他们每日上半天课,其余时间随意打发,少不了喝酒和打架,周六日自由活动,可以坐火车去别的城市。终于有一天,他们的来信中夹了张在省城女子监狱门前的合照。看来,他俩终于实现了儿时的愿望,找到了那座监狱,想必也见到了李要的母亲。

那封信是李要写的,他说:“杨当,很遗憾,你没有和我们一起去。”

4

我、牛来和李要如此要好,一是因为住得近,二是因为年龄相仿,都生在1982年。那年“分队”,由一个生产大队分成三个,我们三家都属于三队。后来我知道,村里所谓的“分队”,就是“包产到户”,田地分给各家各户独自耕种。我们三家的地刚好挨着,白天大人下地,孩子们跟着,我们仨在各自的地里干活儿,不时凑到一块儿玩上一阵。如果我们玩得时间长了,会被各自的父母召唤。李要的父亲嗓门最大,脾气也最爆,他名叫李塔,人长得如半截黑塔一般。一听见李塔喊自己的名字,李要会打一个激灵,火速跑回自家地里,跑得慢了就要吃李塔一脚。李塔的脚上是有功夫的,曾一脚将李要踢出两米远。而更多被踢的,还不是李要,是李要的母亲张换。李塔打张换,往往毫无征兆,说打就打,谁也搞不清什么由头。一看他们那边又打起来,我父母和牛来的父母忙过去解劝,后来打得多了,也就懒得过去了,顶多直起腰来冲那边喊,“李塔,打两下行了!”因为常年挨打,张换总是很委屈的样子,眼睛里常常积满凄苦的泪水。李要是站在母亲一边的,企图制止父亲的殴打,却力不从心,刚一拉扯李塔的胳膊,又被一脚踢飞。

我至今忘不了那天晚上,睡梦中隐隐听见院子的大门被拍得山响。我醒过来,又听见睡在隔壁的父母起来了,鞋在地上趿拉的声音滑到院子里,而后父亲发出一声惊呼,母亲在屋里“啊”了一声。我连忙爬出被窝,光着身子站在炕边,撩开门帘往外看。父亲领着两个人进屋,是张换和李要,他们满身是血。我吓得慌忙钻回被窝,听见母亲叫喊,“啊?怎么啦?怎么啦?”张换哭起来,李要也哭起来,他们的哭声合二为一,哭得我瑟瑟发抖。

“我把李塔砍了,李要吓着了,先放你家吧,我去派出所自首。”张换说。在李要的哭声中,我听见一个人急匆匆地跑了出去,然后李要的哭声跟到院子里,喊着他娘。“要,别哭,跟婶子回屋,你先洗洗。”这是我娘说。

李要还在抽泣。我终于敢从被窝里出来了,穿上鞋走到堂屋。父亲把李要的衣服脱了,母亲端来一脸盆水,让李要清洗身体。那些暗红的血主要集中在李要的手和脸上,让他仿佛变了一个人。我俩目光相遇,我竟然像往常那样笑了一下,我意识到这样不好,想收回笑容,可已经来不及了。没想到,满脸是血的李要也笑了一下。

那晚,我和李要睡在一个被窝里,他打着哆嗦,上下牙碰得嘣嘣响。我从炕橱里拿出冬天的被子,盖在薄被子上,他终于不再发抖,我却热得不行。我想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又不知道该不该问。他两眼紧闭,并没有想要给我说点什么的意思。

天快亮时,我听见警车的声音,以往这种声音只在电视里听过。父母屋里一直亮着灯,不时传来说话声,但说什么听不清。警车一响,他们匆忙走出来,门帘挑起,母亲探头往屋里看。

“睡着了吗?”她问。

“没有。”我回答。

“我没说你。李要睡着了吗?”

我扭头看李要,他还是两眼紧闭,呼吸倒是平稳。“李要,李要,”我喊了两声,他并没有回应。

“那应该是睡着了。”母亲说完就闪身不见了,我听见她的脚步声蔓延到院子里。狗叫声此起彼伏,胡同里的喧哗声越来越大。过了一会儿,院子里传来嘈杂的人声,好像一群人走进我家来,他们很快走进堂屋,紧接着门帘又被掀起,进来一个陌生人,穿着警服,戴着大盖帽的脑袋在昏暗的晨光中像个大蘑菇。我一阵紧张,闭眼装睡。突然有人拍我的脸,“醒醒,嗨,醒醒!你可真行,家里出那么大事,还睡得着。”我只好睁开眼,和警察四目相对,一下子被吓哭了。

“警察同志,不是那个小孩,是另一个。”母亲指出警察的错误。

“哦,我拍错了,你为啥不早说?”警察笑了笑,又去拍李要的脸,李要没睁眼。警察接着拍,劲有点大,像在扇耳光,可李要还是没睁眼。这时,我抹着眼泪起来把衣服穿好,伸手去摇李要,想把他摇醒。这才是叫醒一个人的正确方式,警察为什么要拍脸呢?

李要却怎么也醒不过来,赤脚医生便挤进屋,翻开李要的眼皮,用手电照了照,得出结论,“他吓掉魂儿了。”

“你是医生吗?”警察笑着问。

“是啊,村里只有一个医生,那就是我。”

“是医生就该相信科学,掉魂不科学。”

“我说掉魂是怕你们听不懂,科学谁不会,他这叫过度惊吓后遗症。”

“那你能把他弄醒吗?”

“我不行,让他娘来试试吧。”

警察想了想,同意赤脚医生的意见,转身出去了。时间不大,他回来了,押着戴手铐的张换,后面还跟着三个警察。张换一进屋,看见被子下面的李要,马上扑过去,在李要的耳边哭起来。她的衣服换了,脸也洗过了。

李要是被张换哭醒的,他努力睁开眼,除了看见母亲,还看见周围那么多人,吓得缩进被子里。警察撩开被子,把李要拖起来。李要下炕,站立不稳,跪在地上。警察问他还能不能走,他摇头。张换背起李要走出屋,在人们的簇拥下,穿过我家的院子,到了街上。

那里停着一辆绿色的警车,警察打开车门,张换背着孩子低头钻进去,就在此时,李要喊起来,“爹是我砍的!”

5

在我上师专的那三年间,牛来和李要同在省城一家大饭店打工,我们再也不用靠写信联系了,时不时见上一面。那时牛来已经有了胖起来的迹象,又因为整日在后厨忙碌,少见阳光,皮肤白里透红。而李要的外表则越来越像他父亲李塔,四肢粗壮,皮肤黝黑,好像他的时间根本没像牛来那样耗在锅灶前,而是整日在大街上顶着太阳游荡。

在一次次喝酒聊天中我得知,牛来确实是块当厨师的料,他的手艺得到主厨的赞赏,并打算收他为徒。而李要的精力不在烧菜上,热衷于饭店的安保问题,多次带领几个保安击退前来闹事的流氓,尽管有些流氓就是冲他来的,想领教一下这个愣头青的拳脚功夫。也正是从安保方面考虑,饭店将李要辞退。

有段时间,没有工作的李要天天来找我玩,跟我一起上课,一起去食堂吃饭。他总是问我有没有受人欺负,如果有人敢欺负我,他定会替我出头。尽管我长得很瘦,又因为看书写字时不良的坐姿,背有点驼,看上去是会被人欺负的样子,可事实上真没人欺负我。我不去惹别人,别人也犯不上惹我。本人最大的问题是没有女朋友,可对于这个,李要的拳头就帮不上忙了。

高中时,时间那么紧张,我能找到女朋友,到了大专,天时地利齐具备,我却找不到能一起谈谈恋爱的女孩。我知道,李要来找我,并不完全出于多年的友情,他也在寻觅女孩,师专院校里女生众多,我所在的中文系就更多了,他热情地打量她们,不时点评几句。

有天,李要特别真诚地说:“杨当,我真羡慕你,能上大学,有那么多女同学,你知道吗?我看着她们,心里挺自卑的。”

“李要,你自卑什么,我这破学校不值一提,等一毕业,挣的不一定比你多。”

李要摇摇头,不再理我。后来我才知道,他之所以发出这样的感慨,是因为他看上了中文系的系花吴莹。谁也不能否认,那是一个美好的姑娘,我也非常喜欢,可从未有勇气表白过。人家有男朋友,是播音班的,将来要做主持人的男孩,自然生得一表人才。不知什么时候,李要偷偷向吴莹说了“我喜欢你”四个字,后者听完哈哈大笑,好像刚听完一个很可乐的笑话。发完那句感慨后,李要就很少来找我了。

有一天,牛来给我打电话,请我去参加他的拜师宴,他终于要拜一位老名厨为师了。我很高兴地答应了,并向他表示祝贺。那段时间,我知道李要还没有找到新工作,住在牛来的宿舍里。我给他打电话,问他要不要给牛来包个红包,或者送个什么礼物?没想到李要很生气地说:“送个屁,他根本就没让我去!”

我很诧异,“你俩住一起,天天见面,他怎么能不让你去?”

