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知道
2019-11-13吴春华
□文/吴春华
1
我是一棵树。
我当然不想当一棵树,我想做个人多好。树有什么好?永远待在一个地方,从小到大。是的,从小到大,不是从生到死。
我和伙伴们的生命太长、太长,长到我们完全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日子就像一本永远都看不完的书——当然,这是有前提的,那就是人们不痛下黑手。我们的生命久得我记不住。但是,聪明的人们却知道,他们用让树痛彻心扉的锯子,割裂我们老伙伴们的根和茎,给孩子们讲年轮。
我们可以久成历史。这话,我是听家住三楼那个叫张弛的记者说的。当然,她也没有那么聪明,那是她一次采访完回家对她那喜欢笑眯眯的老公说的。她说:今天市委书记在城区现场办公,说绝对不可以乱砍树,一个城市的树就是一个城市的历史!说完,她笑着看了一眼在窗外的我,走到客厅边,坐上露台,含情脉脉地用每一寸目光抚摸我的每一片叶脉。
一个城市的树就是一个城市的历史!多么高瞻远瞩的话!我瞬间被感动了——我的生命意义竟然不只是为一群人的呼吸提供氧气、为几个人的视力提供叶绿素,竟然还肩负着一座城市的品质!尽管我只是城市里一个小区里的一棵树,还只有十五岁。
我的年龄和张弛到高羊都市报的时间一样长。我们相互陪伴成长,相知甚深。我认定那是她对我最间接地表示爱意。从那以后,我的世界观产生了巨大的变化,我觉得自己生命的意义重大,我活得更加卖力,更加生机勃勃了。尽管我站在两栋居民楼之间,随着我越来越高大,空间显得越来越狭小,我只有拼命地向着阳光,向着空中发展。当然,以我旺盛的生命力,仅仅15岁,我已经高到了他们居住楼的六楼了。这栋小区最高8层,我想,很快,我就冲向蓝天,怒放生命了!
啊,忘记告诉你们,我是一棵大叶榕。但是我的叶子并不大。这让张弛看了我很久,对她的园林专家朋友说:为什么我在大理看到的大叶榕叶子大很多?!朋友告诉她,因为云南的日照时间长,阳光常年好啊!
得,我这才知道:原来我出身不好!我长错了地方!如果我在云南,如果我在郊野,如果……年过15,我该是多么蓬勃,多么伟岸,让无数海内外游客仰天长叹啊!但是换个角度想,我怎么能看到城市里的一切?怎么能与她相遇?哦,不,是相望。从跟她差不多高,到如今我只能用身体最强壮的躯干和最茂盛的叶脉感知她的生活,四千多个日夜啊!我们该是相处时间最长最亲密的一棵树跟一个人了。
我深知她对我的喜爱。她的客厅露台,是她最喜欢待的地方,她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夏天在露台凉爽的大理石面上,一躺下就睡着了;冬天露台铺了一层厚长毯,两三个靠枕,有太阳时晒太阳、看书,甚至写新闻稿子。没太阳时也坐在露台上看电视、喝茶。
张弛是个很会享受的人,客厅两个书柜之间,地上铺上地毯,地毯上立着储物架,架上一层层摆放着五子棋、书、纸巾盒,最上层是顺手可以拿的茶杯。两米五的露台,她随心情或阳光,时而坐在左边时而坐在右边。如果有两个人便相向盘腿而坐,储物架最上面便是一套茶具。会这样享受生活的,在四川并不多见——人们更习惯坐在客厅沙发上打开电视看各种抗日神剧,剧目多得像空中落下的雨,灌进他们的脑子;或者收看娱乐节目,不时跟着逗比主持人发出傻子一样空洞的笑声;也有拿着手机用蝇营狗苟的日常刷屏,像自己就是世界的中心;还有更多的,用小小的手机看各种电视剧——那些电视剧真是太婆的裹脚,又臭又长。
