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小传
2019-11-13辛牧
辛 牧
錾磨师孟光
錾磨在沂蒙山区属于石匠一类的活。一般认为没有多大的技术含量,所以,我们附近的村子对从事这一活计的师傅,在称呼上也就不太讲究,直接称作錾磨的。而且用的是当地方言,“can磨的”。我曾经为这个“can”字而苦恼,到底用哪个“can”字呢?记得,村子里两个人闹腾起来时,常常瞪着眼咬着牙狠狠地说:“小心点,我‘can’死你!”这里的“can”是打和揍的意思,应该是动词。可当我下笔时才发现,在动词群里很难找到一个恰当的字来表达这个活计。
我曾想到“蚕”字,在古汉语里,有名词作动词用的讲究。我凭自己的感觉,认为“蚕”磨也很形象,也有一些诗意。我脑海里便浮现出来的孟光爷爷躬身伏在石磨,那样子正像蚕吞食桑叶。不过,我还是用了錾这个字,錾(zan)磨师。
我在“七岁八岁狗也嫌”的年龄,几乎天天寸步不离地跟着爷爷,为了能和爷爷在一起,我甚至不想上学。后来,上了学也经常逃学。当时,学校里的老师就是我的父亲,我逃学,也就是从父亲的身边逃到了爷爷的身边。为此,父亲和爷爷“交流”过多次,父亲一个劲地埋怨爷爷:“你净惯孩子,把孩子惯坏了。”爷爷朝着父亲一瞪眼:“你小时候还不如他哩!”然后顺手一摸我的脑袋,我立即觉得十分解气,两手一提裤腰落到肚脐下的裤子,神气地往前站一站,像是示威。父亲无奈,朝着我咧咧嘴,伸出手指恶狠狠地向我指一指就走了。就这样,我拥有了一阵子半学半疯的日月,也正是这段日子里,我熟悉了爷爷的一个朋友錾磨师孟光。
当初,并没有人称他錾磨师,只是喊他錾磨的。錾磨师是后来我对他的尊称。这天,錾磨师孟光来到了我家,他比我爷爷大一岁,爷爷让我也喊他爷爷。孟爷爷长得又白又胖,像是城里人。花白的头发,半拃白胡子说缕不成缕,说粘不像粘,有点滑稽地长在下巴上。父亲曾评价说:“怎么看也不像是下大力的。”我也觉得他干不了什么体力活,应该是有份体面的事干,可他偏偏背了一个破布袋子走街串巷下四乡。当时,我还纳闷,他这样的人怎么就干上了錾磨这又重又粗又脏的活呢?爷爷说:“你孟光爷爷也闯过关东,靠力气吃饭,先是在山上打石头,后来学成了盘磨,也就是制磨。回到咱山东老家后,就改行錾磨了。”
他和爷爷没说多大会儿话就开始干起活来。
由两扇圆圆的石盘组成的磨盘需要几个力气大的人一起掀开,将上扇抬下来。原来,石磨的内脏并不复杂,只是纵横交错的小沟渠遍布其间而已。孟光爷爷并不急着下手,反复端祥琢磨:“这磨有一个磨眼下粮慢啊!”母亲正好回家了:“是哩。一个快下完了,别一个还有大半子。”孟光爷爷伸手抚摸了一阵磨沟:“磨出的糊子粗细不匀喽!”母亲又说:“是哩。有时候还得将磨下来的糊子再重新添到磨眼里磨第二遍才行。”孟光爷爷向下趴去,胡子已经触及在磨盘上:“推起磨来觉得打顿呢!”还没等母亲回答,我就插话了“是哩!”果然,母亲还是这么说:“是哩。”母亲朝我笑笑,并不理会。“嗯!这活麻烦些。”孟光爷爷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拉开了架子。
