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千

陈 武

1

千里马不是一匹马。千里马是一个英俊帅气的八五后。为什么叫这个外号呢？我没去多问。反正我不叫他千里马。他姓千。我老公都叫他老千。叫老千不是太好听——他又不开赌场，不出老千，叫什么老千呢？我叫他小千。小千才像朋友。

千，这个姓给他带来了好运，他果然是个千万富翁了。我还跟老公开过玩笑，说你这个朋友要是姓万，就是万万富翁啦——万万，可不就是亿？老公跟我翻个白眼，说那直接姓亿不就得啦？姓也好乱改？

话扯远了，还是说我们和小千的故事吧。老公跟我说话从来就没有好声色。他是那种智商超高而情商超低的男人，不仅脾气直，性子也刚。可他却能和小千成为好朋友，真让人匪夷所思。小千是什么人啊，一转身，一眨眼，就是一个心眼；放个屁，打个嗝，心眼又变了，来得快，变得快，而且爱好、习惯、讲话的口气，和老公简直有着天壤之别。如果一定要找老公和小千的共同点，那就是，两人都爱喝两杯。当然，我也看出来，特别是老公，并不是馋酒才要喝，而是把喝酒当成一种仪式。小千也是，仪式就是仪式，比酒瘾和酒量什么的更重要——跟小千在一起瞎聊，聊着聊着，吃饭时间就到了，不整个小菜喝一杯小酒，还有什么意思呢？男人不就是喝酒整钱搞女人嘛。请注意，这里有两个关键点，都是和小千有关，一是“整个菜”，就是小千的话语方式。我们一般都说炒个菜，或做个菜，或烧个菜，最家常的说法，也是弄个菜。他说“整”。他说什么都是“整”，“整点钱”“整辆车”“整本书”“整个乐子”。就连我们也跟着他学会了“整”。有一次，我儿子上厕所，也说了句“整泡尿”，把我们笑晕。第二就是“喝酒整钱搞女人”，也是小千的原话。不过这句话他不常说，或者至今我只听到一次。这句话里又有两个关键词（或短句），对我来说都很敏感。“整钱”，这必须是男人的必备技能。还好，我家老公在这一点上，还是比较出类拔萃的，他设计的文创产品，在网上都有不错的销售业绩，深受年轻人的喜爱。“搞女人”应该不用我多说了吧，哪个老婆希望老公瞎搞？可能是小千也意识到这一点，那次他在我家露台上和老公喝茶时冒出的这一句，被我听到并扫了一眼之后，便再也没有说过——至少，当我的面没再说过。可能他也知道我的感受不会舒服吧？也或是我家老公提醒过他（老公也经常到他家喝酒），谁知道呢。

小千下午要来玩，是老公随口一说的。他这随口一说，无非是提醒我，让我下午不要安排别的事。我没搭理他。我没搭理，就表明了我的态度。我不是很欢迎，也不是很反对。但还是反对多于欢迎。我午休起来，已经快三点了。我每到周末就特别能睡，早上懒床，午觉更是不想起来，起来还发懵。老公从楼上下来，对发懵的我说，下午我去接宝宝，顺便带点小菜来——老千要来玩。

家里这个乱啊。我嘀咕一句，呆坐了一会儿，醒了醒神，才觉得，要帮老公好好接待下小千。因为小千似乎陷入了人生的低谷——这也是老公在电话里和小千胡侃瞎聊时我有一搭没一搭听来的。其实我也能想到，小千的生意受大气候的影响太大了，自从 “房子是用来住的，不是用来炒的”这个概念一出，燕郊的房子限购了。小千是炒房子的。房子限购，好好的生意突然做不成了，心情想必是难受的，恶劣的。我老公能看重朋友之情，在小千处于人生低谷时，请他吃个饭，安抚安抚他当然无可厚非了，我也不能在这时候影响他们的心情。我懒懒地去卫生间洗脸刷牙，收拾收拾，让自己精神了一点。就是在这时候，老公出门了——平时都是我去接儿子的，儿子才上小班，小家伙特别喜欢小千，以前有好多次，小千来过我家后，宝宝都会问，小千叔叔什么时候再来呀。所以，想到宝宝等会儿的开心样子，我也要配合一下他们啊。好吧，我先去厨房准备准备，先弄几样小菜出来，也算是对我前面不友好的态度的修正吧。

