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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生活中炼金

2019-11-13

草堂 2019年7期
关键词:写诗诗句情绪

陈 卫

当一个写作者,不再捕捉那些浮光掠影的生活表象,那株内在的生命之树,就会在他的世界中安静地生长。这一过程,或许充满苦涩,也许流出甜蜜的佳酿,但不可否认,这是生命的真实成长。读李南的诗,我以为,便是这样——“给草药加点蜜——把泪水熬成了盐!”(李南《写诗》)

在我看来,写作于李南,是她生命的重要部分。虽然它来自普通的日常生活,但不是简单的吃喝拉撒,诗人试图通过这些普通的生活,炼取真金——“写诗”。如她自己所说:“我的野心不大:/在浩瀚的文字中留下,哪怕是一小行诗句/沉甸甸的——像金子”(李南《写诗》)。读李南的诗歌,也能明显感觉,她的诗与大学生那些青春洋溢的诗行不同,年轻人喜欢用繁复的辞藻,表达层出不穷的幻想,或单纯、激烈,或昂扬、热情。在李南那里,一切仿佛经过了黑夜的过滤或暴风雨的洗礼,她只用朴实的语言,将飞散的情绪收敛、沉静,引人深思。这种感觉像夏天,站在北方广袤的平原上,放眼四周,望见的不是春天的绚丽,而是执着于泥土的素朴的庄稼。虽然它们承载了风霜的滋味,虽然它们趋向饱满、成熟,面对天空,它们无言,且低首。李南的诗,好似这样的庄稼,它们承载着中年人所有的,对于情绪、生命、存在、理想、抱负和诗歌本身的种种认识。

从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中年意识”成为中国当代诗歌的一个重要内容,也出现过不少优秀诗人,这一类诗侧重表达中年人的社会与家庭责任,以及情感困惑等。李南的这一类诗更着重于对情绪的反思。

《中年况味》,李南用了极简文字,挑选出一些习以为常的生活细节,如“记”与“忘”,表达中年阶段到来时的感受。“记住一个词需要反复几次/忘记一个人却在分秒之间。”从字面上看,仿佛诗人在对朋友诉说“老了,老了,记性不好,忘性大了。”但进入李南的诗句后,联系上下文,意思似乎不这么简单,真是记性不好?还是想自己更加轻盈,减去人生过多的负重?诗人不说,却启开另一个话题,“窗前的梧桐越来越粗/世上的亲人越来越少。”植物的生长(窗前的梧桐树)与亲人的减少,形成一组与时间有关的对应关系,诗句无由地陷入淡淡的感伤之中。“回忆越来越多/而泪水越来越少。”此句与前句,句式相近,内容直白。“多”和“少”的关系,乃至前面的“忘记”,这里的“回忆”,都给读者种种暗示:中年人的生命状态是,本来记性不好,可是亲人离世,又导致回忆多了起来。记忆的“少”与“多”,于是自然地形成一组生活悖论,揭示出中年人无法避免的生存状态:由年龄增长带来的难堪生理问题;与现实产生的别扭;行为上不得不选择隐忍。“这些年,我奔波于/病榻和坟前/面对险峻的山峰/懂得了望而却步。”诗人写到这些句子,是想在直白的陈述之后,强化这种感受,她说的是:这些年,“我”都在忙于看望病人,与逝者告别,面对着衰老、疾病和死亡——它们,就是那“险峻的山峰”——危险的存在。由他人,诗人展开“我”的描写,想到“那一晚,我辨认着天秤星座/估算着飞向那里的距离。”这一句诗,诗人用心良苦,她本是由艰难的生,写到必然的死。但是,她不想那么赤裸裸地描写“飞天”(死亡),而是用壮美的画面喻示生命的残酷——所谓诗中的中年意识,不仅仅只有责任、困惑,还有,对生命认识虽然透彻,但更有悲悯和善良情怀。

对情绪的书写,是李南这组诗的主要内容。她关注“中年”这个年龄段的情绪,包括消极情绪的来源。然而,她并不宣泄,而是通过对情绪的理性观察,探讨情绪发生和解决的方式。

如《沮丧》:“我把一首诗写糟了——/携带它奔向一条死胡同。/我把一件事搞砸了——/没能接住,晨曦中漏下的微光。/我把摇滚唱成了民歌/错把月季当成了玫瑰。/我爱上了一个无情的情人/不回转的心,比埃及法老更刚硬。”诗中所写的沮丧情绪,起于生活小事。这些事,也许对一般人并不发生影响,不过是:写诗、做砸了事、唱错了歌、认错了花、爱上无情的情人。也许不少读者还会以为诗人矫情,或认为根本不值得写到诗中。我以为,诗人不是想唠叨琐事,她想要表达自己对于这些不起眼的小事的态度——“我”并没有把它们当成小事,而是当成生命中的“要事”。那是因为诗、清晨、歌、情人对“我”很重要——可以认真体会以下诗句中的一连串动作,“现在,我跪在沙滩上/让眼泪痛快地流入海水/抬起头来,我第一次发现/地平线在晚霞中颤动、颤动”。诗歌由个人的自责忏悔,转向个人面对大自然(神性)的敞开。“跪”,这行为暗示,“人”是“罪人”,人愿意臣服于自然。如果要追究因果,那就是诗歌前面所提的各种“错误”。人因为忏悔而“流泪”,我们不难发现,诗人目的不是要写“小错误”,而是在写人的自洁过程。诗歌最后的“发现”,也就是诗人想表达的:人被自然(神)谅解,“地平线在晚霞中颤动、颤动。”诗人用文字勾勒出的画面,宏伟而暗藏着人的由衷感动。

