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者
2019-11-13丁建元
丁建元
半生走遍了山东各地,但仍有几县我未去过,包括庆云。
能来庆云,是沾了北宋文学家李之仪的光,因为庆云是他的故乡,这里要为他举办诗歌节。
庆云有棵枣树王,这也让我向而往之,很想看看它“王”成了什么模样。
来到庆云后我才知道,这地处鲁北平原的县城,史上曾归鲁,曾归冀,最后又半归于鲁,旧城留在漳卫新河的北岸,新县城迁到南岸,旧城现在辖属河北盐山,降格为镇,河就成了省际的界河。可是两岸都舍不得这个好名字,县也庆云,镇也庆云。酷夏的漳卫新河杨柳岸,苇草滩,碧水悠悠。两岸无际的田野是成片的玉米和枣林。庆云是山东著名枣乡,金丝小枣名冠天下,那棵枣树王就在河的南岸。
大家先看的,当然是枣树王。
到底是诗人作家,大家围着枣树王走走,站站,观之,思之,多数人低语,或者不语,都带着一种敬意,一种膜拜的心情,好像在祠堂里看着老祖宗百年、几百年后的灵位,这不太准确,因为这枣树王从隋唐熬过了千年,而且依然活着!关于这棵枣树有种种传说,好汉罗成曾把战马拴在树干上,并摘了几颗枣子给了李世民,这未来的大唐皇帝吃后赞不绝口。又传,燕王扫北,滥杀无辜,一群逃难的百姓旷野无藏,只好躲在这棵树下,可能那时候枝密四垂,恰好又逢弥天大雾,才使他们侥幸活了下来。又传,日本鬼子占领庆云,要砍掉枣树王,可是一刀下去,枣树居然有血流出。倭寇以为老树显灵,大不吉利,随即收刀离开。三个传说,都与战争有关。乱世春秋,杀伐轮回,生民遭戮而草木染腥,连一棵枣树也难免劫运,能活到现在而且唯一,只能说是天地有意。
枣树王,粗弯的驱干,内里早已朽烂成洞,洞又裂开,好像只靠两片树皮站在地上。外皮干枯、粗糙,纹理如密束的丝麻斜拧纠缠,许多畸形丑陋的疙瘩、瘿结和疤痕,病态般生硬地从纹理间鼓突出来。一根主枝不知断了多少年,只有半截黑灰的树茬,依然可以感到伤残的痛楚。老树面前长出一棵小枣树,当然是从它根上生出的后裔,始细如杖,至今也成了碗口粗的树,但依然如晚辈子孙服侍在近旁,看着老祖宗蔼然而坐又瞑然而睡。它是老了,对节气冷暖的感觉也有了迟钝。这边的枝头吐了芽,那边还是冥然不醒;等到这边萌芽了,那边已经盛开了芳香的细花儿。可是老枣树依然顽强执拗,它的根扎过了千载,扎过了地层也好像扎过了岩层,甚至触到了深处的地热,可以看到它筋骨的抽搐和痉挛。它不仅是植物了,它兼有了矿物和生物,更是充满神性的圣物。它就是造化,就是洞悉乾坤周易的智者。在它面前,我们都应该跪下来,给它香火,把诗歌朗诵给它听,磕上七七四十九个响头,这是对沧桑生命的敬畏。
我们又去看衙署二堂和泰山行宫,两处古迹都在庆云镇上。
衙署建于明洪武二年。只看二堂,完全没有官衙的气势。孤零零的二堂更像是一座前朝大户的宅居。堂列五间,坐北朝南,东西端两间向前凸出,对开侧门。因为房屋为抱厦式勾连搭,内三间出门有廊,四根不粗的红漆柱子支撑檐口。屋顶上小瓦成垄,下有排列的滴水和瓦当。山墙两边的垂脊上,也立着瑞兽,但这些小动物都用泥陶烧制,加上屋并不高,丝毫显不出气派。屋里面抬梁式构架,竖柱横梁都很单薄,木料左弯右拐粗细不匀,两排的檩条子让我想到了鱼刺。可是在古代,在这块地面上,这里就是政治权力的中心,是帝制统治柔韧的尖梢,无声地向臣民传达着皇朝的威严。衙门里的官员可以很黑,会贪赃枉法丧尽天良,但在无奈百姓眼里,这依然是公平正义所在。只有在这里,才能说理,是非就会公断,这里能震慑犯罪惩罚邪恶。大堂之上,聚焦着天地神明和皇权。当弱民受到欺凌,蒙冤落难,只有这里才是依靠。如果堂上坐着的是一位清官,那更是小民的福祉。
