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虎图(外一首)
2019-11-13黄金明
黄金明
再也没有幽深林莽了,也就不会再有老虎
你脱掉了斑斓的毛皮,代之以线条简洁的中山装
你抹掉额头的“王”字,缩回利爪
一直缩回到血肉,缩回到家谱
和祖先的魂灵。实在忍不住咆哮,就代之以含糊的咳嗽
你走在高楼之侧的街道,此处也曾茂密如
但丁描绘的黑森林,杉树如巨塔。松树暴怒如刺猬
波罗蜜树因自身喷涌的香甜炸裂
粉蕉树倾垂宽大叶片……华南虎巡视着自己的领地
无须侍卫和仆从。哦,昨日恍惚
显现而不可复活。哦,旧梦如古人匿身于木琴在吟唱
但如今被扩音器上的流行曲所驱散
你见惯了沐猴而冠,鼠辈横行
你惊诧于那些毛皮灰暗形容猥琐的家伙
显然接管了这片以钢铁、水泥、玻璃和塑料为主体的新式丛林
你挟着公文包挤在电梯上升降
一种被连根拔起的恐慌让你
始终无法适应离开地面。办公桌前的电脑和转椅
像陷阱和沼泽,像毒箭和捕兽夹
你小心翼翼地避开又不能真正逃离
你必须为养活体内的老虎去做牛做马
你曾止步于喉咙间的悬崖
和纸页上的悬崖。哦,一个时代就像悬崖突然耸立起来
这三种悬崖的虚拟性
比覆盖着积雪和苔藓的悬崖更加真实
电梯在不断升降,与其说它是一把梯子
毋宁说是一个简单的房子在无休止的起落中战栗
和崩溃:无人居住或停留
它只是短暂的通道。你偶尔从盥洗间的镜面上
窥见眼眸中有落日,有燃烧的春野和暮年的狮子
山冈荒凉,残月如狼牙,热浪中吹动着兽粪的气味
草木涌动着野蛮之力。你也参加聚会,文质彬彬
高谈阔论,你在伙伴或对手的脸上
认出了兽类的影子,而他们登堂入室
涂脂抹粉,将毛发和尾巴小心掩藏。图上的老虎墨汁淋漓
而又被一场怀念之泪冲垮。远山仿佛是未完成的猛兽
毛发清淡、面目模糊,而又被一场暴雨
鞭笞。汹涌而出的热泪和汹涌而出的雨水
的不同之处在于,你脸上仿佛有两个
同时被雨水占据的微型天空。再也没有幽深林莽了
也就不会再有老虎。你携带着你身上的铁笼
和笼中的猛兽,感到越来越沉重
越来越力不从心。老虎的魂灵轻于鸿毛
融入血肉的铁笼,其重量
却略高于体重而难以区分。作为一个以虎自居的人
你统一了这三种分裂,就像精于疏通的大禹
克服了洪水,就像循循善诱的心理医师
成功地将二十四重人格的洪流导入了正常的河床。
[净 瓶]
午夜中传来重型卡车碾压路面的震颤。你的梦境
像一只鸡蛋被磕破,红日如蛋黄
将被一双筷子打散。黎明仍很遥远
你刚刚成形的睡眠,犹如新建的教堂
尚未盖上穹顶,就像鸡蛋壳要被鼠足踩碎
午夜中也有失眠的路灯
在辗转反侧。也有酗酒的伤心人
抱住路灯柱号啕大哭
又一艘海轮入港,吊机在白雾中将集装箱
卸落于码头。肯定有半梦半醒的鲟鱼
差点卷入了轮船的螺旋桨。鸥鸟在桅杆上浪费了飞翔
哦,赖在床上的失眠者,就像不知疲倦的精卫
那样虚掷光阴。你在公交车上
目睹同一棵香樟树
被园林工人又一次砍伐。上一次,你凝望树桩上的伤口
感到了几乎作为一把锯子的惊悚:
牙齿松脱、摇落。斧头的刃锋
犹如劈开天空的闪电
也让大地上的每一棵树木
同时感到了战栗。同一种伤痕
使每一棵被斧锯驱赶的树木
有了电击般的切肤之痛。
成群结队的蚊子在耳畔嗡叫,仿佛赶上了敌机
投放炸弹的巨大声响。必须修筑
一个声音意义上的防空洞
犹如观音菩萨手上的净瓶
和慈悲的柳枝,才能确保睡眠的婴孩
不被惊醒。没有什么比失眠的压迫
更让人无力反抗。没有什么
比暴雨与雷电的拷问,更让焦炭招供
当夜晚被灯火推翻如鸟巢倾覆,你的睡意
危如鸟卵。黎明渐近
犹如一支逼近首都的游牧骑兵
像龙卷风那样野蛮和血腥。但此刻仍有完整的黑夜
宛若鸡蛋那样脆弱而浑圆
渐近黎明时有林鸟被晨光惊醒
那些安分守己的栖居者
突然像集体中了魔,骂声不绝,杀声震天
但此刻室内仍有窗帘在垂挂
如固若金汤的城堡。不可避免的是,马路上噪声浩大
为了安慰被吵聋的耳朵
你请求公园里微不足道的小树林
让你榨取一两滴寂静。不可避免的是岁月沉重
为了瓦解铁板一块的倦怠与挤压
你请求在尘世越来越难得一见的云雀
从空中往下投掷一两声训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