2

老公一回来就把我赶出了厨房。老公的好习惯让我也挺服的——每次他来客人，都是亲自下厨。其实他的厨艺不见得比我强，除了会炒个白斩鸡，炖个麻辣豆腐，拿得出手的菜实在不多。不过，老实说，有这两样菜，加上我表演个西红柿炒鸡蛋、青椒肉丝、油炸花生米和燕郊豆腐皮，桌子上也算得上丰盛了。

像是事先约好一样，白斩鸡刚做好，门铃响了。儿子已经知道他的小千叔叔要来，赤着脚飞奔去开门。

小千进来了，肩上扛着一个大纸箱子。

小千叔叔，怎么才来呀？宝宝的声音里充满了成人的焦虑，人家都等急了啊。

哦哈，宝宝是怎么急的呀？哈哈，小千叔叔给你拿好吃的啦，猜猜这是什么。小千把沉沉的大纸箱子放了下来。

羊排。

哇，好厉害啊，完全猜对啦！小千假装吃惊地说，聪明啊小粉粉，怎么猜中的呀？

小粉粉是小千对宝宝的呢称，意思是说宝宝的脸蛋粉嘟嘟的可爱。小千给我们家送过羊排，也是这种样式的纸箱子，纸箱上有一大片碧绿的草原，草原上是一群洁白的绵羊。那还是去年春节前，他生意兴隆的时候。现在已经是秋天了，房地产限购已经有一阵子了，据说他手里的房子还有十来套，北京、燕郊的都有，大小户型也齐全，光是房贷，一个月就要还十几万块。十几万啊，这要多大的还款能力啊。房子突然不许炒了，可见他经济压力有多大。这些年，房价一直往上蹿，他是赚了大钱了，也成了最后的接盘者了——都这时候了，还带一大箱子羊排来，真是难为他还有这份心情。我有些过意不去，觉得老公至少要跟他客套几句的。没想到老公只是从厨房伸出头，来一句，一会就好。似乎人家一箱子羊排，就是来换他一顿小酒一样。

宝宝对羊排显然兴趣不大。虽然小家伙也爱吃，但他更爱玩。小千太了解我们宝宝的心理了，他从什么地方变戏法一样拿出一样东西，两个大手掌半窝着合在一起，蹲下来，对宝宝说，猜猜叔叔给你带了什么来？

宝宝摇摇头，伸手要去掰小千的大手。小千摇着手，躲一会儿，还是叫宝宝逮住了。小千的两只大手拱成一个橄榄球的形状，拢得很结实。宝宝急于看个究竟，抱着小千的一双大手，又是摇又是掰的，可怎么也掰不开，小家伙使上了吃奶的力气，脸都憋红了，还是掰不开。我也在一旁帮着宝宝用劲，也凑近想看看他手里究竟是什么好玩的东西。小千突然神秘地说，粉粉小心啊，吓着了别说我没提醒啊。说话间，小千的手像书本一样展开了，真如变戏法一般，他的手掌里突然出现一只身上带着好看条纹的小花鼠。宝宝突然惊叫一声。我也被吓着了，下意识地把宝宝揽进怀里。但小花鼠黑豆一样闪闪发亮的眼睛，正惊诧地看着这个陌生的环境，它的傻乎乎的样子，又让我忍不住乐了。

哈哈哈，小千也乐呵呵地说，吓着了吧？怎么样？好不好玩？多可爱啊，知道这是什么小动物吗？谁猜中了送给谁。

小千手掌翻了个身，小花鼠灵敏地从手心窜到手背上，再翻个身，又窜到手掌上。小千的手臂下垂时，小花鼠便顺着他的胳膊，爬到了肩膀上，粗粗的尾巴在爬行时，好看地摇摆着，身上好几条浅紫色的杠杠像水流一样游曳。

