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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城早雪

2019-11-13

山东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大江饭馆工地

陈 融

1

来到陌生的乌城几天,宋大江这是第三次见到女人。

他靠北墙第一排,女人靠南墙第三排,两人斜对面而坐。其实饭馆小得只能排下这两溜桌椅,除了他和女人,再无其他顾客。相同的场景,这一周内已重复了三次,宋大江觉得有点意思。

不过,说重复并不完全准确,他看得很清楚,女人三次都要了清汤面,面里有几根象征性的青菜。而他虽都是一菜一汤,每次菜却不一样,今天他就把上次的炒肉丝换成了红烧带鱼。店小菜量足,他一个人吃不完,每回菜都剩下。看到女人两手把碗端高,将面汤喝光,宋大江心里突然生出几丝羞惭。

胖老板娘刚还看着电视咯咯笑,现在发出男人般的响亮鼾声。宋大江来过几次,今天才弄明白,这个孤零零又简陋不堪的路边小饭馆,就靠工地存活。工地不许工人私自出来吃饭,由饭馆负责给送过去。这一带位于乌城偏远的西南郊区,附近零星有几家店铺,饭馆只此一家,偶尔有饿得急的路人进店来充饥。宋大江想,怪不得几次就他和女人两个顾客。

宋大江对女人,准确说是三次遇到的这女人有点好奇。正是春节刚过完春寒料峭时,她穿件样式过时的红色羽绒服,大概三十多岁,或许还不到三十,谁知道呢,农村女人普遍显老相。女人模样不难看,甚至算得上清秀,如果用上城市女人的高档护肤品,穿上漂亮时装,也许就是个靓女了。可她现在穿着臃肿的棉衣,吃两块钱一碗的面,一张发黄的脸上,露出小心谨慎和惊慌不安。她来这里干什么?

宋大江忍不住向女人小声问道:“大妹子不是本地人吧,来找人?”

女人抬起头,看看宋大江说:“俺是河南人,来找孩子他爸。以前他每年都回家过年,可今年不知咋了,人没回家,手机也停了。趁过完年工地刚开工,公婆让我来找他。”

果然,一口浓浓的河南方言扑向宋大江。他问:“找到人了吗?”

女人捋了捋飘到眼睛上的头发丝,摇头说:“没有呢。工地经理说俺男人去年就离开他这里,到别处去挣钱了,不过去哪了他不知道。”

“哪个经理?是黄贵其?”

“是他,大哥认识吗?”

他想了想,对女人说:“是,可我来到乌城还没见到他面。他说太忙了,忙得不可开交,过段时间才能从外地回来。”

“原来大哥也找他。俺见过他一次,后来门卫不让进了,说工地现在没李厚运这个人。”

宋大江提醒女人:“你男人去别处打工,怎么会不跟家里人说?你问过他一起的工友了吗?”

“黄经理带着俺去问过几个人,他们都说不知道。黄经理说俺当家的好歹跟他干了八年,他挺可怜俺,当场给了三千块钱路费,让去附近的城市找找看。”

宋大江琢磨这事有点怪,皱着眉头说,“既然都不知道你男人的去向,你上哪里去找?就没想过报警吗?”

“俺没主意,不知道咋办,就想着多往这跑趟,兴许,能知道点什么。”

“可你又进不去工地,这样干等着能知道什么?”宋大江替女人着急了。

女人扁扁嘴,用手里揉得发皱的餐纸抹眼睛。

宋大江只得安慰女人:“别急,总会有办法的。”

女人眼圈红了一片,说:“咋能不急呢?家里两个娃,大的七岁,小的一岁三个月,还没断奶。公婆身体都有病,俺没敢告诉他们孩子爸找不到了。找不到人,俺不能回去。”说完,她捂着脸呜呜哭起来。

宋大江一时也想不出办法,他拍拍头,怪自己刚才说话太随意,本意是安慰她,没想到扯到了人家的痛点。宋大江心里被女人的哭声弄得有些烦乱。

老板娘终于醒了,打了个哈欠,瞪着眼不解地看着这对在不久前还不认识的男女。宋大江觉得有点尴尬,赶紧借机付账离开。走出饭馆几十米,他扭头看到女人也出来了。宋大江停下脚步,等女人走近后,说:“大妹子,相信我,我能帮你找到人。”

2

晚上,宋大江冲完热水澡刚躺到宾馆的大床上,肖小雅的电话打过来,问他在干什么。

宋大江狡黠地说,“你不在,我能干什么?要是不放心,给你放视频看。”

肖小雅呸了一声,“你真想干嘛我也不知道啊,不过我提醒你,一个人出门在外,人生地不熟的,少管闲事。听见了没?”