他蜷伏在石磨上,从侧面看,像一张拉满了的弓。随着右手锤子的敲打,左手的铁钎在石磨上颤动着,他的双肩一耸一耸,犹如要振翅飞翔的鹰,但却总是飞不起来,让人看着又着急又有些心生愤怒。最后干脆失去了耐心,去做自己的事情,任他在这里耸肩。我去街上遛了一圈,遇到了小伙伴朋子,“研究”了一阵子火柴枪。快晌午了,才回到家里。这时,孟光爷爷依然是那个姿势,仍旧没有飞起来。只是他的脸上身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石末,恰如初秋的霜粒儿,欲滚动却滚动不起来。特别是他的胡子上,一层石末毛茸茸的,我觉得好玩,忍不住伸手去戳他的胡子。孟光爷爷抬头一笑,石末和石面扑簌簌地落下一些来。哎!这个孟光爷爷干起活来真是“死板”,没有表演感。有时候,敲打五六锤子,左手的铁钎却凿不下几颗石粒儿,像是空敲,可铁钎却是动的,像是在石磨的沟槽里摩擦一般。一个上午,也就在两三条沟渠里活动,可他一点儿也不上急。他錾磨的动作没什么好看的,可他錾出的味道却很诱人,一种铁器长久地连续地撞击石头而散发出的那种略带煳烤气息的味儿,闻起来,有一种莫名的快感。我长时间地坐在那里,其实不是看他錾磨,而是闻那种味道。
一次,我禁不住向前,将鼻子凑上去用力吸,将石末儿吸进了鼻孔,呛得两眼流泪。孟光爷爷只是一歪头,朝我笑笑:“你以为那是白糖呢。”他并不知道我的心思,依旧不紧不慢地一锤一锤地敲打着。其他准备请他去錾磨的人家,一趟一趟地跑过来看进度,孟光爷爷总是连头都不抬一下,说一句:“这里还没完哩。”来人看一会儿,也就失去耐性,摇摇头叹口气败兴而去。到了下午,孟光爷爷终于变换了一个姿势,他把后背送给了太阳。我一看,这个样子又得一个下午了,也不理他,便又跑到街上。
人家一天的活儿,他忙碌上三整天,到头来,钱却不多收一分。他錾的磨,的确好用,推起来轻快,磨出的糊子均匀细腻。好多人开始称他孟师傅,这在乡下是个很荣耀的称谓,看得出来,孟光爷爷很受用。
有时,越是小心却越不称心。孟光爷爷錾好了磨,按程序让主人家试一试,一般都是搞几勺子粗粮现场磨一磨,看看均匀程度,粗细状况。爷爷说:“试什么?你的活不用试!快进屋来喝茶。”可孟光爷爷却坚持:“试一下我心里踏实,要不,我今夜里睡不着觉哩。”于是,我母亲就用半盆子玉米和地瓜干什么的试磨。我抓起磨棍也要去推,母亲一把推开我:“远着点!等你干得了的时候就找不着你哩。”我闷闷不乐地闪到一边。母亲和姑姑们开始推起磨来,她们推了好一会,却都不说话,有几次,母亲用手捏起糊子一面揉搓一面仔细看,看看又放下,也不说什么。孟光爷爷的鼻子特别灵,他一手把着门框,伸出头来询问:“怎么样?”母亲就说挺好的。孟光爷爷感觉到了不对劲,赶到石磨前,一捏糊子,脸一下子就阴了下去,说话的底气也弱了许多:“停下来吧,停下来吧,我知道哪里出毛病了。”爷爷说:“算了算了,差不多就行。”孟光爷爷可不让:“我的活可不能差不多!”眼瞅着太阳西坠,可孟光爷爷执拗地让人重新把磨掀开,又拉开了架势。他一直忙到了掌灯时分,才又合上磨。这回,一上磨,母亲就开了口:“轻快多了!”再一捏流下来的糊子,“停下吧,这回好了。”