宝宝先是紧紧地缩在我的怀里，这会儿也松了我的手，想更近地去瞧瞧小花鼠。小花鼠在小千的手掌里、臂膀上玩得透溜，在他肩上东张西望的，又萌又可爱，也觉得它不会有威胁吧，才大着胆子问，小千叔叔这是什么小动物呀？

猜猜呀，猜对了送给你，要不要？

宝宝点点头，又摇摇头。

来啦，来来来，喝酒！老公从厨房出来了，他一手端着一大海碗白斩鸡，一手提着一瓶燕城大曲。他也看到小千肩上的小花鼠了，并没有理会——可能在小千家见过，习以为常了。餐桌上已经有几样小菜了，都是我整的，水煮毛豆、凉拌干丝、撒糖西红柿片、扬花小水萝卜，可以开喝了，估计厨房里还炖着一个砂锅豆腐。老公对桌子上的小菜很满意，从他的表情和话音里能听出来，这么多好吃的……来来来，尝尝我这白斩鸡……开喝！

在他们喝酒的当儿，小花鼠就在小千的肩上转来转去。小花鼠的表现太职业了，简直就不是一个鼠类，而是一个训练有素的杂耍家，它从这个肩膀转到另一个肩膀，从没做出危险的动作，又全像是危险的动作，也不去要吃要喝。小千还会时不时地逗逗它——身体向左歪歪，它就跑到右肩；向右歪歪，它就跑到左肩；把脑袋低下来，它就从他的后脑勺，蹿到头顶；头一仰，又哧溜到了脖子里。速度都是该快时奇快，该慢时，又挺悠闲的，节奏掌握恰到好处。我感到奇怪，这个小花鼠，显然和他相处不是一天两天了，被他训练出来了。能把一只小花鼠，训练成这样，那要花多少功夫啊，人家能炒房赚大钱，也就不奇怪了。小千像是看出我的心思，端起酒杯，抿一口酒，说，我闲着这大半年，就是跟它玩了——嫂子，你不整一杯？来来来，我敬你一杯。他把杯子举到我面前了。我只端起茶水，象征性地喝一口。其实，我有许多疑问，这会儿都解惑了，比如他并非我想的那样，生意做不起来了，颓废了，而是活得风生水起的；再比如，他也不像个缺钱的主，一个月能还十几万块钱房贷，对他来说，还不像有太大的压力似的。当然，还有其它疑问，我也不便问，比如，既然没有生意可做了，为什么不回家？对了，他的家在内蒙古大草原深处的一个旗里，叫克什克腾旗。他爱人是这个旗旗属实验小学的教师，叫乌兰托娅，我见过，长脸、高个、蜂腰，年轻又漂亮，而且有个性，决不放弃自己的工作而跟着老公来北京或燕郊，就是要扎根草原，就要做她的小学老师。但她也不排斥都市生活，每年暑假都会带着孩子来北京度假两个月（小千在北京东三环团结湖附近有套三居室的大房子）。小千不回家也就罢了，为什么不住到北京？而是住在燕郊这么个蹩脚的地方？说燕郊有他的房产并不能解释清楚，因为燕郊的二手房交易，基本上停滞了。他高价吃进的房子，让他割肉卖，也是坚决不干的（他表示过这个意思，就在手里捂着，等着市场重新升温）。

小千这次来我们家玩，最开心的还不是老公（他不过有借口喝酒而已），而是宝宝。特别是小千又带来这个聪明伶俐的小花鼠，把宝宝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了过去。小花鼠确实讨人喜欢，小千为奖赏它，转头对它说，来，你也整一口。小千喝了一口酒，把酒含在嘴里，下巴搁到肩膀上，过一会儿才咽，伸出还有酒水残留的舌尖，让小花鼠舔了舔。舔了酒的小花鼠，两只前爪立即抱住了尖尖的嘴，还接连打了两个喷嚏。

