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遛弯儿

2019-11-13庞学军

娘子关 2019年2期
关键词:姥姥

庞学军

【引子】

遛弯儿的路径不止一条,向左走向右走随心情选择,因向左走不远处就是休闲广场,那里有塑胶跑道,故选择向左走的时候偏多,渐渐地就形成了习惯。

季节不同,遛弯儿看到的景致不同,早晨遛弯儿和晚上遛弯儿也感受有异,准确说,同是遛弯儿,这一次和那一次,耳闻眼观中没有雷同的,就像树上的叶子和叶子,遛弯儿的迷人之处,便在于此。

1

这个时节遛弯儿,会踩着一路细碎而清香犹在的槐花,不由得想起多年前衡水热线心弦有音版块的一位文友,她的名字一度令我艳羡至极,“一树槐花”,淳朴到家的豪华呀。

清晨,新华路上的清洁工把槐花扫成一堆儿一堆儿的,我总想像个孩子一样上去踩一踩,拿张木锨像在打麦场那样把它们扬一扬,又想学一回黛玉,把它们葬到一个远离闹市的地方去。

2

每次遛弯儿,遇到的陌生人都多于熟人,即便如此,内心的归属感依然如冬天的新棉被,那长相的类同,那方言的接近,那气息中因为文脉和血脉的相连而传递的亲切,让我的行走心无挂碍安然无忧。

有时会碰到小而无伤的尴尬,一位大姐从不远处冲我笑,脆生生地叫我的名字,及至走近,又亲昵地拉我的胳膊,而我,竟忘了她是谁,不好意思问,只有应和着笑,努力得体地寒暄。

会不会有一天,我把更多的人直至所有的人都忘记?答案是显而易见的,正如这个世界终究也会情理之中地,忘记我。

3

迷上遛弯儿,有一千种理由。

那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儿,在父母之间毫无章法地走着,肉肉的小胳膊一甩一甩,嘟嘟的小嘴儿里喊着奶声奶气语焉不详的号子,我心里痒痒着,频繁地回头,回头,终于等他们走近,也毫无章法地拍手,也语焉不详地学他喊出的号子。

碰到同一对夫妻三次了,他们特别的遛弯儿方式每次都牵住我的视线和脚步。女的一瘸一拐地吃力地向前,男的拿一随身听在她前面两步远处倒着走,边走边小声击打和着音乐的节拍,边走边微笑着小声地喊着加油,一定是他妻子正在康复中。他们脸膛黝黑,穿戴普通,但他们的行走是一幅画的行走,又真又善又美。

4

每个人都在人生路途中,遛弯儿。

这说法可能有点儿戏,但如果人生就是一出戏剧,我扮演的永远是儿童,那委实是件不坏的事儿。

在夜幕下,在陌生人群里,在身体或心理孱弱的时候,我的手会放进爱人的手里,这时我忘记了年龄长相和某些我总是想不起来的角色,忘记了是否贫穷或者富有,只想把思维清空,由他牵着,亦步亦趋地,跟他到随便哪个大雅之堂或陋室角落。其实,是走向休闲广场的塑胶跑道。

偶尔,趁着人语嘈杂,我会直着嗓子唱几句过去的歌谣,即便唱走了音,唱错了词儿,我们都浑然不觉。

那天,对着梧桐的树梢,和树梢之上等距离的一弯新月,我大着嗓门说,如果我左脚能一步迈到树梢上,右脚就能一步迈到月牙上,你信不信。

他是学理的,三十年中第N次微笑着对我说,我信。

5

有时遛弯儿真的遛弯了,弯到超出预期。

原本是惯性成自然的线路,忽然循着某个乐音就到了另一个所在。

比如昨夜,塑胶跑道慢行三四圈后,没有及时返回新华路,继续西行来到喷泉南侧,在几个劲舞的少男少女北侧的台阶上,我安坐若素。

一一地逡巡舞者和周遭观者,那些一律青春的面孔美如皓月,我在变幻的节奏恰似年轻心脏的乐曲中,傻傻地坐着,时空一忽远了,一忽又近了。

他们的汗滴砸疼休闲广场的石砖,砸疼我即将木讷的神经。

6

遛弯儿的时候,不妨如平时那样,做一些举手之劳折枝不苦的芝麻小事。

正走两圈后,不妨倒行,会发觉即便有跑道标注,脚步依然难免偏斜。忽然发现一枚夜色中泛着幽幽绿光的物件,已经倒着走出它三四步了,又好奇地正步走向它,原来是一长条碎玻璃,已经在行人的踩踏下半嵌进橘黄的塑胶跑道。

