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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先生的普鲁士蓝

2019-11-13骆平

四川文学 2019年8期
关键词:手袋仙女院长

□文/骆平

天空从未有过真正的黑暗,因此,黑夜给不了詹先生黑色的眼睛。他犯不着费力寻找,光明就在他身旁,如影随形,从不谢幕。他尝试过躲进衣橱,躲进行李箱,躲进厨房的烟道,躲进一切幽暗的、深远的旮旯,统统没用,光源无所不在,他活在一个明亮的世界里。

经过千挑万选,詹先生最终把詹太太的肉体当作栖息地。他整晚整晚地窝在詹太太柔软而宽大的睡衣口袋里,隔着一层薄薄的棉织物,感受着詹太太内里的器官运化,那些声响、微光,还有人体的温度、代谢,这些蓬勃的态势,让他稍微安心。

身体发生变化以后,詹先生每晚能够小睡片刻,尽管睡眠显得支离破碎、若有若无。如此带来的裨益是,他不会有被詹太太压住的风险。每当詹太太在睡梦中表现出翻身的企图,他总能及时探出坚硬的脑袋,给自己找一个更为妥当和安全的位置。

不过,詹先生对自己脑部的面积耿耿于怀。有一阵子,他频繁拜访身体收纳师,想要彻底解决头颅的折叠问题,身体收纳师告诉他,那是一个尚未攻克的世界难题,这令他颇为沮丧。

凌晨时分,詹先生睡着了,做了好些主题不甚明确的梦。从前他的梦是诗意的、抽象的,由一些富有仙气抑或颇为诡异的片段组成,属于玄学范畴,但现在,他的梦变成了写实主义,出现的都是具象化的事物,譬如晶莹的盐粒、发蔫儿的莴苣、原木茶几、挂在玄关的背包等等。在梦里,一阵突如其来的水流让所有的物品都漂浮起来,先是一只拖鞋顺流而下,接着,几本摊开的书摇摇晃晃地漂来,然后是一些女人的化妆品。水底有蓬松膨胀的藻类植物,几尾纤小的金鱼游弋着。最后,詹先生看见一个女人的裸体,浸泡在水中,双腿像行将残败的花瓣一样大大张开,手指仿佛树枝一般无尽地延伸。这女人是在缓慢轻柔地自慰。

詹先生早已发现,那并不是纯粹的梦,而是一种观看。换言之,他混淆了沉睡与清醒的界分,将房间里的物事带进了他的梦境。针对这一现象,他询问过身体收纳师,后者将之记录进了医疗档案,说是会作为一个特立独行的医学现象加以重点分析。

在颠簸与水声中,詹先生听到了煮蛋器细小的响动。他知道,詹太太的一天正式开始了。装睡已经不太可能,他不得不睁开双眼。从詹太太睡衣口袋的某个角度,他看见客厅边缘水波荡漾的鱼缸,一尾金鱼保持静止的悬浮状态,鼓起的眼珠子直直地瞪视着他,缸底的水草萎靡而密集。

刚刚沐浴完的詹太太打了个巨大的呵欠,有条不紊地往豆浆机里加入好几种颜色各异、浸泡发胀的豆子,那些豆子无一例外让詹先生想到女性处在哺乳期的乳头。一定不是詹太太的,他拒绝对妻子进行任何色情联想。

詹太太的自律意识很强,她对时间和身材的管理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詹太太是一个油腻的中年妇女,也是一个充满力量的中年妇女。她身上散发着一种让詹先生敬畏与惧怕的光芒,这光芒将她笼罩起来,亦将她隔绝起来,其强烈与炽热足以让詹先生浑然忘却当初是如何与之男欢女爱、繁衍生息的。正是这个通体发亮的女人,使詹先生的人生无法堕入永恒的寂灭。

天光在煎锅发出的滋滋声中变得透亮,詹太太单独为女儿预备了土豆煎饼。詹小姐是个挑食的孩子,詹太太在孩子的早餐问题上可谓煞费苦心。

詹太太用精致的餐具摆好了食物,做完这一切,她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发到微信朋友圈里。无论早上的时光是多么的兵荒马乱,詹太太都会记得分享自己预备的餐点。詹先生曾经萌生过就女性与微信的共生关系进行深入研究的想法,这会是一个值得深挖的关乎心理学伦理学经济学等等广泛学科领域的课题,可惜跟詹先生的专业相距甚远。詹先生是一名从事戏剧研究的学者。他所在的学术圈里,专注是必备的品质,朝三暮四令人唾弃。

你可以出来了,詹太太淡然道。她的嗓音很低,但在詹先生听来,无疑是天雷滚滚。温暖的夜晚就此终结,詹先生必须面对口袋之外的寒冷与尘埃。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除此之外,他保持缄默。

你说过,今天是硕士生答辩,不好迟到的。詹太太继续提醒。这句话的效果是,詹先生下意识地把原本就折叠起来的躯体更紧地蜷缩在一块儿,他又一次憎恨自己的大头。无论身体收纳师怎样努力,它最终只能收缩成拳头大,无法更小,它坚硬、硕大,拖累着胶泥一般柔弱无骨的身子,完全就是一种累赘。身体收纳师曾经告诉过他,有一些天生头部较小的人,能够收纳成拇指大小。在詹先生看来,这是多么的幸运,头部大小决定着幸福与否。

詹太太放弃了与他的对峙,任凭他躺在自己的睡衣口袋里,携带着他,径直到卫生间排泄。每次都是这样。他貌似赢家,詹太太不跟他斗。詹太太坐在马桶上,像批阅奏章一样兢兢业业地刷手机,詹先生则在潮湿与异味里无所事事。

