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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粒枣核的凶相

2019-11-13

山东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枣核食道意识

一切物体,当它们处于人的意识之外时,危险就潜伏在时间遭遇的不明之处。

比如,那大枣里包裹着的一粒枣核,如果它不刺入肉体之内,谁都知道,它微不足道,像一个暗影,或者一粒微尘,几乎不为人注意。但它卡在人咽喉要道,一瞬间,它就成了关乎生命的危险存在。

从病床上醒来,看到那粒从食道取出的枣核,在铺开的白色纱布里,绛紫色,弱小,无辜,无声无息。我看着它,目光里包含了惊魂缓慢消解之后的释然。当肉体和意识同时恢复知觉,食道瞬间向我传达了一丝微弱的信号,作为一个卡在食管的异物,它在一场手术中,被清理了出来。

像幽灵一样的那粒枣核,占据了那段惊心动魄的记忆。在那个毫无征兆的晚上,它越过口腔,滑向喉咙,进入食道,突破了一条无形的界限,横卧在其间。我无法看到,却比看见更清晰地感受到它的存在。它遏制住人的生命需要畅通无阻的地方。它一下子,让我处于惊愕之中。

此刻,我真切的感受着,一个人活在自然世界的真实状态,我身上所有的器官安然运行,生命的自然造化,是天地的恩赐,但人遭遇的意外,生老病死,也依然是这个世界的常态。生命仿佛一条冲浪的小船,它越过浪头和险滩,栖息在此岸,而那过往的彼岸,如影像般,从内心掠过。我反复描摹着开始、过程和结束。

2015年11月6日,晚上,这个一周双休开始的日子。我思谋着晚饭后,读读微信上的几篇经典小说,然后去看笔记本电脑上收藏好的电影,或者为一周一篇的散文写作,思谋着遇见某个情节、场景,抑或打开灵魂密码的某句话。

当时,灯光下一张木板小桌上,摆放着一碟小菜,一碗放了两粒大红枣的稀饭。一粒两头尖尖的枣核,隐身于那甜蜜的枣肉中。坐在小椅子上的我,低头吃饭,抬头看电视里的晚间新闻。我的筷子夹起碗里的那粒暗红色大枣,进入口中,咬下一半的大枣肉,包裹着大枣核,在那个瞬间鬼使神差地越过口腔进入喉咙。我立刻意识到枣核过界了,心里“咯噔”一声,我来不及控制它,只能怔在那儿。随即,我几乎本能地用力呕吐,饭粒冲口而出,而那个枣核却不见踪影。反复几次,依然如故。我走到桌前,掰下一小块馒头,吞咽到口中,接着又吞掉一块,然后我又尝试往外呕吐,但无济于事。

站在屋子中央,我走来走去。枣核在喉结处的部位,迫使我不停吞咽口水,每一次都能感觉到,它在那个暗处的突兀、实在和坚硬。我无可奈何地站在那儿,一秒钟,两秒钟,时间永不停息地在走,而那个大枣核仿佛牢不可破地守在了那儿。这个小东西,慢慢在我心里放大成一个奇怪的阴影。它在我心头弥散,仿佛一个浮出水面的敌人。

手指一次次抚摸脖子长溜的肌肉,些微的疼痛一阵阵袭来。此时,窗外黑暗下来,立冬之前的傍晚,在窗子外部,扯上黑幕。渐渐地,我被逼近一团焦虑的浓雾之中。那一刻,一向被我小看的生活,膨胀为一个巨大的怪物。我看到我一向潦草、消极对待生活的情景,像一种成功的反抗。我对所吃的东西毫不挑剔,但凡可以填饱肚子的,就让它在最短的时间内,填到肚子里。穿衣,室内物品的摆放,房间角落的卫生,也是我长期处于不经意的忽视状态。我只是,对大脑映现出来的某些生活场景,有着超乎日常的精神关注。我在那儿,提纯出内心想要的感觉与思想。