“听见了,老婆大人。”

“你以为你是谁?比宋江还大的侠客?什么时候吃了大亏,看你还管闲事不。”这是老婆肖小雅经常讽刺他的一句。肖小雅的讽刺,起因于宋大江经常管点闲事。路上遇到有被欺负的孩子、单身女性,他凭着自己身上有些功夫,总能轻易将为非作歹者吓跑。但宋大江爱管闲事,和他叫什么名字没关系。“宋大江”这名字是他爹给起的,他爹起名的意图他怎么知道?还没等他长到可以和爹谈这个问题时,他爹就逃到东北去了,他也从此丧失了和爹对话的时机。不过他倒是问过娘,为什么给他起名“宋大江”,娘说你爹就想让你成个有能耐的人呗。和宋江无关,宋大江从没把自己当作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他只是见不得弱小者在自己眼皮底下被欺辱。他对肖小雅说:“我几斤几两自己还不知道啊,可是连一点这样的闲事都不敢管,还算个男人吗。”

宋大江坐到靠窗的沙发上,打开半扇窗,点着一支烟。中午他心情突然烦乱,和那个女人关系不大,而是因为,女人也恰巧来找黄贵其。

正月十五刚过,宋大江就坐上高铁来到了乌城。他还是第一次来这个北方城市,陌生,但又跟国内其他城市没什么本质区别,到处在拆迁,到处是在建的楼盘。说起来这次不太顺,来乌城一周了,他还没见上黄贵其一面,打过几个电话,黄贵其有时接有时不接,接了就直朝他哭穷,说几家房产公司都没给他结账,工人工资已拖欠几个月了。他手上钱不多,先给宋大江打十万。

宋大江说:“十万?别跟我玩猴啊,我脾气好,可张老板什么脾气你该知道吧。”

黄贵其哈哈笑了几声,似乎在掩饰尴尬:“宋老弟放心,钱一分也少不了。只是最近手紧得很,再给我放宽一段时间吧,等我周转出来立即给你。”

宋大江说:“给我?要人教你是还债吗?我不走,就在这等着拿钱。听着,别耍我,否则,难受的是你。”

“不会的,我怎么敢呢。”黄贵其又干笑了几声。

在另外那个更大的城市,宋大江是一家颇具规模的酒店保安总管。但保安只是工作之一,他的这一份工作更重要,在这行内,宋大江以拳脚好且做事稳健深得张老板信任。他在内心更看重自己的小家、老婆孩子,他还深信娘的话,娘对他说积德能让宋家后代持续兴旺。所以宋大江的原则是,如果不伤对方一根手指,能把该要的账要来,那还伤人干嘛。把不伤人的活儿干好了,才算干得真漂亮。入行十年,只有一次,他真动了刀子,将对方的手臂捅伤,但他知道分寸,并没伤到对方要害。因为那个欠债的找人在他晚上回旅馆的路上行刺他。宋大江当然明白,之所以被信任,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从没给老板惹过麻烦。在讨债这件事上,他不想给任何人惹麻烦,当然也包括他自己。

这次,他的任务是要回黄贵其去年秋天在酒店拖欠的一百万债务。像黄贵其这样东躲西藏赖账的滑头,宋大江遇到的太多了。他又吸了一根烟,考虑应对黄贵其的策略。通常,只到万不得已时,他才会给对方点颜色。