改革开放至今,我国农村地区经济建设取得了显著成绩,但是在科学技术水平方面还有待提升。例如,生活污水基础设施因技术落后,即便在建成后也无法发挥应有作用,在科学管理方面更是欠缺。因此,农村地区的生活污水处理技术要秉持简单容易的原则,进而发挥出处理技术的最大效果。
果然,在清乾隆四十六年,县令完颜岱坐镇在此。完县令的夫人索绰尔氏,时时告诫丈夫要清正廉洁,勤政为民,并且在大堂后院栽了一棵国槐,让完颜岱以国为怀,本质坚硬不为虫蚀,花开留香于当下和后世。而索绰尔氏也是生活简朴待人良善。完县令果然政绩突出,深受百姓爱戴。后来,完颜岱晋升河南省知府,百姓闻之,立即给他做了万民伞。赴任这天,大街小巷河堤上都站满了人,人们眼含热泪看着完颜岱走出衙门,向各方拱手致意后,坐进了他的官轿。
六百年,衙署二堂能保存下来,或许得益于当地百姓一个情结,对完颜岱们的怀念、纪念和盼望。索绰尔氏手植的国槐依然在,主体粗壮,主枝健朗,柯条遒劲而冠绿如盖。引领者笑着告诉我们,因为这树永远想着完颜岱和索绰尔氏,它也长成了万民伞的形状。
该写李之仪了,我们为他而来。
读宋词者多到无限,但能记住李之仪的大名者肯定寥寥,但无人不知他的《卜算子·相思》。直到今天,这首词仍然被人翻唱新曲。李之仪丧于安徽当涂县,恰巧也是唐代大诗人李白的埋骨之地。依我看,李之仪的“君住长江头”,其影响不亚于李白的“床前明月光”。
李之仪籍贯庆云,生于楚州山阳,即今天的江苏淮安一带,弱冠年便才名崭露。其后,他的诗词文赋乃至尺牍书法,深受大文豪苏东坡激赏,有煌煌五十八卷文集传世。可是,看他的生命曲线,却是跌宕起伏,坎坷悲辛,始终沉浮挣扎在宦海的漩涡里。他中年考上进士,但因为少年师从范仲淹之子范纯仁,而范纯仁反对王安石变法,朝廷便迟迟不给李之仪授官职,让他从熙宁六年一直等到元丰六年(1073—1083),整整十年就这么等着,耗着,毛发都耗白了。总算等到一个官差,是高丽国王去世,宋朝派遣使团前去吊唁,有人想到了李之仪的文采,就让他随从担任什么“状官”,也就是做些笔墨碎活儿。
又是三年过去,李之仪终于运交华盖。范纯仁任右丞相,李之仪马上被起用,担任枢密院编修官。宋代的枢密院总理全国军务,编修官可能相当于军委秘书带长。未必要职,但处高层。李之仪和苏轼亦师亦友,又常常与贺铸、张耒、秦观、黄庭坚等文坛巨匠诗酒唱和,好不惬意。好运来了,挡都挡不住。苏轼出任河北定州,他当然忘不了好友,专门上奏让李之仪随同,任定州签判。这签判位在通判之下,如果通判不在可以代行职权。李之仪任职不久,很快就升为通判。这通判负责检查监督辖区各级官员,重要事情可以越级直接向朝廷汇报,这实际上是皇帝的耳目。同僚之中,会有异己卧底,苏轼提用自己的挚友是多么放心。
可是,好景总是不长。苏轼失势继而倒台,李之仪立马跟着遭殃,被撤职后贬到了惠州。经过审查,可能没找到李之仪有什么错误,朝廷又把他召回,监管内香药库,这显然是个无权的差事。但是敌党连连告状,李之仪不适合在京城做官,原因就是他和苏轼关系太好。这样,内香库里的椅子还没有坐温乎,李之仪又被停职,这一停就是五年。五年后,当朝才让他到河东任提举常平司,管理当地的水利、仓库和市场。
先生范纯仁去世,蔡京当了宰相。这蔡京和范纯仁相斗多年,抵牾至深,上任后立即清理、清查范系余党。清来查去,恰恰查到范纯仁重病弥留之际,让李之仪代录《遗表》,也即政治遗嘱。这“遗表”中有句子,被认定为逆忤皇室亵渎圣明。于是,蔡京他们大动干系,立即将李之仪除名,下狱。后来,多亏家人得到遗表原件,两相对照,才使他脱了干系。但是,蔡京仍然不善罢甘休,他把李之仪逐出京城,赶到当涂老家管制起来。偏偏在这时候,祸祸相继。头年,子亡;次年,他病,癣疥寒疾,痛苦不堪;到三年,恩爱老妻又不幸去世。