坐在露台上,张弛的眼光总会在看书的间歇看着我。有时候甚至只是看我,呆呆的,有所思,或者无所思。她看着我根茎的每一寸生长,看着我每一片叶子新生或衰老。她比世人更明白,我日渐繁盛的绿叶,像人的神经末梢一样,敏感而丰富,我用它们感知着这个世界,以佛一样的静默和深沉陪伴着喧嚣的人们。
在我生存的植物界,有着人们没法想象的丰富,我们有十多种不同的受光体:有的告诉我们何时萌芽,有的告诉我们何时向光弯曲。有的告诉我们何时开花,有的让我们知道夜幕何时降临,有的让我们知道光线暗淡,还有的能帮助我们知道准确时间。在感知水平上,我们的视觉要比人类视觉复杂得多。事实上,光不仅是信号,还是食物。动物向着食物移动,植物向着食物生长。人们总是忘记那句话“万物生长靠太阳”,人类、动物、植物,我们并没有什么区别。这一点,我深信张弛是懂的,正因如此,我们才可以像知己一般,默默相守。
在我五岁的时候,我的叶片蓬勃地舒展在她的窗前,在她爱抚的眼光下,我看到她的微信背景图:那是法国巴黎郊区的大片草地上,两棵大树相依相偎,像极了一对相爱的男女和谐地站在一起。好不浪漫!那是她最好的朋友从法国发回来的,他特别懂她对树的爱。而这样的爱情树,更是她一生的向往。或许,在乡下或者自己能种树的地方,她会自己种下两棵树,让她看着他们长大,长成爱情,长成永恒。
那就是她的爱情,一如一个名叫舒婷的女诗人曾经写过的那首著名的《致橡树》:“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每一阵风过,我们都相互致意……”关于风,我认为,舒婷算是个诗人中的科学家,因为她竟然知道,风就是我们植物的信息传播者。
这些年,在这个叫提香的小区,跟我一起站着的,还有不少跟我一样的大叶榕、香樟、女贞、桂花,还有好几株银杏。地面还有些低矮的红花继木、栀子花,和叫不上名字的小草。
提香小区相向的两个单元,除了面向大街的两层楼外,从一楼到七楼,小区内我能直接看到的人家户数就24户,家家有本经,我用我无数的叶脉神经感受着他们的家庭琐事、世态炎凉,精彩得很。
2
提香小区这个名字空顶艺术家的名号,可一点没有意大利画家笔下的美丽。反倒是因为在市中心,空间逼仄,我们每棵树之间的位置只能停一辆车,而且必须九十度的拐弯才能停下来。不少在小区门口二楼的提香茶楼打牌回家的女士,因为车技不好,把我的伙伴们挂得浑身是伤,自己还出不了车位,闹出不少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来。
张弛家对面的单元是小区最大的套间单元,每套房子200多平方米。当年张弛去看房的时候,简直要目瞪口呆了,那可是四世同堂可以住下的,五室三厅三卫。住下的不是政府要员就是商贾名流,她从来都不敢打听。直到一次物管纠纷惊动她写了个稿子,才发现新闻主角是某局长的亲戚,无意中的开罪让报社迫于压力,又让她自圆其说地再弄了一个稿子。报纸所谓的话语权,在张弛看来,不过是不惹事时的吆喝,惹事时的屈辱。悲哀到无语。这单元一楼都是面向大街的门面,二楼的茶楼被一家大报和大网记者联合接手,成了本城唯一的媒体工作者聚会场所,一时热闹非凡。
小区里最窄的单元就是张弛他们住的那个,90个平方米,两室三厅一卫,还是千禧年最时髦的错层。可惜,时髦跟流行感冒一样,很快就成了过时。张弛当年带着姑姑姑父、爸爸妈妈、哥哥妹妹、表哥表妹,看房队伍浩浩荡荡定下来的户型,很快就被发现,实用面积因休闲厅弱化。好在只有三口之家,休闲厅还勉强可以放下一张电脑桌,变成了高过客厅三个台阶的书房。这样也不错,起码我可以看到她睡觉之外所有的活动。客厅宽敞到30多个平方米,她在客厅临窗的地方,放了相向的两排深红色书柜,除了打字,她大多数时间在露台上活动。我们之间的距离就小了很多。