小千和我老公喝了一瓶酒后，又聊了一会儿。可能是刚才舔了小千的舌头真的醉了，也可能是让主人安心地聊天，小花鼠不像先前那么活泼了。但小千也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看了看微信，说，回去了，谢谢好酒好菜啊。

小千扛着小花鼠，走到门口，又对我们说，羊排要放冰箱啊，吃完我再给你们拿。

小千走后，宝宝委屈地说，我要小花鼠……我要和小花鼠玩……

3

小千来我家的次数多了起来。

他一来，最高兴的还是宝宝，因为他每次来，居然都带来不一样的小动物，真是太神奇了。那只好看的小花鼠只作为主角出现了一次，后来就是一只仓鼠，虽属同种，长相和花纹却大相径庭，小仓鼠个头小，腿短，嘴巴尖，宝宝对它一样的好奇。但是小仓鼠是被关在笼子里的，也没有表演喝酒，只会在笼子里团团转，这反而让宝宝更开心了，宝宝可以隔着笼子，大胆地跟它说话了，逗它吃菜叶子了，还拿着他的图画书，讲了一段故事给它听。更叫宝宝乐不可支的是，小仓鼠能听得懂小千的口令。小千对着笼子里的小仓鼠吹口哨，小仓鼠就在笼子里顺时针跑起来，哨声一停，它也停下，口哨一响，它又奔跑不停。

之后，有一天，老公突然跟我说，晚上红烧羊排吃，请小千来家里整一杯。又说羊排都放一周了，该大吃一次了。我说好，毕竟羊排是小千送的，第一次吃，当然要请他嘛。再则了，上次小千带着小仓鼠离开时，宝宝还特意关照小千叔叔，下次要给它讲好听的故事呢。而再上一次，小千带着小花鼠离开时，宝宝委屈了好久才睡觉的。

没想到的是，小千这次没有带来小仓鼠，却更为夸张地带来了一条大蟒蛇，黄金大蟒蛇。天啦，这真是一条大蟒啊，比小千的胳膊还粗，盘绕在他的身上，脑袋就搁在肩膀上，感觉他是累得不行地扛着大蟒进来的，比那天扛着羊排还累。我们一家都被吓住了，就连期待小千带小动物来的宝宝也吓得躲在老公身后不敢露头。我是最怕蛇的。小千看我们惊恐不已的样子，没有在客厅里坐，而是站在过道里跟我们说话，无非是讲他的黄金大蟒如何的温顺，如何的乖，如何的不咬人，还讲大蟒的特性，说大蟒吃一顿可以管一个月，每天只需喝一碗水就行了。我老公担心这是国家保护动物，劝他放生算了。小千说他手续齐全，没事。又说，放生是不可能的，因为黄金蟒属于病态动物，是缅甸大蟒蛇的变种，美国人把它克隆成黄金蟒的，根本没有野生品种，放生了也活不了，因为它没有自行捕食的能力，就算不被别的动物吃了，也饿死了。小千可能看我们毫无兴趣吧，扛着大蟒走了。临走时，说，粉粉，咱回吧，咱不在这儿吓人了。大蟒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在他肩上翘翘头。

小千刚走，躲在老公身后的宝宝，这才闪出来，说，大金蟒也叫粉粉？

老公一脸惊讶地问我，啊？是这么说的吧？

我当然听懂了，小千叫大蟒蛇粉粉，他叫我们宝宝也是这么叫的。粉粉，原来是这个典故啊。我极不情愿地说，这个小千，我有点讨厌他，宝宝成了他的宠物了。

哈哈，好玩。老公倒是不介意，说，他宠物多了，还有你更想不到的……

老公没有说完，还诡异地笑笑。我看他不怀好意，问他，还有什么宠物？说来听听？

老公说，以后他会带来的……到时你就知道了，有钱人嘛，总是别出心裁。

我瞪一眼老公，对他似是而非的回答表示不满。

不到半小时，小千就回来了。他所住的小区离我们只有几公里，开车很快的。我以为他这回不会再带什么宠物来了，要带，也是那只小花鼠小仓鼠什么的。

看来我还是对小千现阶段的生活缺少了解。他没有带小花鼠，也没有带小仓鼠，而是带来一只鹦鹉。他一手提着一个大笼子，一手提着酒。酒是茅台酒，大笼子里就是那只精气神十足的羽毛艳丽的鹦鹉了。

