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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化与异质性
——王秀梅小说新论

2019-11-13

山东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异质性陌生化聊斋志异

黄 帅

山东女作家王秀梅的作品在当代文坛中的地位,正在得到越来越多人的重视。从年龄上看,王秀梅有着70后作家普遍的特点,注重文本叙事技巧、有较高的文学素养与宽广的文学视野,但其作品的特色也十分明显,而这也构成了其作品丰富内涵与多重解读的可能性。

王秀梅小说中的一个大特点,就是呈现出明显的陌生化叙事风格,其实现载体在于古典资源的现代转化。俄国文学理论家什克洛夫斯基的“陌生化”理论在国内学界曾风靡一时,一些先锋作家也从中汲取创作灵感。但理论关照不该取代文学灵感,写小说是讲究天赋的事情,而不是在某个理论的指导下来创作,理论关照对文学批评很有帮助,但往往会限制作家的灵感,哪怕是开开脑洞,也不该是诉诸于某某理论的。

王秀梅在这方面有着难得的天赋。她的小说叙事技巧颇为高明,但看不到刻意雕琢的痕迹,很难想象这是经过什么理论“引导”的结果,更像是个人经验进入小说叙事后的自然流露。

比如,在她真正意义上的成名作《去槐花洲》中,颇具古典感的桃花源式的存在,始终是个神秘的“远方”,虽然叙事最后用一个“梦”来解释,但其背后的问题却是现实世界中常见的,比如童年记忆的转化式重现,比如日常生活的庸常之外难以压抑的欲望,等等,这些东西在现实中可能是难言的,但在文本里却是极佳的素材。

王秀梅也提到过《去槐花洲》在自己创作生涯中的重要地位。在《它懂得我心里那些见识冰块的下午》这篇创作谈中,她提到:“我在许多个小说里写到了“槐花洲”这个地方,它逐渐变得复杂、立体和神秘,成为我解决一个小说中最核心问题的不二法宝。”

王秀梅还多次提到古典文学尤其是《聊斋志异》对其创作影响之大。她在《通道的入口,端坐着那个名叫蒲松龄的人》这篇创作谈中说:“《聊斋志异》是我年少时最早接触到的书籍......在我们家乱糟糟的五斗柜抽屉中,安静地躺着一本插图版《聊斋志异》。我是一个刚上小学一年级就被校长建议直接蹦到四年级的优秀学生,读完一整本“大书”对我不是难事。就这样,这本奇书神秘地侵袭了我的大脑,并给我种下了顽固的种子。”

早年的记忆对一个人的影响是巨大,这个观点已经得到了太多心理学家与现实案例的验证,无需赘言。不过,《聊斋志异》对王秀梅的影响是缓慢而渐进的,从童年阅读到成年后的很长时间内,这些精神体验对她似乎也没有很大的影响。但正如她自己所说:“直到2015年,在一个春日的周末,我跟儿子去小区旁边的篆山上登山踏青,看到漫山遍野的桃树,我忽然莫名其妙地跟他讲起了蒲松龄,讲起了《聊斋志异》里的《种梨》。那一刻,我心里翻卷着骇浪惊涛,我对自己说:它终于来了。它是什么?对神秘无解的文学创作来说,它是一切。”

《聊斋志异》书写的诡秘故事自然是对现实人间的折射,只是笔法颇有神秘主义的旨趣。而童年阅读与之相关,势必会影响其文学旨趣与叙事风格。童年阅读记忆的影响,要么体现为对那些经典作品的模仿,要么体现为“再解读”,这两种特征很巧妙地融为一体,都集中呈现在王秀梅的书写中。

《聊斋志异》给王秀梅带来的恐怕不只是内容上的“致敬”,更在于精神层面的启迪,以及文学风格的影响。蒲松龄笔下的魑魅魍魉自然不适合出现在今天的创作中,但那种面对未知的神秘感与敬畏感,却始终萦绕在王秀梅的小说中。在与蒲松龄的同题小说《枕中记》里,武侠世界的惊心动魄得以展现,但阅读之后,仍能感觉文本之上漂浮着一层似有似无的薄纱,缥缈感的存在让它背后的故事更加神秘,也更加耐人寻味。在另一篇小说《蜉蝣之羽》中,王秀梅向《聊斋志异》“致敬”的特征也很明显,她称之为“阅历”、“历练”的结果。