当我十岁的时候,我的枝叶几乎是紧紧地贴着她的客厅窗户,我看到她欣喜的眼光,感受她打开窗户温柔的抚摸,像轻抚恋人的头发。啊,你们并不知道,一棵树全靠叶子感受生活,我那比人的神经末梢更加丰富的叶脉,一瞬间电流一般——我感受着灵魂伴侣身体相偎相依的战栗。
当年跟伙伴们入驻提香小区,张弛的报社刚刚成立,就在街对面,前身是高羊日报的“周末版”。在城区一所中学当教师当得不耐烦的张弛,凭借全市散文大赛一等奖得主的身份,轻轻松松考上刚面世的高羊都市报。
那些年,能拿到晚报、都市报的刊号,比哑巴说话还难。高羊市作为全省第二大城市,拥有成熟的“周末版”,招聘十几个记者,再从日报中分离出几个老编辑,报纸成立大会搞得轰轰烈烈,全省其他地市区的报业都向高羊市发出言辞火热的贺电。而立之年的张弛,也从铁饭碗的老教师变成了体制外的新人。
记者是个充满光环的职业——“无冕之王”,从那时候人们对他们的称呼中可以看出。但是一般的人也看不到他们的累,用现在流行的段子,那叫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干得比牛多。自从到了报社,短发的张弛一年四季的牛仔休闲装,邋遢到从不化妆,也不喜欢穿裙子。人们用女汉子这三个字命名她们这类人。从起床到报社办公室,可以只要五分钟。额,这速度,跟风有什么区别?有几个男人可以做到呢?在我看来,她是一道闪电,在不同的地方耀眼。
“他们说我一转身就不见了,一转身又出现了,哈哈哈哈。”在家里,她很是得意地给她老公吴为说。
“老婆你动作就是快!上床的速度更快!他们看不到。嘿嘿嘿。”个子不高、壮壮的吴为长着眯眯眼,经常一回家就叫:“老婆、老婆,亲爱的、亲爱的。”那嘴甜得,跟肚子里装的都是糖似的,出的气都甜。那腻歪,没人可以忍受。肉麻得我们站在窗外的每棵树和每片叶子都忍无可忍地哆嗦。
在银行职员吴为眼中,老婆从十八岁跟自己恋爱开始,就是个没心没肺的爽直姑娘,一个会写诗的文化人儿。结婚后不管多少年,在他看来,老婆总是比别人小,所以不食人间烟火是正常的。凡家务事都由自己担着。再说在他看来,买菜做饭给老婆孩子吃是件很有乐趣的事情,所以厨艺他是越来越好越来越精,老婆只管看书打字,即便是当个记者,也是他的骄傲。
或许正是吴为的纵容,张弛的个性一直没有变过。跟她名一样,爱憎分明,个性鲜明。弛——刺,有时候像浑身长刺一样,对谁都不客气。总是路见不平一声吼,浑身充满正义感。这让她有很多朋友,但也常觉人生坎坷。不管在教师队伍还是在报社,总不得领导欢心,永远在第一线忙忙碌碌。心情不好的时候,丈夫的肩膀可以依靠,儿子张叶——你瞧她对我有多么喜欢,连儿子的名字都用上了叶子——也是个温柔的小情人。这对结婚多年的女人来说,已经像破船仍然有港湾可以停靠,幸福不已。他们家六楼的律师家,两口子在一起不到五年呢,就分道扬镳了。张弛家里的氛围,也跟她的名字一样,有张有弛。当然,主导者都是她。
吴为除了朝九晚五上班,最大的乐趣就是跟朋友们打点小麻将,喝点小酒,打发时间。有时候在外面遇到酣战,时间免不了长一点,对张弛的河东狮吼也就好言好语道个歉,嘴里亲爱的亲爱的一直不停。张弛也会在工作十分辛苦之后投入她不屑的娱乐,跟几个好友在一起搓几圈麻将。用她的话说,婚姻的质量都是随低者走的。谁让吴为就是这么一个低水平呢?吴为这时候总是温柔地笑:老婆,你素质都这么高了,怎么还为自己找借口?再说了,人生苦短,快乐最重要。你看你,不是写稿就是看书,好累嘛!偶尔放松一下,是很好的。