不知怎么,宋大江眼前又浮出那女人的愁容和哭腔。女人的丈夫突然不见了,家人不知所踪,而黄贵其声称她丈夫去了别处打工。这件事,他越发觉得怪异。

直到现在宋大江都没太明白,中午在饭馆外面,自己怎么敢信口跟女人说那句大话?他有点后悔了,因为这跟以往管的闲事大不一样,在人地生疏的乌城,自己的事儿还不知多久能办完,他凭什么能帮女人找到丈夫?如果找不到怎么办?想到此,宋大江咬咬牙,吸进一口凉气。

一连两天上午,宋大江再次去工地,都被门卫拒之门外。一个中年门卫板着一张麻子脸,说经理不在家,有事等他回来再说。宋大江站在门口向里面伸头张望,被麻子脸不客气地赶走。

第三次去,麻子脸换成了一个小门卫,脸上稚嫩得很,宋大江猜测这童子鸡也就十六七岁。童子鸡语气生硬地说,“黄经理出发在外,外人不能随便进入。”

宋大江也不急,就站着跟他闲侃,“我可不是外人,我是你们经理的贵客,他要知道你这样待我会骂你的。黄经理真忙啊,看来外面的业务很多喽?”

童子鸡仔细看了几眼宋大江,声音软下来,“业务是很多,听说前段时间他在外地刚接了个大工程,我们只知道个大概。你来找他谈业务?”

宋大江说:“不跟他谈大生意我来干嘛,该当他有发财的命,可他手机总关机。你告诉我怎么能尽快见到他呢,生意谈成了,重谢小兄弟。”

童子鸡瞅瞅四周,低声对宋大江说,“经理今天晚上就回来,你可不要泄露是我说的哦。”

“那当然,我带了些贵重礼物,不方便去他办公室,你知道他住哪里吗?”

“他家在哪里不清楚,可我知道一个地方,是他给情人买的高档住宅,在天和苑。如果不是他老婆来闹过,我还不知道呢。”

宋大江从钱夹里点出五百块钱,塞进童子鸡衣兜:“谢谢小兄弟,给你买两条烟吸。没准以后还得麻烦你呢。”

童子鸡推辞两句收下了。

这个中午,宋大江没见到女人。

一连多天都没再见到女人,宋大江感到有点意外,他猜测,女人可能已回家了,可能去了别的工地找男人,又或许她已找到了呢。这样想着,宋大江心里轻松多了。

3

宋大江连续三天晚上进到天和苑小区。乌城的早春夜晚依然冷得刺骨,宋大江是南方人,不适应北方的冷,临来时被肖小雅逼着塞进旅行包一件羽绒夹克,如今派上了用场。肖小雅和羽绒服带给他的暖意,令宋大江觉得自己的工作即使有些辛苦但很值得。算不清比平时多抽了多少根烟,他从楼前转到楼后,从左转到右,黄贵其房子里一直没亮灯,直到十一点了还漆黑一片,宋大江只得离开。他判断黄贵其的情妇平日也不住在这里,或者情妇也如黄贵其一般狡兔三窟。

接连给黄贵其打过几个电话他不接,宋大江给他发了条短信。

几分钟后,黄贵其把电话打过来说:“宋老弟,真不好意思,我还在海南,至少半个多月才能回去。有话等我回去说。”

宋大江骂了句,“妈的,耍滑头,明明就窝在家里。要不是我这人有耐性,你人早不知道上哪去了。说个准数,哪天把账还清?”

黄贵其换了一种腔调说:“宋老弟,别动怒,我是忙晕头了。这样吧,今天我让人再给你打十万,剩下的我尽快行吧,尽快。”

“尽快是多快?”