我小心地取出它,环顾左右而不见垃圾箱,只好把它放置在附近一棵树下的塑胶品格里。

不远处,一位遛狗的女士正从坤包里拿出一张纸,把宠物拉出的屎抓起来,我俩的眼神一碰,会心地笑了。

7

如果遛弯儿不经意间遇到童年时期的故人,那真像买彩票中了大奖。

有次我正举胳膊踢腿地走着,有个遥远的声音从附近传来,小绥,小绥,定睛一看,兰子阿姨竟然站在面前。

多少年没见了呢,记不得了,但她并没见老,她说知道我调回市里了,替我高兴了好几回呢,她说当年你妈妈你公公都是我的好领导啊,她说小绥你还是当年的猫眼儿寇闺女样儿,一点没变,她说……她不由得我说,因为她知道我母亲我公公已经过世,她不忍给我伤心的机会,她最后说,妮儿啊,不忙了到姨家吃顿饭,叫着华子,我给你们包饺子,啊~

8

多年前,姥姥曾说我是个野脚(武邑西张孟村方言,意喜欢浪迹天涯的人)闺女,那时我正值童年。

三岁看老,姥姥的眼神太准了。

我遛弯儿曾遛到北京天津广州深圳去。

在劝业场附近,在珠江边,在枫叶品园经由深圳大学校园通向深港产学研基地的途中,都能拾回我几麻袋的脚印。

有一年端午节,我和姐姐到北京朝阳区遛弯儿,因在诗人李轻松博客中见到她的音乐诗剧要在那里的文化馆演出,我通过博客联系到她,她告诉我联系方式并说到时给我留票。

我和姐姐到京后,在朝阳区吃完一个小馆子,就遛弯儿往演出地点走,我们大大地感慨了一番,因为发现首都人民也是在夏天的傍晚吃饭遛弯儿或扇着蒲扇坐着马扎乘凉。

李大诗人的音乐剧的确好看,但更记忆深刻的,是素不相识的文艺爱好者之间的友好和信任,从此再没有见过她,但那音乐诗剧中的旋律偶尔还会在心间萦绕。

“鱼儿鱼儿水中游

游来游去乐悠悠

倦了卧水草

饿了觅小虫

……”

9

遛弯儿这些年,很有几次赊账的劣迹在案。

一次是五年前的夏夜,和爱人从休闲广场回来,忽然觉得特别想吃西瓜,但是俩人口袋里都没装钱。

我径直走向自强街口,在水果摊前问,没带钱可以拿西瓜走吗?摊主疑惑,你认识我?我摇摇头,我不认识你,你也不认识我,我就在前面楼上住,先拿西瓜走再送钱来,行不?

他笑了,可以拿西瓜走,不用马上送钱来。

我和爱人拎着七块五的西瓜走回家,一口气吃了四块钱的。

第二天上班前我逆行先还账,将八块钱交给摊主说,念你那么信我,别找了,摊主说念你这么经得住信收七块算了。

最值得一提的是从百货大楼赊账。第二天一早出差,头天晚上遛弯儿时想起有件东西家里用完了,爱人以为我带着钱我以为他带着钱,东西都选好了才知道谁都没钱,我跟自然堂专柜的小姑娘说,没钱能拿走不?小姑娘说没这先例。那把我押到这儿他回去拿钱行不?小姑娘说我们马上下班了,哦,嗯,要不我先替你交上,你拿走吧。

回家路上,爱人惊讶地看着我说,你这人真奇了怪了,从百货大楼也能赊账啊你。

“这回你知道自己娶了一个多么值得娶的人了吧?”话到嘴边,觉得特别矫情,随即把它又咽了回去,就像咽下一小口蜜。

10

有次遛弯儿,在塑胶跑道遇到一位热心肠的大爷,他见我双臂不停地做着回环,就问,姑娘颈椎和肩周不好吗?

我想他肯定老眼昏花了,管我这半百的人叫姑娘。但被老人家看年轻了毕竟不是坏事,就笑着对他点头。

大爷遂教我一个密招,一只胳膊一侧平举,另一只在另一侧斜上举,双臂呈一百四十五度角。走二百步后双臂置换。

他监督我走了二百步后说,就这么着,姑娘你自己练吧,练上一年,保管你病除。

在回家路上,贴着休闲广场路边,我还在举臂苦练,忽然一戴口罩推自行车的人眼睁睁向我走来,我以为他认识我,正犹豫开不开口呢,他问,这里不能停自行车吗?

我很困惑,忽然意识到自己呈一百多度角的双臂,莫不是他把我当成交警了?