张弛总是瘪瘪嘴,对自己经不住诱惑不满意,也不满意跟丈夫这样的相处。但是,又能怎么样呢?人生原本无奈。
3
每年初夏,是我们植物界信息像暴雨倾注的时节,就跟人类意识领域“洗脑”运动一样。我们被爆炸的信息吹得东倒西歪,每当这个时节,妖风阵阵,人们关门闭户,生怕我们的身体会一不小心,插到他们的家里。有身子骨弱的同类,也可能被过多的信息量打趴,倒在地上。这时候的信息发布员——风,如疯了一般,把来自天地间各个地方的消息,播撒在我们身上,让我们也疯狂一番。
跟记者住在一起,我跟他们还是不一样的。家国天下事事关心,每一天张弛都会把自己的心情和见闻用日记或眼神告诉我。
有一天,她兴致勃勃地给吴为读一段文字:记者与司机,这个关联是从饭桌上来的,看着日报的、电视台的记者跟七八个司机坐在一起,我就有了很奇妙的想法——记者与司机,根本就是一个职业的人。首先社会地位……其次工作状态……再次共享秘密……最后恩怨情仇——常常在外面采访,你会发现,记者都喜欢和司机坐在一起共餐,那是他们都不能喝酒:一个要开车,得注意安全;一个要清醒,得书写文字。不安全了领导要出事,不清醒了单位要出事。
这是一篇关于记者与司机的精彩论述,带着她职业的观察和思考。说得直白一点,他们都是为领导服务的,都是工作人员而已。那还是记者很吃香的年头,不少时间采访回来,送她回来的车都是单位一把手的车,能享有这么高待遇且如此清醒的记者并不多。
不过我没有想到的是,很快,张弛遇到了麻烦。那晚,她比平时安静很多,拿了一本书坐在窗前。她打开了窗,我的一根细小的枝丫不动声色地伸到了她的脑后。她双腿放露台上,舒舒服服地躺着,头部毫不知觉地枕着我的枝叶。书甚至没有打开。她如水的眼神透露出喜悦,很快,在我们的亲密接触中,我跟随她回放了这一天特别的回忆。
在市政府郊区的温泉酒店大厅,等待开会的人们三三两两坐在一起,聊天,有几个围在一起斗地主。张弛在国土资源局办公室主任的陪同下经过大厅,往会议室方向走着。边走边看人们的各种形态,突然,她的头像被什么东西钉住,突然转不过来,眼睛被大厅左侧角落的一张脸吸住了。
那是谁?她发现一束眼神像太阳光穿过密林,从远处射过来,直至自己身上。
谁?办公室主任顺着她的眼神转过头,看了看左侧。
那个,穿蓝色休闲服的,有点像个港星。
哦,是局长的司机。
我以前怎么没见过?跑这单位十年了,张弛对上上下下的人都是熟悉的。
才从部队转业来的。
哦。张弛有些意外,一个司机,完全有明星范的司机。他像谁呢?记忆力很差的她在脑海里把这些年看过的港剧扫描了一遍,终于想起这张明星脸的名字:张家辉。大眼无神小眼勾人,不大不小迷死人。他的眼睛,不大不小,炯炯有神。
莫名的,张弛觉得身体有点发热。
会议结束后,局长还在应酬系统上级领导,体贴的办公室主任竟然安排局长司机先送张弛回家写稿子。第一次,张弛有些紧张,感觉自己干了什么亏心事,还被主任发现了一样。不过主任对她的微笑跟从前一样,并没有说什么。她也太懂事了点。张弛想,老办公室主任真不一样,连这点好感都懂得利用。
久当记者,与人见面熟是基本功。张弛很快跟明星脸聊起来,那人也善谈的,主动报家门,说自己名叫郭亚辉,从前在部队还给报社投过稿呢,可惜没有用上。张弛突然想起有位女友从部队转业低就某局科长的团级干部,问:
你们都是委屈着到地方的吧?