从《中年况味》《沮丧》容易看出,李南的诗歌表面有着春水一般的宁静,但是水平面之下暗流涌动,波澜起伏。《忧思抓住了我》是李南的另一首表达情绪的诗篇。写作方式上与《沮丧》有相似之处,诗歌前半部通过细节,表现这种情绪的发生状况,但是这首诗在内容上有所拓展,结尾颇下功夫,展现诗人写作上的用心。这首诗除了使用隐晦的宗教意象,还有对历史的反思,“史书一页页翻过/盛怒的皇帝杀人如麻。”虽然诗人没有对历史进行具体的书写,诗歌从时间展开写作维度,早上——一天——历史——未来,当她写到未来,“老眼昏花”“在人间迷路”,诗中流露出迷茫感。这首诗还能看到诗人处理情绪的一个惯用方式:每当抒情主人公的情绪低沉时,诗人安排救赎的场景出现,升华诗歌意境,如《沮丧》中的“跪”,在《忧思抓住了我》中是:“幸好我还有儿童的眼神/幸好我还存有一座富饶的粮仓。”诗人更愿意用内心的温情、纯真和浪漫,附加在并不明亮的现实上。“让音乐漫过回忆/让汽油、花香和酒精弥漫在空气中。”音乐、汽油、花香和酒精,指涉精神与物质对自我的拯救,使人得以沉醉在生命的另一种形态中。与其说诗人写诗,不如说诗人想通过写诗,回顾历史、反思现在、展望未来,目的在于寻找生存的意义——那些照亮生命的光芒,是童真、音乐、汽油、花香、酒精等。诗歌的最后,别出新意,提到“不要见的对象”,即警察、医生和初恋男友,使诗歌结构发生转折,引导读者产生联想:三种对象,如果加以剖析,警察面对的是罪犯,医生面对的是病人,初恋男友面对的是逝去的绝望的爱情或者某种甜蜜而痛心的爱。这三种对象,都不是给人以单向度情感的人,他们给人带来快乐也带来痛苦。这是诗人采用旁逸斜出的手法,表达的另外的忧思,幽生活一默。

李南写诗,整体表现出的是朴素而深入思考的态度。她并不要求自己去发明诗歌语言,而是让自己体会生命当中的各种情感,揭示生活中的种种问题,把貌似真实又有些荒诞的现实用诗歌的语言体现出来,寻找解决问题的方式。

《我有》是一首情绪更为丰富的诗篇,写到愤怒、耐心、善意、悲哀等情绪。李南在诗艺上的追求,通过这首诗集中看见:简洁的语言、丰富的比喻、复杂的情绪。“我有”的,是不可见的物质,即人类各种情绪,诗人用了“黑丝绸般体面的愤怒/滴水穿石的耐心”;“我有穷人的面相/也有富人的做派”;“我有妇女编织毛衣时的恬静/也有投宿乡村旅店的狂野”等取自生活的形象和比喻展现世间人类情绪,不乏哲学家式的思辨,如“我有一个善意人/偶尔说谎时的迟疑”;“我有悲哀,和它生下的一双儿女/一个叫忧伤,一个叫温暖”,一个对生活有如此冷静认识的抒情者,形象也是风趣的:“死亡早已瞄准了我/但我照样品尝新酒,哈哈大笑。/我有傻子和懒汉的情怀/活着——在泥洼地里、在老槐树下。/我还有这深情又饶舌的歌喉/谁也别想夺去。”这种种形象、思考、悖谬性搭配展现出作为个人的多种复杂性,同时也展现出诗人睿智的一面。