詹太太接听手机的时候,詹先生正津津有味地数着卫生间地砖上的小格子,他不断地数错,不断地重来,单调的数字游戏没让他生出睡意,反倒使他精神抖擞。因此,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惊觉,与詹太太通话的,是他的上司,师大戏剧学院的院长。

这通电话有违常规。首先,詹太太与院长仅仅见过一两面,谈不上任何交情,他们之间的交集是通过詹先生建立起来的。其次,院长跟詹先生是正职和副手的身份。詹先生是戏剧学院的副院长。谈公事,院长找副院长即可。可是,院长找的是副院长太太。詹先生对此是满意的,院长的行为,证明了詹太太在某种程度上对詹先生负有职责。詹先生沉迷于此,他巴不得深深地藏进詹太太体内,进入她的子宫,成为被她掩护的胎儿。

这是不公平的,院长。詹太太说。

老实人永远是吃亏的。詹太太说。

任何处罚,我们都无所畏惧。詹太太说。

好吧,他会自己去向您表达与陈述。詹太太说完,干脆地结束了通话。

詹先生屏息静气,前面的话语使他安之若素,詹太太像是他的监护人,或是辩护律师,替他决策和发言。但末尾一句,他胆战心惊地明白了,詹太太犹如放弃与他的对峙一般,放弃了对他的庇佑。换言之,她把他给交了出去。

詹先生在衣帽间里迟疑了一小会儿,督促他加快速度的是詹太太发动汽车的声响。他飞速钻进一件蓝色西装,一瞬间,收缩的躯体全部舒展开来,恢复了正常的尺码。他朝着穿衣镜匆匆捋了捋乱糟糟的头发,折叠时,那些毛发细小如飞尘。詹先生是个胖大的男人,这种体型看起来通常会显得有些笨拙,有些呆傻。

蓝西装是詹先生外出的行头,一年四季均如此。倒不是这件西装特别有型特别挺括,也不是什么奢侈品。它对他的意义,相当于铠甲、战袍,抑或是魔术师的道具,抖一抖,披上身,摇身一变,成为血肉筋骨齐备的雄性之躯,一旦脱下来,他的肉身便如弹簧般自动收折,直到叠做软软一团形状不明的物体。

这件西装跟随詹先生三年多了,功能由不得他做主,色系却是他决定的。最初,身体收纳师给他的建议是绿色,被他否认,他提出的是普鲁士蓝。身体收纳师把目光转向助手,助手机械地念出了有关普鲁士蓝的信息——

颜料蓝27,英文名称为Pigment Blue 27,中文别名为C.I、颜料蓝27,CAS号为12240-15-2,分子式为C6Fe2KN6,廉价深蓝色无机颜料,大量为涂料和印墨等工业所采用,不产生渗色现象。

念罢,身体收纳师与其助手一齐将目光转向詹先生,詹先生肯定地点点头。对,就是它。身体收纳师认可了他的意见,并没有追问为什么。身体收纳师从不试图侵犯他自愿倾诉之外的场域,这让他感到充分地被尊重。其实,理由很简单,詹先生喜爱这种颜色所带来的语感。作为文科男,他对语言有执念。纯工业中的艺术范儿,是詹先生坚守的底线。

库房里没有这种低廉色泽的西装,需要定制。定制的过程足足延伸了三个月,可能还要更久。于是詹先生继续被失眠纠缠。当中,身体收纳师的助手曾经打电话给他,询问他是否更换为现成的西装,高级灰、格纹,乃至神秘的黑丝绒。詹先生一律拒绝,他情愿大睁双眼,等待天明,等待那件普鲁士蓝西装。他不是一个容易妥协的男人。

身体收纳是针对失眠的一种隐秘疗法,目前仍然处于实验阶段,没有贸然进入临床。詹先生是在无意间成为第一批受试者,这还得归功于詹太太。想要加入免费实验的人群数量大大超出预期,詹太太动用了她的人脉圈,让詹先生顺利入围。

接待詹先生的身体收纳师很年轻,这个职业群体的平均年龄不到三十岁。身体收纳师给予了詹先生一些断舍离的理念,不仅是物质上的,还包括精神层面的,甚至是身体的。对于詹先生这样的知识分子而言,清理大脑皮层中的智识是一件无比困难的事情,他的习惯动作其实是不断地往堆积如山的信息中添加新的碎片。至于生活中的琐物,一向是詹太太的领域,詹太太守土有责,不容他涉足。他唯一能做主的就是自己的肉体。因此,他接受实验,持续服用一种糨糊状的、无色无味的药剂,让骨骼变得轻如空气。

此时,詹先生把自己装进普鲁士蓝西装里,昂首阔步出门,奔向詹太太的车。詹太太是公务员,官至正处级,詹先生的身份则是师大传媒学院的副院长,大学教授,身份体面。他供职的高校距离詹太太的单位不远,清早他总是搭乘詹太太的顺风车。

詹先生是男性当中少有的技术盲,他连驾照都没有,而詹太太恰好相反,詹太太是外表骨肉纤细、内里铁骨铮铮的女汉子,除了生殖功能受限,简直算得上雌雄同体。詹太太曾经自怨自艾地对他说,要是能够像某些植物那样自体受精,她压根儿就不需要詹先生的存在。

不是撒娇的口吻,而是断然的、不容置疑的结论。詹太太一直用这种方式与他交流。他从不反驳,因为他发现詹太太永远站在真理的那一边。细想想,就连繁衍的欲求,在詹小姐出世以后,詹先生也算是功德圆满,在詹太太的价值判断中,他真是可以寿终正寝了。