不敢说委屈,有单位接收就不错了。
那你的级别不高。张弛脱口而出。
高呢!跟你一样。见官高一级,是首长的手掌。郭亚辉笑了。
哈哈哈,张弛忍不住张口大笑,她那篇《记者与司机》的小文在微信朋友圈传开了,看来也被他好好地消化了一番。
一路上,两个人欢声笑语。郭亚辉是个见过世面的军人,也是个沉稳的司机,一到提香小区门口,停下车,他拿出了手机要加张弛的微信。张弛毫不犹豫地扫码加了好友。
4
张弛被一张明星脸吸引住了!怦然心动!国土资源局,多么有权势的单位!以前我常听她从那个单位回来就给吴为惊叹:他们某科科长在股市就上百万资金,或者某主任的家属是某公司股东。她惊讶一个机关单位的干部竟然有如此多的钱放在股市,曾回家里跟丈夫好好地惊叹了一番。我不得不说,就这方面,张弛跟她在教书没两样,那就是单纯。总是相信孩子一样相信采访对象——他们说的都是对的,都是真的。哎,我能怎么样呢?难道开口教她明白一个记者面前,所有人都戴着面具?有时候我又想,她什么没见过呢?只是她不愿意相信,自己面前坐着的就是个贪官而已。每个人都会被眼前的事务迷惑,只因身在其中,尤其面对一张友好的笑脸,只要他没有伸手冲你包里抓钱,谁会动辄怀疑?
国土资源局里有人是摄影家,有人是书法家,还有一个散文诗写得极好的作家。局长什么家都不是,却擅长打桥牌。算是高雅活动。这个局长夏天上任,在县上深山风景区的酒店里,曾经跟张弛等人打过一次扑克牌。当然只能是升级。张弛不会桥牌。可惜只打了两把,局长就让其他人替下了张弛,毫不客气地叫嚷着说她的技术太差。张弛知道自己一旦沾上计算,智商基本上就是不及格,涨红了脸放下牌,站起来观战。
局长有时候也是性情的,从这点就看出来了,对记者,他没有其他领导一样的生分和戒备。有一次,张弛拿着她从妹妹那里顺来的7.9英寸的MINI微型电脑开会,局长还凑过脸来,像个孩子似的,好奇地观看她的双手怎么在巴掌大的电脑上做记录的。
后来很久,她才知道,郭亚辉是部队里的桥牌冠军。所以成了局长的司机。
也没过多久,局里成立了兴趣小组。一百多号人,除了寥寥几个是乒乓球爱好者,全部都加入了桥牌小组。有什么办法?这就是榜样的力量,几乎每个员工都一致地爱上了桥牌。学不会桥牌的,也拿着扑克认真地打着升级,或者干脆悄悄地干着斗地主的勾当——小赌怡情。打桥牌也可以小赌一下,这是局长大人最亲民的地方。
局办把局办楼上那一层楼用来当机关活动室,一半地方是阅览室和乒乓球室,一半是桥牌室。阅览室在中间,闹中取静。桥牌室放了十张桌子,常常去得早才找得到位置。局里干部比上班还积极,来晚了找不到座位,就或站或靠,跟着桌上人一起用脑。观棋不语,他们也不会指点,只是牌局结束,才你一言我一语地点评起来。很显然,学习型机关,在这里得到最大程度的体现,大家进步都很快。年底,机关冬运会上,桥牌比赛是最精彩的。可每次,都是局长冠军,他的司机郭亚辉第二。
郭亚辉不是个普通的司机。每次等待局长开会的时候,他都会在靠背后面取出一本书来,安静地看书。市政府外,经常有不少轿车停着等领导开会,各大局的司机都在这个无聊的时候结交成了朋友。在政府楼外的广场上一起晒太阳,闲聊。也有闲不住的,三四个人一伙,甩几把扑克。当然是斗地主。小赌怡情嘛。只有他,从来不下车。所以他的身子在车内,名声倒是在外。每个人都以为他在看三流杂志或者黄色小说,不过大家不好意思去翻而已。