“还不是因为嫌我说他不该去舔那个老头子的屁股吗?牛来太贱了,为了拜师,天天去人家里当保姆,跟孙子似的,我说你别这么下贱,他还不乐意听,骂我不上进。”

我说了几句和稀泥的话,把李要的怒火压下去。我想要不要给牛来打个电话,把这事说一说?可又一想,还是等我们仨人坐在一起喝酒时再说比较好。

到了那天,我坐公交车过去,在大饭店门口,赫然看见李要正蹲在台阶上抽烟。他看见我,冲我招手,看得出来,他在等我。我说:“你不是不来吗?”他把烟头摔在地上,用脚碾灭,“他不让我来,我偏来,非把他的拜师宴搅黄不可。”我刚要劝他两句,告诫他别那么干,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他一把搂住,拖进大厅。

大厅里很热闹,人头攒动,穿戴一新的牛来像个新郎在迎客,看见我和李要进来,脸上明显有点不自然,可他还是走过来说:“你们来啦,好,快进去吧!”我冲牛来的肩膀打了一拳,“行啊牛来,要当名厨了,以后厨师技校该找你做代言了。”他嘿嘿笑着,脸红了,“咱们仨,有一人混好了,都能跟着沾光。”李要拍拍牛来的肩膀,什么也没说,继续搂着我往里走。

宴会厅里摆了五桌,我和李要坐在摆着“其他”桌签的桌子旁。人越来越多,李要说他大部分认识,基本都是以前的同事。我开始觉得牛来有点过分了,既然那些人都请,为什么单单不请李要呢?我又想到李要刚才的话,开始担心他会真闹出事来。李要面沉似水,盯着桌子中央的白酒。

“吃完饭,陪我去趟监狱吧,看看我娘。”他说。

李要提出这样的要求,还是头一次,以往他都是一个人去,每月一次,回来后沉默一两天。我倒是挺愿意陪李要去的,如果能见到张换就更好了,等回到家里,跟母亲一说,她的两眼肯定会放出光来,“快说说,现在张换什么样子?”在老家人眼里,坐牢的人是很不一样的,神秘的监狱生活会在他们身体上打下烙印,肯定与“外面的人”截然不同。

我终于看见牛来的师傅,一位六十多岁的胖老头,穿一身蓝色的唐装,满脸是笑,不停地拱手,腕上的手串闪着黑光,应付着周围的祝贺与恭维。“就是这老家伙,成天挑我毛病,我切墩儿,他说切得不匀实,我和面,他要么说软了,要么说硬了,干了一年多,愣没让我上灶。”李要冲我发着牢骚。我不接话,尽量靠近他坐着,盘算着等他起身发难之时,就一把将他按住,或者用一根大肘子,把他的嘴堵上。

我以前听牛来讲过,厨师这行当江湖气很重,有点像那些练武术的,你师傅是谁,祖师爷是谁,属于哪门哪派,个中讲究多得很。像牛来和李要这种厨师技校毕业的,只能算是无门无派的散兵游勇,今天牛来拜了师,相当于正式加入师傅的门派,以后行走江湖,报出师傅的名号,到哪儿都能让人高看三分。看得出来,李要是不屑于这一套的。其实我打心眼里也是不屑的,可不屑又能怎样,该认还得认。

如今所有的民间仪式都在向结婚典礼那方面靠,牛来的拜师仪式也不例外,只不过掺杂了些传统江湖的味道,更有点不伦不类。主持人看样子也是个厨师,可他努力模仿婚庆司仪的主持风格,先是夸赞牛来的英俊潇洒,而后又夸师傅的德高望重。最后,牛来跪在师傅面前行拜师礼,磕头又献茶。师傅很高兴的样子,送给牛来礼物,并拿过话筒来训话,嘱咐牛来要堂堂正正地做一名好厨师。

李要侧着身,望着那边,面无表情,我鼓掌时,他的手仍揣在兜里。接下来是吃饭,喝酒,牛来挨个敬酒,很快喝多了,脸红得像随时会滴出血来。他敬到我们这桌时,走路都不稳了。我连忙站起来,一手扶住他,一手递上一个红包,里面有二百块钱。他用不听使唤的舌头说:“好兄弟,一辈子的好兄弟啊!”

跟我喝完,牛来一把按住李要的肩膀,李要看样子不想让他按,站起来。我担心李要会发作,大声辱骂牛来,说出那些与场合格格不入的话,甚至动手打牛来一拳,于是警惕地转到两人旁边,随时准备把他俩拉开。李要端着酒杯,跟牛来的酒杯碰了一下,仰脖干了。牛来也把酒干了。然后李要从兜里也掏出一个红包塞给牛来。这大大出乎我和牛来的意外,尤其是牛来,他盯着那红包,似乎胃里的酒往上撞了撞,干哕了一声,“李要,你……”

“牛来,你是我兄弟,我是怕你受欺负。”

李要拉我离开宴席,向门外走去。我们一直走到大街上,没说话,等来一辆公交车坐上去。一路上李要看着窗外,我收到牛来的短信,“你和李要都是我的好兄弟。”我把手机递给李要,他看一眼,苦笑一下。

我们的目的地是省城女子监狱,监狱离市区不算远,一个小时后就到了。李要熟练地办手续。来探视的人挺多,得排队,我们静静地等着叫号。马上要见到李要的母亲张换了,我想起十多年前小时候的那次出行,内心突然激动起来……

6

小时候,我、牛来和李要天天去荒野里牵羊,羊并不多,加到一起也只有十只。日暮来临,羊都吃饱了,卧在地上反刍,像在喃喃自语。我们仨每人骑一只羊,手持柴棒,直杀得天昏地暗,月亮升起来。

李要家出事后很长一段时间,去结伴牵羊的,只有我和牛来两个人。李要的羊,也暂时归我们管。因为少了李要,我们再也没有兴致玩骑羊打仗的游戏,匆匆牵上羊,先去李要的爷爷家,把李要的羊关进圈里。每次见李要,他要么坐在院子里,要么躺在炕上,神情呆滞,十一岁的孩子竟有些老态龙钟的感觉。后来,李要的奶奶承受不住丧子之痛的打击,喝了乐果,这算是李家的第二场变故,李要的爷爷依旧把罪责归到儿媳张换身上。

我听母亲说,当初案子正审的时候,曾有人给李要的爷爷出主意,既然李要承认是自己砍死父亲李塔的,作为家属,就一口咬定是孩子干的。因为李要还小,不必承担什么法律责任,这样张换就能无罪释放,挑起抚养李要的重担。可是李要的爷爷坚决不同意,他认为自己的儿子就是张换砍死的,李要刚十一岁,怎么可能干出那种事?是张换干的,她就该偿命,至于抚养李要,这重担他也能挑起。

据父亲说,在警察局,李要接受过多次审问,被要求仔细回忆那天晚上的所有细节。“到底是谁动的手,是怎么动的手,警察肯定要问清楚,他们得把张换和李要的说辞对上。”我父亲颇为知情地讲道,“可问题来了,张换说是她动的手,李要说是他动的手,俩人说的对不上。警察只好去找法医,法医说,从伤口的深度看,凶手应该是成年人,小孩砍不了那么深。于是,警察就不再相信李要的话,把他送了回来。”

宣判那天,村里很多人去了市法院。李塔经常对张换拳打脚踢,全村人有目共睹,张换在法庭上说出这一情况,我母亲第一个站出来作证。正因如此,张换没有被判死刑,而是判了无期,被送往省城女子监狱服刑。

当天晚上,消息就传遍全村,当然也传到了李要耳朵里。他应该是听他爷爷说的,对于这一宣判,他爷爷很不服气,当庭哭着提出上诉,回到家后,定然也对李要哭诉了一番。

我家正吃晚饭,大门一声响,只见院子里闪出一条小黑影,跑得极快,转瞬跨进我家堂屋。来人正是李要,他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他想说点什么,可是因为久日不语,一时又发不出声,嘴动了半天才道:“太,太,太好了,我娘不用死了!”

我们全家人都笑了,母亲招呼李要入座,一起吃饭。李要和牛来没少在我家吃饭,这次他也没有客气,大方地落座,可刚拿起筷子,又咧嘴哭了,“爹是我砍的,他们怎么就不信呢?我娘其实不该去坐牢。”

“你娘说是她干的,你在一边看着,被吓傻了。”

“是我,是我……”

“警察都查清楚了,不是你,别哭了,快吃饭吧。”

从那天起,从前的李要又回来了,我们照旧一起去牵羊。有天来了兴致,牛来提议玩骑羊打仗的游戏,起先李要并不愿意玩,看我和牛来玩得高兴,他也终于按捺不住,骑上老羊,挥舞着柴棒加入战团。

出事之后,李要在学校里的朋友,只剩下我和牛来两个。他家的事流传甚广,而他一直坚持李塔是他砍死的,尽管人们都不信,却难免对他心生芥蒂,那些玩得来的,也在父母的授命下对他敬而远之。但也有胆大的,偏要挑衅,故意找李要的茬,打上一架,如果能将李要打败,就可以在校园里横着走了。小学五年级那年,李要可谓身经百战,他渐渐成长为打架的好手,在同龄人中几乎找不到对手,偶然遇到身高马大的,眼看要败下阵来,我和牛来便施以援手,助他两臂之力,于是也转败为胜了。

我们迎来暑假,暂时从打打杀杀的日子里解脱出来,经历过那么多阵仗,我们都觉得自己长大了。有天李要说:“要不咱们去省城玩一圈吧?”