爷爷留孟光爷爷住下,可孟光爷爷坚持回家:“我不回去,你弟妹睡不踏实。”说着自嘲地一笑。我心想,这孟光爷爷都快七十了,有时也像孩子呢。我叔叔提了保险灯,一直把他送到家。
两年后的春天,孟光爷爷又来到了我家,依旧是錾磨。他一上磨,我就发现了一个秘密,这次,他常用的铁锤没有了,换成了一个木头锤子。爷爷泡好茶,挪近小方桌后,他就向我爷爷夸耀:“我这次换了新家什,给你是第一个用上的。”一边向我爷爷展示了一下手里的木头锤子。那锤子的把是弯曲的,而且上面疙疙瘩瘩的。原来就是一个大荆树根,我偷偷笑。孟光爷爷开玩笑说:“你不用笑,看我一会儿敲你的小脑袋瓜儿。”他这么说,我并没有气恼,反而笑得更开心了。可他不该又说后一句话,那句话真的惹恼了我:“听你爷爷说,你挺调皮的,不好好念书,长大了可就娶不上媳妇了。”就在前天,我们村上刚有一个叔叔娶了媳妇,我们都去闹洞房,当时,我心里就滋生了一个最大的愿望,自己长大了一定娶一个像那叔叔媳妇那样漂亮的新娘子。可这孟光爷爷却让我娶不上媳妇,我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我在心里暗暗地琢磨着,怎么报复他一下。
机会来了。中午,他在我家吃饭,我爷爷陪他喝酒。我悄悄地走到磨盘前,拿了他的木头锤子就跑到大街上,没地方放,我又遛回家,本想给他放上的,可听到他在房间里那爽朗的哈哈大笑声,我又气愤了,“让你还笑。”猪圈里的猪一叫,给了我灵感,我打开猪圈门,将那木头锤子扔了进去,然后出门玩去了。
我想象着孟光爷爷找不到木头锤子那着急样子,一阵阵地偷笑。可当我回家时,却没有意料中的场景,孟光爷爷伏在石磨上一边敲打着,身体一边有节奏地蠕动着。我偷偷瞧了瞧,噫,那木头锤子好好地在他手里,就像神助一般,并没有消失。
孟光爷爷一边干着活一边和爷爷拉呱,他说:“这个熊行当,干了一辈子了,都70了。老辛苦,我再錾三盘磨,就不干了。”爷爷附和着说:“也该歇歇了,儿孙一大群了,整天喝石头末子还成?”
然而,孟光爷爷并没有停下来。他也停不下来,因为錾磨手艺好,他已经在附近村庄里小有名气,请他的人排着队。单是我们村子里就有七八家。有一家已经到我家里看了好几次,在我家一干完,他就帮忙提了家什走。而孟光爷爷又好说话,只要有人请,他就一定去,而且很得意地说:“人家瞧得起咱,咱还有什么说的?”儿女们不让他出门了,有时将他的家什藏起来,他也不急:“我的身子骨硬朗朗的,闲在家里浑身痒哩。”他老伴急眼了就呛他,“你就是贱!”他嘿嘿一笑,千方百计找到家什悄悄地出门。有一次,他把钱拿回家,老伴一气摔在了地上。过了一会儿,老伴捡起钱,抚摸着孟光爷爷布满了厚厚茧子的手:“算了,什么时候才有头啊!”孟光爷爷说:“哪天倒下哪天算,大人物小人物都是这命!”