我忙放下手臂,说能停能停您尽管停。

随后就笑酥了腰,直到把眼泪也笑了出来。

11

最野脚(姥姥语,意在家里待不住,总喜欢往外面疯去)的一次遛弯儿,是大前年的一个雪夜,十点多才想起还没遛弯儿呢,遂和爱人下了八楼,惊喜地发现,下雪了!

天气的变化莫名地引起路线的更改,我们不约而同向右走,过中华大街康复街育才街,就到了市政广场。

雪在地上积下了薄薄的一层,我们的脚印像两列长长的铁轨。

快过年了,育才街灯杆上挂起了红灯笼,在雪的映衬下煞是好看。飘舞的雪花在路灯的淋浴中如一群群永远也飞不尽的白蝶儿。

我忽然想看车灯前的雪飞,遂说,咱回武邑啊。他马上赞同。

一路上,几乎只有我们一辆车在雪夜里不急不缓地信马由缰地前行,可把车灯前的雪花飞舞看了个够。

12

在武邑时代广场,陪婆婆遛弯儿是件美差。

她会跟我讲很多陈年旧事:俺是北京生人,那时候你姥爷在北京做生意,你姥娘宽宽的额头双双的眼皮儿长得那个排场,你姨皮肤黑是因为你姥娘得过一场病,在友谊医院输黑人的血输的,你姥爷回故城后在供销社当会计,我从小就爱吃素,你姥娘总是包馓子素馅饺子,你爸爸二十多岁就当县委办副主任,后来被当成当权派被打倒,曾藏在小枫林你姑姑家的厦子里,还学会了弹琴……

一个逗号前的句子就是一段特定的历史,她有时展开说,有时大略着讲,我边注意旁边的行人别碰着她,边刨根问底,其实有的事在我过门近三十年中她讲过多次,但每次都听不絮(音徐,方言,听着并不感到重复)。

有时我去拉一下她的手臂,她说不用扶不用扶,我说不是扶着你是让你领着我。

13

三十年前,大专毕业前夕,与燕友骑单车到中山陵遛弯儿,提前预备了几张报纸和一只西瓜。

她娇好的容貌高挑的身材,一日三开箱永远时尚美丽的装束,在风景区的回头率几近百分之百。

我由初入学时的只能圆睁一双饥渴的杏眼听她讲文学哲学美学戏曲音乐迪斯科,到毕业那年也能片言只语地与她辩论几下,的确是有了长足进步。我们约好去中山陵,潜意识中是想赋予即将来临的别离,一次小小的仪式感吧。

在碧绿的草坪上让单车卧倒,我们铺好报纸打开西瓜,又兴奋又伤感地准备长谈。

她说,留下吧,我不能想象你们北方的县城什么样,我估计你找个我这样的谈话对手也很难。

我说,争取过了,妈妈的回信上满纸的泪痕。况且,我和县教育局是签过协议的,不回去就是违约。

她说,没有通融的办法了?我也有约在身,可我想曲线救国,先去无锡,再回南京,迟早我要到国外去,世界这么大,我要去看看。

小屠,你在我眼里就是个神女,你不仅起点高天分好,还很勤奋和理性,知道自己的目标是什么,并向着那个方向走。这两年我是恶补了一些书,但远不如听你一席话收益大,况且我比较幸运,你跟我讲了N席话,且带我一起参与诗论坛、英语角、迪斯科圈,我们一起排练雕塑诗剧,一起为南京大学中文系《一叶舟》投稿,一起筹备摄影小说,一起承包班级黑板报,听你韵味十足地唱越剧,唱邓丽君的歌,听你在学院田径运动会的广播里兴奋地为我加油,哈,“我们班小庞是位壮实的河北姑娘……”

嗨,就别提那壶了,你长跑破了学院记录,我中文系的也找不到合适的词了。其实,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发现你很执着有耐力,后来又发现你那么善良,就把你当好朋友了。

燕友随后就担心我今后能否找到中意的恋人,我鬼差神使地说,去年寒假有次跟妈妈串门,曾见过皮肤白净文质彬彬的哥俩,但也没说话,只是进门出门间跟我妈打了个招呼。当然,那只是一片虚无缥缈的云影。