实际上他看的都是历史学和经济类书籍。这让后来几次搭车的张弛很是惊讶,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他研究的可不是学术意义上的历史。说是历史,全是世道人心。偶尔送张弛回家,他从来都不说自己,都说故事。这些年流行谍战和宫斗剧,他看一出宫斗剧就讲一个朝代的历史,听得张弛一愣一愣的。当然,国内外战史更不用说了,基本上如数家珍。
张弛有记者的最大特点,不喜欢说,喜欢听、喜欢看。在郭亚辉面前更是一个忠实的倾听者,两个人的话题自然就多了起来。后来,有几次,日报、都市报、广电报几个记者从会场偷跑出来,也会找到郭亚辉,听他讲讲历史,或者讨论一下股票经。
这个司机有点意思。日报记者马春蓉跟张弛差不多大,是个脾气火爆的女人。她觉得转业干部龙蛇混杂,大概郭亚辉属于潜伏着一心想成龙的,只是时机未到。张弛对此倒不以为然。她认为屁股决定脑袋,再有才屁股的位置只在这里,能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郭亚辉的魅力不过就是有趣的司机而已。只是我们记者当久了,见识的人多了,骨子里是没有等级观念的,所以相处得很好。
你能说出这话来,就说明你是有等级观念的。司机怎么了?马春蓉的嗓子总是像拉豁了的风箱,又粗又低。
起码职业前景没有啊!张弛认为,再出色的司机,一辈子也只能是司机。
那也不一定,商务局那个姓叶的副局长,之前不也是司机吗?
哎呀,那是多么极端的例子嘛!人家是官二代,司机这个职业不过是人生的短暂误会。再说,那人也是走不远的。张弛也是了解叶局长的,说话爽直到粗鲁,毫无修养。
得了吧!我看你跟郭亚辉在一起的样子,满脸春风,心里给吹出一潭春水了吧?马春蓉的话冲口而出,让张弛面红耳赤起来。你你你,是不是想遭打?她举起笔记本就向马春蓉扬起来。
马春蓉转身一避,然后又低头过来,继续坏笑:啧啧,你看到没有,人家不但有明星脸,还有胸肌呢!
滚——张弛白她一眼,嘴唇由扁到圆,无声地做出了滚字的发音过程。
5
郭亚辉到提香茶楼来喝茶了!当然有张弛和马春蓉陪着。郭亚辉很快跟茶楼里玩耍的一群记者都熟悉起来。他跟男记者们斗起了地主,偶尔还跟女记者打一场麻将。当然,只要张弛在桌子上,他是铁定不上桌的。总是搬了椅子,坐在张弛旁边,给当参谋。要是斗地主赢了钱,他就请大家出去撮一顿。实际上多数时间他都是赢的,只是赢多少而已。不管赢多少,他都会不计成本地邀请大家吃喝——郭亚辉在部队久、跟领导久,是很懂潜规则的人。团结记者,已经算是和谐社会的潜规则。记者们虽然并不觉得这个潜规则对他适用,但他豪爽的江湖义气让大家对他的好感日益增加。
八项规定让很多茶楼门可罗雀,但是一点都不影响记者们在提香的活动。我和伙伴们都看到,他们打牌喝茶继续尽兴着。我们总是在风的吹拂下,了解这群“无冕之王”的种种工作和八卦:有个记者没参加会议却写了稿子,被通报批评;有个记者把领导名字写错,被批评后自杀了;有副总编因为报复同僚,停止所有报纸承包商的合同;有女中干为了争夺上位,不断化敌为友结盟攻击对手……是的,只有没有风的时候,我们是靠自己的触觉获取消息的。植物的秘密只有我们知道,人类的秘密也只有我们知道。不知道的时候,我们会耐心地等待风,因为风知道!