詹太太甚至在朋友圈里发过一段台词:一个女人,经济上不依赖你,精神上不依赖你,那么请问要男人来干什么?我们又不缺祖宗……詹太太还给这段高扬女权主义旗帜的宣言配了一张面相狼狈的大猩猩。那只表情尴尬的大猩猩,让詹先生想起自己的大胖脸。后来,从研究生那里,詹先生懂得了朋友圈里有一种仅针对某人可见的玩法,他突然明白,詹太太那条信息,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

不过,詹太太只是发发牢骚而已,生活的秩序倒是一成不变,詹太太并没有闹离婚,并没有把他扫地出门。毕竟他们的婚姻已经过了跌跌撞撞的磨合期,那种用尽全力去改造对方从而导致的大吵大闹、要死要活的阶段已经彻底过去了,他们进入非常奇异的状态,除了两性情感的缺失,仿佛兼具了世间所有的关系,犹如一条伸向四面八方的八爪鱼,指向不明,目标含糊,难以言说。

在詹先生和詹太太之间,某些相处的方式已经固化。例如开车,詹先生跟很多男性不太一样,他是天生的机械盲,走路都有撞人撞墙的危险,开车简直就是要他的老命。因此,直到詹太太亲自上手,顺顺当当拿到了驾照,他连驾校的门朝哪里开都不知道。

结婚以后,詹先生和詹太太这两个人文背景出身的知识分子方才发觉,所谓生活,完全不是由一堆高大上的概念组成,恋爱时的看电影、压马路、吃馆子,不过是餐前的开胃菜,真正的大餐在后面——足够撑死他们。婚姻是琐碎的、低端的、庞杂的,是缺乏美感、缺乏诗意、缺乏幻想的,詹先生很难适应,他要的,是合理合法的床伴,而附赠给他的,是一个铺天盖地的世界。

詹太太则迅速地成长起来,她依然化妆,依然千娇百媚——这些,不再属于詹先生,她在家里蓬头垢面,在床上,她也开始倦倦的。与此同时,她突然会做很多事情,连炒菜这种詹先生视为畏途的活儿都能干了,詹先生想不通她怎么就不怕锅里的热油呢,要知道谈恋爱的时候,一只四脚蛇都能让她钻进他的怀里颤抖好半天。这还只是开头,有了詹小姐以后,詹太太像个开挂的女战士,浑身的潜能都被激发出来了,世间的一切困难,全都不在话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相形之下,詹先生越来越怂,他似乎是沿着詹小姐长大的路径,倒退着往回走,恨不得走回子宫里去。

表面看来,这一家三口再和美不过了,高大威猛的詹先生,漂亮玲珑的詹太太,古灵精怪的詹小姐,幸福的一家子。然而,内里的千疮百孔唯有詹先生知道。关起门来,他们的行为可谓倒施逆行。毫无疑问,詹小姐最大。詹小姐是宇宙的中心,詹先生詹太太乃至周边的近亲,都得围绕着詹小姐转悠。此外,詹太太是权力的核心,凡事她做主。至于詹先生,他就是一个笨拙的存在——完全可以不存在。

临下车的时候,就在等红绿灯的那短短一分钟,詹太太语焉不详地交代了一句,我赞成,保持节操。詹先生知道,这是指自己的头头,戏剧学院的院长跟詹太太通话的那件事。

詹太太身处官员体系,能够有这样的态度,让詹先生肃然起敬,他甚至热血沸腾了一下子。可惜,在那一刻过后,他被铺天盖地的软弱所袭击,他预感到自己无法拥有詹太太的坚定与无畏,他就像一只陷进泥泞的豪猪,越是打滚,越是肮脏,他已经没法儿干干净净地生活。

詹先生不敢看詹太太的眼睛,他嘟囔着,拖着一具庞大的身躯拉门下车。

果然,詹先生对自身的认知和定位都是精准的,他败给了院长。到了中午,他已经垂头丧气地行走在校园里那条著名的银杏大道上。阳光下,满地黄叶,每一片都透着伤感。

詹先生肥硕的身胚和稍显木讷的眉眼,透着与他的内里不相映衬的粗疏。其实,他深知自己是个敏感的人,很容易受伤。他恨不得脱掉那件普鲁士蓝西装,找个无人能及的角落,将自己蜷缩起来,如同一只彷徨的蜗牛,再也不要顶着繁冗的躯体艰难行进。

那件事的始末相当的无厘头,当然,这与詹先生在学院的整体处境密不可分。詹先生一度是学院的红人,院长相中了他的踏实较真,着力培养起来,扶持他坐上了副院长的位置。院长在学界是厉害人物,著作等身、长袖善舞,可惜年龄上头是硬伤,五十好几了,强弩之末,没几年就要退出行政岗位。谁都看得出来,院长想栽培他做下一任院长,接好班,管好家。

詹先生是书呆子,懂得知恩图报的道理,尤其像他这样从农村一路苦读出来的孩子,格外看重仕途。他激情燃烧地追随着院长的脚步,呼应着院长的召唤,尽善尽美地完成院长的每一项吩咐。可是,他却在不经意间犯下了大忌。他没有把握好时间节点,没有掌握好分寸,就在他刻意笼络人心,为接班这件要务扫清障碍的时候,院长猛然意识到,在当下的学院里,呼声最高、口碑最好的,居然不是自己,而是詹先生!

