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航班(组诗)
2019-11-13王家新
王家新
[在爱琴海上]
“它们在追求什么,我们的灵魂?”
——当我漫游在爱琴海上,
我想起了塞弗里斯的诗句。
现在,我什么也不追求。
我只是不愿,或者说耻于
在单调的涛声中打瞌睡。
从一个岛,到另一个岛,
我愿听到塞壬的歌声,
我愿面对独眼巨人。
但是什么也没有。神话般的海,
汹涌了无数个世纪的海,
似乎突然间变得风平浪静。
我只看到几只似曾相识的海鸥。
我还看到黄昏时的金星——
明早人们会称它为启明星。
而你在追求什么,我的灵魂?
[悼何锐]
一个伟大的文学时代已经过去。
——阎连科
在众人之中你一眼就认出谁是诗人。
但是你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是你的工作是编辑。
你什么都得发一点。但是在你的身上就带着
那样一位倔强的诗人。但是我已很久很久没有接到
你打来的长途约稿电话了。我还要等吗?
是的,在下一辈子,或在下下一辈子,
我还有一首诗,一首献给我们那个时代的哀歌,
而我只能把它交给你。
[夜行航班]
“你是不是也该写写小说,写写
岩石中的生存?”疲倦的梦中
一个声音对我说;“你已有过
两次婚姻,两个反叛的儿子……”
我贪婪地听着这声音;但我已分不清
这是在夜行航班的座位上,
还是在去黑暗海边的路上,
(一只被涛声吸引的萤火虫……)
我只是很累了。我要向落帆般的疲倦致敬,
向人生尽头的虚无致敬。
爱,当然,但是还爱得起来吗?
我到底在忍受着什么?
……哭闹声变低了。我半睁开眼——
一位年轻母亲抱着她两岁的儿子
在机舱过道上轻轻踱步,
脸上带着灾难过后般的平静。
[人称问题]——给海鹏
年轻时写诗,当然总是“我”“我”,
后来,人到中年,诗中出现了“你”,
仿佛那是从我中分离出来的一个自己,
一个被打量的“你”。
而现在,似乎我又回到了“我”:
“我”登上爱琴海的一个火山岛,“我”走在
北京世纪城的“这条街”上……
这看上去有点儿绕,但这不是人称的玄学,
就像阿赫玛托娃和她的“O.M”,
经由流放地叶尼塞斯克,像是在中途
换了车,最后才抵达到他们自己的
已改名为列宁格勒的圣彼得堡——
而这,也正是“我”的经历吗?是。
由我之所在,抵达到我之所是,
由埋葬我自己,到赎回我自己,
一部古老的诗人传记翻到最后
又翻到了它的第一章。
※“O.M”即奥西普·曼德尔施塔姆,见阿赫玛托娃《一点儿地理——给O.M》一诗。
[重读《卡夫卡传》]
Kafka,这名字
在希伯来语中是“穴鸟”,
在捷克语中是“寒鸦”。
法学博士。保险公司职员。
父亲不争气的儿子。
可以化身为甲虫,或是
流放地里的人脸石头,
或是乡村医生的马。
一副苍白的脸。不苟言笑。
走路总是贴着墙走。
人们很少听到他讲话,
也从不知道他写了什么。
但是据说在他死前,在病榻上
当他看“饥饿艺术家”校样时
竟长时间“泪如雨下”……
享年41岁,死于肺结核。
终生未婚。生前三次
解除婚约。更没有后嗣。
无人能够继承卡夫卡的痛苦。
[2019年清明]
这个清明无雨。
衔泥的燕子不会飞来。
我的灵魂也不会染上青草的气息。
出门,前往机场——
节日安静的校园,
先是一阵喜鹊的喳喳,
然后是布谷,
开春以来我就一直听着它,
我越来越觉得那是一种亡灵的声音——
这里是中关村电子城啊,
它仍在守望它们祖传的土地?