日常物理性的东西,迅速上升为我的精神存在。它以这样具体的一粒枣核,闯入了肉体的禁区,对我进行了强力制衡。在文字里,我无数次描述命运勒紧人脖子的现象与状态。而这粒大枣,以如此物体形式,扼住了我的咽喉要道。这仿佛是一个黑色的幽默。

我兀自叹息了一声,环视周围,除了我之外,一切都安然无恙。我妥协了,去医院吧。让医生,将一个小小的白色器械,伸到喉咙里,将它取出来。这个想法,在事后看来,真是一厢情愿。

我在医院工作多年,而很久以来,占据我意识的,只是一个写作者的身份。我寄身医院文字工作,一直觉得“医院工作人员”是若有若无的一个符号。事实上,我认为所有外在,只有它们进入内心,显影为精神记忆,才是真正的存在。

那年夏天,我带嗓子卡住鱼刺的同学,到耳鼻喉科。在治疗间,医生一只手握着银白色平面器械,伸进他的喉咙,压住舌头,另一只手拿着一个长长的镊子,从他喉咙里,取出那根尖利的鱼刺。我也听说过硬币、溜溜球等一些小物件,吞入人体的病例。浅的被取出,进入食道、滑入肠胃的,也可能造成意外死亡。

我给值班的同事打电话。他声音有点儿严肃:你直接去耳鼻喉科,找值班医生,然后给我电话。那一刻忽然觉得身体切实被捆绑在一条明灭不定的暗线上,被拉扯着去向医院,接受摆布。

我认知的身体是自在的,饿了吃饭,渴了喝水,不需动用大脑的思考能力。一个外在的物体和人内心诸多繁复的意愿没有什么关系。我经历过人人都会的感冒、发烧,吃点药,或者根本不要吃,身体就按着自己的机能调理好。但事实上,我心理上,一直拒绝接受这个枣核的侵入。面对事实,我仍然觉得有点儿无辜,有点儿不可思议。

我朝窗外望了一眼,雨声稠密地覆盖外部空间,一团迷雾填充到我的大脑里。我摸了一把雨伞,出了楼洞。下楼过程中,我感觉枣核在喉咙里,像一个长有牙齿的小虫子,啃食了一下。我撑开伞,快步走在雨中,忽儿又想:到医院后那粒大枣核滑入肠胃里的话,等于我白白惊慌一场,不觉哑然失笑。我的隐忧,在抵抗念头里,一次次被消解,又一次次悄然来临。

红绿灯刺目闪烁的地方,我坐进出租车,出了口长气。中年男司机,转头看我。我说去市立医院,他询问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那粒大枣核,以每一点轻微呼吸,都让我感到突兀的存在,提醒着我,让我不言不语。或者司机想说点什么,但又沉默了。湿漉漉的街上,裹着一层灰暗的纱布,那个仿佛不能撕破的秘密,在我心里,发酵着。而车窗外,法国梧桐下,稠密的阴影,快速从心头闪过。

进入医院大门,在楼道、电梯、走廊间穿行。“医院人”与“患者”,在我内心有了身份上的反转。身影模糊地拉扯在走道里。我想到,人与事物,无处不在的对立和悖论。它们在感觉里,凸显着人世的多面性。

从电梯进入五楼耳鼻喉科,白色墙壁、白色衣服的人和移动在病房外的患者,在我走过的白色灯光下,有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我仿佛置身于一面变幻的镜子里。这样的情景让我觉得周围的可疑。我停在了一间办公室门外,从里面溢出来的白光,晃了一下我的眼睛。迟疑了一下,我走了进去。

值班医生刚给气管进入异物的一个孩子做完检查,面前坐着孩子的母亲。他正在说手术的具体过程,并将可能的意外,一一罗列出来。他讲到每一个这样的手术,都会有危险。比如,麻醉、器械进入气管对牙齿、喉咙、食道内部造成创伤出血,在取异物的过程中,异物有可能脱落到更深部位,等等,这些都会危及生命。

那个女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男性医生,张张嘴什么都没说出来,脸上爬上一丝茫然和恐惧。医生的脸是平和的,他强调说:手术是有风险的……现在,孩子的状况比较危险,你要尽快做决定。女人大概在努力控制内心的紧张,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的声音。医生说:你也可以转院,到上一级医院去治疗……