这祸闯大了。院长当机立断,把他从分管科研的岗位上,挪去分管行政。前者正是詹先生获得睦邻友好的平台,他循循善诱地与老师们约谈,利用自己的科研资源,帮助老师们申报课题、发表论文,为大家规划科研生涯。这些,都是老师们的命脉。詹先生有句金句在学院流传,说的是,没有科研成果的高校教师,相当于没有子嗣的后宫嫔妃。被老师们奉为经典。院长切掉了他的平台,划了一条分割线,这就等于向整个学院宣布,詹先生野心太大,已经失去了进阶的机会。

詹先生被边缘化了。那时他还不习惯事无巨细跟詹太太商量,那些年,他意气风发,从未发觉老婆比自己的气场大得多。他耷拉着大脑门,无精打采地坐在门可罗雀的副院长办公室里,怎么都想不清楚是什么导致了这样的场面。当他忍不住告诉詹太太,詹太太不过轻轻叹息一声,说,读书把脑子读傻了吧。说罢,转过身,沉沉睡去,留给他一个峰峦起伏的背影。詹太太的身材是很好的。詹太太什么都好使,特别是脑瓜子。

詹先生跟詹太太是大学同学,詹先生读书很卖命,他不是天赋异禀的那种人,他很吃力地一路读下去,读到博士毕业,进了高校。他一边勤勉地著书立说,一边惊觉自己距离优秀越来越遥远。他越是挣扎,越是感受到自己的平庸,就像《月亮与六便士》里所言,用尽了全力,过着平凡的一生。他很惊恐。就是在这种泥沙俱下的混乱中,他开始失眠。从很早醒,到难以入睡,再到整宿整宿地睡不着,他躺在床上,坐在书房里,或是靠着阳台的栏杆,任何姿势,都与睡意遥遥相望,直到他遇见身体收纳师。

被打入冷宫后,詹先生掌管着学院添置复印纸、清洗空调一类的杂务,他仍然是学院的硕士生导师之一。作为导师,碰到奇葩学生是有很大概率的,指导论文时的鸡飞狗跳不足为奇。偶尔他逛逛网络里的热门社区,会看到各种硕士生博士生吐槽导师的帖子,极之尖酸刻薄,极之苦大仇深,却从未见过哪个导师发帖反攻,恐怕导师们对这帮很自我的大孩子们都是一笑置之罢了。

詹先生今年碰到的,是极品中的战斗机。这名学生是社会考生,据说考研之前有七八年的工作经历,入学以后的主要精力是开设一间跟戏剧一毛钱边儿都沾不上的宠物医院,没人知道他干嘛要读这个戏剧硕士。起初他被分配给学院的另一位硕士生导师,斯人不是好惹的货,工会过年发大米都要较真斤两的主,毫无悬念地把这学生扔回学院。分管研究生工作的副院长轮了一圈,分不下去,谁都不背这口沉甸甸的大锅。

末了,院长出面,说服詹先生接下来。在詹先生分管行政以后,学院里需要学雷锋做好事的机会全都留给他。詹先生稀里糊涂地中了院长的套路。接手之后,他才见识了这学生有多渣,一应行为皆毁三观。教师节那天,詹先生门下的弟子们集体送花束送贺卡,邀请詹先生在校门外的小餐馆晚餐。唯有这一位,晚饭吃到一半才姗姗来迟,给詹先生抱来一只龇牙咧嘴的金毛。詹先生怕狗,险些被当场吓尿了裤子。

毕业论文开题时,詹先生面对学渣提交的劣质开题报告,坚决不签字。该生用上了十八般武艺,詹先生打死不松口。于是画风陡转,悲情片秒变恐怖片,戏精袖子里笼着一把刀,不是挥刀砍向詹先生,那样的话,反而就简单了。人家是朝着自己的脖子比画。现场聚集了大量看热闹的师生,詹先生浑身哆嗦,差点儿给他跪下了。

闹了这一出,詹先生不得不签了字。人命关天,他担不起这责。完了他直接找到院长大人,要求给这学生转导师。院长泡了一壶上好的普洱,留他细聊。聊天的中心思想是劝他从大局出发。

被院长打入冷宫后,詹先生是头一回享受这待遇。前些日子在院长办公室,通常就是科研经费报账签字一类的活儿,站着就给打发了,院长多一句话都不想搭理他。这一回,普洱是喝下了,詹先生不是刺儿头,但毕竟也不是烂好人。他明确拒绝继续带下去,毕竟这学生的基础摆在那里,除非导师给他当枪手,另起炉灶写一篇,否则神仙都帮不了他。

院长没有再逼迫詹先生,表面是妥协了,算是把这学生交给大伙儿一块儿解决,不分具体的导师,因为没人敢接招。詹先生以为就此脱身。没想到正式答辩前,论文审核的导师签字环节,院长居然再度安排给了詹先生。不仅如此,又把詹先生约到办公室,又来一壶好茶,讲了一大堆政治正确的大道理,尤其放在了维稳上头,结论就是,这种学生,不速速打发了,难道给学院留着过年?

詹先生被院长的无立场无原则无下限给弄晕菜了,忍不住列举该生论文中无法过审的一二三四五六,且正告院长,一旦签字过关,将来被上级部门追查质量,轻则导师受罚,重则学院连坐。

院长自然知晓其中厉害,却没有被詹先生吓到,在詹先生这里碰了一鼻子灰,就把电话打给了詹太太,让詹太太说服詹先生。詹太太倒是支持詹先生,她看透了院长是在给詹先生下套,让詹先生左右为难。

有老婆撑腰,詹先生平白地生出了力气,变本加厉,索性到学校纪委和教务处反映,这两部门受理了信访,却是反馈给学院党委书记,书记传达给院长,院长就来找詹先生。这就是两回事了。在学校层面,涉及院长和副院长的任何争端,就会上纲上线到班子团结,副院长不听院长指挥,性质完全黑化。

詹先生彻底失去了坐下喝茶谈心的机会,院长拿出一堆文件,包括从学生那里收集到的詹先生上课中的不当言论,包括詹先生科研考核不达标的论文数,包括詹先生与个别老师背地里议论学院的决策,每一条,都是詹先生的死穴。