世事就是这般巧妙啊燕友,毕业的那个暑期就传来媒妁之言,那个皮肤白净文质彬彬哥俩当中的哥哥,我们一晃过了快三十年,他也早就成了孩他爸。

14

参加中国文联文艺研修院的地县文联负责人履职能力培训班,在四川安仁小镇。

课程很紧,端详感受这个博物馆小镇只好在下午课结束后。

有一次,我和同室姐姐,北京工商文联的王主席由住处往小镇腹地漫步,民国风情街上,有轨电车的轨道蜿蜒伸向远处,我国最早写穿越剧《潘金莲》的四川怪才魏明伦文学馆便在这条街的中央,“明伦堂”匾乃莫言先生所提。在随处可见的雕塑前拍照时,遇到三三两两出来遛弯儿的同学,于是大家一起转,谈笑间消除了初来乍到的陌生感,不知谁提议,晚餐别回宾馆了,一起尝一尝当地小吃吧。

于是七八个人溜达到另外一条商业街上,最终选择在刘管家餐馆落座。

刘管家,乃刘文彩的管家,经营餐馆的是当年刘管家的孙子,他很健谈,一边推荐他的招牌菜一边跟我们介绍小镇的风俗人情,还端上自酿的美酒让我们品尝。

有人问及恶霸地主刘文彩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说,是个兴学修堰铺路救济穷人的“大善人”,1992年曾被四川省评为对大邑县贡献最大的人。

三两杯本地酒下肚,来自全国好几个省市的几位同学不仅完全打开了话匣子,交流各地文联的亮点做法,而且纷纷拿出自己的绝活,把不同地域的小曲戏剧唱得余音绕梁,尤其是陕西和新疆的两位同学,还PK了一场秦腔,悲壮肃杀高亢激昂,把餐馆老板、服务员和其他桌的客人都吸引过来了。

15

最得寸进尺的遛弯儿发生在四年前的初冬。

那时公公因病身体孱弱精神欠佳,婆婆和亲生子女劝他出去转转,他或者不予理睬或者心烦呵斥。婆婆对我说,你面子大,你劝劝你爸。

我说爸,咱商量商量啊,您老是躺着,越躺越没劲儿,我知道您身体不好不愿动,咱们坐车去遛弯儿行不,咱在车上看一圈武邑夜景就回来行不。然后爱人和我就扶他起来披棉衣换棉鞋。

等爱人开车到时代广场,我又软磨硬泡,爸咱下来慢着走一圈行不,不行就走半圈。停车,开车门,一边一个卫兵般护着老父在广场漫步。

半圈后,公公不用扶了自己走,一圈后我说,看您不太累呀再来半圈吧。

他特别惦记已经在外地参加工作的长孙,我就跟他不停地讲儿子又进步了,工作越来越得心应手,最近领导表扬他了,说他沉稳,爱学习。然后拨通儿子电话,爷孙俩就你来我往地聊上一会儿。

不觉间又多遛了半圈。

16

老师问我,没见你有遛弯儿习惯啊,怎么一股脑写了这么多?

我说虽坚持不了经常,但这些年也攒了不少次数呢。随后自问,为什么忽然写起之前从不走心的遛弯儿来了,且一发而不可收?

答案原来在此。近十天来,我整天躺在硬板床上,满以为把腰椎间盘突出的部分躺平了,周日就回武邑参加了一次家庭聚餐,结果前功尽弃,又把刚平的那块儿给坐凸出来了。

健康的时候,遛弯儿是多么轻而易举司空见惯的小菜,当被困在硬板床上时,这小菜儿竟成为弥足珍贵的可望而不可即的满汉全席。

十天前的某个晚上,在休闲广场的塑胶跑道高举双臂大步流星,爱人忽然笑了,说你看前面,小马尾辫、中马尾辫、大马尾辫,果然,两个五六岁的双胞胎马尾辫,一个正值妙龄的中马尾辫,后面紧跟着一位中年人的大马尾辫,很戏剧性地先后走在一起,随着身姿的行走,那一串马尾辫也相应地波动。我忽然产生了错觉,仿佛现场观看浓缩版正在进行时的生命成长,自童年到青年到中年,就是这么倏忽一瞬间。

放眼看去,跑道上的行人川流不息,就像银河系中繁多的星辰。我,也是其中闪着微光的一颗过客。

17

从生命的第18349个早晨醒来,看到玻璃窗外灰蒙蒙的天,听到市声中车轮与地面潮湿的粘连。忽然想起31年前的一个雨天,我独自一人在南京乌衣巷遛弯儿。

雨伞(可惜不是油纸伞),连衣裙(遗憾不是旗袍),凉鞋(如果是木屐呢),在绵绵细雨中悠闲地行走,青石板沧桑洁净,光而不滑。

乌衣巷是南京最古老的巷名之一,三国时吴国茂守石头城的部队营房所在地。当时军士都穿着黑色制服,故以“乌衣”为巷名。

但我更喜欢一厢情愿地认为,“乌衣”是指燕子。东晋初,大臣王导住在这里,后来便成为王、谢等豪门大族的住宅区。中唐诗人刘禹锡曾有“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感叹,足见王谢旧居早已荡然无存。