“去省城玩什么?”

“不玩什么,去看我娘。”

“好,那咱们怎么去?”

赤脚医生曾去过省城,知道怎么去,所以牛来也略知一二。我们应该先乘坐汽车到达市里,再从市里坐上火车,就能到省城了。

这件事断然不能让李要的爷爷知道,李要曾多次提出去省城女子监狱看望母亲的要求,都被那老头子冷酷地拒绝了。当然,我和牛来的父母,也是不能知晓此事的,保密很重要。我们需要每人从家里偷一百块钱。这不难,因为之前我们经常偷钱,但偷的都是小钱,一毛两毛,去买零嘴吃,第一次偷大钱,偷得胆战心惊。

清晨,我们三个人迎着朝阳出发,一口气跑到大马路上,等来一辆去市里的班车。售票员是个中年妇女,看我们仨上来,先问有没有大人跟着,我们说我们就是大人,要去省城办事。

“哈,仨小屁孩,还去省城办事。你们有钱买票吗?”

我们每人掏出一张五十元的钞票,售票员赶紧接过钱去,再分别找给我们,“这年头,小孩都比大人强。”她这话,明显是是说给那几个讨价还价的大人听的。

很顺利,我们到了市里。汽车站与火车站挨着,我们跑过去,钻进售票大厅,买到三张去省城的火车票。这回售票员连问都没问。开车时间是12点半,还有一个小时。我们的肚子饿了,看见火车站广场边上有卖包子的,便每人买了俩包子,包子很好吃。

我们进站,挤在人群中检票,终于上了火车,都是第一次坐火车,万分新鲜,互相说着一路的见闻。火车开动,越开越快,把城里的楼房撇在后面,前面涌来大片田野,很多像我父母那样的人在地里干活。我突然想到他们,心里有些不安,再看牛来,也开始沉默起来,似乎和我想的一样。只有李要保持着兴奋,“早知道这么容易,我去年就出发了。”

火车开到省城,我们随人流走出火车站,迎面是辽阔的广场,中央树立着革命英雄的雕像。我们走到雕像下面,那些英雄有的手握钢枪,有的举着手榴弹,有的挥着大砍刀,在厮杀,在呐喊,栩栩如生,让人肃然起敬。

突然,我们发现被一群穿着西服的人包围了,他们都揣着兜,冲我们笑。“小孩,你们从哪儿来的?”一个留着中分头的为首的家伙问。

“从家来的。”李要回答。

“听口音,你们是从村里来的吧?胆儿挺肥啊,带了多少钱?”

我们仨同时被人从背后抱住,动弹不得,有人过来掏我们的兜,我们各自的几十块钱,都被掏了出来。他们拿到钱,就把我们放了。口哨响起,他们簇拥着向广场外走去。面对他们,我感到自己那些打架的经验完全不顶用,腿都吓软了。牛来的裤子湿了,他蹲下来,抱住头,像在哭。李要站在英雄雕像的阴影中,脸涨得通红,突然发出一声呐喊,冲那帮人扑过去。

“吔嗬,这小子竟然不怕死。”中分头抬起一脚,把李要踢出两米远。李要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又站起来,再次扑过去,这次他机智地躲开中分头的腿,保住对方的胳膊一口咬住。中分头发出非人的惨叫声,扇李要的脑袋,可无济于事,李要不撒嘴。旁边的人过来帮忙,想把李要拽开,却怎么也拽不开。“别拽了,再拽就把我的肉拽掉了!打他!”于是他们开始对李要拳打脚踢。这时,我的身体像着了火,咆哮着冲过去,抱住一条胳膊,也闷头咬上去。牛来哭着冲上来,也咬住一条胳膊。

没用半分钟,看热闹的人就把我们团团包围了。又过了一分钟,我听见有人喊,“警察来了!”没被咬住的人停下手,赶紧突围跑了。警察挤进人群,让我们松口。我张开嘴,口中有股血腥味,泪眼朦胧中,看见李要和牛来满嘴是血。

7

我师专毕业后,想去镇中学当个老师,就像当年的崔峰,可家里没有门路去不成,只能回省城打工。临行前两天,李要和牛来的饭店开张,地点在镇中学旁边,靠近省道,整日车水马龙,有一种生意兴隆的感觉。我过去帮忙,充当跑堂的。饭店很小,只有十二张桌子。中午,我放过几挂鞭炮,硝烟还未散尽,几辆摩托车就呼啸而至,车上端坐着几位长发飘飘的年轻人,其中一位怀抱一幅《八骏图》,木框镶着玻璃。他们翻身下车,大喊,“要哥,要哥!”李要从里面迎出来,“兄弟们都来啦!”为首的是一个胖子,他把《八骏图》交给李要,嘴里说着发财的话。

“要哥今天当了老板,兄弟们能不来祝贺吗?恭喜发财,恭喜发财!”

“我不是老板,只是个厨子,我兄弟牛来才是老板。”

“我们不管,我们只认要哥!”

“好好,进来喝酒!”

这个小饭店的投资人,是牛来的父亲。此刻,这位赤脚医生正用拿惯针管的手拨打算盘,计算投入的数目。我刚放完鞭炮,感觉身上落了一层灰,想进后厨洗把脸,突然听见赤脚医生喊,“李要,这些人来干什么?”

“人家是来祝贺的,喝个酒。”

李要把《八骏图》放在柜台上,又去招呼那帮人。赤脚医生转身进了后厨,冲他儿子,也就是饭店的老板牛来,发起牢骚:

“第一天开张,李要就弄来一帮流氓,你看谁还敢进来吃饭?”

经过四年的厨师生涯,牛来已经把自己吃成了胖子,彻底背叛了当年那个瘦小的少年形象。为了今天开业,他特意穿一身洁白无瑕的厨师服,头戴高耸入云的厨师帽。早上的时候,赤脚医生曾教训他,不该穿厨师衣服,应该穿西服,因为他是老板。可相对老板,牛来更喜欢做厨师。而那本应是厨师角色的李要,却是一身黑西服,白衬衣,打着红领带。赤脚医生看着直摇头,无奈地问我,“你看他俩,到底谁是老板,谁是打工的?”

“叔,你才是老板,他俩都是打工的。”

“呵呵,还是你这念过大学的会说话。”

牛来在厨房里炒菜,我一盘接一盘地端到李要的桌子上。他们占了店内唯一的一张圆桌,李要坐在主位,俨然老大的模样,几次拉住我的胳膊,让我也坐下。虽然我本人也爱喝酒,可并不习惯与这些长头发的年轻人喝,只好谎称厨房有事不方便。李要摇摇头,并没有展露出不悦的样子,他向周围人介绍,“这是杨当,我从小玩到大的兄弟。”长发青年们纷纷打招呼,“当哥好,当哥好。”

我回到厨房,看见牛来正抽烟,脸上泛着一层油光。我拿起炒勺,学着牛来的样子颠了几下。不得不承认,牛来是厨房里的一把好手,有一招翻勺的绝技,看过的人都叹为观止。

“杨当,你说,我到底该不该回来?”

“既然都回来了,就别再瞎想了。”

“当初我跟师傅学艺,工资大部分都给了师傅,这是规矩。李要却看不下去,去找我师傅要钱,师傅一生气,命令我跟李要绝交……”

“这事我知道,你都说了多少遍了。”

“你别打断,我还要再说一遍。师傅的话就是命令,说什么就是什么,一般我都会听的,可那一次我没听,还顶了几句嘴。师傅大怒,罚我在厨房里跪着。我跪了半天,腿都要跪废了。李要知道后,找到我师傅,一酒瓶子砸在自己脑袋上,说是赔礼道歉。你说,有他这样赔礼道歉的吗?我师傅吓傻了,立马把我逐出师门。师傅不认我,饭店也把我辞了。”

“你怨李要?”

“那倒没有,我只是觉得可惜,要没这当子事,我以后就是省城名厨了,你说我开这么个破饭店,能干出什么名堂来?”

“能干出名堂的,你厨艺那么好,李要也很能干。”

“瞎干吧。你明天走,我就不送了,去相个亲,家里介绍的。”

“行啊,长什么样,有照片吗?”