原本,这些不是什么大问题,可轻可重,可以视而不见,世间本无完美无缺之人,也无人背后不说人。但若是做起文章来,条条都是死路。

詹先生嗫嚅着向詹太太申冤,詹太太糊着面膜的脸看不出任何表情。转天詹太太就给学校里相识的副校长打了一通电话。但那电话没有起到什么实质性的效果,詹太太所在的机关,纵然位高权重,可惜其职能与高等教育相距较远,人家不买账是在情理之中。在这件事上头,詹太太罩不了詹先生。

论文答辩的当天,院长打电话给詹太太,詹太太的态度是强硬的,詹太太不喜欢自己的权威遭到挑战,她对院长乃至詹先生所在学校的副校长都很不了然。詹先生却没有顺着她的气势揭竿而起,他灰溜溜地赶到了答辩现场,在院长的虎视眈眈下,颤抖着签了字。

詹先生做了自己的叛徒。他自嘲地想,放在革命年代,他多半是甫志高,做不了华子良。他没有勇气与院长对抗,纵然他已经是教授了。

在职称评审上头,詹先生花了两三年的时间和收入,熬更守夜地写论文,重金发表在重量级刊物上,够资格评到了教授,貌似到了金字塔尖,实则教授之外,尚有天外飞仙,层出不穷的学术头衔方是实力的象征。在院长提携他做了副院长并且分管科研以后,他拥有了某种建立人脉资源的可能性,正朝着学术圈的核心层里跋涉,可惜院长的釜底抽薪,让一切都成了海市蜃楼。眼下,他回到了原点,一个普通的教授,不过处在学术民工的最高级,怎么蹦跶,都迈不过人才的那个坎儿。导致的后果便是,在这所学校里,他勉强安身立命,但离开这里,他没有被当作人才引进的资本和砝码,很可能一无是处。因此,他不得不低头,不得不向院长示弱,不得不憋屈着、窝囊着、委顿着呆在这里。

詹先生怀着对自己轻微的鄙视,靠着学校大操场的双杠,抽了一支烟。这是他人生中买的第二包烟。第一包,是在高中时期。那会儿他暗恋同班的一个女生,深夜里,一边想着那女孩儿清澈的双眼,一边点起一根寂寞相思的烟。刚抽了几口,他爸推门进来了。年少不知天高地厚的詹先生信手就递了一根烟给他爸,他爸愣了一下,接了,点上。他俩谁都没说话。一根烟抽尽,他爸淡淡地说,等会儿挨揍的时候你往嘴里塞点儿什么,夜深了,别吵着邻居。

后来,詹先生再没抽过烟。若干年以后,他爸死于肺癌,生前做手术,剖开,两叶肺都被烟给熏黑了。

一番伤春悲秋的惆怅,让詹先生险些误了家长会的钟点。他匆匆到达詹小姐的教室,一屋子黑压压坐满了家长。较真的话,他是踩着点的,可是詹小姐的班级历来的传统是,家长们会提前半个小时左右规规矩矩候在教室门口。这个“历来”的传统坚持了三年。詹小姐小学三年级了。

詹小姐不是省油的孩子。还好,她的学习大部分都是詹太太应对。詹先生是备胎,逢到詹太太走不开,詹先生方才临时顶上。

詹小姐上小学一年级时,詹先生曾经立下豪言壮志,要做一个优质的伴读爸爸。他有得天独厚的条件,教师,高知,一切都妥妥的,学霸不就是诞生在这样的严父调教之下吗?

始料未及的是,坚持不到一个月,詹先生就全线崩溃了。起初,他高度怀疑詹小姐的智商。她学得太困难了,一双无辜的大眼睛里有委屈、有茫然,就是看不到丝毫智慧的影子。他质疑詹太太那些高昂的早教费用花到哪儿去了。他含蓄地追问詹太太小学时的成绩,他觉得这孩子的基因八成都属于詹太太。

后来,他不仅怀疑詹小姐,他还怀疑自己。因为接连数次,他在家长QQ群里看漏了作业信息,检查作业的时候粗心大意导致错题成漏网之鱼,这还不够,家长签字他竟然张冠李戴,数学签到了语文书上。从老师们连篇累牍的微信、电话中,他深感罪大恶极。老师们对他的话语也从客气、礼貌,逐渐升级,最终达到了简单粗暴。班主任明确向他指出,家里必须得有一个认真管孩子学习的人。詹先生懵圈了。这三十来天,他头发都急白了,就差没跟詹小姐一块儿去测智商。这还不算认真?

詹先生的信心遭到摧毁,还好,詹太太一向勇于救火。眼见不妙,詹太太主动接下了陪写作业的任务。詹小姐的学校就在他们住的小区内,步行,两分钟。这样,詹先生只需三点左右准时接詹小姐放学,再搭乘七站公交车,把詹小姐送到詹太太单位,交到詹太太手中,由詹太太调教。

从此,詹先生坐实了丧偶式育儿的控诉。詹太太发给他一个新名词,云配偶。这还不够,詹太太经常转发给他一些金句,像是“所谓成功,就是有足够的时间陪伴孩子的成长”一类的。夜里,詹先生收缩在詹太太的睡衣口袋里,时常会想起来,咀嚼一番,唇齿留香。他一点儿都不恼火,他觉得自己太对得起詹小姐了,他是多么的有眼光,从成千上万的适婚女人中,不偏不倚,给这孩子挑了个能干又靠谱的妈。

可惜,对詹太太教育成效的肯定,每经过一次家长会,就会土崩瓦解。那些平静温和的夜晚,詹先生躲在自己的电脑前,以为詹太太母女俩正在有条不紊地勇攀知识的高峰,糟糕的是,家长会上,老师的评价跟他的判断背道而驰。詹小姐混迹在芸芸众熊孩子中,不仅没有脱颖而出,反倒展现了层出不穷的毛病。譬如,詹小姐对自己毫无要求,中不溜就满足了;譬如,书写比男孩子还要潦草;譬如,英语口音有乡土气息。一大堆,匪夷所思的缺点。