同事喊我的名字,我走出来,交谈了几句,便进入办公室。那个女人已站在一边,同事介绍了我们,说了我的情况。医生说,他刚从另一所医院调进来不久。他这么说时,脸上带着微笑,他让我们稍等。这时,那个女人再次坐到医生对面。医生指着摊开在桌子上的几页纸,说:你想好的话,就在这儿签字。我盯着那几页纸看,上面写有手术致命风险诸多条款,最后一句,大意都是“本人自愿承担风险”之类。看得出,女人在上面签字的手有点儿抖。

医生过来,询问我吞咽异物的情况,还没听完,他几乎是明确地说,枣核在食道内了吧,卡在里面了。10个吞进枣核的人,5个会卡在食道内。他让我坐在凳子上,张大嘴,用嘴巴呼吸。那一刻,我居然掌控不住嘴巴来呼吸了。他强调说:不要用鼻子,用嘴巴。几个来回后,我终于可以了。他将前端扁平的器械伸进嘴里,压住舌根底部,瞬间,舌根对那个冰凉的铁器产生了强烈不适,发出剧烈呕吐声。他抽出器械,说:确认滑到里面,住院手术。先去拍个片,回来办住院手续。

“住院手术”像几个钉子把我定在了那儿。同事说:“我还以为能直接取出来呢,现在看,那没法子了,只能手术。”而医生很快交代着:先到C T室拍片去,然后做心电图。又问我是否有就医的历史,对什么药物过敏等等。我摇摇头,医生说,手术前,要了解清楚这些。我说:没有病史,也没有药物过敏的经历。

我们来到胸透室,值班医生听完说明,他到屋子一角,取出一个白色塑料盒,倒进一些像涂墙的白粉,然后撕扯了几小片棉絮放进去,加进液体,搅匀,递到我手上。他让我端着走到透视仪器前,他说喝下去。我对眼前这个东西来不及认识和判断,就端起来将那白色粘稠液体喝了下去。而那白色石灰粉样的东西,竟然甜丝丝的。这个味道让我松了一口气。做完透视,拍出片子,医生指着片子上明显的白色亮点,说:看到没有,卡这了。

返回路上,我问同事,我喝的是什么。钡餐,医生一开始就说了,你没注意,钡餐是显影的,棉絮为了进入食道,被异物挡住,透视出片,才可以看见,直接透视的话,看不清楚的。他说棉絮喝到体内会消化掉的。他拍拍我的肩膀,说:“作为病人,进到医院,一切都只能听医生的。除了医院之外,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地方,进去之后,只能听别人的,就是监狱。”

我无数次进入门诊、病房、治疗室,目睹各种疾病以及意外伤害的人,总觉得不忍去看,或者是有逃避的心理,而人本能地趋利避害。当一切不发生在自己身上,所谓感同身受大约只是个比喻吧。现在,我从旁观者变成当事者,感觉被逼迫着,一步步走进不可预测的境地里。

返回耳鼻喉科,医生让我坐下,开宗明义地说:现在,谈谈手术过程。他像面对气管进入异物的孩子的母亲,谈了手术具体环节,讲明所有风险,以及那些可能致命的关键处。并逐条给我看,指着签名处:同意的话,在这里签名。我一处处签着,到那条写有“致命风险”处,我问了句:“这个,这个致命处到底有多大可能性?”他近乎面无表情地说:“摊上了,就是百分之百,摊不上就是零。”我无语,更觉我无路可逃,接下来的两条,我索性不看了,签上名。

起身站到一旁,觉得整个办公室的空气有点暧昧不明,不知道是食道异物的堵塞,还是情绪受到胁迫,觉的胸闷,呼吸不畅。离开办公室,我在走廊上徘徊。给家里人打了电话,简要说了情况。回头看到,同事在和医生指手画脚地交谈。