也是李之仪路不全绝,哀心将死时候,他偶遇当年熟识的歌女杨姝。杨姝虽然比李之仪小三十多岁,但是仰慕先生的品德和才名,柔婉善良的女子和李之仪重组家庭,几年后生下一子一女。沦落之人,相惜相爱,也就在这期间,李之仪写下著名的《卜算子·相思》:“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不久,李之仪被特赦,恢复官职,他要将儿子上报,按照宋朝制度,儿子可以受到封荫。没想到又有人背后捅了一刀,告发他“冒充得子,欺君瞒上”。朝廷盛怒,再次剥除他的功名,杨姝也被判棒刑受辱。而陷害他的,却是曾经的好友反目为仇!“此恨何时已”,当李之仪再想起、诵读这句词的时候,它只是相思太久太苦而恨么?这怨女之恨里,有没有李之仪的另一种恨?如果连带,这恨,是对命运的愤恨、郁恨,还是悔恨?他是恨官场,恨奸党小人、乡闾败类还是恨自己?
数年后,冤情终于昭雪,李之仪官至朝仪大夫,但是他已经老了,身心俱疲,以七十九岁高龄而终。
成靠师友,毁也因为师友的连累,庙堂之上,屡出不尽的是朋党甚至党锢。帝制社会,权归一人,商鞅说给秦王的话,道出了王朝的要穴,“权者,君之所独制也”,“权制独断于君则威”。在朝为官,伴君如虎,诚如柳宗元所言,“安危出自喜怒,祸患伏于帏闼”。在君王专权面前,谁都没有长久的安全和安定,下官仅仅是皇家的差役,分给的些权力随时就可能夺回。今日紫袍,明天可能换成了囚服甚至死囚。一朝天子一朝臣,相同,一朝臣必有自己的僚属或门客。更何况皇亲国戚睥睨王位,萧墙暗室剑拔弩张,宫门里面各有江湖。为臣者要辅佐皇上治国,但首先要揣摩圣上的心思,要有靠山,即使忠正之人,即使不营私但要结党,彼此要相扶相携相互照应,为了保住权力,必须拉帮结派,这是黑暗政治的伴生现象,官本位因出皇本位。党派争斗,相互钳制,你死我活,而皇帝的高妙就是左右平衡。且不说朝里有人好做官,有恶状诬陷李之仪,说他儿子是假的,是冒充,如果朝中还有熟人,几句话就可以澄清洗白,而且,卑劣小人他也不敢。可是,没人了。
庆云县的名字有三种说法。早先这里属于无棣,称西无棣。因为观音菩萨来到这里,看到生民艰难,大动慈悲之心,遂降下祥云;有说朱元璋经过这里,突然看到头顶上彩云缭绕,斑斓瑰丽,这只有真龙天子现身后才会出现的瑞象,于是赐名为“卿云”。卿云取自《尚书》:“卿云灿兮,纠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卿,就是官,卿云就是官云,是皇家之云。再一种说法,就是因为无棣和永乐皇帝朱棣讳,便改名卿云。这朱棣就是当年的燕王,为了和侄子争夺皇位,在华北遭到兵民顽强抵抗,致使这位枭雄变成恶魔,刀光闪处,生灵绝迹,白骨遍野,鬼火如灯。当他龙袍加身,却把“卿云”赐给这里。这片卿云里,包含着多少恐怖和血腥……我们又看了泰山行宫,行宫供奉着碧霞元君。有意思的是,传说这位泰山仙女就是这里人,乡亲们世代都叫她姑奶奶。这就不是外人了,有了乡情,有了血缘,她当然会更加用心庇护着这里所有的晚辈。衙署二堂里有好官,后院里有好树,这里有法力无边的姑奶奶,头上还有卿云,百姓们祈求盼望的还不就是皇帝垂恩,神灵保佑。万民伞,就是一朵小卿云,卿云就是天大的万民伞。可是,卿云之下,为官的李之仪尚且如此,草民百姓过了几天好日子?