曾经,一个刚刚升到大二的燕赵女学生,拥有大把的青春和虽不清晰却满怀自信的前程,在三十一年前六朝古都的周末向晚,一个人,雨伞,连衣裙,光脚丫趿凉鞋,于乌衣巷光而不滑的青石板上,踩出两串轻轻盈盈的跫音。

18

没来由地想象我再也不能遛弯儿了,心里就掠过一薄片惆怅。婆婆过来和我一起躺着,问,大万儿怎么样了?

大万儿是儿子被家人戏称的别名雅号,他新进换了工种。奶奶关心孙子是发自内心的,婆婆心疼儿媳也一点不假。

我和妯娌常惊叹婆婆的悟性,她七十七岁的眼睛依然瞬间就能看透我的心。

于是我跟她说,孩子对新工作既充满兴趣又有信心干好,领导也鼓励他接受更多考验。

婆婆摇着蒲扇,微风拂过我的脸。忽然想为她念念我写的《遛弯儿》,跟她遛的那一段。

听完她笑了,一笑我把她写到文章里,二笑她成功转移了我的注意力。婆婆停下蒲扇说,咱家你最能写,接着写吧,可你不是小年轻了,别累着。

19

常听老辈人讲,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不能白到世上溜达这一圈。

我在前面也写到,人生就是一场遛弯儿。有人走得长,有人走得短,有人走得近有人走得远,像杨利伟这样的少数精英,遛弯儿溜达到宇宙中,终将留名青史。

我在想,姥姥,父亲,母亲,公公,这些逝去的亲人,他们去哪儿了,是不是到另一个世界遛弯儿去了。

一定是。

最近我有个惊人发现(目前只惊到我),点手机微信,初始画面是一个美丽绝伦的蓝色地球,而站在地球前面的那个人的剪影,像极了我的母亲,真是越想越看越像啊。

20

《遛弯儿》系列写至此,得到很多朋友点赞和评论,非常感谢。

经典留言也不少,先披露3条。

其一,你打算遛多久,一直期待拜读中……

遛多久,我真被问住了,如果不是必须乖乖地卧硬板床,估计这些遛弯儿片段永远也不会浮上水面。

其二,有空偶遇一回。

寥寥六字,想象空间悠远。这是完全有可能的,只是,前尘只能成追忆,偶遇必在未来时。有空偶遇一回,行。

其三,哪天我也陪你溜达一次,甚至要求把遛弯儿写一下,成为品牌溜,一溜难求。

哈哈,不胜荣幸,愿往也。

21

小升初那年,有位任科老师特别宠爱我,她说,咱校某老师参与出题了,她那么喜欢你,你看她能给你透个咱科的题不?

十二岁的孩子,没有把这事跟作弊联系起来,只觉得那位老师很信任我,但毕竟还是觉得不光明正大,下课后犹豫了半天才去敲某老师的门。

老师正在批改作业,见我进来问有事吗,说吧。我支支吾吾了半天,她才明白我的意思。双臂举起伸了个懒腰说,我正好累了,咱俩去城墙溜达一会儿吧。

我们学校是省地县三级重点小学,地处县城东北角的城墙根下。

出东门就上了城墙。老师边走边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从前呢有个做机要工作的人,这种工作需要严格保密,但这个人呢把秘密告诉了他唯一的好朋友,唯一的好朋友也有好朋友啊,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秘密成了公开的了,那场战争因而不战自败。

老师和颜悦色地讲,我心怀忐忑地听,及至遛弯儿回到学校,再也没敢提考试题的事儿。

当那位任科老师找我时,我把故事复述给她听,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拍了拍我的头。

22

蔡琴在歌中唱:啊人生本来就是,和那些事那些人,相遇的过程。

遛弯儿时碰到哪些事哪些人是不确定的,但无论碰到谁,都是概率极低的今生缘。

有一次遛弯儿回来,在中心街和新华路口,遇到书摊,腿就走不动道了。兴味十足地淘了半天,终于欣喜地看到一本关于《红楼梦》的评论,因为一同学收藏与《红楼梦》相关的所有书籍,就决定买下来。