同事出来,说:手术全身麻醉。进入手术室,用器械取出,就是前面五楼,那个大手术室。你明天上午九点半到十点做。那个气管异物的孩子,第一个做,你在他之后。

我木然点头。同事说:现在手术进步了,搁在早些年,这个需要割开食道管。我苦笑。同事又问:还有问题吗?我说没有。他说,那就去交押金。病房安排好了,今晚就住进来。看我犹豫,他又说,医生也这么说,今天最好别回家,枣核卡在食道,很危险,万一出现意外状况,在家里,处理会来不及的。

在楼道里走了会儿,定了定心神,我意识到这吉凶未卜的身体,只得交付出去了。眼前,走廊尽头,玻璃窗上闪烁迷离的灯火,而我好像在向相反的方向坠落。那个潜伏在肉体的枣核,把我拖入越陷越深的黑洞。低头看了一下跟随自己这么多年的肉身,内心升出一丝无由的悲哀来。

家人来了,同事走了。我从走廊缓慢走入病房,落寞地坐在病床上。周末夜晚的病房,有些空空荡荡。此刻,身体像一个障碍物,横亘在我心里。那粒枣核,被感觉中的阴影无限放大,像一条绳索捆绑着我。从来没有过的,对于身体作为生命载体的切实感,统领着我的身心。我意识到的生命,何其具体,它不再是充盈于想象的那些漂浮物,不像思维幻念生发出来的玄虚之境。迷离地看着眼前的单人床,觉得它像一个布口袋,向我张着口,从里面伸出一只手来,从背后将我拖入。

头脑再次出现“全身麻醉”,同事的话犹然在耳:“全身的麻醉的人,失去全部知觉,就等于人去了一趟‘鬼门关’”。我的思绪飘移到两年前,医院发生的那起医疗纠纷。一些人(不知道是医闹,还是患者的家属)在办公室外边的走廊里,挥舞着铁棍,捶打关闭的铁门,呼喊着里面的人出来。那些人简直疯了似的,我和同事当时躲在门后,不敢吭声。事后,我了解到,一个患者在手术时,单单因全身麻醉死在了手术台上。

在这团阴影里,我内心挣扎了一下。但以我在医院工作的经历,明晰每一个个体的人,身体状况是不同的,除去自然死亡和不可抗拒的病因致人死亡,其他死亡是个无常的概率问题。在一个无常的世界里,生命的消亡是令人怜惜而哀伤的,但又有什么能抗拒无常的意外呢。即便是那些非常敬业认真面对生命的医生,又能奈何呢?

我也不过弱小如一棵草。多年来,我对人的生死认知,似乎从来是对生命的消失持有顺从自然更迭观念,并不恐惧死亡的。但无论如何,当面对死亡这个念头,内心又会感受到一种灰色的分量。我身体里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说:人去哪儿,是上帝的意旨吧,活着的人,会有一些关口要过吧。出离感觉,我不得不理性地想,不可过度忧虑,不必放大死亡的阴影。我需要,面对一切可能到来的。

毫无疑问,在这个秋冬气候的交接处,万物萧杀,一切物象都显得冷峻,而人活在世上,不可能逃避现实。犹如,我不能逃避把我拖入手术境地的遭遇。此刻,我便是一片落叶的命运,像被风从一棵树上摘离下来,落入即将埋藏在明天上午,那个远远逼近着的“鬼门关”。

那张简易病床上,白色被子,弯曲着伏在床面上,仿佛躺在这里的人刚刚离开。我知晓病人在新旧交替中进出。在这个三级甲等医院里,住院的人仿佛永远比床位多。那看上去的白色床单和被子,陈旧而充满些微污迹感。

先前病人何时离开,T A以怎样的病情在这里度过,是生是死,我不知道,但我清楚,大约每张病床上都躺过离开这个世界的人。病床在迎来送往中,完成着它的使命。我迟缓着,不愿靠近,眼前这张床,内心的不洁感在蔓延。一直以来,我对睡过的床,保持着美好的记忆,只要躺到床上,疲劳的身心得以缓释,内心对床充满惬意感。