更多的时候,我就像个老人,慈祥地看着提香小区的提香茶楼,欣赏着眼前的人类。有一次,一个机关干部坐在一旁,拿出手机要拍照的样子,开玩笑似的威胁他们,几个记者的头马上都凑过去了,嘴里叫着:来啊来啊,拍我啊!我们在打麻将,咋的?!搞得机关干部十分无趣,只得收了手机,叹道:你们牛!你们安逸得板!没人管得了你们。
我们都是体制外的平头百姓,当然没人管。几个人摇头晃脑地,好不得意。
郭亚辉随时跟领导,有让领导放心的品质——那就是对领导的事情,决口不提。记者们也是懒得打听的群体,除了在市委市政府班子换届的时候大家随便八卦八卦,平时只管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诸如稿子是否见报、报社的版面设置变化、新媒体跟纸媒的矛盾和融合、专题任务怎么完成,订报任务又增加了没有等等。
然而,我知道啊!知道郭亚辉如同领导一样,有着属于自己的秘密。他车人合一,在黑夜里穿梭,在领导与县级干部之间架起一座无人发觉的桥梁。在无人的黑暗里,他的笑容显得那么得意和诡异。
人类啊,总是在秘密中生存。每一张面孔背后,都藏着秘密。人们常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不,他们并不知道,有些人的为,是真的不会有人知。那得看秘密藏得深不深,否则哪里来那么多民间传闻和历史研究呢?毕竟,行色匆匆的人们,没有那么多时间管别人的事,而熙熙攘攘的人世,不正是信息不对称带来的无限商机吗?
只有风知道,只有风知道。然而,每年都有风吹雨打,每一季我们的叶子都带着人间沧桑落在街头,被环卫工人打扫到垃圾场,焚烧,成为肥沃土地的灰烬。新的秘密随新叶和春风再次生长,人间传闻越来越多。或许,人们爱说的厚重,不过是历史发展中累积起来的秘密,成为后来人不断探就的史学。
郭亚辉打牌的时间少了起来,更多的时候是跟女记者们聊天。等到大家都玩到饭点,再大手一挥,邀约出去吃饭喝酒。吃人嘴软,对于这一点人类概莫能外。很快,郭亚辉在记者队伍里堆砌起了铜墙铁壁一般的人气,谁都推不翻。
这哥们,耿直!
这哥们,豪爽靠谱!
这哥们,踏实!
当然,这哥们也是有缺点的,他劝酒是个高手,却滴酒不沾。对于这一点,大家是可以理解的。司机嘛,开车既是工作常态也是生活常态,不喝酒是必须的。这是他的职业操守和工作原则。
郭亚辉是个清醒的人。这在文化层次普遍偏低的司机行业,粗俗、暴躁等标配的字眼都跟他没有关系。
张弛在家的时间有些少了,吴为并没有感觉到。记者嘛,工作和生活都是没有规律的。有时候忙得脚不沾地,有时候闲得泡咖啡店。写稿子既可以在家里,也可以到办公室,更可以到茶楼酒肆。说不准今天在哪个地方采访,就在那个地方把稿子写了也不一定。所以吴为是比较习惯的,他也乐得自己安排跟朋友的牌局和饭局。
可是我知道啊!作为一棵静默的树,我感受到了冷落,张弛常常坐着看书的露台,蒙了一层厚厚的灰。阳光之下,我在茁壮成长,枝繁叶茂。而张弛心中的波澜,在风的吹拂下,我无所不知。
6
提香小区的物管遇到了麻烦,他们很正常地想起了张弛,给他们伸张正义,还小区清静环境。原因很简单,一个疑似搬家公司一大车的家具装着,出门不给停车费,被他们拦下请缴费。一个中年男子态度蛮横,坚决不给钱就要出去。门卫高大爷劝说无效,坚持不抬栏杆,那男子竟然开车冲了过去,把整个门禁系统破坏了。