在李南的这组诗中,有与行走有关的诗篇。《行至仙岩梅雨潭》《偶遇南京》这两首诗,与地名相关,但不属于游记诗歌。即便其中有风景描写,诗人本意也不在于再现风景,“从易朽的生命中发现重生”(《行至仙岩梅雨潭》),诗人试图从人们熟知的山水中发现生命的意义,诗歌展现个人与自然的关系。自然是客观存在物,人(无论“姚姓郡丞”还是“朱先生”,或是“我”)对于自然的认识无以穷尽,自然是常性,而人生无常。所以,梅雨潭的平静,却照见了生命的易朽和人生的不易。读过这首诗,我们可以说,诗人想写的,想做的,就是要做发现自然秘密的那个人。《偶遇南京》中的南京风景,作为人与人在他乡相遇的背景:晚秋、中山陵、六朝古都。当“我”发现自己的思想苍白,遇到故乡人,于是选择从众,转向大家熟悉的故乡和往事,从而感到生活美满。然而在分离的时候,又觉察出美好生活留下的遗憾。“十一月追赶着十二月。/可是……世上有一种不期而遇的相见/还有一种不说再见的道别。”时间不可逆,世间没有美满的事情,人们的相遇、相别也如此,由不得自己。

李南在书写人与自然、人与时间的关系时,不时有自己的创见,在书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如《老友记》,也有独到之处。她不去夸大老友相见的欣喜或激动,也不放大离别时的感伤。作为诗人,她敏锐地发现老友团聚,内部关系上却彰显了差异、模糊与分离:大家都过着平庸的生活,“没有了厄运可以分担/也没有大欢乐一起分享”,虽然身份各不相同,如“体制外的和体制内的/信主的,信佛的,和什么也不信的”,但是差别并不大,“岁月模糊了我们的性别”,所谈的不过是一些大家所知的“逸事”或“谜团”……现在生活只剩下举杯后的“伤感”和月光勾勒出剪影的“沧海桑田”。诗人没有滥用抒情,更多的是出自理性的思考。

李南的这组诗歌,大致集中于两个向度:一个是源于生活产生的个人情绪感知,以及对生命本质的进一步认知。另一个则是表现承载这些认知的载体,即诗歌,以及对产生诗歌的文化来源的理解。作为文人和诗歌书写者的李南,在后一向度的书写中,更有一种自由感,并怀有诗人的热烈。

《书橱逸事》中得以看见诗人与作家、思想家在交流的幻象中,获得了最大的自由感:“清晨我睁开眼睛,发现/帕斯捷尔纳克盯着我。/《古拉格群岛》位置最显眼/是书丛里的石碑。/朋友们都有颗谦逊的心/整齐地排列好队伍/尼采早已退缩到角落/萨特和阿伦特在热烈地争辩/而张爱玲高高在上/依然对尘世不屑一顾。/我热爱的米沃什/总是在最外面一列等候我。”这些追求自由而独立的作家和思想家,都是诗人获取自由而独立的思想来源,面对他们,诗人会反问、反思自己:“你问/面对满书橱的宝藏/我敢肯定,我什么也不是。/大约出于这种绝望的心理/我把所有的样刊、样报/都锁进最下面的柜橱。”

诗人偏好通过写诗来反思诗本身,《写诗》《致敬读者》《词:魔法大师》等诗如此,“但愿我的诗/不是庸俗的山水画/但愿它们还保有象形文字的拙朴/成为你溺水时的一根稻草”(《致敬读者》)。诗人希望诗歌有着改变人的精神境界的神奇功能。《亲爱的诗句》是一首关于诗歌写作的诗,诗人把诗句比喻成“姑娘”,“我亲手为你们编织,描画/谁挨着谁/哪一个需要什么色彩”。诗歌到底要表达怎样的情绪?是不是来自“内心翻滚的呼告”?诗人认为,虽然有的姑娘“戴花”,有的“佩剑”,即:有的诗歌描写生活理想,有的面向政治或正义诉求等,然而,可能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女童子军”的表现,也就是说,写作者的普通身份导致诗歌的作用有限,虽然她渴望诗歌能够改变现实,但“我不指望你们能在人间传唱/只是担心你们流亡、诛灭、失踪/唉,我的诗句,我的姑娘/你们总是让我左右为难:/怕你们过于耀眼,被红笔勾画/又怕你们庸碌无光,被人遗忘”。这种担心,倒不是对自己写作能力的担心,而是对人间的那些红笔,那些流亡、诛灭、失踪的——社会秩序的担心。

对自由书写的场景,关涉到紧张的生存,二者之间的关系,构成李南诗歌中的现实张力。在这样的张力中,诗人常常产生强烈的赎罪感。不论先前谈到的《沮丧》中的“跪”,还是《八行诗》中的“让时间成为流年/让我们在罪中堕落得慢一些”,或是《岁末》中“我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德令哈、油菜花、戈壁滩/马车拉着几个死去的囚犯/驶过沉默的二十世纪”,以及《书橱逸事》中提到的帕斯捷尔纳克、《古拉格群岛》,其他书籍如《渴望生命》《民主的细节》等,这些诗句、片段、书籍,展现出李南辽阔而旷达的精神世界:意在对罪恶进行一番清洗。虽然李南并不是以书写政治抒情诗见长的诗人,但是,她的诗歌中有着对社会的担当。当我们透过文字展示的生活外部,能够看见她的诗中,跳动着一颗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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