“一个月吧。”

“我能等一个月,可张老板等不了一个月。给你五天时间,五天之后算总账。”宋大江说完,将手机扔到床上。

夜晚快十一点时,老板打来电话,问什么情况。宋大江简要汇报了几句,说他正在跟踪黄贵其。老板说:“要快,敢跟我耍猴,问他活腻了吗。你知道该怎么对待他。”

宋大江当然明白老板的意思,有时,老板也曾开玩笑地说他太心慈手软,他也不在意。他从没想过要欠债人的命,他有自己的办事方式,想长久地活着,慢慢享受这世间能给予他的一点点好。

而五天时间已过,黄贵其并没如期还债,宋大江决定不再给这个老滑头打电话,继续跟踪,他才不担心找不到黄贵其。

这天,宋大江又来到工地边上的小饭馆,竟又遇到了女人,依然只有他们俩顾客。她还穿着上次那件红色羽绒棉袄,只是人比一周前瘦了一圈,一脸病色。女人说自己发烧病了一星期,今天刚刚能出门,她就过来了。

宋大江低声说,“大妹子,我还以为你回家了呢。”

女人沉默了一会说,“找不到孩子他爸,俺怎么能回去呢。”

“你要真走了,我的大话可就白说了。”

女人凄然一笑:“不怕大哥笑话,这几天夜里,俺老是做噩梦。昨天夜里,梦见他在一个黑不透风的地方不停叫喊,直到嗓子喊哑了,他也没抓住一个人。我被噩梦吓醒,一直坐到天亮。大哥,人家都说做噩梦跟事实正相反,你说是吗?”

宋大江胃里猛地泛上一股酸水,他用力向下压了压,说:“当然是相反。事情也许没那么糟糕,你也不用提前悲观。我说能帮你找到你当家的,就能找到。”

女人说:“俺谢谢你的好心,可你不也是个外地人吗,你上哪能找到他?”

宋大江说:“我自有办法。”

他让老板给女人做了一大碗肉丝面,外加两个荷包蛋,账算他身上。女人吃着吃着掉下了一长串眼泪,宋大江装作没看见,大步走出饭馆。

4

工地保安处当差的还是童子鸡。宋大江点着一支烟,递给他一支,说:“我跟你们经理联系上了,正在谈生意合作。一旦合作成功,肯定少不了你的好处。”

童子鸡美滋滋地吸了口烟,说:“想不到你这南方生意人还这么实在。”

宋大江说:“那当然,我对实在人只会更实在,比如小兄弟你。”他接着问道,“李厚运是什么时候离开这个工地的?他最近回来过吗?”

童子鸡显然没料到有人问他这个问题,翻翻眼皮说:“是11月30日。哎,你问这个干嘛?”

宋大江吐出一口烟雾,说:“记得这么清楚,看来你和李厚运很熟,亲眼看到他走的?”

童子鸡赶紧说:“不不,我跟他不熟,也没见他走,是黄经理告诉我们,李厚运干完了11月,12月就去别的地方挣钱了。不过,你怎么知道李厚运?”

宋大江慢悠悠地说:“有个女的天天在这等她丈夫李厚运,放出话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老黄不能总躲着吧。如果女人报案,警察就会来工地搜查,这万一——老黄的麻烦可就大了。不行,我得帮他想想办法,我还要跟他做生意呢。”

童子鸡吃惊地看着宋大江,说:“真的?可黄经理说李厚运走了呀。那个李厚运是个酒猫子,黄经理说,走了正好,以后到哪里喝死了都和他没关系。”

宋大江心里一震:“你动脑子好好想想,李厚运要真走了还能不对老婆爹娘说?既然他老婆都不知道,这里面肯定不对头。”

童子鸡眼珠滴流转了几圈,疑惑地问:“为什么黄经理要对我们说李厚运离开工地了呢?难道,李厚运并没走?那他在哪?难不成被藏起来了?我想起来了,怪不得那次提到李厚运时,张四强神神秘秘、支支吾吾的。”

宋大江吐出一口烟圈,嬉笑地看着童子鸡说:“如果酒能把人喝死,李厚运就是个倒霉鬼,她老婆是个可怜虫。兄弟,什么都不如活得长久活得舒服重要。咱俩都没吃饭,我让饭馆炒几个好菜弄瓶好酒送过来,咱兄弟边吃边聊。”

跟踪黄贵其,周六晚上终于有了眉目。看着房子里透出来的灯光,宋大江推断黄贵其周末才来这里。

他敲602房门,说是燃气公司工作人员来检查管道安全。过了一小会,门打开一半,一个瘦高的年轻女人眼神凌厉地看着他,他神色自若,进来顺手把门关上。房间装修得很土豪,满屋的红木家具。从一间卧室里清晰传出黄贵其打电话的声音,宋大江径直走过去。

黄贵其转头看见宋大江的瞬间,惊得手机“啪”一声滑落地板上。

宋大江击了两下掌,呵呵笑着说:“黄老板,没想到吧。都怪你太不守承诺,没办法,我只能亲自来找你了。”

瘦高女人直冲过来,厉声问宋大江:“你是什么人,怎么找到这里的?”