现在,这张病床区别于我睡过的任何一张床,四周贴着一些特殊标识。床头一侧,印有醒目的13号数字。中间上方挂一小型床头牌,写有我的姓名、年龄。床尾下方,挂着“医嘱执行单”。我被规定为这个床的主人,而所谓分管护士、分管医生,入院时间,全都确凿地指向我。那个护士,布置好这些标识,指着墙上一个红色按钮。说:有事,按动这个,我就会过来,然后,走出病房。

没有选择的余地,我躺进这张病床,将被子扯到身上,疲惫感袭来,我闭上眼睛。在类似一团云的包裹里,有些僵硬的身体,在慢慢松弛。这个拖赘我的肉身,哪怕它去向不明,此刻,它要安定下来。外边过道或者周围的病房里,不时响起人缓慢或快速奔跑声,伴随着大人或者孩子的哭声,间或有人急迫呼叫医生。那些声音里包含的烦躁、痛苦和危险。

我侧身面向开着缝隙的窗子,外边一团团的暗影,湿漉漉的雨声,玻璃上爬满蚯蚓样的雨水,不停息地朝下坠落。蔓延不绝的响声,填充着空寂的四周。我忽然想,如果春天,这暗夜里,大地生长的植物,在雨水润泽下会分蘖出新的枝头,它们是生命的头颅,但现在,冬天宣告来了,外边清寒、萧杀。我的妄想,像火焰一样熄灭。在寂静的意识里,许多物象与声音,独立存在,错落无序,又相互交织。辨别着细微、混沌又迟缓的音符,它们和我保持着毫不相干的距离……

手机响了,铃声尖锐,屏幕上显示一位同事的名字。接通电话,声音带着浓浓的酒意。他问我现在哪里。家人告诉了他实情。他说,过来看我。我摆手,指了指窗外下着的雨。十几分钟后,他还是出现在了病房里。他拎着的雨伞,滴答着水,手臂和裤脚湿漉漉的。他说,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摇摇头,转而说:这事说起来很小,但说大也很大……他问了明天为我做手术的医生,他说医生住他楼下,他拨通医生的电话,说了我的情况……

我答话断续,下意识以手捂嘴。他说别说话了。他走前,坚持说明天过来。躺倒在床上,我似睡非睡,那粒枣核在暗处钳制着我,迫使我轻微呼吸,让吞咽气息在流动中变得小心翼翼。我想在睡眠中忘记它的存在。我的意识渐渐模糊,向着休眠的境地,慢慢沉入。

半夜醒来,口渴,想唤家人给我水,那一刻,忽然就想到医嘱,从夜里12点一直到手术前,我必须禁水禁食。早晨起来,喉部不适感明显加重了,嘴唇发干,多年来习惯一早刷牙、喝水、吃饭,现在必须停止了。在习惯张嘴说话过程中,一次次被疼痛感袭击。我想,一个习以为常说话的人,突然被终止,那是多么难过的事情……

屋子里,布满了窗外照进来的晨光,光有些薄凉,但一切清晰可见。我穿好衣服,若有若无地等待,时间一点点向着那个明确的目标靠近。手术对我而言是个一无所知的领域。那是一片神秘的地方,我仿佛被追赶着的一只兔子,陷入那片森林里。我或许是命运的一只猎物,在那个未知过程里,是否会突然遭遇一声冷枪,然后应声倒地?

我在这莫名的幻觉后,自嘲了一下,忽然想,今天几号?仿佛时间的符号,成了我忽略的一个背景,我一直在和具象的事物捉着迷藏。内心明确了11月7日,我想,这个日子会被记住的吧。如果记住的那个人是我,那定然是生命的眷顾。

护士进来,换了床尾的医嘱执行单,她提醒做好准备,去手术。两位同事先后进来,九点三十分,我们走出病房。回环曲折的医院内部走廊,对于很多人来说,仿佛一个迷宫,你随时能看到一些人,站在那儿辨识着一些并不怎么明了的指示牌,或者向穿白色衣服的人询问着什么。我虽在医院多年,也不能熟练地找到恰当路径。同事说,莫说患者,新分配来的医护人员,要很长时间才能熟悉医院的格局。医院近年发展,不断扩充、改造,路径变得复杂。那仿佛如人体构造,让不是医学出身的人,充满迷离感。而那个手术室,我仅仅去过一次,现在,忘记了几楼哪个方位。

