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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敲碎在锡箔般的地平线(组诗)

2019-11-13

草堂 2019年7期
关键词:异乡

邓 翔

[毫无缘由地身陷于此]——给母亲

毫无缘由地身陷于此,

毫无缘由地停留在这陌生的房间。

你可假设这是新泽西、大港,或世上任何

地方,只有窗外,卡车在稀薄的远方呼啸而去,

留下长久的尾音,只有树枝上的花蕾,高速路上的广告牌,

提醒你,身处何时何地。

“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你的声音还那样清晰,

像远方的落日敲碎在锡箔般的地平线。

是的,这是你告诫我的话,

就像人世间必定应验的事情,失去了,无法弥补,

就像此时心疼的一刻钟,过去了,永不再回来。

[青 岛]

一个再也平常不过的一天

早餐后,我打了几个电话,发了几条短信

处理掉几件紧迫的事,就坐在电脑前

那天,算一算,我吃了1个本地苹果、1根海南香蕉

喝了2瓶矿泉水、2杯越南产的咖啡

可整天我心神不宁,不时走近窗前

望着远方,发生着什么

一片再也平常不过的大海

一块闪动的波纹先出现海面的左边,午后向右移动

黄昏时分逐渐远去,像灰心的失去目标的潜艇

没有特别之处,没有神迹

可后来才知晓,那天,几十个青岛人在大火中死去

就像桌上被消费掉的变形的食品

那天,一个少年在海边等待打鱼未归的父亲

一颗子弹射中了一只鹪鹩的心脏

一个远方的僧人登上崂山远眺

一个开发商用推土机剖开我身后的土地

我不得不动身,当夜的航班,归程

之后继续我日常的事情:干活、交谈、等待

可一件东西老在你旁边跳动,像有只胳膊蹭着你

让你想起,那无声闪耀着,孤寂王国的颜色

[根特日志]

从乡村到城里的公交车上,

看见旷野的上空,一朵云,沉默地跟随。

蓝天的魂灵。母亲。

难道你也漂洋过海,

在夜晚成为我门窗外的雨水?

[给福冈机场上的青草]

我记忆中的一切,注定会被时间遗弃,

或湮没于海底。

可什么能留住你们此刻的单纯、欣喜?

我路过你们身旁,当午后的光焰舔舐你们周身

你们对我述说的,将是秘密,

我不会告诉世人。

我的姐妹,

像友善的亡灵,像未谋面的来者。

[三方村]

湖水、鱼儿与落叶

各为一方。

蚯蚓、狗尾草与嫩滑的菜叶

各为一方。

父亲、不见声影的母亲与行色匆匆的我

各为一方。

我们各有心事,

我们独自沉默,

我们彼此关联。

在一个叫“三方村”的村前,

在一个寒露时节的细雨里。

注:三方村位于成都市郊外龙王乡。

[悉尼歌剧院]

我们就这样安静地坐着

来自不同国度的男男女女

我们看着

白色的贝壳和风帆在太阳的

血液中穿行

我们看见他们融化、扭曲

直至凝固

最后,死去的是你

我们又醒了过来

我们在黑暗中四散开去

因你,我们得到了片刻的不朽

[唱 片]

外面雷雨交加

灯熄了,一片黑暗

感到有点凉意,窗帘飘舞

我要重放那张唱片

那缓慢的音乐我要重新理解

枫叶被雨水带到了堤岸边

你在树下,由于冷而发抖

我叫你的名字

将伞递给你

我在想

人们在雨中将会是另一种情绪

[怎么又悲伤地想起]

怎么又悲伤地想起

在异乡,一个哥特式夜晚,阴暗的道路上

悬挂着潮湿的梨,某种日子有泛起

像酒精引起脸上的红色,像你苦涩的笑。

我陌生的大地,你就这样翻转而去,

如赌徒指间的牌,翻过记忆的背面,

那儿,时间仍在劳动、播种、生育。

谁晃动着敏感的天线,

谁的手仍轻摇着鲜红的灯盏?

微张的嘴唇迎来

光海中的异乡,铁轨、厂房在寂静中疼痛着。

[创作谈]

每一位诗人的写作都有自己独有的发生方式。对我来讲,这种方式一定是追忆式的,对消失的人与事的追忆。

记得八岁时,我跟随父母从县城中学被发配到乡村山里的学校。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仍然与儿时的玩伴在一个地窖里嬉戏,醒来后,发现自己身处异地。一阵从未有过的感伤袭来,这也是我第一次体验到人生的感伤:一种永逝的、分离的感伤。这种感伤,我后来想,它一定是我某首诗的源起。正如我们在古诗中读到的那样:“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风雨霏霏。”(《诗经·小雅·采薇》)更准确地说,这种方式的发生一定是东方式的,不是荷马,不是贝奥武甫式的,但极像普鲁斯特的简化版。

我有时沉湎于这种追忆,难以自拔,好像会上瘾,像吸食鸦片。从这一角度看,我的每首诗都能找到它发生的场景,因为这种场景既不来自书本,也不来自博尔赫斯的想象,每一个物件都存在过,每一个意象和情绪都存在过,发生过。我所做的是呼出一口气,让它们在诗中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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