在庆云镇文化展览馆里,我看到了崔震华的老照片,原来,她就是这里人。我曾写过辛亥革命烈士白雅雨。白雅雨就教于天津北洋女子师范学堂,暗中发展党人,制造武器,联络驻扎在滦州的新军同志,伺机发动起义,反戈天津后直捣龙庭。此时南方各省相继独立,朝廷对京城四周防范极严,盘查尤厉。为了把密札和武器反复送出去,白雅雨的女学生,慨然与老师扮作夫妻,装成孕妇,把炸药、炸弹捆在腹部,临敌不惧,过关不惊,这位女学生就是崔震华。但是,起义不幸失败,白雅雨被俘,因他拒绝跪下,刽子手便把他倒挂在树上,先砍去左腿,又砍下脑袋。当残尸运回天津,同志已经四散暂避,熟人怕受连累,又是崔震华他们敢冒喋血之危,公开来为老师操办丧礼。她和几位女学生用白布缝制了头颅和左腿,内填棉花,让老师以全尸回葬南通狼山。
时传“南秋瑾,北震华”,不是偶得虚名。如是女中豪杰,伟大的辛亥革命战士,她和她的战友们追随中山先生,成为一群与皇权专制不共戴天的仇敌,他们舍生忘死,血沃劲草,举起倚天长剑划开中国天空那笼罩了几千年的厚厚云层,实现民权、民主和民生理想,结束帝制,走向共和!
后来,袁世凯复辟,称帝又失败,执政府向全国征集国歌,有人推出《卿云歌》居然入选,由北京大学萧友梅谱上曲子,但又因为执政府崩盘作罢。但是,人在歌词后面加了一句话应当记住:
“时哉夫!时哉夫!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
时哉夫,时哉夫,因为时代变了。
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里的人们否弃了“卿云”选定了“庆云”。虽然在古文字里两字相通,但在今日质已不同。庆云吉祥,它不再是君临天下威压四方,而是带着生活的梦想亲和苍生;它轻盈,透明,热烈而美丽,我甚至觉得它就是百姓自己的云。从卿云到庆云,世道人心也在天翻地覆。我们多少次唱着,“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幸福,全靠我们自己”。这不就是前辈们为之呼唤、流血争取来的民权么?把权力归于人民,把权力变成个人的权利,而不是等待什么真命天子!
再过几月,当收获季节来临,这里遍地枣树上,挂满了红色的果实。一棵一棵枣树红果累累,围站在枣树王四周,向大地展示着它们朴素高贵的丰仪。秋光明艳里蓝天白云,白云又在晨昏间被映成了橘红、深红或者紫红。古老的枣树王,和子孙们全都沉浸在喜悦里。枣树王,它静静地环顾着四野,目睹着百姓们安居乐业。一缕清风轻轻吹过,它枝头的红枣微微摇颤,好像甜蜜的絮语。它说,我活过了千年,也等待了千年,我等待的是那片云,我也等到了那片云,那云就是庆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