王秀梅在有关小说《瞳人语》的创作谈中也讲到:“随着写作年龄的增叠,我对小说的认识也在经历着不断的变化。这个时候,重新回头去读《聊斋志异》,竟有如痴如醉的癫迷。有一天我忽然明白,它每一个故事都在讲述因果轮回,而它也神秘地在我儿时的文学记忆里种下了一个巨大的因。十几年来,我并未真正洞悉它对我的重要,如今想来,那是因为“轮回”尚未到期。一切都有时间,紧不得,慢不得。”不难想象,随着创作的深入,《聊斋志异》也不只是个“他者的存在”,而是从参照系变成了自己生命里的一部分,也融入了自己的创作经验里。

这些古典资源与自身经验的结合,在文本中则呈现出奇特的“陌生化”的效果。现代人的日常生活充满着乏味的庸常感,诉诸于神秘主义的叙事则容易压抑现实的苦涩,要能更好地呈现日常生活的“陌生化”美感,则需要王秀梅这样把古典资源与童年记忆高度融合在一起。

王秀梅小说的另一个重要特点,在于创造了异质性文本,体现为不刻意追求“主流”的独特存在。虽然王秀梅的大量小说被《小说选刊》等主流纯文学刊物刊载,并担任烟台作协主席的重要职务,对文学梯队的建设格外重视,但她在创作中,似乎始终有意保持着明显的个人风格。

美国文学评论家希利斯·米勒用解构的思维方式来处理文本内部的逻辑关联,异质性理论的提出让文本解读变得更有纵深分析的可能性。虽然其思维出发点是为了解构逻各斯中心主义,但实际上,文本叙事与语言的含混性及其不确定性增加了可读性,也让更加多元与复杂的文学图景得以呈现。

虽然王秀梅在创作中未必有意识在运用什么文学技法,更遑论套用什么文学理论,因为这样雕琢的结果反而是不自然的,是不流畅的。流畅度高是王秀梅小说的一大特点,换言之,并非其作品中没有多声部、多维度的杂音,而是这些复杂的元素叠加在一起,却不给人冗长之感,也没有不真实的感觉。因此,异质性就成了王秀梅小说的一个突出特点,其表现方式主要是两方面的。

其一,是叙事方式的灵活与复杂。王秀梅曾说:“我试图创作那样一种小说:它既现实又虚无,既朴素又异质,既重实又轻盈,既复杂又单纯”。这样的表达看似矛盾,实则是文学世界丰富的表现。不论是一个人的性格,还是一个社会的多元层次,都不可能是简单的形象,即使是一个看似明确的概念内部,往往也不是“铁板一块”,王秀梅在面对叙事对象的时候,几乎不会轻易地下什么是非判断,不会给读者一种“信誓旦旦”的叙事强调,而这种隐去作者态度的表达,恰恰给读者阅读、思考更大的可能性,这无疑是一种高明的写作方式。

其二,是文本内涵的多重解读性。王秀梅小说中的隐喻与象征手法颇为常见,尤其是涉及到人生哲理思考时,她特别喜欢用神秘的隐喻来升华现实的苦涩感。比如,在《一墙之隔》中,“墙”是一个经典的隐喻。正如她在《一切都可能不知其踪》所指出的:“挡墙或许存在,或许从来就没有过。假如它曾经存在过,那么,只有一个可能:时间令它不知所踪。顺带着,时间也拿走了关于它的一切痕迹,比如人们对它的记忆”,“墙”挡住的不只是现实的焦灼感,更呈现一种难言的迷茫感。而且,类似这篇作品,在王秀梅的小说中,父亲的角色是若隐若现的,但这个形象更是叙事学意义上的存在,就像潜藏在文本里的一条暗线,既能串联起故事的情节,又能发叙事文本的功能,让读者时常拍案叫绝。

正是这种时刻保持的“敞开”状态,令王秀梅的小说具备多重解读的特征。不论是专业研究者还是普通读者,在阅读其作品时都能感觉一种叙事的张力与文本的复杂性,但并不会因此有滞涩感。这既与王秀梅流畅而节制的文笔有关,也与这些文本指向的思想旨趣有关。王秀梅的小说并非不直击现实,只是不常采取“正面强攻”的姿态,而是把复杂的内涵藏在象征与隐喻之下,读者面对这样的作品,就像破解一个谜团一样,充满求索的快乐,这种阅读体验是智性的,而王秀梅的小说也的确如此,先锋式的叙事带给我们的是一个更深刻而复杂的文学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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