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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父

2019-11-13

山东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马扎姐弟病床

杜 娟

好长时间没见马扎大爷了。他回老家了?还是病了?我不知道他尊姓大名,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就知道他原来和我同住一座楼。

我第一次见到他,是一年前在电梯里。我住四楼,上电梯后见到一个老大爷。大爷一头白发,上身穿蓝色休闲服,里面穿白色汗衫,衣服虽然旧了点,但是干净利落。他身材魁梧,微微前弓,手里拿了个马扎。他脸上有很多皱纹和斑点,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脖子上有一道严重的疤痕,不知是什么原因落下的。我和他打招呼:“大爷你好。”他瞅瞅我,微笑道:“买菜去?”我说:“是,您上哪?”我发现他没有反应,猜出他是耳背,就大声再问一遍。他这回听见了,抬手一指:“上公园。”

出了电梯,我问他多大年纪,他说八十五了。我问:“您属鸡?”他点点头:“属鸡。”那一刻,我对他忽然有了一种很亲很近的感觉。因为,他与我父亲同龄。

大爷走得很慢,他将双手背在身后,手里提了马扎。马扎是用洁白的尼龙绳串起,一走一晃悠。我走出小区好远,回头看看,他才走出大门,沿着街边,缓缓走向离小区有五六百米的公园。我想,我父亲如果还活着,也这样拎着马扎,出来走走,到公园坐坐,该有多好。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事情,父亲已经去世二十多年了。他去世前,我还在老家的县城工作,他不会想到他的几个儿女以后会住到二百里外的海边。

看一眼后面那位属鸡的老人,再看看故乡所在的西南方向,我的眼睛湿润了。

从那以后,我经常看到这位老人。他早上八点左右下楼,弓腰背手,拿着他那个贴身的马扎,鞋底拖地有声,慢慢出去。到了十点左右,他就回到楼门口了。大概没有门卡,每次回来都是在门口等着,等到有人开门,他才随之进楼。虽然门厅地面是光滑的大理石,但他的脚下还是有响声,他的两只脚,近乎是拖动了。他住十一楼,那里有他女儿的家。

我多次在小区外面碰到他,或者在路边,或者在公园。他走走停停,走累了,小马扎就驮着他休息一会儿。他不说话,也没有人和他说话。我们这座楼上的人,知道他是谁的不多,见面后至多打个招呼笑一笑,谁也不会往深里打听谁,也没有时间去打听。现在每个人都忙,忙得蹿里蹿外,大人上班,小孩上学,老人则是买菜做饭,替儿女看孩子,接送孩子上学放学。唯有马扎大爷这个年龄段的人,才能闲下来享福。

看马扎大爷的样子,是个享福的样子。他坐在公园里,在马路边,这瞅瞅那看看,怡然自得。我大声对他说:“大爷,马路边有汽车尾气,你离远一点。”他笑笑说:“没事,在这里看人。”他看车水马龙,看男男女女,但大家都忙忙碌碌,连看手机都不舍得停下来,边走边看,谁也不在意他,好像他是路旁边的一个老木桩。

在我心里,马扎大爷却不是木桩,是一位活生生的老人,是我的父辈,每次看见他就打招呼。他耳朵不灵,但眼睛好使,老远就看见我,向我笑,向我招手。我向他笑着招招手,觉得很开心。时间久了,心里就有了一份牵挂。见他过马路,老怕他磕着碰着,让车撞着。如果几天不见,心里就七上八下,胡乱猜疑。有一回,好几天没有见到他,就到公园里找。但那里没有,却见竹林里影影绰绰,似乎我父亲正在里面走动,就急忙跑了过去。但近前看看,只有空空的竹林,风吹竹叶簌簌作响。正在失望中,忽然看见马扎大爷从公园小路上走了过来。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很想扑到他的怀里哭个痛快。

我知道,我是把对父亲的感情投射到马扎大爷身上了。

不光我,我们姐弟都曾有类似的感觉。

我父亲病重时,我小弟正在北京当兵。他回来看望了一次,当父亲去世时,家里人就没让他回来。小弟后来告诉我,得知父亲离世的那天晚上,恰巧他们连队集体看电影《焦裕禄》。眼睛看着银幕上的画面,心里看见家里的情景。因为父亲是公社干部,去世时才五十七岁,看见电影上焦裕禄的衣着打扮,那抽烟的神态,得了癌症躺在病床上的样子,越看越像父亲,不由得泪水直流。特别是放到为焦裕禄送葬的场景,他感觉像给自己的父亲送葬,哭得非常厉害。战友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拍拍他说,你也太投入了吧?他回过神来,跑到外面,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抱头痛哭……