“长得还行,要是相成了,领她去省城看你。”

次日,我拎着行李来到省城,在城中村找房子住下来。过了一个月,终于在一家图书公司找到工作。这是一家制作儿童图书的公司,我是文字编辑,本来还有个老编辑带着,没过几周老编辑辞职,我就成了唯一的编辑,公司里其他员工大多是插画师,给我编辑好的文字配上图片。

每天下班后,我回到出租屋里,在孤独和寂寞包围中,便忍不住拿起手机,给牛来或李要打个电话。每次我都要考虑几分钟,是先打给牛来呢,还是先打给李要呢?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他俩好像有了隔膜。可又一想,如今我与他俩的关系,还像以前那么好吗?这问题我想不清楚,反正除了他俩,我在省城再没有新朋友。

在电话里,牛来告诉我,他人生中的第一次相亲非常成功,女孩同意,他看女孩长得不错,当然也同意,下一步就该谈婚论嫁了。而李要呢,也相过几次亲,可都没成。他本人并不放在心上,一有时间就跑到镇中学的操场上玩单杠。据牛来讲,李要玩单杠时场面很大,带着一帮长头发小兄弟。大家轮流抓住单杠,拉几个引体向上。李要是最厉害的,经过刻苦练习,他的身体终于能在单杠上像风车那样转起来。为此,他曾专门打来电话,“杨当,你还记得当年崔峰练的大回环吗?我也练成了!”

李要还告诉我,当年的精壮小伙崔峰结婚几年后养出了大肚子,不但玩不了大回环,连爬大绳也玩不动了。

“那他还打学生吗?”我问。

“这个好像没放下。看那些学生,一个个不学好的样子,连我都想打!”

这些年,无论我去哪里,总带着那个日记本,并不经常翻阅,把它放在行李箱里,压在那些破衣服下面。要不是我新交的女朋友来我的住处,非要给我收拾收拾,把它翻出来,问我这是什么,我都要把它给忘了。

她叫于冰,是图书公司的插画师,头发很长,披散着,遮住左脸颊上那块青田痣。如果脸上没有这块瑕疵,她也不会看上我这个驼背小子。

我们趴在床上,一起翻看那本日记,她看得哈哈大笑,“你们那时候太好玩了,想出这么多弄死老师的方法。”她很喜欢这本日记,决定给它配图。她找来一个大本子,在上面画起来。每一种方法都让她用图画的方式表现出来,起先看得我惊心动魄,后来竟热泪盈眶。她盯着我说:“你是什么人啊,看这个都能感动,我是当搞笑漫画画的。”她画了整整一本,但注定是一本不能出版的漫画,而我是它唯一的读者。

8

在我高中毕业的那个夏天,李要带我和牛来去找崔峰老师算账。我的腿被父亲打伤,行动不便,李要骑车驮着我。一路上,他一直宽慰我,“你放心,打崔峰一个人,有我和牛来就行了,没准牛来根本不用上,我一个人就能对付他。”

因为相对于四年前,我们的身体已经基本完成发育,都有了大人的块头,只是还不够壮,单薄一些。崔峰老师个子并不高,胜在身形粗壮,有把子力气。我们已经不怕他了,他算个屁啊,根本不用日记本里那些方法,直接用拳脚就能把他打残。

“崔峰,崔峰,你回家喝西北风去吧!”牛来一边飞快地骑车,一边念叨。以往崔峰在打人前,总会说点精彩的话,比如,“牛来,牛来,牛奶,你回家喝牛奶去吧!”比如,“李要,李要,你什么都要不成!”再比如,“杨当,杨当,你个烂裤裆!”毫无疑问,他骂我的话是最没水平的,但却是最狠毒的,从此让我摊上“烂裤裆”的外号。

崔峰家在五里外的村子里,我们赶到时正是下午四点,午睡过后下地干活的人零零星星地走在街上。我们打听崔峰的住处,有人指给我们,是一处普通的平房。门没锁,院子里传来欢乐的笑声。我们把车子靠墙放好,没敲门,推门径直而入。

崔峰弯着腰,伸着双臂,协助一个孩子学走路。我们的脚步声让他回过头来,与此同时,他把孩子抱起来。“老师。”没想到牛来先发出胆怯的声音。“你们谁啊?”崔峰问。他早就把我们忘了。

“我们是你的学生,我叫牛来,他俩一个叫杨当,一个叫李要。”

“牛来,杨当,李要。李要,李要,哈哈,我认识你小子,当年你是唯一一个敢还手的学生。哈哈。”

没想到崔峰热情地迎过来,要不是抱着孩子,恐怕就要和我们一一握手了。李要愤怒地看了牛来一眼,他应该和我一样,也对牛来的表现极为不满,我们是来报仇雪恨的,不是走亲戚,你对他客气什么?

还没等李要发作,我们就被崔峰让到阴凉处的一张小方桌前坐下。他注意到我的瘸腿,问:“你的腿怎么了?”

“让我爹打的,因为高考没考好。”

“哦,你把裤子撸起来,让我看看。”

我竟然很听他的话,顺从地撸起裤管。崔峰俯下身子,查看我的伤势。我低头,看见他的头顶。他的头发比往年明显少了,已经有了秃顶的态势。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只要我举起拳头,向他的后脑勺砸下去,就能把他打得趴下,然后李要骑到他身上,像骑一条狗一样,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但是我没有下手,因为崔峰怀里还有个孩子,他若被我打得趴下,就会把孩子压住。我迟疑间,崔峰改变了姿势,直起身子冲屋里喊,“嗨,把药箱拿出来。”

李要对我使眼色,应该是在征求我的意见,要不要马上动手,等她老婆从屋里出来,那就三个打两个了,难度加大。我先看眼崔峰怀里的孩子,再回了李要一个眼色。有个孩子,怎么打?他懂我的意思,轻叹一口气。

我们仨都不说话,气氛略显尴尬。崔峰一边逗着孩子,一边说:“当初教你们时,我还没对象,现在孩子都要会走路了,时间过得真快啊。你们都在干嘛,还上学吗?”

“我和李要想去学厨师,杨当可能会去上师专。”说话的还是牛来。

“学厨师好啊,工作稳定,工资高。上师专也好啊,将来当老师,但要做好受穷的准备,你看老师家,够穷的吧?”

我们打量崔峰家,从所坐的角度只能看到院子和房子的外貌,看不到屋里,但从院子和房子的朴素程度来推断,屋里应该也是乏善可陈。由于主人是位老师,而非农民,院子里没有农具、柴禾、化肥等乱七八糟的东西,收拾得干净整洁,墙根下种着几株花草,是月季和黄菊,绽放出一种闲情逸致。再细看如今的崔峰,眼角眉梢的杀气荡然无存,一边逗弄着怀里的宝宝,一边对我们报以微笑,就像一位归隐田园的大哥,早已忘却当年的血雨腥风。

崔峰的女人拎着药箱,放在小桌上。一看就是不错的女人,生得大方而和善,配崔峰绰绰有余。崔峰指着李要对女人说:“就是这小子,当年一脑袋把我顶出去老远。”

“原来是你呀!说起来,我们还得感谢你呢,要不是你顶了你崔老师一脑袋,伤了他的腰,他也不会去卫生院,我在卫生院上班,也就不能认识他了。”女人说。

女人给我的伤处涂上紫药水。我觉得很疼,崔峰说:“疼,是吧?”我点头。他说:“你忍着点,考不好没关系,只要你努力过,就不后悔。”

“崔老师,我从来没有努力过。”我说。

“以后努力也行啊。”崔峰拍拍我的肩膀。

女人为我的腿缠上一圈纱布,然后收拾起药箱回到屋里,又端出一盘西瓜放到小桌上,放下西瓜把孩子抱走了。崔峰招呼我们吃西瓜。牛来很没出息地拿起一块,张嘴就吃。我和李要的手没有动。崔峰说:“你俩怎么不吃?嫌老师的西瓜不甜?”他递给我一块,我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接。李要向我使眼色,意思是别接,孩子抱走了,咱们可以动手了。

我最终还是接过崔峰的西瓜,仿佛又听见李要一声叹息。崔峰又把西瓜递给李要。“我不吃。”李要终于说出一句话来。崔峰把西瓜放下,看着李要说:“你其实是个好学生。”

“我不是好学生,我是坏学生。”李要纠正崔峰的说法。

“嘿嘿,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好老师。”崔峰发出自嘲的笑声。

李要点头,表示赞同崔峰的说法。他猛地站起来,我以为他要动手了,没想到他礼貌地说:“崔老师,我们走了。”崔峰也站起来,突然紧紧抱住了他。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人如此大张旗鼓地拥抱,惊诧莫名之外,还有些不好意思。

“后来我才听说你家的事。唉,你命苦啊,老师跟你同命相连,我爹从小就打我,我打你们,也是受他影响……”崔峰说着说着,竟然哽咽了。

回去的路上,我们一言不发,骑到一处玉米地前,李要突然翻身下车,要不是我两腿及时支住地,车子就倒了。李要冲玉米地大喊着,“操!操!操!”牛来也过去大喊。我心里也憋闷得厉害,也大喊起来。我们喊了一会儿,又对着空气拳打脚踢起来,好像在与一个看不见的高手搏斗。

“这世上除了我娘,只有崔峰把我抱得那么紧。”李要挥着拳头,流下眼泪。

9

那年我和李要从省女子监狱出来,他对我说:“这件事,你不要告诉牛来。”我点头答应,作为守信用的朋友,我真的一直没对牛来说。李要与牛来在省城上技校、工作那几年,他们多次结伴去看张换,但每次都是李要一个人去探视大厅,牛来在外面等。那次,我也没想到李要会让我随他一起进入探视大厅,他说这是母亲的意思——张换想见见儿子的好朋友。监狱的工作人员本不同意我进去,说只有直系亲属才可探监,李要说了一堆好话,人家才终于同意让我进去。

探视大厅被巨大的玻璃窗一分为二,张换在玻璃的另一侧出现了,她并没有如我想象中那样戴着手铐,两手空空地垂着,一身蓝色的囚服。几年没见,她苍老了许多,头发灰白,皱纹很深。她看见我笑了,嘴在动,看口型,像在喊我的名字。李要拿起听筒,递给我,我犹豫了一下接过听筒。

“小当啊,你回去告诉村里人,李塔确实是我砍死的,不是李要。”

“哦,”我不知如何回答。

“你告诉我,李要真的没被人欺负吗?”