宋大江仍笑眯眯地看着黄贵其。黄贵其忙把女人拉到外面客厅,“阿妍,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事情,你看电视,我和宋先生就聊一小会。”

黄贵其小声说:“一下拿不出来这么多,原本想着凑齐了再给宋老弟联系。”

宋大江说:“使劲装吧,没钱还债却有钱给女人买豪宅买玛莎拉蒂?张老板非常生气,让我对你千万不要客气。可我这个人一般不会不客气,除非——”

黄贵其给宋大江点上一支雪茄,眼睛瞅着客厅说:“宋老弟,现在手上真没这么多,再给我三天时间行吗,保证三天全部还上。”

宋大江吐出一个烟圈,说:“黄老板,不行哪,没时间了,有效期只在今天晚上。”

黄贵其挠挠脑袋说:“我去跟她说说,向她借。”

没出两分钟,女人的尖叫声响起,“不行,凭什么我替你还赌债。没钱借给你。”黄贵其低声下气地说:“姑奶奶,说话小声点,你想让邻居都听见吗?”

宋大江走到客厅,从怀里掏出一把刀放到黄贵其耳朵边。问他:“想留右边的还是左边的?”

黄贵其声音打颤变了调,“阿妍,这算我,借你的啊,过两天就还你。这不是在紧要关头吗。”

宋大江说:“快点,用银行卡转账。”

过了一会,宋大江手机上出现了八十万的转账款。他说:“还不够,黄贵其,你还有一笔欠账。”

黄贵其瞪大了眼睛问:“不都清了吗?还有什么?”

宋大江说:“李厚运老婆天天跑到工地找她男人,你把李厚运弄哪去了?”

黄贵其转转眼珠说:“什么弄哪去了,不明白你说什么。他年前就离开我的工地,到哪去了我怎么知道。”

宋大江把刀又放到黄贵其耳朵上,摩擦了几下说:“还是不老实吧,一个跟你干了八年的工人转眼就人间蒸发了,你手上到底有几条人命?说!”

黄贵其像一团烂泥瘫倒沙发上:“真不关我事啊,是李厚运自己倒霉,他一直贪酒。那天天很冷,他晚上喝了不少酒,在工地上乱转悠,掉进一眼枯井里。第二天发现时,他在里面已经死了。”

“为什么不通知李厚运家属?人家老婆来找人,你给三千块就把她打发走?”

“我不是害怕他家里没完没了跟我要钱吗,再说,工地出了事故要追查责任。我害怕,所以就瞒下了。”

“李厚运人呢?”

“在枯井里,让两个亲信用土把井填上了。”

“黄贵其,你他妈的心真黑。你说说,他那条命该赔偿多少?”

“是他自己喝酒出的意外,算不得工伤。赔他两万块钱就不少了。”

宋大江用刀尖在他耳朵上扎了一下,黄贵其嗷嗷叫起来。

宋大江说:“你这一只耳朵值多少钱?瞧瞧,还没见血喊得像杀猪似的,李厚运一条命值十万吗?再转十万,赶快,这是给李厚运老婆孩子爹娘的赡养费。

黄贵其转头对阿妍说:“转吧,再转十万。”

阿妍怒气冲冲地说:“不转,没钱了。”

宋大江指着黄贵其说:“你信吗,只需一刀他就没命了。”

黄贵其对阿妍说:“求你了,转呀,快转。”

宋大江账户上收到了十万。他收起刀,似乎在自言自语:“李厚运老婆可以回家了,只是,世上又多了一个年轻寡妇。”