他的话还真应验了。
那年,我已经到三个村庄合办的“三凑合”小学上学了。放学回家的路上,远远地望见大街上站满了了人。
“这事搞的,孟老头这下怕是不行了。”孟光爷爷正在村上给一家錾磨,突然从磨盘上倒了下来,淋漓的鲜血,染红了石磨。人已经送去了医院。
晚上,全家人在天井里吃饭,饭桌就摆在那盘石磨旁边。说起孟光爷爷的事,爱说话的姑姑说:“幸亏不是在咱家。”爷爷使劲地瞪了她一眼,饭桌上顿时静了下来,静得出奇。我一会儿偷偷地望望爷爷的脸,一会儿悄悄地向着那盘磨瞅一瞅,连呼吸也不敢使劲儿。
后来的岁月,那盘磨逐渐派不上用场,冬眠般静静地躺在院子一角。
火纪的牛鞭
在村上,火纪的孙子二宝和我是好伙伴。他经常吹牛:“我爷爷会耍牛鞭。”我不屑一顾:“抽几下鞭子有什么可炫耀的?谁不会?”我一边说,一边将手里抽转儿的小鞭子朝着半空甩几下子,一边嘴里发出啪啪啪的响声,为自己的动作配音,补充甩鞭子甩得不太响、不太脆的不足。正玩得开心,远处北岭的方向传来了啪啪啪的牛鞭声,像穿越历史的隧道刺入耳膜。我和二宝循着鞭声跑去。远远地,只见二宝的爷爷火纪爷歪着半边身子,一手扶犁把,一手提牛鞭,正在耕地。那条牛鞭像一条巨蟒随着火纪的走动在地上蠕动着。听说,那条牛鞭是用牛皮条子拧成的,火纪爷每次下地,总是将鞭子往牛槽的水里一浸,捞也来,两手用力扽两下,往肩上一背,便下地。
我和二宝在地边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桑树下坐了下来,专等着火纪爷使鞭。一拢地已经耕了大半行了,火纪爷却一直拖着鞭子走。偶尔伸一下胳膊,那头花犍牛便用力向前拉犁。这样,一趟又一趟,几个来回了,火纪爷始终不用甩鞭子。我终于等不及了,跑上前去喊:“二爷爷,你抽几下鞭子嘛。”二爷爷斜着眼看看我,连应都不应一句,继续拖着鞭子犁他的地。那花犍牛好像听懂了我的话似的,狠狠地朝我瞪了一眼,我的气上来了:“二宝,你快去跟你爷爷说,抽那熊牛一鞭子。”二宝跑着追上爷爷,火纪爷没等二宝开口,“噢”地吼了一声,二宝便吓得跑了回来。
火纪爷不使鞭,我们便无趣,只好在桑树下玩起了石子,渐渐地困乏了。啪的一声,惊醒了我们。火纪爷竟然在我们迷迷糊糊时甩了一鞭。紧接着,只见他抢圆了胳膊,把长长的牛鞭在头顶半空里旋了一圈又一圈,猛然一顿,向右下方一拽,啪的又是一声。花犍牛憋足了劲地拉着铁犁向前,一层层乌黑敦厚、泛着清新湿气的土浪一滚一滚地向旁边翻去。火纪爷好像知道我们在远处看他,一下子来了兴致,不管花犍牛已经很卖力,仍然扬起牛鞭在半空里挥舞,然后一顿一挫一拽,半空里“啪啪啪”一连响了三声。“爷爷使连鞭了,爷爷使连鞭了。”二宝自豪地叫起来。望着火纪爷使鞭的样子,听着火纪爷甩出的牛鞭声,我羡慕得不得了,火纪爷太洒脱了。我开始练如何甩连鞭,可终究没有甩成功,从此,我更加关注起火纪爷来。
一次,在村口老槐树下,无意间听到大人们说起村上那头花犍牛。当时我们村子分三个生产队,这头黑底白花的公牛属于一队的,凶猛健壮,桀骜难驯,特别以“好色”出名,不论在哪里,见了母牛就想上。甚至不管是架辕拉车,还是搭套耕地,一仰脖子,两条前腿用上力,就要向前扑跳。特别是春天,正是用牛的季节,却没人使得了花犍牛。火纪爷本是三队的,好几次到牛棚里瞅:“这么壮的牛不让它犁地,整天在牛棚里吃闲草。”
一队长说:“没人使得了,一拉出去就惹事。”
火纪爷说:“大活人还玩不了一头牲口,你这队长当的。”
“送给你,你敢使?”