“没人欺负他,真没有。”

“还有,你知道李塔为什么老打我吗?”

我摇头。

“有一天,我正做饭,李塔他老子进来,抱住我就摸,我打了他一巴掌。后来我把这事告诉李塔,他却不去找他老子算账,反而拿我出气。这事我上月不小心给李要说了,他非要找他爷爷算账,你替我劝劝他,让他算了,他爷爷把他养这么大,也不容易。”

我点头。

李要接过我的听筒,结束了我与张换的对话,我退到李要背后,看着这对被一块玻璃隔开的母子。

“我今天拜师了,拜师宴摆了好几桌。师傅是名厨,跟他学几年,我也是名厨了。”

“好,你跟师傅好好学。”

“肯定好好学,师傅说我天分很高,是做厨师的料。”

“那就好,那就好。”

“等你出来了,我做菜给你吃,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好,好。对了,你上次说找了个女朋友,大学生,叫吴莹,谈得怎么样了?”

“挺好的,她很懂事。”

“人家不嫌弃你是个厨师吧?”

“不嫌弃。她说厨师没什么不好,收入高,还顾家。”

“对,以后你得顾家。”

探视的时间转眼过去,我的眼睛有点模糊,胸口像被人打了一拳。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母亲烧日记本的时候。不过这次感觉更难受。我背过身,擦擦眼睛,想着如何写今天的日记。

在回去的公交车上,李要说:“小时候,咱们来省城,到火车站就让别人抢了钱,警察让家里人来接咱们。回去的车上,你对我说,李要,等长大了,咱们再来。牛来也这么说。”

“对,我还记得,当时我刚说完,后脑勺就挨了我爹一巴掌。他大概没听清,我说的是等长大了,到那时,他就管不了我了。”

“今天你说到做到了。”

听李要这么说,我深感惭愧。这次陪他过来看母亲,我算是被动来的,他要是不提,我肯定不会主动提起这件事。还有他说的火车上的情景,我有点记不清了,那个后脑勺挨了一巴掌的情节,是我临时编的。我只记得李要的爷爷在见到李要后,使出全身的力气,打了他一个耳光。老人的手尽是骨头,在李要脸上留下清晰的手印。等我们上了火车,他的脸还红着。爷爷是绝对不允许孙子去看母亲的,李要此次擅自行动,算是犯了他的大忌。因为老人是第一个出手的,而且力度那么大,我父亲和赤脚医生就没动手,大概是理智地考虑到,打轻了的话,被老人瞧不起,打重了的话,又怕我们的小脸承受不住。更何况,我们刚刚经历过一场斗殴,浑身是伤,没必要再雪上加霜了。

下公交车后,我和李要去我的学校,他不愿马上回饭店的宿舍。想必这时酩酊大醉的牛来正在睡觉,李要说不想见他。走在校园的林荫路上,李要问:“我娘给你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那到底说什么了?”

“让我看着你,别让你学坏了。”

“我估计也就是说这些。”

这时,对面走来我的同学吴莹,她并不是一个人,身边有她的男朋友,那个播音班的男孩。我笑着说:“李要,看,你女朋友来了。”李要站住,盯着那俩人慢慢走近。吴莹看见我们,想打声招呼,可她看了播音班男孩一眼,没开口。李要说:“吴莹,你不认识我了?”吴莹站住,“你是谁啊?”

“我追过你,说我喜欢你,你这么快就忘了?”

“追我的人多了,别人都记住了,就没记住你。”

播音班男孩再也按捺不住,过来挡住李要,“你哪个系的?”

“我哪个系的也不是,我是一个厨师。”

“你一个破做饭的来学校里耍什么流氓?”

“你再说一遍。”

“你来学校耍什么流氓!”

“你别省略,说全喽。”

“你一个破做饭的来学校耍什么流氓!”

李要上前一步,踹出一脚。我早就料到他会跟播音班这男孩打一架,便立马抱住他,缩短了他脚的行程,没踹到播音班男孩身上。“好了,好了,”我把李要拖走,一直拖进食堂,买了两瓶啤酒让他喝。

“我不是看不惯他能搞上吴莹,而是他说话太损人,我一个技校毕业的专业厨师,虽然现在没有工作,但也不能说破做饭的吧?”

“李要,我知道你今天心情不好,但你别在学校闹事。”

“杨当,今天让你见笑了。”

“没事,换了我也生气。”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在监狱里。这些年,牛来混得比我好,我总把他的事当成我的事,说给我娘听。”

“这个我理解。”

“对,我觉得你能理解,你是作家嘛。”

“你在骂我吧?什么作家?”

“我想过,跟她说我上了大学,将来要当作家。可后来一想,难度太大,还是把牛来说成我比较现实。”

“虚构能力这么强,你才是作家。”

10

我和于冰只好了半年。她离开我的原因很简单,在一次争吵中,我没忍住扇了她一个耳光,打在她长有青田痣的左脸上。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右手脱离身体,背叛了主人,变成一匹暴躁的野兽。于冰的反应合乎我的想象,先是捂着左脸木然地站了半天,然后大叫着冲我扑过来,“你竟然打我,还打我的脸,而且打我的左脸!”我很后悔,恨不得将右手剁下来,送给她谢罪。于冰在我的脸上留下两道抓痕,然后收拾东西搬走了。第二天她没去上班,据说已经打电话辞职,整个人从我生活里消失了,只留给我一册画满漫画的本子。

牛来带着老婆来到省城时,我脸上的抓痕还没消失。他们刚领过结婚证,来省城玩两天,计划先去商场转转,再去动物园里看看老虎和狮子。这是小夫妻俩的购物与旅游之旅。牛来看见我后,没注意到我脸上的伤,先问于冰怎么没有出现,我只好把分手的事情告诉他。

“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牛来用责怪的语气说。

“分手而已,又不是离婚,不是什么大事。”我假装轻松,满不在乎。

“那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牛来的老婆问。她叫赵慧,就是牛来第一次相亲的对象。这也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在多次通话中,牛来已向我描述过她的样子,高个,长发,眼睛很大,鼻子高挺,嘴边有俩酒窝。见到真人后,感觉牛来说得夸张了,她并没有那么精彩,只是和相貌平庸的丈夫站在一起,才显得风姿绰约。

“这是于冰留下的痕迹。”我捂着脸说。事情过去好几天了,可我还是忘不了她,她就像一根钉子,钉在我胸口。在她之前,我体会过的最大的痛苦是母亲把我的日记本付之一炬,如今看来,那堆火不算什么。

他们继续追问我和于冰分手的原因,我不好意思说是因为我打了她,敷衍几句,最后归结到性格的问题。我把于冰留下的画册拿给他们看,赵慧看不明白,皱着眉头说:“她有点变态吧?”牛来是能看明白的,越看越兴奋,“她画得太好了!”我点头,心里又是一阵疼痛。不得不承认,她有成为画家的潜质。我知道自己也有成为作家的潜质,但和于冰比起来,就显得愚笨多了,她是那么灵透、聪慧,脑中充满绮丽的幻想。她消失之后,我才开始搜集那些赞美她的词汇。她左脸的青田痣让她自卑,自卑又转化为敏感,而敏感正是画家不可或缺的能力。

赵慧爱说话,讲起她和牛来相亲的过程。按照流程,他们首先要看看对方的外貌,有个第一印象。他们在同一时间去同一家超市买东西,互相打量了几眼。

赵慧毫不隐瞒地说,她看到牛来的第一眼是失望的。通常男女双方第一次见面不必讲话,如果满意对方的长相,回去告诉媒人,表示有继续发展的想法,再由媒人安排下一次见面。赵慧坦言,当时她的想法是对媒人说不同意。