幸好,詹先生参加家长会的次数有限,詹太太一般都是亲自出马。这样,詹先生就选择性地遗忘,他让自己信任和倚重詹太太的教育理念。詹太太的观点是,身心健康、三观正,但学校必须进一流的,国内的考不进,就早些出国。詹先生不能更同意。只是在出国经费筹措方面,詹先生有意回避,他愿意相信詹太太的理财能力。

家长会后,詹先生被留堂,请到班主任办公室个别谈话。怀孕的班主任板着脸,稍显浮肿的面孔尽是不满。她谈詹小姐的问题,也谈家庭教育的问题(她火眼金睛,成功地看出詹先生的缺位)。这是一位善于学习的班主任,话语中全是最前沿的基础教育理念,形而上的思潮与形而下的细节,长河大浪、络绎不绝,总体的结论是,詹小姐是一个麻烦孩子。詹先生不敢申辩,他不知道这种场合詹太太一般是如何应对的,他只能矗在那里,连声喏喏,还尽量压低嗓门,唯恐得罪了班主任。詹小姐像是押在班主任那里的人质,两国交战,受伤的总是人质,这朴素的道理詹先生还是懂得的。

班主任发泄痛快了,放詹先生走人。詹先生擦着满脑门的冷汗,溜出办公室。迎面,好几位家长恭恭敬敬地候着,这些都是班主任叫去单独训斥的对象。一位气宇轩昂的女士拎着LV的包包等在外面,詹先生跟她擦身而过,被她身上浓郁的香水味刺激得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的一刹那,詹先生感到了注视自己的目光。他四面看了一下,没人注意他,每个人都恭肃地等待觐见班主任。

詹先生准备往前走,突然,他下意识地低下头,果然,那目光来自那只LV。一对精光毕现的小眼睛盯着詹先生,似笑非笑。那也是一个身体折叠的男人,缩在老婆的包包里,冲着狼狈的詹先生咧嘴乐。詹先生羡慕死他了。那个男人,显然不用独自承受班主任的轰炸,他置身前线,却是在最为安全的地带,狼烟炮火于他无干,老婆的手袋,就是一个遮天蔽日的山洞,藏身其中,宛如世外桃源。

正是这个小眼睛男人,缓缓地为詹先生开启了生命中的另外一种乐趣——明目张胆地待在大白天的手袋中,而不仅仅是蜗居于夜晚的睡衣口袋。随着手袋的主人招摇过市,舒服、安稳、省力,有着全知全能的视角而又不必冲锋陷阵,太过惬意。

詹先生决定效仿。只是,他未曾预料,他躲藏的第一只手袋,不属于詹太太,而是仙女鸭的一只布质的、少女风系列的手袋。

仙女鸭是詹先生门下的研究生。女生,二十几岁,仙女鸭是她的网名,她的各路网络签名都是一个内心荒芜的中年妇女。詹先生初次见到这个签名,回复了一句,你荒芜的原因在于读书太少而想得太多。詹先生是个言语辛辣的导师。

然而,这个内心荒芜的仙女鸭是唯一不惧怕詹先生的学生。詹先生对研究生很严格,他几乎不对他们笑。唯有仙女鸭摸透了詹先生的表情其实有两种,不笑和大笑,没有中间地带。当然,也就仙女鸭亲睹过詹先生大笑。仙女鸭贫嘴,加上不怕詹先生,这两重因素足够詹先生对她另眼相待。当然,仙女鸭才刚研一,到了研三,写毕业论文那段导师和学生同时水深火热的日子里,恐怕仙女鸭与詹先生照样没法儿和睦共处。

詹太太挺喜欢仙女鸭。跟大多数硕士生导师相似,詹先生时常有些私人的小差事安排给自己的硕士生。仙女鸭是召唤率最高的。这女孩子情商高,深谙眉眼高低。于是,看家、为詹小姐辅导功课一类的杂务,詹太太就叫上仙女鸭。有一回,一家人去附近的古镇度假,詹太太也叫上了仙女鸭。有仙女鸭陪着詹小姐消耗精力,詹太太就能从从容容地逛一逛自己喜欢的手工作坊。

但是,仅此而已。起码詹先生没觉得不对劲,最先越位的是仙女鸭。有一次,詹先生安排仙女鸭写了一篇研究汤显祖美学思想的论文,这是詹先生初识仙女鸭的文笔功夫。仙女鸭行事有条有理,论文却颠三倒四,詹先生就有些火气。詹先生一生气,就想脱衣服,想要蜷缩起来,回避世间的锋芒与荆棘。

詹先生轻微拉扯西装的小动作,被仙女鸭会意成了跟性和挑逗相关的概念。这在该女心中引起的是滔天巨浪还是小菜一碟,詹先生不得而知,但他敏锐地察觉到这小姑娘有意无意地黏了上来。

他对这些小女生毫无兴趣。这倒并不意味着詹先生的某种无能,他肯定也不是清教徒,他只是到了一定的年纪和状态,性是必需品,意思是,跟油盐柴米一般,带来的是饱腹感和安全感,但绝对不能允许垃圾食品的出现,不能任之带来伤害。詹先生的脾胃已经消化不了过量的夜宵和路边摊的烧烤,因此,他对仙女鸭的暧昧无动于衷。若是按照修仙的等级来计算,他恐怕已至化境,在他看来,仙女鸭以及跟她同龄的女学生大体是一致的,纸片儿身材、面目模糊,说话带着卡通腔。