宝宝这会儿开心了，羊排对他已经没有吸引力了，在老公和小千喝酒的时候，我陪宝宝一起看鹦鹉。我也喜欢它的样子。我们坐在沙发上，欣赏鹦鹉好看的羽毛，也希望它开口说话。宝宝蹲在我的腿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笼子里的鹦鹉。小千已经介绍过了，说鹦鹉会唱小曲，还会骂人。但是，可能是到了新地方吧，宝宝再怎么逗它，它都不说话，装哑巴。宝宝有些失望，跑过去，对小千说，小千叔叔小千叔叔，它不理我。小千拿一块羊排，递给宝宝。宝宝没接，而是拉他的手，试图把他拖过来。小千说，粉粉，听小千叔叔说啊，你要对鹦鹉哥哥好一点，它就和你说话啦，你在幼儿园有没有好朋友？有吧？你点头了，粉粉当然有好朋友啦，你是怎么对好朋友说话的？你就像对好朋友说话那样，对鹦鹉哥哥说话，鹦鹉哥哥就会搭理你啦。

鹦鹉哥哥，给你糖吃。宝宝聪明了，拿糖哄它。

鹦鹉摇头晃脑的，充耳不闻。

宝宝没有招了，生气地说，我不喜欢鹦鹉哥哥，我喜欢小花鼠。

小花鼠叫大蟒蛇吃啦。鹦鹉突然说话了。

鹦鹉突然开口说话，吓了宝宝一跳。宝宝咧嘴笑了，哈哈，它会说话了，他说小花鼠叫大蟒蛇吃啦，哈哈……

我也乐了。可我随即就乐不起来了，鹦鹉说小花鼠叫大蟒蛇吃啦？这也许是真的。

我学着宝宝的口气说，我不喜欢鹦鹉哥哥，我喜欢小仓鼠。

鹦鹉说，小仓鼠叫大蟒蛇吃啦！

一边喝酒的小千正提着酒瓶倒酒，听了鹦鹉说话也哈哈大笑着说，这个家伙，尽说些大实话。来来来，唱个小曲听听。

小千哼了一句，相当于起头。

鹦鹉跟着就唱了起来，哎呀哎呀我的郎……

这什么小曲啊，怪里怪调的。我说，怎么尽教它唱这些？也来一段流行歌曲啊。

哪里是我教的呀，是粉粉教的。

粉粉不就是大金蟒嘛。大金蟒会唱小曲？我又惊讶了。

小千听了我的话，朝我老公扮了个鬼脸。我老公也会意地一乐。

他们又搞什么鬼？我老公也常到他家喝酒的，是不是也跟着学坏啦？要是能跟他学赚钱就好了，学他养这些宠物，我才不稀罕呢。

4

今年的十一和中秋连在一起，假期比往日长了一天。我们都以为小千的老婆会带着孩子过来，一家子团聚过中秋，也或是小千回内蒙和老婆孩子团聚。如果是前者，我们决定要好好请他们一家吃一顿。如前所述，小千的夫人乌兰托娅，不仅漂亮，大方，还是个有主见的小学老师。放假前两天，老公和小千联系时，小千说他哪里都没去。老公一边看着我（见我点头了）一边邀请他来我家玩。小千愉快地答应了。