“手术室”的标识,在一条宽大区域对面的门厅上方,下面那两扇铁门关闭着。我们走进来,我坐到宽大走廊一侧的银白色铁椅子上。两侧坐着许多人,大都半低着头,也有几个人坐不住,在缓慢走动,所有人几乎都不时转头看着那道铁门。家人同事,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来回走动。我低着头,闭着嘴,保持用鼻子呼吸。

穿蓝色手术服戴口罩的人,从打开的铁门处,推着手术完的患者出来。护士在门边呼叫下一位。每一个出来的患者,都有人跑上前去。看上去,每个人都敏感而急促。那道门对所有进去的患者都仿佛是性命攸关的关口。我想很多人都会有过生命的非常处境。几年前,我身体虚弱以及酗酒伤身,一次昏厥在公交车上,两次在澡堂失去知觉。每念及此,便会想起“身体是生命的本钱”。

打出一个嗝,一阵疼痛由喉部泛溢,传遍全身。我清楚卡住大枣核的部位,肿大了,被钳制着的疼痛感,让我的意识全部集中在食道处。我不言不语,身体保持一种安静姿态。

我的名字从那个铁门边传来。混沌的大脑,立刻清醒,站起身,走向了铁门。我没有转身,没有看一眼任何人。一身包裹着蓝色衣服的女子,大概是名护士,在门里,迎着我。她确认了下我的名字,引我左转向里走去。

我与穿着蓝色服的人擦肩而过,他们从脚到头,都被包裹着,而我能看到露在帽子和口罩外的小半张脸,确切地说只能看到他们的眼睛。他们像鱼穿行在水中,显得悠然自如。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单一的蓝和白,让我觉得开阔而清洁。走廊两侧,一个个的门半开着,每一个门里都站立或走动着穿蓝色衣服的人,他们围绕着一张手术台。大约经过两三道门,我停在左侧一间开着的门边。

眼前放着一个凳子,女护士让我坐下。她说,室内没那么冷,你脱掉外套吧。我脱下来,她放到一边手术室里。她说输液体,俯身帮我挽袖子。她的声音干净、清脆、利落。我说:什么液体?她说,为麻醉做准备的。她麻利地取出针头,说针头粗,可能有些痛。然后,问我是否认识某某某,我说不认得,她又说了一遍,我还是摇了摇头。我忽然想到,同事大概给手术室的人打了招呼。我没解释。她不问什么了。她针扎进去,一瞬间的疼痛让我闭上了眼睛。她开通输液管,说给孩子扎针,人家都没闭上眼睛。我说,真的好痛。口罩遮住她的脸,我看不见表情,但她大约笑了。她说你坐着稍等,里面手术的孩子还没醒,醒了,你就可以进去了。她拿过来外套,披我身上。

我坐在凳子上,对面手术室的门敞开着,一个完全裸身的宽大脊背伏在手术床上,两条腿叉开伸展出来,肤色是酱红色的,那看上去像男人的躯体。这个人一丝不挂,全部裸着的肉体,在我注视着的几分钟里,一直没有动弹。我猜想,那个躯体进入完全麻醉状态了吧,现在也许是没有呼吸的。我一会也像眼前这个肉体,进入完全没有知觉的状态。

医生的影子,围绕着那个男人的身体。有蓝色的布扯起来,从腿部盖到男人腰部。现在,那个男人只有腰部以上的肌肉露在外边了。看上去,那应该是手术的位置。两三个人的身影围住那个地方。手术就要开始了吧。

女护士说孩子醒了,我朝门里手术台看了一眼,正好看到孩子半睁着眼睛。站在手术床边的几个医生,说着什么。护士抱起那个孩子,从我身边过去。我看到那个孩子的眼睛又闭上了。