面对詹先生,仙女鸭毕竟不是风尘女子,作为女研究生和文艺女青年,她有着必要的矜持。她的进攻是缓慢的、试探的、欲说还休的,行为也是小儿科的,例如频频构想一些论文框架,频频约詹先生谈子虚乌有的论文。

谈论文是在詹先生的办公室,詹先生虽然是人文学者,做论文却是理工科思维,条例清晰,立刻就给仙女鸭的论文框架罗列出一大堆的漏洞。仙女鸭低头静听,这女孩子是真不惧,听完了詹先生言之凿凿的批评,居然笑吟吟地,邀约詹先生一块儿去喝咖啡。

詹先生愿意跟她喝咖啡,无他,因为发现这孩子的思路乱得可以,需要仔细捋一捋。他们去了校园咖啡馆,仙女鸭喝咖啡,詹先生点的是柠檬水。

下午我不沾咖啡和茶,不像你们年轻人,我会睡不着觉的。詹先生很坦白。

老师其实也还很年轻。仙女鸭托着腮帮,凝视着他。

仙女鸭化了浓妆——詹先生分不太清楚浓妆、淡妆,他觉得这孩子的脸白得跟墙壁似的,粉一定涂得不少。肤白如墙的仙女鸭直直地望着詹先生,突然扑哧一声笑了。

你笑什么?詹先生正谈到一个重要的戏剧观点,对仙女鸭的态度有些不解。

老师,您知不知道,您最可爱的地方,就是心无旁骛。仙女鸭的眼神让詹先生很不自在,他听不懂这女孩子在说什么。

仙女鸭示意,詹先生这才发现,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往他跟前放了几样小零食。他瞟了一眼,大约是牛肉干、巧克力之类的。

詹先生勉强笑了笑,他不喜欢这些调调。这丫头太嫩,她不明白,男人和女人的内心戏永远隔着一个星球的距离,就算是荷尔蒙爆棚阶段的男青年,也不需要调情什么的,他们直奔主题就好。

老师,一起吃晚饭吧!仙女鸭冒出一句。

那去我家吧。詹先生本能地回答。仙女鸭在詹先生家里吃过好几次饭,还帮着詹太太打下手,她不是什么生客。

难道——仙女鸭垂下眼皮,轻声道,我就不能跟老师两个人吃一次饭?

詹先生正喝着柠檬水,闻声,呛住了。他本能地站起身,连连咳嗽着,朝洗手间走去,像是要逃掉某种追击。他的块头太大,步履又匆促,路过狭长的过道时,不停地左右碰撞。他狼狈得要死。

咖啡馆里只有一道出口。詹先生在洗手间里呆怔了片刻,他无处可逃。然后,他想起那个促狭的小眼睛男人。于是,接下来,在仙女鸭的认知里,詹先生翻越洗手间的窗户离去了——窗户大开着,詹先生那件普鲁士蓝西装搭在水龙头上。

仙女鸭把西装带到詹先生的办公室,她怅惘地在办公室门外的台阶上坐了很久。她发觉自己真正爱上了这个男人,而不单单是好感而已。她爱上了这个会从洗手间的窗户爬出去的男人。他超越了她的经验。他让她感到陌生和刺激。这些,是构成爱情的重要元素。

就在仙女鸭陷入暗恋的深渊时,詹先生已经在她的手袋里熟睡了一觉。他从咖啡馆里就跟着她,折叠好自己,钻进她的手袋,一路摇晃回办公室,那种小幅颠动的步伐,恰恰与摇篮的节奏相似,足以让他昏昏欲睡。他睡得很香。他发觉,手袋比任何床褥都要美好。

詹先生下定决心待在手袋里了。白日里,除了上课,他几乎不在学院里出现。身为副院长,他本该坐班,但是他的办公室早已形同虚设,众人按照院长的示意,将他晾在一旁,只有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到他那里坐一坐,隐晦地煽动他与院长对抗。可惜詹先生不是战士,他缺乏战斗精神,宁可举双手投降。

不坐班,意味着消极和懈怠,传言中詹先生的仕途就快到头了。即将来临的干部换届,院长由于年龄,首当其冲,第二个可能会被拿下的,就是詹先生。学院里将有一正一副两个领导岗位的空缺,这太让人兴奋了,学院的空气里都鼓噪着一种蠢蠢欲动的气息,各路神仙大展身手,无数鏖战一触即发。

詹先生仿佛心灰意冷的侠客,退隐江湖,终日缩在詹太太的手袋里。他跟着詹太太出门、上班、再跟着詹太太回家。就连接送詹小姐的任务都被他放弃了,有一天他记错了时间,让詹小姐在校门口孤零零地站了大半个钟头,詹小姐向外婆哭诉,强悍的岳母当机立断,接替了詹先生的工作。詹先生丝毫不敢申辩,他对这个精瘦的岳母有着没来由的恐惧,她一开口,他就直冒汗。这样,詹先生在家里彻底成了混吃等死的角色,他有大把的空闲,足以整天跟着詹太太。

起初,詹太太并不知晓詹先生的行踪。她习惯了这个男人在每个漫漫长夜里蜷缩于自己的睡衣口袋,但在白天,他会穿上普鲁士蓝西装,恢复他的社会形象。詹太太没有深入细致地思考过整件事情将会给自己的生活带来怎样的影响,她是个内心强大的女人,有能力将一团乱麻的日子按部就班地过下去。有时候,詹先生觉得她就像一只张牙舞爪的蜘蛛,一边结网,一边爬行。

詹太太忘记了是从哪一天开始,詹先生不再搭乘她的车。詹太太在楼下掀喇叭,楼上毫无动静,她赶着开会,径直开车离去。那是一个冗长而务虚的会议,对上级下达的若干最新精神进行了学习和研讨,詹太太在会后回到办公室里补妆,她伸手去掏粉盒的时候,右手的小指被夹了一下,她低下头,看到了詹先生,后者睡眼迷蒙地朝她微笑,那眼神不像是成年男人,倒像是满脑子惦记着使坏的小男孩。