面对一队长的挑衅,火纪爷抢过话头,“你是队长,说话算数哩!”一队长应了,心想,有你好受的。火纪爷早已瞅出了门道,他牵回了牛,暗暗地将套在牛鼻上的镯口取下,换上了弹性大、尖锐强的双钩,给犍牛戴的时候,它可驯服了,以为舒服了,却不知道厉害在后面。这天,火纪爷牵了牛向田里走,半路上,花犍牛来了脾气,向着土坡上那群羊的方向挣扎,越走越快,竟然蹿起来了。有人喊,“鞭子,鞭子!”火纪爷并没有使鞭,“哼!还用得着我使鞭?”他不慌不忙,抓住笼头向上轻轻一提,没怎么使劲的样子,花犍牛的脖颈便随着火纪爷牵引的方向扭。花犍牛有点儿不服气,瞪着眼左扭右拐,火纪爷牵着笼头顺着劲儿,硬是把花犍牛治服了。
火纪爷治服了花犍牛,一队长找到火纪爷,“到一队吧?”三队长一听不干了,“火纪二爷走不得。”不仅这样,三队长向一队长提出,将花犍牛给自己队。一队长趁机向三队要了那头怀孕的母牛。
花犍牛力气大,有长劲,一亩地犁下来不用歇。深得三队长赏识,三队长经常吸着烟,眯着眼称赞:“这花犍,自从到了咱队上可算出了力了,加点料。”顺手抓起勺子,挖一勺豆饼撒进花犍正在吃着的草料里。旁边的两头犍牛斜眼看看,抬头打个响鼻,继续低下头不紧不慢地嚼干草。
花犍干活的确没的说,可“好色”的毛病却一直改不了,一见了母牛就激动,两条前腿绷得紧紧的,浑身肌肉凸起大疙瘩,像是要冲上去。无奈火纪爷给它上了一套厉害的鼻镯口,拽一下笼头绳儿,鼻镯口便向里一夹,花犍牛疼痛难忍,乖乖地就范。
春天,火纪爷套上花犍牛犁地。他纳闷起来,都说花犍牛力气大,可拉起犁来怎么这么费劲呢?毛病出在花犍牛的脖颈上,花犍牛脖颈比较细,套在上面的轭头又宽,使不上劲。这轭头看似简单,就是一条弯曲的木头,可这简单的农具,却不太好治。火纪爷四处搜寻,相中了自家园子里的一棵榆树,他锯下弯曲的那一截,比着花犍牛的脖颈制成轭头,轭头与牛脖颈接触的部位恰好着力,花犍牛拉犁的劲儿一下子大了不少。
这天,火纪爷套上花犍在包袱地犁地。地犁了多半了,突然觉得花犍用力又大了不少,火纪爷暗暗高兴,给它加点儿豆饼,挺管事哩。
快到地头了,火纪爷撒开了牵引鼻镯口的绳子,双手提起铁犁准备折回再犁另一行,却不曾想,花犍牛突然发威,猛地向前冲去,铁犁一下子脱离了火纪爷的手,火纪爷喊着跟上拾犁把,犁把倒是拾到手了,可花犍牛依然向前跑,犁把又一次从火纪爷手里脱落,正好打在火纪爷的小腿上,火纪爷大叫一声倒了下去。花犍牛拖着铁犁跑远了。附近好多干活的人赶了过来,前去寻找花犍牛,只见花犍正与阡陌间一头黄色的小母牛温存,它旁若无人、仔细耐心地舔着小黄牛的细毛,完全没有了刚才的野性,温柔至极。
火纪爷被大家扶了起来,硬撑着提起牛鞭,一瘸一拐地赶过去。他看到花犍牛竟然如此自在,悄悄地拽起缰绳,打一个扣拴在一棵粗壮的桑树上,然后,抡起胳膊,狠狠地一鞭抽去,花犍牛顿时趴在了地上。火纪爷这一鞭不偏不斜,正好抽在了花犍的命根部,一条血口子汩汩地冒着殷红的血。
到了第二天,火纪爷的腿肿了起来,不能走动,算是受伤,在家歇工。父亲让母亲备了饼干鸡蛋去看望。我觉得好玩,也跟了去。火纪爷躺在床上,床头上展览般地摆了一行礼物,鸡蛋、油条、桃酥、饼干什么的。见父亲来了,夸耀起那天的事:“我忘了牵鼻镯绳了,让这家伙钻了空子。它大约是早就发现山坡上吃草的小黄母牛了,一得空,竟然挣脱控制跑了去。让我一鞭抽到了它的要害处,估计以后就老实了。”火纪爷看了看我,大约觉得我并不明白公牛母牛的性事,朝着父亲坏坏地一笑,“这一下,保准它以后不再想那事了。还能像人似的,净它的好事了。”