而我将飞往深圳。而我想走得更远。
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浪漫主义者。
有时候我只是怀念那些在苏黎世转机
或消失在伊斯坦布尔的时刻。
我想起的,是远走他乡的乔伊斯:
告别,不断地告别,
让沉默和流亡成为他最后的武器。
[赣南行]
从赣州机场去石城,三小时路程
我们穿过一个个隧洞
路边是开白花的泡桐树
山上是一簇簇火焰般的“映山红”
那只泣血的杜鹃就从这里飞过吗
我的不死的记忆!我们似乎
是在镜中穿越。我们所路过的
河流,也时而清澈
时而浑浊。没有更多的车同行
只有这无尽的青山,只有我们的
前生和今世,只有一道鸟影……
[简·赫斯菲尔德]
简·赫斯菲尔德,
一位美国女诗人,生于纽约,
九岁时她为自己买了一本日本俳句,
也许那就是一个诗人的开始;
后来她移居到旧金山,放下写作,
专习禅宗,
直到有一天,她在北加州的山下
读到“流亡中的杜甫”……
而我译到这里,停了下来,
我走下楼。路边的丁香花已开过了,
但是松针刚刚变得湿润。
我不知道我是否有了一首诗,但我知道了
是一种什么力量需要我承受,
是一种什么力量,使我们从昏睡中
醒来,并充满了感激……
我需要写出它吗,不,我翻译。
简,我的生命同你的一样,
都是一种准备。
即使我们迷茫,疲惫,一天天荒废,
也是一种准备。
即使我放下正在写和翻译的东西而出来
作长长的、流泪的散步,
(遥望着你遥远的北加州)
也是一种准备。
[飞 行]
像一只细长的蜻蜓
我的飞机在飞行
从莫斯科到布加勒斯特
我的蜻蜓有五十双复眼
而在穿过巨大云团的一瞬
我的耳朵幸福地聋了
然后是罗马尼亚彩色的田野
像是他们的条形国旗
如果你是被递解的囚犯
你会看到他们在公路上追逐暴君
如果你是归来的爱明内斯库
你得为广场上的人们准备一首诗
但我只是一只蜻蜓
我振翅,观看,我要寻找的
只是大地上一枝摇晃的
芳香而又带露的草茎
[创作谈]
一位在九岁时就为自己买了一本日本俳句的纽约女诗人,成名后却放下写作,到旧金山专习禅宗,“直到有一天,她在北加州的山下/读到‘流亡中的杜甫’……”这是我的近作《简·赫斯菲尔德》一诗的第一节。
显然,写这位我所喜欢,也在翻译的美国女诗人,我运用了一些传记资料,但也调动了想象——为了把握住对一首诗、对一个诗人的一生来说都是重要的时刻。我想,在长久的沉默之后读到“流亡中的杜甫”,那才是我们的泪水重新涌出的一刻,也是对我们的全部生命唤醒的一刻。
诗歌的技艺当然是重要的,如《夜行航班》中“一只被涛声吸引的萤火虫”这样的意象,《简·赫斯菲尔德》中“路边的丁香花已开过了/但是松针刚刚变得湿润”这样的感受,《飞行》中“从莫斯科到布加勒斯特/我的蜻蜓有五十双复眼”这样的想象和隐喻,等等。但更重要的,是一首诗要成为我们自己与世界真正意义上的“相遇”。那些浮光掠影、无关人生痛痒之作大可不必去写,写了也有损于诗歌本身的尊严。诗歌的技艺也不仅仅是修辞,它只有和一个人真实、内在的生命感发深刻结合在一起,才能产生出力量。
在《人称问题》一诗中我谈到写诗这么多年人称的变化。这只是一个说法。近些年来,可以说我又更多地回到“诗言志”这个根本传统上来(当然,是以某种新的方式“回归”)。像杜甫的诗,充满了高度的语言技艺,但又无一不是“有感之辞”(“兴者,有感之辞也”),甚至无一不带着令人惊异的“感发的力量”。也只有这样的诗人在告诉我们写作的意义,而诗歌圈里那些关于诗的“行话”,说实话,只能让人昏昏欲睡。
《夜行航班》等诗贴到微信朋友圈后曾唤起很多共鸣,原因也正在于此。写到现在,我只能写和我的生命经历和艺术经历相称的诗。好在我感到有的是要写的,好在我也把自己“准备”好了。我要做的,就是朝向“语言的异乡”(这和以上说的“回归”并不矛盾),并全身心去迎接那一个个能真正唤醒我并照亮我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