詹太太叹口气,若无其事地抽出化妆盒,补完妆,她把化妆盒放回手袋里,这一次,她的手又被夹了一下。她看清楚了,其实是詹先生张嘴咬了她一下。这是一个很难界定性质的动作,詹先生是怀着淘气的心情做出来的,而詹太太震怒了,她猛地合上手袋,将之扔到沙发的角落里。詹先生在手袋里翻滚了一圈,手袋里的杂物把他砸得头晕目眩,他还差点儿闪了腰。

詹先生不敢再轻举妄动了,无论是挑衅,还是调情。他老老实实地缩在手袋里,不出一声。詹太太的手袋是一个很小众的牌子,款式内敛,跟詹太太的着装风格很搭。手袋里有好几层的内袋,詹先生逐层尝试,最后,他在一把折叠伞的附近找到了最舒服的地方。如此,他依偎着冰凉的伞面,一条腿搁在眼镜盒上,另一条腿踏着零钱包,脑袋枕着一条丝巾,那个姿势堪称销魂,他能一口气睡上一整天。自从解锁了这个位置,他连詹太太的睡衣口袋都弃之不理了,他没日没夜地待在手袋里,酣睡不止。

某一天午后,詹先生听见詹太太的脚步声,她急匆匆地返回办公室里,从手袋里掏出化妆盒,这一回,她补妆用的时间特别长,詹先生都睡过一觉了,发现她还在涂睫毛膏。詹先生准备继续睡大觉,但詹太太突然开口了。

出来!詹太太是以命令的口气。

詹先生颤抖了一下。他没有动。

快点儿!詹太太不容置疑。

詹先生再次战栗,他还是没有动。他在手袋中相对阴暗的光线里僵持着,等待着詹太太进一步的举动,例如直接将他拎出来,暴露在空气里。

不过,詹太太并没有这样做。她接了个电话,对方似乎是在催促她,她抓起手袋就往外走。詹太太的嗓音在电话里变得很软很软,让詹先生想起詹太太拿手的红烧鱼。詹太太的厨艺不错,鱼的骨架被她整个儿地抽出,剩下的鱼肉糯软香烂,詹小姐很爱吃。

詹先生跟着詹太太一路颠动,詹太太没开车,一辆车在她单位附近等着她。詹先生再次昏昏欲睡,他彻底清醒过来时,詹太太已经停留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了。

这是一间安静的酒店。詹先生随着手袋一块儿躺在门边的行李架上。他稍微探出头,看清了房间的全貌。詹太太背对着他,遮掩住了面前的一些景致。詹先生知道,那倒不是詹太太刻意回避,詹太太没有丝毫避忌他的意思。

詹太太跟前是个男人。男人坐在沙发里,詹太太立在他跟前。中间有好几次,那个男人试图让詹太太坐在自己的腿上,却都失败了。詹先生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们,他想的是,詹太太坐在那个男人的腿上以后,他就能看见那个男人的脑袋了,就能知道那个脑袋比自己的大还是小。詹先生对陌生人的头部尺寸很有兴趣,他忍不住揣想它们在折叠以后需要占据多大的空间。

可是詹太太由始至终都没有坐下来。不过,在某一刻,詹太太的衣物一件一件地往下滑落,一只男人的手绕到詹太太背后,解开了她的胸罩纽扣。詹太太裸露的后背完全呈现在詹先生眼前,他仔细回忆了一遍,他们结婚十几年了,他好像真还没见过詹太太的后背。

当房间里的情欲达到巅峰时,情节陡转峰回,詹先生还没来得及瞻仰那位男士的尊容,一切就结束了。詹太太推开那个男人的大手,猛地穿起衣服。詹太太的速度很快,詹先生甚至还来不及把脑袋缩回去,就被詹太太拎起了手袋。詹太太走得很快,以致于詹先生根本来不及看清那个男人的脑袋,他只听见那个男人的声音,叫了一声詹太太的名字。詹先生没听见第二声,因为詹太太已经进了电梯。詹先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默默地跟随詹太太去往地铁站。詹太太的汽车停在了单位。

回到家里,詹太太把手袋挂在玄关处,开始做晚饭。詹小姐进屋的时候,詹太太跟女儿拥抱、亲吻,招呼詹小姐去洗手。詹小姐是被外婆送回来的,外婆在门口逗留了一会儿,没有进屋。外婆问詹太太,他还是那样?詹太太嗯了一声。母女俩没有再做交流。詹先生不知道这句话是针对他,还是针对那个酒店里的男人,他宁愿是后者。

还不出来?詹太太经过玄关时,说了一声。

詹先生往雨伞的更深处缩了缩,假装没听见。詹太太也不再坚持,她关掉玄关的灯,进了餐厅。玄关里黑了下来,这里没有窗户,通往外界的出口便是大门,而大门紧闭,因此此地比屋子里其他任何地方都要暗淡,比詹太太的睡衣口袋还要隐蔽。詹先生非常适应。

爸爸呢?詹小姐问了一声。

他……在加班。詹太太这样回答。

詹小姐没有再问,她向妈妈诉说起学校里的烦恼。一个男生,詹小姐的同桌,上课的时候顺走了詹小姐的卡通橡皮。

他死不承认。詹小姐的语气很老练。

那么,咱们来想一想,采用什么样的侦破手法戳穿他?詹太太的回应很稚气。

母女俩聊得很开心。詹先生倾听着她们的对白,渐渐失了神,困意袭上来,他决定先睡一觉再说,毕竟世间万事,皆不如安心一睡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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