就在宋大江转身离开时,从他背后传来摔砸东西的剧烈声响和女人的怒骂声。

第二天上午,宋大江将一百万打到老板账户,随后给张老板打了个电话,老板哈哈笑了几声,说:“我就说了吗,还是你大江最能干。晚上回来给你好好接个风。”

宋大江再次来到饭馆,老板夫妇给工地去送饭菜了,女人还坐在老位置上。他想了想,如实告诉她,李厚运因喝酒已意外身亡。女人呆怔了片刻才哭出声来,她一边哭一边说:“几天前俺就做过他死了的不祥梦,没想到是真的。全家就指望孩子他爸挣钱养家,以后俺娘仨怎么活呢,你说俺什么命啊……”

宋大江等她哭过一阵子,说:“大妹子,人死不能复生,现在你不想面对事实也得面对了。这有十万块钱,是我跟黄贵其要的你丈夫的补偿款,我给打到你银行卡上。”

女人停止了哭泣,说:“大哥,俺家没用过银行卡,不会用,只有存折,你替俺存进存折行不?”

宋大江说:“行,现在就去办。”

宋大江打了辆车,赶到女人住的简陋家庭旅社,拿上身份证和存折。没想到他们去了几个农行网点,都赶上休班停业。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营业的,等待办业务的人又太多,四点半,银行准时关门,他们只能到第二天上午再来。

宋大江对女人说:“明天中午你还去饭馆等着,办好我给你送去。你也收拾下,早点回家吧。孩子没爹了,不能再没妈。”

随后他给老板发了条短信,说有点私事没处理完,明天回去。

5

宋大江一早起来给儿子打电话,说他已订好了票,晚上就能到家,问儿子想要点什么东西。十三岁的儿子说,我喜欢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笑了。前段时间儿子就想买套《哈利·波特》全集,还没来得及给买。儿子爱读书的习惯让宋大江特别高兴、欣慰,他家里从没出过一个正经读书人,儿子让他看到了这份希望。

宋大江计划上午给女人办完存款,下午去书店给儿子买书,再去商场给肖小雅买件礼物。晚上十点,就可以回到自己温暖的家了。对这趟乌城之行,他比较满意,没费太多工夫,他不仅要回一百万欠款,还替一个素味平生的可怜女人,讨回十万补偿款。他宋大江的大话可不是虚说的。

天空阴沉得厉害,像要下雨雪的样子,不过丝毫没影响到宋大江的心情。赶到饭馆时,已经快中午了,女人还在老座位上等他。宋大江把存折打开给女人看:“大妹子,你看看,都在这上面啊。折子一定要放好,路上小心小偷。”

女人站起来朝他鞠了一躬说:“大哥,俺的火车票买好了,俺现在就要走了。俺们一家人都忘不了大哥,好人长命百岁。”

宋大江摆摆手,让她不用客套了,赶快走。

看着女人离开饭馆,走向前面那个公共汽车站台,宋大江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点上一支烟,袅袅弥漫的烟雾中,他看见九岁的自己被村长家的狗疯狂追赶,他不敢停下,只要稍微慢下一点,狗就会扑到他身上。那天,因为肚子太饿,偷吃了村长儿子喂狗的一块饼,他差点被狗追上咬死。回家后,他不敢跟娘说,夜里做了一夜被狗咬的噩梦,醒来发现娘抱着他哭。那时他还并不清楚,三年前,他爹跟村长发生争执,两人动起手来。身手利落的爹将村长打趴下来两次,村长挨的打并不重,让他受伤的是自尊倒地,于是扬言要把他爹送进大牢,吓得他爹连夜扒火车逃到东北,他从那就再没见过爹。他们弟兄姊妹四人跟着娘,贫苦、屈辱的日子好像永远看不到头。为了防身护家,宋大江从十几岁跟着邻村一个拳师苦练拳术,练出一身好功夫。随着他们弟兄逐渐长大、村长得暴病死去,他家才结束了受欺负的历史。多年后,他听村人说,他爹在东北早又成了家,他不得不信,因为爹再没出现在这个家里。年幼时,他经常在睡醒后,看见娘坐在桌前一边缝补衣服一边流泪。后来,娘大概听说了什么,再也不询问爹的事情了。可直到她走的那天,他才知道,原来,娘一天也没忘了爹。