但是,没带钱。

见我留恋难舍,摊主说拿走吧,明天我还在这儿。

旁边埋头挑书的小伙子抬起头说,我替你买了吧,不就是五块钱嘛。

我很感动,但因离家近,最终选择了回家取钱。

三位爱书之人互加了微信,互相关注对方卖书购书和读书的动态。

今年《在河以北——燕赵七子诗选》出版后,我在微信推送了一下。没想到当晚就有好几位发红包购书的朋友,其中就有那位在路口想替我付钱买书的,仅仅一面之缘的书友。

23

最铺排的遛弯儿,当属在珠江边。

一天的会议结束后,沿北岸走上珠江大桥,在窄窄的人行道上,边为左前方的广州电视塔“小蛮腰”拍照,边小心地避开那些骑行的单车。引桥边的植物叶子和花朵也不时诱我驻足,尤其是木棉。

无法不想起舒婷的诗,“我必须是你身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跟你站在一起”,“你有你的铜枝铁干/像刀,像剑/也像戟/我有我的红硕花朵/像沉重的叹息/又像英勇的火炬”。

待走至南岸,一场盛大的江边剧便从不彩排地上演了。

老家曲阜的一对老夫妻在看着童车里的宝贝孙子,耳朵里不忘欣赏旁边石凳上如泣如诉的二胡演奏,一会儿《二泉映月》,一会儿《江河水》,一会儿又《阳关三叠》,艺儿还真不低呢。

不远处一背带年轻女子正在读书,胸前的小袋鼠袋子里,初生不久的婴儿正在熟睡。紧挨着的石凳上,一位橘黄T恤的青年男子正为他纯白的牧羊犬梳妆,那狗儿乖乖地配合着,美美地享受着。

放眼西望,牵着手的恋人,坐着轮椅的老人,仨一伙五一群儿的小青年,有的迎面走来,有的江边或站或坐或嬉戏。不能不感慨年轻面孔之多,婴儿孩童之多,悠闲舒缓的表情,在所有江边人的脸上,洋溢着。

有位老人在石凳上咿咿呀呀地唱,我过去看了看曲谱,听他讲了讲这种地方戏的特点,而后试着哼唱了几个小节,得到老人微笑着点头称赞。

忽然有几个穿同样运动装的学生向我跑来,又向身后跑去,我转身目送他们很远,脚底莫名地发痒,也就小跑起来,不一会儿就气喘吁吁了,毕竟与当年的运动场上的跑道,已隔开三十多年的时光。

天色渐暗,背后的“小蛮腰”忽然哗一声亮了,亮得那么骄傲,亮得那么迷幻,小蛮腰更蛮了。

江里的游轮也来凑趣,汽笛,霓虹灯,兴高采烈的游人,让我感到视觉和听觉竟然合二为一,看到的也有声音,听到的也有炫彩,是梦,又不像是梦。

24

半月前在休闲广场遛弯儿,遇到一位用大茶缸啪啪地抖着里面的钢镚沿塑胶跑道乞讨的老人。

他穿着并不寒酸,黑棉布汗衫,黑棉布九分裤,黑棉布鞋,如果腰板稍微挺直一点,算得上有些风度的老年人。

我和爱人都“净身出户”,除了一把钥匙口袋里啥都没装,我的浅灰色套头衫和浅灰色七分裤干脆连个口袋都没有。

当老人的大茶缸啪啪地伸到我俩面前时,我们都摊着手,又摇摇头。

其实满心生成的,并非全是不能给予的羞愧,还有多年来经常碰到这类人的怀疑和漠然。

他是真穷还是故意以此为生,这样一天能要到几个钱儿?为什么看上去很壮实也有些体面却操着如此不体面的营生?他有没有子女,有的话为什么不关心他的晚年?

我们遛了三圈,那位老人一直坚持在原地附近啪啪地伸出他的大茶缸子,每次经过他都没有见到一位给钱的,听声音里面的钢镚似乎也没有多出来。

不由得替那位老人想,如果乞讨是是必需的,那也不要执着在跑道上,因为一圈又一圈,差不多还是那伙人,而且出来遛弯儿,多数人也不带钱吧。且是不是有的人,还会特别反感乞讨者破坏了自己健步走的心境?

不知怎的,过去这么多天了,想到遛弯儿,耳边就想起大茶缸里抖出的零落的啪啪声,脑际就浮现那位一身黑衣的微驼老人。

25

常常为不会画画而遗憾,尤其为画不出自己的梦而遗憾。

在我用文字整理的《摘梦》系列中,有一个是到月球遛弯儿的。

月亮上的吊兰垂到地球上来,我和婆婆攀着枝蔓来到环形山边,山坳里的水清且涟漪,虚拟的柳丝合着水波的节拍。月亮上真安静啊,我们没有因为看不到其他人类而感到寂寞,踱步累了,便坐在环形山边,聆听那无边的静寂。

26

七夕,与爱人遛弯,少半个月亮在树梢上面,很静,微黄。

我说,它有点像山东快书艺人用的铜片片(鸳鸯板),可是,另一半呢?