我姐姐也有相同的经历。

父亲患上肺癌,在外地治过,最后到了莒南人民医院,住在内科六号病房十六号床。母亲长期陪护,我们姐弟几个经常过去。姐姐那时还在蒙阴一家医院工作,也多次前去探视。父亲去世后不久,她和我姐夫都调到了这里。姐姐上班的第一天,就去六号病房,看她曾经熟悉的十六号病床。见那里躺着一位老太太,她才想起,父亲已经走了。但姐姐对住这个床的病号有一种格外的亲切感,和她说了一会话才去报到。后来她在内科上班,每天都要去看看十六号病床,如果不去,就心神不定。病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她对父亲睡过的病床还是有深厚的感情。六号病房的病人说:“杜大夫真好,每天都来问寒问暖。”但他们并不知道,我姐之所以常去,是因为父亲的缘故。后来那个病房楼拆迁了,姐姐难受了多日。

父亲去世后,娘就给儿女看家望门带孩子。我们姐弟五个,先后有四个住到了日照,她一直跟随我们。孩子一个个大了,她也年过八旬。娘本来身体状况挺好,但二0一三年九月初她去逛街,突然摔倒,造成严重骨折。去医院看,医生说,年龄大了骨质疏松,不能做手术。我们只好让她回来卧床休养,姐弟五个轮流服侍。

母亲一躺就是两年半。后来,各个器官都在衰竭,多日不能吃饭。那天我在她身边值夜,早上醒来,发现娘一改早上躺在那里呻吟的习惯,没有什么动静。我说:“娘你喝水吧?”但她没有反应。再喊她两声,她说话了:“吆喝什么,我正做梦。”我问:“你做了什么梦?”她笑嘻嘻地说:“梦见恁大大来了。他骑着一匹大黑马来接我,带着我上南方转了一大圈,嘿嘿。”我好久没见娘笑得那么开心,老脸上洋溢着幸福。我后悔不该叫醒她,应该让她在幸福的梦境里多待一会儿。

那天母亲精神头特好,能吃饭了,而且吃得很多。我想,娘这个样子很反常,不会是回光返照吧?等到晚上妹妹接班,我回家后决定打电话和姐说说这事。这时,姐姐却给我打来电话,一开口就说:“老二,我看见咱爹了!”我吃了一惊:“咱爹走了二十多年,你怎么能看见他?这是不可能的事。”姐姐说:“我下班回家,刚走出门诊大楼,就见一个人骑着摩托来了。我一愣:那不是父亲吗?他停下车,在那里看宣传栏。我赶紧往他身边走,想看个仔细,可是他又骑上车,一加油门不见了。那人穿着军大衣,戴尼子帽子,穿黑皮鞋,那身材,长相,跟咱爹太像了!”我问:“那人多大年纪?”姐说:“六十来岁。”我说:“咱爹要是还活着,已经八十多了。”姐说:“我是想到这一点,才知道他不是咱父亲的。可是,他真像咱爹当年的样子呀……”说到这里,姐姐已经哽咽难言,我的泪水也流了下来。我想,姐看到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呢?怎么会长得像我父亲?难道是我九泉之下的父亲在那里现身,让他女儿看见,聊解女儿对父亲的思念之苦?

娘做过骑着黑马与父亲出游的那个梦,连吃了几顿饱饭,然后就不再进食,陷入昏迷状态。三天后,她真的找我父亲去了,享年八十七岁。

母亲的骨灰被送回老家,与父亲合葬。我回来后精神恍惚,眼前还是经常晃动着父母的影子。过了几天上街,忽然想起眼前还应该有另一个影子,那是马扎大爷。

可是,我一次次下楼,上街,都没见到他。向人打听,得知他搬家了。我心中好一阵失落,仿佛我又失去了一位亲人。

后来,我还是经常去那座公园。我走在里面,看见马扎大爷走过、坐过的地方,都是空空如也。竹林依旧,风吹有声,都在唤醒我与父辈之间的那份感情。

马扎大爷,你在哪里?你还好吧?

转脸看时,一轮夕阳在树木间隙里闪出,恰似马扎大爷的苍老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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