没想到她走出超市后,被一个长得又黑又壮的男人拦住了。她吓了一跳,问对方想干什么?黑男人说,请你吃个饭。她以为自己遇到了流氓,望向超市门口,希望求助于正站在台阶上的牛来。只见牛来慢吞吞地走过来,像窒息一样,憋得脸红脖子粗,欲言又止。

黑男人说:“走吧,去饭店。”说完,跨上摩托车,扭头示意她坐上来。她又看向牛来,毕竟相对于黑男人来讲,她对牛来的了解还算多一点,起码能判定,牛来不是流氓。黑男人太像一个霸道的流氓了,她打算扭头跑掉,可又担心把流氓得罪了,对自己更为不利。她希望牛来能挺身而出,一拳把流氓打翻在地,可牛来却事不关己地也跨上摩托车,冲她点点头,加油门飞驰而去。黑男人不耐烦地说:“放心吧,我不是坏人,就吃一顿饭,吃完送你走。”她把心一横,坐上摩托车的后座。黑男人飞车如风,眼看要追上牛来。她越过黑男人的肩膀,看着牛来的背影,想喊他一声,却不好意思开口。黑男人按喇叭,牛来回头笑了一下,她不知道牛来笑什么。

两辆摩托车停在一个小饭馆门前,她看见招牌上写着“伙伴饭馆”四个字。牛来又冲她笑一下,就跑到饭馆里去了。黑男人领她走进饭馆,找张桌子坐下。黑男人说这是他和牛来开的饭馆,虽然有点小,但很快会做大做强的。

她不想跟黑男人说话,默默走到后厨门口,只见牛来手拿菜刀对付一条鱼。身在厨房的牛来精神焕发,虽然胖了些,但身手敏捷,将一把菜刀耍得像生出翅膀,让她都看得眼花缭乱。

黑男人走过来挡在赵慧面前,叫她回到座位上去。赵慧有点怕这个黑男人,只好回去,坐下来,盯着墙上的《八骏图》。不一会儿,她听见后厨传来牛来的声音,“李要,端菜!”她这才知道,黑男人叫李要。李要走进后厨,转眼端着一盘鱼出来,放到她面前。李要告诉她,这道菜叫“爱的甜蜜”。她也是村里长大的孩子,从没见过这样的菜,连听也没听过,甚至让她有点脸红。黑男人说,其实就是一盘溜鱼片,你尝尝。赵慧尝一口,又香又甜。

黑男人问她,要不要喝酒?她摇头,自己是来相亲的,如果喝起酒来,就不像话了。你不喝我喝,黑男人说话间从柜台后面摸出一瓶老白干和一包花生米,在靠近她的一张桌子前坐下。他一边喝酒,一边说话,“牛来是我的兄弟,他是个老实人,不爱喝酒,偶尔抽烟,花钱很省,挣钱挺多。方圆几十里,你找不到再比他更好的厨师了。厨师是高薪职业,电视里天天说,你肯定也知道。”

她点着头,正听他吹捧牛来,牛来突然又在喊,“李要,端菜!”

黑男人转身进入后厨,出来时端着一盘菜,笑呵呵地说,这道菜叫“比翼双飞”。又是一个让人脸红的菜名,她看那盘子里,摆着几个油汪汪的鸡翅膀。黑男人让赵慧吃,赵慧夹起一个鸡翅,咬一口很不错。

牛来从后厨出来,又端出一小锅汤,放到桌上小声说,这是“莲子百合汤”。赵慧也并不傻,知道那汤代表什么意思。她看一眼桌上的菜和汤,又看一眼牛来,他的脸很红,像刚喝了酒。

回去后,她告诉家人,这个见面的家伙可以。于是很快又有了第二次见面,按照流程这次叫“谈话”,地点是媒人家里。那天她早早地到了,等了一会儿,听见院子里摩托马达声响。来了两个人,牛来和李要。她和牛来去里屋谈话,李要坐在堂屋等。牛来话不多,显得有点紧张。她问他做菜的事,他的话一下子多起来,川鲁粤淮扬,几大菜系说了一通。她听得一头雾水,可感觉很有意思。

赵慧对我说上面那些话时,牛来正在厨房里忙活着。她一边说,一边在我的房间里转。我有很多书,引起她的注意,她拿起一本翻看。“杨当,我觉得你跟他俩不一样。”她认真地说。

“没什么不一样的。”

“你就是不一样。我听牛来说过,你是作家。”

“我不是作家,根本没写过像样的东西,只不过喜欢看书罢了。”

“杨当,实话告诉你,我跟牛来领证后才发现,我并不喜欢他那样的。”

“牛来是哪样的?”

“他太肉了。”

11

几年之后,我好像真的成了一个作家,脑子里的故事那么多,随便找几个敲进电脑里,有的发表在杂志上。遗憾的是,我始终觉得那些被烧掉的日记,才是我此生写下的最好的文字。年龄越大,我变得越虚伪,而真正的文学需要的是单纯,是一腔热血。有人认为,我始终是个不成熟的作家,因为我的故事中少不了暴力的渲染。而我觉得,那成熟起来的部分,恰恰是最垃圾的。写作没有改变我的生活,我仍是个小图书编辑,因为长时间伏案工作,我的背更驼了,头发日益稀少,有了秃顶迹象。

身在老家的牛来和李要过得很好,经过打拼,小饭馆已变成镇上最大的饭店。我并不喜欢“打拼”这个词,可对于他俩的这些年,用“打拼”来概括又最为贴切。他俩作为合作伙伴,李要负责“打”,先是征服了镇上所有流氓,让那些人尽量安分守己,不但维持自己生意的安定,也惠及整座小镇。牛来负责“拼”,他炒菜的手艺精湛,有口皆碑,身为老板却不离厨房,带着几个徒弟,做大菜时仍不辞辛苦地亲自掌勺。

赵慧给牛来生了个女儿,赤脚医生有点不高兴,收集到几个偏方,熬好药让牛来和赵慧喝,企图下一胎生个儿子。赵慧却不想再生了,她开了家幼儿园,每天看着一大堆孩子,因此丧失了对孩子的热情,哪怕是自己的孩子。牛来和我通话时,总会谈到这方面的苦恼。为逃避生二胎,赵慧几乎终止了他们的夫妻生活。我劝牛来放弃生男孩的想法,他不听,认为在生孩子的问题上,我这个单身汉根本没有发表意见的权力。

李要还没有结婚。听他讲,女人他是不缺的,甚至有种应接不暇的烦恼。他身边的女人都是被他打跑的。这方面好像我俩有共同话题,交流后才发现,情况并不相同,甚至可以说大相径庭。我打于冰,是出于愤怒,怒火冲天后丧失了理智。而李要说,他打女人,则是因为爱,他越爱一个女人越有打她的冲动。对于他这种说法,我并不理解,建议他来省城找心理医生看看。李要认为我胡扯,省城他依旧常来,只去监狱看望母亲,从未打算去看什么心理医生。

李要的爷爷是在牛来结婚那年死去的,死之前他以孤寡老人的身份独自生活了七年。受张换之托,我曾找到一个机会,单独与李要说起他爷爷。我想说的是,他爷爷虽然有错,但不能把所有的错都算到他头上,如果你要回家找他的麻烦,甚至把他暴打一顿,就不对了。首先,他是你的爷爷,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其次,他把你养这么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些话还没说出口,李要就说起来。

这么多年,他一直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动不动打母亲,但他隐约能感觉到,这里面有隐情。每次去探监,他总会有意无意地询问一下,母亲起先一再求他不要问,后来实在扛不住,只好说出实情。知晓一切后,李要火速跑回家,问爷爷是不是真的?当时他爷爷正在喝酒,李要做厨师的工资有一半是寄给他的,所以他的日子过得挺滋润,一天两顿酒。听完孙子的质问,他挥手说,你别听那个女人胡说。见爷爷不承认,李要并不着急,坐下来跟他一块喝。爷爷老了,在喝酒方面早已不是他的对手,很快被他灌醉,开始说一些不三不四的话。爷爷说:“你说那事能怨我吗?你娘没事就挺着胸撅着屁股在我眼前晃,她在故意勾引我啊!”听完这话,李要把酒杯摔在地上。

李要对我说:“当时真想扇他,就像崔峰扇我那样,可他毕竟是我爷爷,又养我那么多年。”

我点头,对李要的理智表示赞赏。

那天李要带着一身酒味走出家门,再没回去过。过年时,他仍住在城里。后来与牛来在镇上开饭馆,晚上住在饭馆里。饭馆做大后,他租了一座二层小楼,自己住二楼,一楼空着,众兄弟可喝酒打牌。由于没了他的供养,他爷爷的生活大不如前,终于有一天,他拄着拐杖出现在李要的小楼前。李要把自己关在二楼不见,爷爷非常生气,挥舞着拐杖打把一楼窗户的玻璃全部打碎。要不是兄弟们拦着,老头子定能杀上二楼。面对孙子的冷漠,爷爷老泪纵横,走进派出所报案,要求警察出面。警察找到李要,给他讲赡养老人的道理。爷爷只有李塔一个儿子,如今李塔已死,赡养爷爷的义务自然落在李要的肩头。李要倒是同意警察的说法,答应每月给爷爷五百块钱的赡养费,每月由小兄弟送过去。