他说,另一半,掉到水里去了呗。

忽然感到,树梢之上的半片铜板不再安静,我们似乎听到了,它与掉到水中的半月遥遥地轻轻脆脆地碰撞出的声响:

“当了个当,当了个当,闲言碎语不要讲,说一说织女和牛郎……”

27

昨夜,到家后不一会儿,掌门人也回来了。一对儿微醺人。

我问,遛弯儿不?

他说,当然。

一起下楼,之前于八楼就听到秋风的犀利,像是冬风,鬼哭狼嚎的。

大门已合,微微推开条缝儿,我们侧身出去。

新华路,灯光暧昧,可能是困了。

才几步,雨点就落下来。

我摇曳着蒙出一句诗,“雨点大如钱”。

他说,不行。遂另起一行,“夫妻雨中欢”。

该我接下句,一时无语。恰一对年轻夫妇牵一宠物急慌慌逃遁,灵机一动,“不如小狗蔫”。

他说,“好在离家近”。

我声音加大,手臂搭在头上,“可以不带伞”。

一起笑得前仰后合。

大雨迅疾,噼里啪啦,他不肯跑,诗人般展臂,“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一对被酒和雨弄醉的落汤鸡回到家里。赶紧洗热水澡。

夫妻雨中欢

不如小狗蔫

好在离家近

可以不带伞

——哈哈,今晨再看,这打油诗作的,真不咋地。

28

下午去给爸妈和姥姥上坟。

一早思绪就在庞徐村和西张孟村飘荡。又一次清晰地记起跟姥姥一起从清凉店走回家的旧事。

因为刚满一周岁母亲就把我撂给了姥姥,她伺候我吃照料我穿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我长大,哄我睡觉时不计其数地嚼疼过她的干妈妈(乳房),所以姥姥曾一度就是我的亲娘。

母亲来便来走便走随她去,姥姥可不能须臾离开左右,她想离也离不开。

小时候的我不仅眼尖心灵,嗅觉也出奇地敏感。比如,姥姥牙疼让金柱舅驮着去清凉店那次,我就是在空气中闻到了她要“出逃”才猛追出去的。

眼见金柱舅的自行车下了村南的土坡,向西拐去,我撒着丫子追赶,边跑边哭边叫,姥姥你等等我,姥姥你带着我,姥姥你再不停下来我就去跳井啦……

隔着这四十多年的时空,我已想象不出当年四五岁的小妮子怎么就那么声嘶力竭,怎么就那么歇斯底里。

姥姥停下来,让金柱舅把我放在自行车大梁上,一起去清凉店看牙。

金柱舅有事继续办,姥姥看完牙我们一起走着回家。归途中,我成了姥姥的向导,她领着我的小手,我在拐弯处指着通向西张孟村的方向。多年后姥姥一直记着那次看牙,无数次对亲戚朋友夸奖我从小就心灵“记道儿”。