刚才女人问他,为什么要帮她,他说,因为她让他想到自己的娘。女人愣了,嘴唇抖了几下,带着感激和疑惑,向宋大江鞠了一躬。

6

宋大江看不到女人身影了,叫水秀的女人坐上疾驰的公共汽车,心绪随着汽车颠簸而起伏。这半个月来的寻夫经历,比噩梦真实,比她能想得起来的所有痛更痛。一辆警车从她对面呼啸而来,她顿时忘记了悲伤和哭泣,转头看回去,警车正是向工地方向奔去。她想,黄贵其到底被警方抓住了,真是恶有恶报。她甚至冲动地想现在就下车回工地,她要亲眼看着黄贵其被抓进警车。可当水秀手摸到包里的存款折时,不放心地捏紧了,觉得自己还是应该赶紧把钱带回家,她太想两个娃了。

她想永久忘掉乌城,忘掉这个留下太多噩梦的地方。可是,想到下次她不得不和族人一起再来,带走丈夫早已腐烂不可辨认的遗体,刚才中断的眼泪,又从她眼中流出来。汽车距离工地越来越远,距离火车站越来越近。水秀把头靠在车窗玻璃上,不经意间抬头,发现窗外飘起了雪花。她这才猛然想起,自己竟然还不知道恩人的尊姓大名,不知道他家在哪里,也忘了留下他的电话。她为自己的大意和疏忽而难过而歉疚。

警车在饭馆门前停下,两个警察大步走进来,看看他,问:“你是宋大江吗?”

他一颗烟吸到一半,说:“我是。”

“宋大江,有人举报你涉嫌参与地下赌场要账、私闯民宅敲诈勒索行凶,跟我们去公安局接受调查。”

宋大江木然地站起来,脑子里闪出黄贵其情妇那张脸上的神情,从见第一面,他就看出那不是个简单的女人,果然。

他苦笑着对警察说:“容我把这两口抽完,扔了可惜,最起码这几天没烟抽了。”

宋大江想吸得慢点,这样,警车在路上疾驰时,他就看不到女人,而女人也看不到他了。本来,昨天下午他就可以离开这里,如果不是给女人办银行存折业务耽误了时间。

老婆孩子只知道他做老板的保安、保镖,并不清楚他的这份真实工作,不知道他一次次出差到底做什么。宋大江一直认为,老婆孩子对他的事知道得越少越好,最好永远不要知道,他希望自己永远是他们的好丈夫、好爸爸。他曾庆幸自己十年来巧妙的掩藏技术,可这次乌城之行,彻底改变了一切。他还无法设想下次他将在哪里见到肖小雅和儿子,更无法设想自己对他们说的第一句话。

警车驶过一道道大街小街,他并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女人或许正坐在汽车上赶往火车站,她即将返回家中,想着以后的艰难时日,抱着一双儿女痛哭不止。那十万块钱,虽然不能令女人过上好日子,却可以让一个寡妇的苦减少一点。

那个可怜的女人问他为什么要帮她,他说,因为她让他想到自己的娘。他说的是实话,即便这世界除了他再没有人能懂。

车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小雪花,在这2月末的乌城,宋大江努力仰脸望向天空。小时候,老家江西的冬天不常下雪,每逢迎来飘雪,那日子比过年更快乐更隆重。他和小伙伴们肆无忌惮地打着雪仗,那是他们之间唯一没有等级差别的时刻。当白雪覆盖了贫寒的村庄和大地,一切都被收进或消失在大雪怀抱时,村子纯净得像童话世界,静美得像苦难从没降临过。

乌城上方的灰色天空,飘下越来越大、越来越稠密的雪花。好像只在一瞬间,地上、树上屋顶已经白了。宋大江呆呆地看着,眼里只剩下这一场突然而降的早雪,他脸上露出亦悲亦喜、难以名状的表情。身边的警察看了他一眼,大声喊道:“下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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