挂断了电话，老公又感叹一番，无非是说小千还是家底子厚，房地产这么不景气，他不但能撑得住，生活质量一点也没有下降，真是不简单。接下来，我们又回顾了小千的发家之路。这几年，通过和小千频繁的接触和交流，我们知道他父亲是内蒙古中部一个旗的放牧大户，是最早的一批万元户，三十多年来，不知养了多少牛啊羊啊马啊，还经营自己的冷库。小千常给我们送来的羊肉，就是他父亲饲养场的产品。小千也会说他自己的生意，倒是没有什么特别传奇之处，说不过是大学一毕业，就揣着父亲给他的一百万闯荡京城了。十五六年前，一百万还是能起点作用的，他拿出一半的钱，在通州繁华地段买了一套房子，余下的钱，开了家内蒙古餐厅。没开半年，赔本关门，算一算预交一年的房租和购置的厨房设备，手里现金所剩无几。幸亏买了套房子，他就住在房子里，想着如何回家交差。父亲隔三岔五会来电话问问他，餐馆生意怎么样啊，他都说好。在等待的大半年当中，房价像发面一样鼓胀起来。他决定卖了房子，带着钱，回家继续啃老。没想到的是，房价翻了几翻，五十万买的房子卖了一百八十多万，连亏的都赚了回来。他脑子一热，在城乡接合部的一个新开的价格低廉的小区里，买了两套房子，余下的钱不够买一套的了，他发现燕郊房子便宜，就像大白菜一样不值钱，他大大胆子，把余款全投上，又贷了点款，买了两套。就这样，小千正式开启了炒房生意。这十多年来，几经腾挪，就成了暴发户了。我和老公都感叹唏嘘，但我们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因为十五六年前，我们口袋里连一万都没有，上哪去赚第一桶金呢？

假期第一天，天刚亮，小千电话就到了，让我们不要买酒，他带好酒来。说还有刚寄来的牛肉干，是老婆寄来的，也带点来给我们尝尝。宝宝听是小千叔叔的电话，憋不住地大声说，我要看大金蟒，我要看大金蟒！老公把手机给了宝宝。宝宝又重复一遍。小千说，粉粉啊，大金蟒不听话，叫鹦鹉吃掉啦。宝宝听了，一副失望的表情，问，鹦鹉怎么吃得动大金蟒？小千说，煲汤啊。宝宝想了想，又问，那你要带什么宠物来呀？小千说，保密。

在等待小千的过程中，宝宝不停地叨叨，大金蟒叫鹦鹉吃了，大金蟒叫鹦鹉吃了。

我知道这是小千的权宜之计，他知道我们都不喜欢黄金蟒。

老公在厨房忙菜的时候，小千来了，跑去开门的还是宝宝。宝宝大声叫了声小千叔叔时，声音被咬成了两截，“叔”和“叔”之间突然停顿了。我望过去，发现进来的是一个年轻而高挑的女孩，又漂亮又有气质，刚要发问，跟在女孩身后的小千出现了。

小千手里提着大袋小袋好多礼物。

粉粉，看我给你带什么来啦？小千一进来就逗宝宝了。

突然多了个生人，宝宝还是没有先前那样放得开，他怯怯地盯着小千手里的东西，也或是在寻找——小千手里并没有他希望的可爱的小动物，只是几只大大小小的提袋。

女孩也看着小千，脸上的笑意里充满了疑惑，你叫谁……啊，小朋友也叫粉粉？你有多少粉粉啊嘻嘻……

女孩反应过来后，再次瞟了小千一眼，随即又笑脸如花地对宝宝说，粉粉，不认识阿姨吧？看看阿姨给你带什么来啦？

女孩从小包里取出一盒包装精致的巧克力。

我也反应过来了，原来女孩也叫粉粉。我赶快对他们的到来表示欢迎。我比以往更殷勤地招呼他们入座，给他们沏茶，还给他们递水果。同时，我也在想，他们是什么关系呢？莫非就是老公所说的“想不到的”宠物？

老公听到动静了，在厨房里大声说一句什么。我没有听清。不过他这次不像往日那样只伸出头来，而是径直走到客厅，对小千和女孩子的到来表示欢迎。女孩也说了句“辛苦大哥啦”。原来他们认识？我纳闷地想，也许老公在小千家见过她吧？

老公招呼过后，又去厨房忙活了。小千就和女孩子一起，头挨头地逗我儿子玩。宝宝很快就和女孩混熟了，还把他抽屉里的许多玩具搬出来，阿姨这个，阿姨那个，特别的亲。还说，阿姨叫粉粉，我也叫粉粉，我们两人都叫粉粉，我们两人都是乖乖。