后来姥姥带着我们兄妹搬到县城跟父母一起生活,我也曾陪姥姥在城墙上遛弯儿,但记忆远不及从清凉店走着回姥姥村那般深刻。

29

可不是随便敢说的。清明,七月十五,十月一,还有大年初一,除了后者,哪一次不是我亲身经历,但是,真不敢轻易说,回乡烧纸,是遛弯儿。

但分明是步行去的。比如今年的七月十五,哥哥开车至姥姥村南,上坡,左边整洁的院前停下,芬姨玉斌舅恰好出来,寒暄几句,他们先去上坟了。

我和哥北行。一百五十米的村街,中段坐着三姥爷三姥娘,我大声喊着,他们看向这里,却不吱声,哥哥说,他们听不见了。

及至走近,三姥爷和三姥娘才有反应,眼神和面目表情都活泛了,八十九和八十五,我还有近四十年的距离,二老除了驼背耳背,似乎一切都健康着,真是我艳羡的高峰。

无论长幼,舅舅妗子地称呼着,我的童年也年年重复而又新鲜地再现。

忘了前年被哥哥制止的想法,取姥姥坍塌的房子的一块砖,收藏。

在通向坟地的路上,大家说得是年年雷同的话题,祖先,也就不那么祖不那么先了,经后辈一念叨,没见过面也亲切如在眼前了。

玉米地,密又高,姥姥她们居住的村庄又近又神秘,似几步能到,似难以企及。

红妹说,顺着这个垅走就行。拨开那些舒展的叶子,果然就来到姥姥的坟前。

我在垅上铺好包袱皮儿,跪下。哥哥已用路上捡拾的棍棒画好圈,点燃纸钱。

姥爷姥姥,这些数以千万计的冥币,你们生前是想不到的,你们会说,钱多了是没有用处吗?不会,因为姥姥早就说过,改朝换代时,那些旧钞,糊了窗户,当了墙纸。

默默念叨了几句,那个你分外心疼,他也曾在你病榻前翘起双腿,支起两腮,学龄前就听你讲故事的叫你老姥娘的小孩儿,很快就要成家立业了。

每年,从实体村庄,到非虚构村庄的距离,都是那么短,却又是那么长,都是那么悠远,却又是那么易于切近,这样的遛弯儿,隔着阴阳,却又天涯咫尺。

三姥娘因驼背更矮了,我穿着平底鞋依然高她一截。我已显沧桑的手,在她真正沧桑的手里,怎那么年轻和白皙,我脚步再沉重,也比不过她八十五年的迟缓。一百五十米的村街,我们从中段手挽手南行,仿佛半个世纪过去了,依然未到哥哥的车前。

我对三姥娘说,我撒手了啊。而后,三步并作两步,我上了哥哥的车。

有点后悔撒手这个词,说松手多好。

后视镜中,有我四十多年前的,可以不流泪的童年。

30

如果俩人都回家晚了,还遛不遛弯儿,比如九点多了?我们俩的习惯是,如果天气一般就不遛了,如果下雨下雪,那是非遛不可的。

比如今晚,一个问,还遛不,另一个答,当然。

下了八楼,来到院里,方知雨点并非想象的稀疏,我说,上去拿伞吧,他说你别去了,我遛一小圈就回。

折转回家,取两把伞,随即按素常线路追了去。及至休闲广场的塑胶跑道,亦未见他影,心想,细雨之中,华灯朦胧,沿跑道顺时针逆行,半圈之内必能碰到。

不期然却碰到了美丽的画家小妹,双手在乌发顶上按住一张比邮票大些的香巾遮雨,我说,我碰巧拿了两把,给你一把,她略推辞了一下说,回头姐去画廊取吧。

回程中于新华路自强街口举伞伫立,问正在收摊的摊主先生,有切开一半的西瓜吗?他似乎犹豫了半秒钟,说有。遂至门市屋里,稍事停顿后单手托半个西瓜出来,那架势像是举着半个炸药包。

过秤,他说七块五,我说明天给钱啊。

真不希望这半个是他刚刚回屋切出来的,那样的话,我倒不如买整只的呢。

我拎着沉甸甸的半个西瓜到家没一袋烟的功夫,他也回来了。说今晚改变了线路,由新华到红旗至和平,而后自强街返回。

十点五十分,八楼窗外,雨意正浓。

31

即将中秋的时代广场,晚风宜人,懂生活的武邑人,以散步,暴走,广场舞,模特走秀,打陀螺等各种方式,锻炼身体,消磨时光。

婆婆、大姑姐和我,在喷泉池边漫步,正走倒行随意说着家长里短,不觉中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大姑姐陪婆婆西行回婆婆家,我东行回自己的小家。

每根灯杆上多个朦胧的路灯,不知何时又加上一盏更为明亮的,电力广场前增加了不少画好白线的停车位,法桐比之去年又长高了不少,且树冠美丽,行走在灯影树影和人影的陪伴中,树叶婆娑,乡音亲切,不觉有些陶醉。

于公安局门前,迎面而来一高一低俩人,高的在喊我的名字,“是小军吗”?

是多年未见的民哥和云姐夫妻俩。他们长的都不错,人品也厚道,虽工资不高,但一双儿女都长大成人很有出息。

相对于民哥的“见老了”,云姐看上去特别滋润舒坦,我叫一声姐,她笑着看我,却不应,民哥说是小军,还记得吧?她还是那样笑着,只微微点头啊了一声,貌似人在眼前心在梦中。民哥说,她脑子不大好了。又寒暄了几句,大家各分东西。

一个“脑子不大好了”的人,气色却出奇地健康,我既叹惋云姐的不幸,又莫名地心生羡慕。世事难料,生活多艰,渺小的人很难拗得过上苍的安排。精明的云姐如今变得懵懂,但遗忘和不再走心,却使姣好的容颜似乎永驻了。

我回望了一眼,花甲之年的一对伉俪,他们背影和谐,相跟着的步履,渐行渐远于未来岁月的静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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