门朝我敞开着,几面蓝色的口罩上方,一双双眼睛同时看向我。我半侧着身子,看着不大的手术室,隐约的药味,弥散过来。那张虚位等待的床,白色床单,铮亮的手术器械,一把靠墙的椅子、人影,集结在一场行动前的安静里。我分明觉得时间在暗处涌动,没有人能抗拒时间,它是这个世界上,真相最有说服力的证据,而它不过是悄然隐藏在背后,睁大眼睛,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护士扶我从凳子上起来,进入手术室。她把吊液支架挪到手术床右侧,拿走我身上的深灰色外套。一个人帮我翻转身体,躺到床上。那一刻,我明白可以穿着衣服躺在手术台上。穿蓝色衣服的人说:躺好。他在我头下垫上一个小而结实的枕头。“头部往前来,低下。”我的头,被一双手挟持拉扯着,从床头顶部垂下来,头的下方,抵在一个结实的物体上。站在我右侧的,是负责手术的那个医生。他说:“不要紧张。”

头颅向下耷拉,眼前的墙壁、屋角和窗帘发生了倾斜、倒置,我轻轻呼出一口长气。我闭上眼睛,时光轻然旋转,犹如在心中倒流,短暂的静谧里,仿佛一只箭穿过我的身体,飞一样回到少年。我看到,那个无限孤独的孩子,躲在一棵夜晚的老槐树上,双脚别在树的枝条缝隙间,倒垂着头,看天空的月亮……此时,仿佛有一根线在身体内部拉紧了我,莫名的悬空感,统捏住我的意识。

耳朵里传来医生说话的声音,他们在谈论手术,大约说了所需要的时间,而我只听到几个模糊的词,即便那几个词,现在也无法记起。那瞬间的一切,有些隔膜、混杂、变形。我只记得,金属器械碰撞的声响传入我的耳朵,微小、清晰、锐利。

“张大嘴巴。”一个声音说。一个长长的白亮器械伸到嘴里,清凉液体喷溅到喉咙里,在那里堆积、流动。我感到轻微的恶心,瞬间,全身传来清晰的微弱的麻酥酥感觉。仿佛无数的小虫子,在肉体的知觉里爬行,一起向着大脑集中。我想,这是不是麻醉了?几秒钟后,一个蓝色的椭圆形罩子,朝着我的嘴盖过来……这一刻,意识中断,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我无法判断意识中断的过程有多长,之前所有的事情都没了衔接,我在一片迷蒙之地。我无从知道是站着坐着还是走着。我出现在另一个世界。大约是一片荒野,树木或者草丛,也或者在一条隐藏于草木的小路。我在那儿,空间有些微的光,迷离之中,有一个似曾熟悉的人,在我对面不远处。我不知道是谁,仿佛彼此熟悉,且分别好久。我们隔着一小段距离,无限期待地看向彼此。那像一个隔世重逢的画面,殷切的眼神在交流、抚慰、呼应,然后呼喊的话语冲口而出,如此热切、急迫地确认彼此的存在……

也许,那就是鬼门关了。那个时刻,从内心激发而来的寻求另一个人的欲望,是不是为了挽回失散的自己?但也许包含了另一种可能,个体的人从来都不是完整的,寻求自己的另一半,也许才是生命的永恒之本。如果肉体,在那一刻离去,随之消失的也将是灵魂吗?但很明显,我意识的幻境中,存在着一个希望靠拢的人。它是人生命本能的热切愿望吧。

大约死亡有这样一个临界点,仿佛一面镜子,照着那一刻生命的欲求。如果真是死亡,它并不令人恐惧,它不过是一道呼应希望的光芒。在抵达那个幽暗的关口时,我清楚意识的存在,丝毫没有预感到,手术中的我是怎样的。意识之外的那个世界,医生在我的身体里做了什么,时间多久,我一无所知。我陷入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物像与人的境地里,在一片似有若无的薄雾之中,那是一个轻然的,让人安全的空间。

这一刻,如电影画面留在了我的记忆里。我一直努力想着,那个熟悉的人到底是谁,无论如何,我找不到和记忆关联的任何证据,找不出那个人和记忆的吻合。我想,那也许只是生命意识的渴念。就在那个时候,我大约和死神擦肩而过。