爷俩再见面时,已是阴阳两隔。那是个冬天,李要的爷爷得了感冒,赤脚医生每日上门输液,连输两天后病情好转,他便去村里的小卖部买了一瓶老白干。还有一天的液要输,赤脚医生按时登门,发现老头子已经死在炕上,炕桌上有白酒和五香花生米。对于他的死,赤脚医生深感愤怒,“他娘的我一再说输头孢不能喝酒,不能喝酒,老家伙偏不听……”

李要得到消息,终于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中,他买来一副棺材把爷爷装进去,然后拉到坟地埋掉了。一切从简,连葬礼也没有。

12

我本以为,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了,每天照镜子,镜中俨然一副中年人的模样。秃顶让人显老,索性剃成光头。我的头很大,剃光后走在街上,很是招摇,像个恶人。省城浩大,我总察觉到自己的渺小,寂寞形影不离,难免心烦意乱,好在我觉得这些还能忍受。

那天晚上,牛来的电话打来时,我正独自喝酒。他先是像平常那样问:“干嘛呢?”我说:“喝酒呢。”他又问:“跟谁喝?”我说:“跟自己。”

他在电话那头一阵沉默,我也想不起来接下去该说什么。我俩太过熟悉,就算冷场,也不觉得尴尬。可我隐约觉得,今天有点不同,牛来似乎正准备说出让我大吃一惊的话,他开口后果然如此。

“杨当,我这边出事了。”

“什么事?”

“李要跟赵慧搞上了。”

“什么?这怎么可能?”

“大概是几个月前吧,有天下班,我回到家里,发现赵慧的脖子上有一个吻痕。我俩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夫妻生活了,那绝对不是我嘬出来的。我假装没看见,半夜里拿了赵慧的手机。解锁密码我知道,是孩子的生日。在她的手机里,我发现她跟一个叫小二黑的男人正聊得火热。我看小二黑的号码,脑袋嗡地一声,竟然是李要。”

“哦,这件事,你找他们对质了吗?”

“还没有。李要太让我寒心了,满街都是别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妇,他为什么偏偏要搞赵慧?”

“你打算怎么办?”

“眼下,我只有一条路可走,跟赵慧离婚,再与李要绝交。”

我沉默了一阵,表示支持牛来的决定。他大概还想听我声讨那对狗男女几句,但我什么也没说。我的冷淡让牛来叹了口气。

“你能不能回来一趟,帮我个忙?”

“帮什么忙?去劝劝他俩?”

“没什么可劝的,捉奸要捉双,你来帮我捉。你知道我胆子小,你必须来给我壮胆。”

我不知道该不该答应牛来?我喝下一杯酒,看着空荡的房间,心里积压的烦闷突然涌了上来。我点点头。我的动作牛来看不到,他焦急地追问:“行吗?你只管跟在我后面拿着摄像机拍就行了。你要是缺钱的话,我可以给你,要多少给多少。”

“别提钱,我不要你的钱。我要是这样干了,和李要就做不成朋友了,你应该找你徒弟帮你。”

“我不找他们,这事只信任你。再说,他们谁也不敢得罪李要。你想想,你如果不答应,咱俩还能做朋友吗?”

“那你让我好好考虑考虑……”

那晚我恶狠狠地把自己灌醉了,去厕所吐了三次,恍惚中拨通李要的电话。就算在酒醉之时,我仍保持着虚伪,没有劝他马上与赵慧一刀两断,而是用麻木的舌头说了些人生的大道理。“李要,你觉得生命中最宝贵的是什么?是朋友……”

“杨当,你喝多了吧?看把你寂寞的,回头我去省城,带你找个小姐……”

次日,我请了几天假,坐上回乡的火车。快下车时,接到牛来的电话,“你考虑好没有?”我说:“回来了,马上下车,你快到火车站来接我。”

在火车站广场,牛来看见我,猛跑过来紧紧拥抱。短短几天,那件事把他折磨成了一个憔悴的胖子。坐进他车里,他伏在方向盘上,看样子要哭。我一把薅住他后脖的领子,严肃地告诉他不能哭。他被我吓住了,愣把眼泪憋回去了。

经过多年发展,相比我们在镇中学上学之时,这小镇繁华热闹多了。我们路过当年的中学,平房教室早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两座四层教学楼。我们悄悄住进镇上最好的酒店。据牛来讲,这里是李要与赵慧偷情之地,他早已买通前台服务员,一旦那对狗男女来开房,服务员会把房间号发到他手机上。

我和牛来住一个标间,他躺在床上,眼睛直勾勾望着天花板,不停地说话。我被他强烈的倾诉欲折磨得坐立难安,不停地踱步。我不知道自己回来是不是个错误,有那么一刻我甚至想夺门而去。牛来说的都是些陈年旧事,张换杀夫后,李要几乎成为孤儿,我俩对他不离不弃,轮番请他到家里吃饭,帮他打架,甚至还离家出走,小小年纪就深入省城,差点被流氓打死在火车站广场。我终于听烦了,让他闭嘴。他终于停止诉说,从包里拿出一台摄像机,郑重地交到我手中。

“我需要证据,你帮我录。”

这是一台新摄像机,牛来刚买的,只试用过几次。打开后,我看到一间摇摇晃晃的厨房,那是牛来拍摄的画面。从画面的抖动及喘息声来推测,牛来在试机时内心很紧张。我能想象到,这家伙偷摸着跑到市里,买回这么一个东西,不敢带回家,而是拿到饭店,拿到他觉得最有安全感的地方——饭店的厨房。他小心翼翼地开机,双手颤抖,呼吸急促,仿佛面前的灶台正是那对混蛋的床榻。

“你会用吗?不会的话我教你。”

“妈的,你为了这事,还真舍得下血本。”

我拿起摄像机开机,操作非常简单,不存在学习的难度,牛来竟然还要教我,他真把我当傻瓜了。我对着他拍了几秒钟,把他愁眉苦脸的表情记录在案。

牛来已向赵慧请假,说要去省城参加什么“厨师比武大会”。不知道他怎么想出来的,“厨师比武”,让我眼前浮现出几个厨师手拿切菜刀互砍的画面。赵慧和李要定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肯定会迫不及待地来到这家酒店,轰轰烈烈地搞上一番。

果然,牛来的手机很快收到服务员的短信:506。我俩马上紧张起来,但不能马上出去,应该再给他们一点时间。一刻钟后,我俩鬼鬼祟祟地走出房间,牛来在前,我在后。能看出来,他比我还要紧张,大概腿上没了力气,像一个步履蹒跚的老头。

我上前拍拍他的肩膀,“别害怕,有我呢。”

“什么是责任?”

“你说什么?”

“这是从前崔峰问我的问题,什么是责任?责任产生于哪儿?为什么要做到自己对自己负责?”

“你竟然还记得,这会儿说这个有什么用?”

“我一紧张就会想起这三个问题,你还记得答案吗?”

“不记得了。”

“我记得,一辈子都记得,可记得又有什么用呢?我还是不懂。”

我们终于来到506房间门前,里面果然有动静。牛来扒在门上听着,我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撞门。牛来后退几步,蓄势发力,撞到门上。他重达二百斤的身体竟没有把门撞开,不知是因为撞疼了,还是紧张的原因,他通红的脸上流淌着泪水。牛来再次后退,发力的那一瞬间,突然转身逃跑,边跑边发出凄惨的嚎哭。他两条腿不听使唤,自己把自己绊倒,肥胖的身体重重摔在地毯上。我愣在门前,手里的摄像机已经打开,拍下牛来摔倒的画面。门开了,光着膀子的李要看见我,好像什么都明白了。他对我笑了一下,我指指牛来,也笑了一下。

13

牛来开着车,我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后排没有人,铺着一条毛毯。四月,漫天飞絮,跟下雪一样。阳光穿透玻璃,让我们觉得热,牛来开启车窗,饱含杨絮的春风,不容分说地涌进来。我不喜欢杨絮,回头看果然不出所料,毛毯上粘了不少白毛,崭新的外观受到严重影响。我提议关上车窗。这辆车属于牛来,由他掌控,他认为窗户还是开着好。我命令道:“关上,开空调!”牛来抱怨着日益高涨的油价,关上车窗,启动空调。蛰伏一整年的空调制冷系统苏醒了,打哈欠般释放出一股霉味,在车厢里弥漫开来,经久不散。

几天前,我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我有个习惯,从不拒绝接听陌生电话,哪怕明知道对方是卖楼的,或是卖保险的,甚至根本不是人,而是模仿人声的机器。由此可见,我是个多么无聊的人啊。那天电话里传来的,是一个女人坚硬的声音,那声音就像一根铁棍,直插进我耳朵里。

“你是不是认识李要?”