村上不论谁到火纪爷家探望,他总是将那天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一遍,讲得所有人都听腻了,他的腿也就好了。
火纪爷有了这段经历,鞭声大震。他开始离不开自己的鞭子。有时,不是牵牛犁地,也将鞭子挂在肩膀上在大街上走来走去,有人问:“下地嘛,咋没牵牛?”火纪爷应一声:“不下地,随处走走。”走过去了,那人再回头看看,心里嘀咕,不下地肩上挂着鞭子干什么。时间长了,人们习惯了,没有人再觉得不合适。鞭子成了火纪爷的符号。
队上的牲口凡有不听使唤的就交给火纪爷调理,无有不成。其他几个队,甚至附近村庄的人也来找火纪爷调理牲口,有时,外村的人专门请他到村上住几天,天天有酒。从外村回来,火纪爷走在大街上,身子好像歪得更厉害了,右手向下一戳一戳地,像是盲人的点棍,可村上却没有人再以此取笑他,倒是觉得火纪爷的身子这么一歪一歪的有几分潇洒了。二宝再在我面前说他爷爷如何如何英武,我不仅不再反驳,有时也附和着奉承几句,“真的很厉害的,没有火纪爷鞭下驯不了的牲口。”
一晃好几年。一天,一辆手扶拖拉机沿着崎岖坎坷的土道开进了村庄。村里男女老少一起挤到大街上看。开手扶拖拉机的钢子得意洋洋,像是威武的大将军般神气,这“铁牛”会耕地,会播种,还能拉着碌碡轧场打场,比花犍的力气大多了,还听话,不吃草。然而,火经爷并没像其他人一样开心,他一个人孤立地站在人群外向这边看着,没有人再注意他肩上的鞭子。有一次,火纪爷经过停在街上的手扶拖拉机,上前踢了一脚,“熊玩艺儿!”一个多事的孩子跑到队长家告状,“二宝的爷爷用脚踢手扶拖拉机了。”队长抚摸着那孩子的脑袋,轻轻一笑,“好孩子,去玩吧。”
令火纪爷不高兴的事不断发生。不久,村里又开进了一辆十二马力拖拉机,第二年开春,更高大威猛的二五拖拉机也开进了村子。整片的田地不再用火纪爷套牛耕,只有一些半山坡上或者沟底的小片地,拖拉机开不进去,队长便在门口喊火纪爷,队长一喊,火纪爷就从家里跑出来,直奔牛棚牵牛。在这些小片田地上,有时牛很难调头,火纪爷提着犁在半山坡上折腾,累得满头大汗。花犍牛挨了火纪爷一鞭后,“好色”的毛病彻底改好了,可随着年龄增大,干活也逐渐不行了,不灵活了,闷着头拉犁,半天不出个动静。火纪爷的鞭子也很少再响。
这天下午,花犍牛正在拉犁,突然前腿一跪,趴在地里,火纪爷吆喝了几声,花犍不仅没起来,反而整个身子趴了下去。火纪爷用鞭把子轻轻地为花犍按摩着,望着它眼里那行混沌的泪,无助地摇摇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新任队长把拖拉机开到了地头,七八个小伙子连拖带拉地把花犍牛抬了上去。
两个小伙子向拖拉机车斗里爬,火纪爷一拨拉,自己笨拙而吃力地向上爬。队长见他老爬不上去,上前在他的屁股上推了一把,火纪爷滚到了车斗里。他的目光正好落在那斜挂在花犍脖颈上、光滑透明的轭头,些许琥珀色的光晕在夕阳里泛出道道微弱的光芒。火纪爷伸手抚摸着这个自己亲手制作的轭头,默然无语。
拖拉机要发动了,有人从地上捡起牛鞭扔到车斗里,“二爷,你的鞭子。”火纪爷愣了一会儿,猛地抓起鞭子,看也不看一眼,狠狠地掷向了沟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