梦境悠然消失,意识到了另外之处。我的第一个知觉,就是食道内那个突兀的东西不在了。虽有丝丝疼痛感,但膨大肿胀的感觉消失了。我仿佛从深水里浮出,来到一条岸上。我听到了人的说话声,但那缥缈、无踪。我似乎睁开了眼睛,模糊的人影在我面前晃动了一下。

我明确,身体和意识处于两个天地。身体上发生的手术过程,属于现实世界,而意识却和现实没有丝毫关联。这说明,人的肉体和意识可以完全分离。一个人在这样的情况下,躯体离开世界,他不会有什么痛苦。即使在那梦境里,离开人世,本人也是无知无觉的。反复回忆当时的情景,我想起卡夫卡说过:“除了一个精神世界外,别的都不存在。”那么,我的意识就是我的全部存在。

我被人用移动病床推出来,大约是强烈的生的欲望,意识恢复了片刻的清醒。看了一眼围过来的家人和同事,我说了第一句话:“我做了一个梦。”接着又昏睡了过去。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输上的液体。意识正常,我已在病房里的13号床上。仿佛一场跨越生死的大梦已经过去。我对这个世界重新有了觉悟。我穿过另外一个世界,一个梦的长度,回到人间。最真实的处境在我的面前。眼前的人、白色的空间、人的说话声,都恢复了本来的面目。

我起身,斜靠着床头。家人将一个纱布包,推到面前。我看到被打开的,浸透血渍的纱布上,两头尖利的大枣核躺在那儿,仿佛是这个小东西刚刚经历了一场磨难,经受了时间的洗礼。它虽静止在那儿,却像一个战败的对手。看着它,我轻然舒出一口气。

我回到鬼门关之外,获得死亡的豁免。我和那粒大枣核,终于和解了。彼此纠缠的时间结束,意味着我的解脱。眼前的输液管,一滴滴液体,在那个开关处坠落着,缓缓流进身体里。时间在我面前换了另一幅面孔,它在虚弱的肉体里,播撒温暖和力量。我怀着期待,安然着,闭上了眼睛。

从睡眠中完全醒来,我闻到病房里弥散着一股食物的香味,熟悉又陌生。慢慢地,那个味道越来越浓烈,一直朝我鼻孔里钻。我一遍遍唠叨:炒熟的花生壳香味……花生壳的香味。我的嗅觉仿佛从来没有这么灵敏过。又一股奇特的异香,朝我袭来。那是我记忆中的物体的香味,我非常熟悉它,可是,我想不起它来自哪个具体东西。我看到左手腕上的那个粉红色手带,现在,它正朝我的鼻孔散发出一阵阵的香气。手带是入院时护士戴上的,上面贴着标签,写有我的姓名、年龄、病区、床号,以及手术名称“食道镜检查+异物取出术”。食物的味道与眼前的香气,连同记忆,一起唤醒了我的嗅觉和胃。我身体的器官和功能,它们完好无缺,仿佛重新来过……

从醒来,到夜间,我三次吐出凝结在食道里的血丝和血块。我知道,那个创伤面在愈合。下午、当晚,以及次日上午,我一直在注射盐酸头孢替安和12种复合维生素。我给手术医生打了电话。他说:大枣核刺破了食道,里面伤得比较严重的,听从护士安排,不要随便进食。

次日中午,依照医嘱,我尝试喝水,半小时后,无异样,进食少量面包。吞咽食物的过程,虽然仍有点儿不畅,但我觉得,之前的那个我回来了。

站在窗前,两天两夜后的世界。在病房之外,在大街上,在广场,在流动的人群中,在每个健康的人生活着的地方。当晚,我离开病床,出了医院,在一家小饭店,要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条,美美品尝了食物。沿着那条把我送进医院的线路,我回到了家。

夜里,梦中,我又遇到手术中的梦境之地。这一次,阳光温煦,青草与树木遍地,我坐在河边,树林里的光芒,落到身体上,四周没有人,我听到鸟的叫声,四处寻觅鸟的存在,最终什么都没有发现。我疑惑着,这画一样的世界,谁会到来呢。而那婉转明丽的声音到底来自何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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