“认识。”

“为什么李要那么长时间不来探视?”

“因为他死了。”

对方一阵沉默,然后说:“那就说得通了……”

“什么说得通了?”

“我是女子监狱的。”

“哦,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代替李要去探视一下。”说完却心里骂自己,你他妈的早干嘛去了?

“张换得了尿毒症,需要保外就医,我们联系不上李要,又找不到其他亲属的联系方式,无意间查到你也曾探视过她,留下了电话号码,想必你们的关系很好。好的话,你能不能来接她去看病?”

“能。”

可挂断电话后,我意识到自己摊上一桩麻烦事了。而我如此愿意接受这个麻烦,我甚至为长时间忽略张换的存在而感到深深自责。我不知道治疗尿毒症需要花多少钱,因为我不是个有钱人,同样在石家庄混的几个朋友,情况也与我差不多,都是穷光蛋。我最有钱的朋友,是远在家乡的牛来。我给他打去电话,向他借钱。自把李要埋葬之后,我们还没联系过,本以为会老死不相往来。我刚喝了半瓶老白干,舌头有点大,但足矣把借钱的意思表达清楚,并说得无所顾忌,又理直气壮。牛来静静地听我说完,一口答应了,然后问我做什么用?他的声音给我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以我俩的性格,率先打破僵局的,应该是他,就像当年他找我捉奸一样,痛哭流涕地哭诉一番,让我们的友谊重回正轨。我本不想把张换的事告诉他,但最终没管住臭嘴,一口气说了出来,说到最后竟然带哭腔了。

“几号出狱?咱们一起去接。”牛来说。

我和牛来见面后,开始商量着怎样对张换讲述李要的死。“你是作家,你来讲吧,委婉一些,注意她的感受。”牛来建议说。

“去你妈的,如果不是你,李要也不会死。”

“这能怨我吗?我也是受害者!”

我手起掌落,扇在牛来脸上。他捂着半边脸发愣,我把身体贴近了,又将头伸过去,期待他也能给我一巴掌。他的手像肥胖的婴儿,似乎没什么力量。实际上,多年来他一直在手上下功夫,右手切菜,左手颠勺,劲头十足。他似乎明白了我的意图,两眼顿时冒火,慢慢举起摊开的手掌。我闭上眼睛,像个死囚等待刽子手的刀落下。但牛来的胖手没有攻击我的脸,而是翻越我的肩头,按住我的后脖颈,用力按,拼命地按,企图运用专业厨师过人的臂力,将我揽入怀抱,来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就像当年崔峰拥抱李要那样。下一步他就要抱着我哭了,我便拼命挣扎,用膝盖顶他的裤裆,让他发出一声惨叫,替代即将脱口而出的哭声。

“你去对着她哭吧!”我所说的“她”,是即将出狱的张换。

“她他妈的早就跑了!”牛来所说的“她”,是指前妻赵慧。

我们算是说不到一块儿去了。

“在这个世界上,有三个人扇过我的脸,第一个人是崔峰,第二个人是赵慧,第三个人就是你。就是你,知道吗?”

“李要没有扇过?”

“没有。”

“那对不起,”我极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以友好的态度面对牛来。可问题仍没有解决,这件事该如何跟张换说起呢?就在我一筹莫展之时,牛来从包里拿出了那台摄像机。

“就让这东西替我们说吧。”

这台黑色的摄像机,牛来竟然还留着。他靠这东西打赢离婚官司,保住财产,当然会一直留着,没准还会不时拿出来瞻仰膜拜。

“好吧,就让它说吧。”虽然我不觉得这是什么好主意,但我依然同意了,“这东西一用完,你就把它送给我,行吗?”

“你要它干嘛?”

“砸它个稀巴烂!”

我们办好手续以后,站在苍灰色的铁门前等张换走出来。两扇大门里嵌着一扇小门,等一会儿开启的时候,会是这扇小门。让一个人走出来,开小门足够了,开大门既浪费,又显得大张旗鼓过于隆重。除非有车,很大的车,一群犯过罪的人蹲在车厢,从外面开进里面,或者从里面开出来。只有集合这些人所有的卑微,才配得上一次大门敞开的机会。多年以前,我和李要曾在这扇门前走过,那时他没想过母亲会出狱。听他说,张换在狱中一直努力表现,期望能从无期徒刑改判成有期徒刑。可努力了好多年,张换也未能如愿,全怪她手脚太笨,总完不成劳动任务。当时我还年轻,心里装着那么多好玩的事,李要给我说这件事,让我觉得很无聊,没问这件事与张换能否改判有多大关系?如今,那些好玩的事都变得不好玩了,我想再听李要说话,也再也听不到了。李要到死也不会想到,让她母亲走出监狱的,不是良好而优异的表现,而是尿毒症。

小铁门开了,一个女人探出满头白发的脑袋,四下里张望,似乎在确定没有危险后,才迈出一条腿,整个身子缓慢地移到外面的阳光下。我和牛来迎上去,接过她的包裹。她看我们一眼,笑着点点头。我们也点头,然后领她走向停车场。张换走路的姿势很不自然,腿和手臂做着标准的机械运动,如果在大街上看到一个人这样走路,我肯定会笑。我们走到牛来的汽车前,我说:“姨,上车吧。”她回答:“是!”声音大得吓人一跳,而且是标准的普通话。

车开起来,我和张换一起坐在后排。我把毯子给她,让她盖在腿上,她赶紧接过来,盖在自己腿上,然后说了声谢谢。空调把车厢里的温度已降到适宜,但我还是觉得热,脑袋往出冒汗。张换看着车窗外的街景,突然大喊一声,“报告,能不能把窗户打开?”喊声吓到了牛来,他一脚刹车,让车停在路中央,后面想起一片咒骂的喇叭声。我把车窗玻璃降下来,降到底,杨絮如飞雪般飘进车厢,有一些落在我们头上。张换可以清晰地观看街景。牛来不断抬头,眼睛瞟着内后视镜,观察着我和张换。张换把手伸到窗外,好像要抓什么东西。

“报告,车能不能开慢点?”

“姨,现在讲话不用说报告两字了。您出狱了,自由了。”

“我只是保外就医,需要随时向政府汇报行踪。”

“姨,咱们先去看病吧。”

牛来把车开到省医院的停车场。张换问:“报告,这是什么地方?”

“姨,您忘了吗,说话前不用再喊报告了。”

“哦,对,对,这是哪里?”

“医院。你得住院。”

“不,不,不去医院,回家吧。”

这次张换保外就医,是因为她得了尿毒症。我和牛来的计划是,安排她住进省医院,找专家诊治,这样一则可以解决她出来后的归宿问题,二则也算替李要尽了一份孝心。问题是张换不肯听从我们的安排,死活不下车,坚持要回家。看来,我有必要把李要的死告诉她了。牛来冲我使个眼色,让我快点开口。

“姨,李要他……”

“我知道,我知道。”

“你都知道了?”

“知道,李要忙事业,顾不上来接我。”

“姨,你还认识我吗?”

“认识,你不是杨当吗?三年前听李要讲,你是个作家,后来不写了,跟他一起干饭店。”

“姨,那我是谁?”牛来转头问张换。

“你看着眼熟,想不起来了。哦,你是牛来吧?李要也说过,你厨艺非常好,没你这个大厨,饭店的生意不会那么红火。对了,我儿媳妇赵慧怎么没来?小要不来接我,她应该来接啊。”

“姨,赵慧是你儿媳妇?”牛来问。

“对,你怎么会不知道?一年前吧,小要告诉我,他结婚了,媳妇叫赵慧,是个幼儿园老师。后来他俩来看我,赵慧长得挺好的,配得上小要。”

“他俩还来看过你?”

“对,看过一次,后来俩人谁也不来了,大概是工作太忙了吧。”

虽然牛来和赵慧早已离婚,但能肯定的是,当时张换看见的赵慧,从法律上讲还是牛来的媳妇。牛来的脸又因为憋气而变红了,“姨,直接给你说吧,李要死了,跳楼死的,五楼。”他喘着粗气说出这句话。

我突然怒火中烧,打开车门,转身把牛来从座位上扯到外面,一脚踹在他那凸起的小肚子上。牛来被我踹倒在地,并没有起身反抗,似乎在等我的第二脚。我刚想再踹他一脚,身子被人抱住,动弹不得。

“小当,你不要打人,打人会被关禁闭的。”

“姨,李要的死怨这个胖子,也怨我!”

“到底怎么回事?你们说啊。”

牛来从车里拿出那台摄像机,把那天由我拍摄的画面让张换看,先是屁滚尿流的牛来,而后是赤裸着上身的李要,他对着镜头笑了一下,转回身抡起一把椅子,把窗玻璃砸得粉碎。在赵慧的尖叫声中,李要爬上窗台。画面剧烈地抖动,摇摆着向前冲,窗口急速扩大,外面那么黑,除了一些噪点,什么也没有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