女孩乐了，她说，我还有一个名字哦，我叫小叶。

不，你叫粉粉！宝宝说。

不，你叫粉粉！小叶故意逗宝宝。

鹦鹉学舌哦。宝宝说，我不喜欢鹦鹉。

哦，为什么呀？

鹦鹉告诉我好多好多坏消息，它说小花鼠喂了大金蟒了，小仓鼠也喂了大金蟒了，它还把大金蟒煲汤吃了。

啊？哈哈哈，这样啊，可是，鹦鹉会唱歌啊，哎呀哎呀我的郎……

小叶唱起了小曲，她比鹦鹉唱得好听多了。唱完了，依然乐不可支地说，粉粉，你不喜欢鹦鹉，那你喜欢不喜欢阿姨？

我喜欢大金蟒，它也叫粉粉！

小叶突然不说话了，表情复杂地瞅一眼小千，仿佛在说，你到底有多少粉粉？

5

转眼，秋风萧瑟起来。又转眼，寒冷的冬日如期而至。在元旦即将到来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小千。是啊，小千好久没来了。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晚上刚吃完饭，老公接了个电话，然后对我说，明天周末，老千要来玩，我不去菜场了，你下班带点菜就行了。我胡乱应一声，知道他们又要整一杯了。

儿子听到了，突然亢奋起来，嘴里一直念叨着，小千叔叔要来了，小千叔叔要来了……

儿子的反应，让我担心起来，怕小千又带来什么稀奇古怪的宠物。他带来过的宠物可不少，小花鼠、小仓鼠、大金蟒、鹦鹉，还有……我突然想起了小叶？那个绰号叫粉粉的漂亮女孩……

不多一会儿，小千的电话又到了，他说，有点急事，来不了了。我老公有点遗憾，算起来，小千一两个月没有来了，这么长时间，他都干什么去啦？他又培养新的宠物了吗？他是回内蒙的家里呢？还是和小叶（粉粉）在一起？我想问问老公。可我话到嘴边，又忍住了。

又过了几天，我老公一个人在家喝酒。我老公很少一个人在家喝酒的。可那天他出门办完事，回来就下厨炒菜，就拿出一瓶好酒，自个儿喝开了。酒后闲聊，不知为什么，我提起小千的时候，老公突然感叹一句，老千……好人啊。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就趴到沙发上睡着了。

我知道老公喝多了，这时候是叫不醒他的。喝醉的人，对付他的最好方法就是准备好一杯白开水，等酒醒后给他灌下去，人就清醒了一半。但，我却忘了给老公倒水了，因为电视里正在播出的一档节目，完全吸引了我。这是一档法院对“老赖”资产拍卖的专题片，事情发生在几天前，今天不过是重播。这个老赖没有到现场，虽然直播现场是在老赖多套房产的其中之一处，但他七套房产拍卖的视频都有。视频中，在一套别墅后院的一个笼子引起了我的注意，笼子不小，似乎用玻璃封闭了起来，笼子里的动物是什么呢？狗？不像，狐狸？也不像，当特写镜头推出来时，是一条团成一团一动不动的大金蟒。这条大金蟒太眼熟了，怎么会一动不动呢？是死了吗？变成标本了吗？宝宝也认出了，他大声喊道，看，粉粉！

没错，确实是粉粉！

我想叫醒老公，让他快看，可他依然打着猪哼一样的呼噜。

这是我知道的关于小千的最后一个消息。后来，小千就真的消失了，就连我老公，也好久不再提他了。我老公还是爱好喝一杯，但，没了和小千喝酒时的“仪式”感了，而是自斟自饮。我们也不再说“整”一杯了。“整”这个字，也在小千和我们失联后，从我们的话语中消失了。直到春节前一天，我突然收到一个寄自内蒙古的包裹，打开一看，是一箱羊排。我立刻就想到了小千，如果没错，这应该是小千寄来的。但是，关于千里马小千的故事，我知道的，仅限于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