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备（组诗）

灯 灯

[月光下的马]

原野上奔跑的马，和马厩的马

不是同一个，和纸上的马也不是

同一匹，所有的马

在月光下，仍然是马——

仍然激情、嘶叫、困惑、哀号

多数时我习惯了它们

多数时

我忘记了它们

——我给马添草，扬鞭

我给纸上的马啊

盖上手掌

是的。正好。正正好

捂住它

轻轻的抽泣。

[牛口峪水库]

水中飞到天上的绿头鸭，把惊恐和慌乱

留给了湖边的栾树，趁着春风

栾树又把波纹

送进湖水的中心——

我看着绿头鸭越飞越高，越飞越急

翻过山岭

又回来

——它们能飞到哪？

比起任何时候，我想做好人类

我想在湖水上写下两个字：

家园。

[喜马拉雅山]

和我交谈的鹰，带着雪的光芒

俯冲向下，阿布说

我们是有福的，看见雪山上日出

是有福的

有一刻我确信喜马拉雅山上

住着神灵

就在我看见，与未见之间

而和我交谈的鹰

继续

俯冲直下，向着比雪山更苍茫的人世——

一位尼泊尔男孩，他和我不同

他和我，我身上的

尘土不同啊——

清澈的眼神：住满了雪山、湖泊、太阳

以及我

……前所未有的宁静。

[鹧鸪叫着]

如果我说，我看见了神灵

你肯定不信，如果我说

看见神灵

我流下眼泪，你相信了

——你相信无端泪涌，和毫无防备

你相信所有感知，但从

不被叙述，和命名的事物

我又为什么和你说起这些？

喜马拉雅山回来，我由北方

转至江南

——流水从未倦怠，流水

千军万马

我从拱桥上走过

我要求自己具备这样的听力：

鹧鸪叫着——

海水走动的声音

雪崩的声音

种子钻出地表的声音

你知道我说的是，鹧鸪叫着

死去的海水，复活的灯塔

雪又一层落下来——

种子钻出地表时，我也在等

我要求自己

具备这样的听力：鹧鸪叫着，雪又一次

覆盖喜马拉雅山——

是的：我将听见自己

书页中

又一次醒来。

[责 备]

晴天之上，云朵运送雨滴

十三省，孤独、干渴的麦田

你为什么要责备云朵呢

深河之中，每一滴水破碎

破碎到无法

认领，每一滴完整的破碎

你在其中，你为什么要责备深河呢

地上奔跑的生灵

我们赞美，朝它开枪，我们保护

我们在地球上

看见，地球上奔命的生灵

我们哭泣

我们为什么哭泣？

——云朵继续运送雨滴，晴天之上：

雷霆、冰雹、暴雨

或者雪……

是这样，一定是这样的：

我有隐忍、不安……

我有责备。

[清晨，石林水库]

琴声把鹰的翅膀

送到离天近的地方，接着是白鹭

我远远望见

一黑一白，像博弈，也像白天

和夜晚的更替

我知道

正是这种力量，使山上的松树、枣树

苦楝树

在湖水中，找到自己的影子

我知道还不够多，比如野百合在山顶

越开越春天

比如，梨树在山腰，一树又一树

守着内心的洁白

我知道的还不够多呵

——湖水涟漪丛生，湖水从光之中

领到光的善意：

一只蜘蛛，正沿着光线攀岩。

[玻璃栈道]

峡谷幽长，石头率性

瀑布迸溅热泪，不是因为和春天交谈

而是因为

在我们的仰望中

看见自己，飞跃的一生

——我明白石阶的用意，明白

我来，沿山石向上

一直到山顶

玻璃栈道，苍穹不问来客

苍穹一直

蓝给我们看

一如山间的梨树，从不问

花开是为什么

而群山之间，明长城起伏

一只松鼠跳跃——

是的，相对于滚动的松果：

我未停下

从未停下

——我获得了它：一颗坚实的心。

[创作谈]

总有一个地方，看不见，不可描述不可释怀，但一直感觉到它在。它总在不停地召唤，它的光亮和混沌，同样清晰同样动人，它召唤我一直在路上，一直前行，诱我以辽阔和自由。

我把这个地方，称为“在那里”。为了靠近这个地方，抵达这个地方，我不断出发，一次次行走，这种出发和行走，既是尘世的，也是精神的。而当我终于明白，我永远不可能真正抵达这样一个地方，它永远随着我的脚步向前，而变得更远，它永远充满着神秘和不可描述；而我和它之间，永远隔着一个遥指的距离，一个现实和想象的距离。

然而，这一切，并不曾让我感到气馁。相反，它成为我继续前行的勇气和慰藉。当我想到，我永不可能抵达“在那里”，因为永不可能抵达它就一直在某个地方等我，我的欢乐，或者是痛苦，它来源于我尚未发生的下一刻，下一秒。

是的，我说的是，我把这一切，都变成了诗。我把我的所见、所想、所思……全部放在了诗行里，我把所有可能，和不可能，也都寄寓在诗歌中，当然，也包括，和你一样的，战栗，和感动。

春天的时候，去了趟尼泊尔。在凌晨四点的喜马拉雅山下，我静静望着被白雪覆盖的山脉，仰望着山顶，和山顶清澈的星辰，我第一次感觉到，有那么一个地方，它一直在，无论你是否前来，它都在那里。而当我真的涉山涉水而来，它和我是这么近，雪山和我这么近，它的宽广、隐忍、力量，和我这么近；那些星辰，那些星辰清冷的光辉和我，是这么近。

最重要的，是我感觉到了，我和我，我和万物，是这么近。

我记得，寂静正是在这样的时候产生。当我在喜马拉雅山下，领受这来自于天地的馈赠，领受这一份生命深处，寂静的力量，当我被这寂静的力量充盈、充满，无法言说不可言说，置身于感动，感恩之中……

我想，所有的言说和不可言说，正是我们努力在诗歌中，还原、寻找和构建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