简直是嚣张!张弛义愤填膺,马上根据高大爷的几近悲愤的讲述,常常坐小区门口晒太阳的赵大娘、王二嫂等人的补充讲述,写了个民生讨论稿子,发在了社会新闻版。效果很显著,全市人民都在讨论物管收费问题和霸道男子的可耻行径。张弛毫无例外地得到物管大爷们的感谢和尊重,小区居民,她能看到的大多数,对她也是充满了敬重。嗯,她感觉自己又当了一次英雄。十年前,小区原物管、开发商的附属企业,在大家都不知情的情况下,非得要涨物管费,还是翻番地涨,让居民们不满。张弛诉诸报刊,引起全市人民对物管企业擅自涨价、如何更换物管公司等问题的讨论。当时小区惯性运行,连业主委员会都没有成立,张弛又查阅业主委员会如何产生等问题。她像干家事一样事必躬亲,天天跑房管局物管科、社区居委会,给热心业主普及相关知识,从入户调查开始,费了极大的工夫,举行了业主大会,成立了业委会,选举出了业委会主任。
张弛是当过教师的,手能书,嘴能说,能力自不必说,原物管公司在报刊提名第二天就投了降,撂下挑子跑了路。之后的种种工作让她不堪负累,也感受到了个别居民对公共事务的冷漠。真是费力不讨好,我常听她在家对吴为抱怨。谁让你是记者?谁让你插手?既然出现了这样的问题只好跟着一步一步地解决咯!吴为倒是很喜欢看到自己的老婆在小区产生影响力的样子,鼓励她为了自家和大家的安稳,做些事情。
我现在才知道,无官一身轻。我还没官呢,都被大妈大爷们折磨。想想那些基层社区工作者,真是不容易。
那是那是。老婆把这件事做了就不要做了,婆婆妈妈的,不适合你。
可不是。他们非要我当业委会主任或者副主任,给我好说歹说地推了。什么烂事都要管,我才没那耐心呢。你看那些楼下的花草都爱护不了,这些业主的素质也高不到哪里。
嗯,挂个委员也够了。吴为总是顺着老婆的。
新的物管公司很快到位,提香小区的业委会很快进入正常运作。还把很多前期物管遗留的问题处理得很好,更新门禁系统、加强监控、粉刷墙面、楼顶防水等等,许多问题都得到处理。
提香小区是城区较老的小区,小车收费始终没有解决。有车的认为小区是自己的,停车在自己的家里,当然不能收费;没车的就感觉亏了,自己也出钱买了公摊面积的,他们不缴费那么自己的公摊不是就被他们占用了吗?张弛却是知道的,有车的必须缴纳停车费,停车费用归所有业主所有。问题解决本来也是自然而然的。可有啥办法呢?总是有不少业主是不讲道理的,有钱买车,却坚决不给停车费。占便宜习惯了,不占便宜可就不行了。任你们怎么说,只要有一个人不交,大家都不交。物管公司也是弱势,想了很多办法,但99户人200多辆车子的停车费始终解决不了。张弛是最恨不公的,对此也无可奈何。听物管抱怨多次,自己也没有办法。再说,即便是收了费,钱也没有让更多的业主共有。所以到最后,业主的停车费始终没有解决。物管大爷们就靠收取临时停车费为主要创收渠道。
这次闯门禁的车当然不是业主的车子,所以物管收费理所当然。张弛主持公道也是理所当然,受到物管大爷和居民的尊重也是理所当然——记者身份带给她的,不就是这样的回报吗?她很享受这种尊重,甚至一度把它当作人生意义。
然而,仅仅三天之后,她就接到不同的电话,告知她的这报道惹祸了。
先是报社总编室的,说那野蛮闯关的男子系该小区业主、某局领导的亲戚。亲戚在帮领导搬家,稿子见报后,虽然没有点名,但是领导很生气。当然说记者没有调查研究,车子算是业主的,当然不能收费。别人闯门禁,也是迫不得已,是对物管无理收费的反抗,相当于法律意义上的正当防卫。然后是物管公司的,刚刚才像哈巴狗一样对张弛表示感谢的他们,又低头哈腰地来求张弛了。一口一个抱歉,说是给张弛添麻烦了。
怎么平息领导的愤怒?
另外写个稿子,平衡一下领导的情绪。总编室主任也觉得为难,说要跟报社领导商量一下,从什么角度来写后续报道。
这不是扇自己的耳光么?张弛愤愤然。
哎呀,有什么办法?人家是权力机构,报社还有事求着他们呢。
什么局?报社什么事还要求他们?在张弛心中,除了宣传部,没有什么局是可以管控报社的。
这个你就不用管了。人家也不让你知道。主任很神秘的口气。
张弛生气,又说,你们想好,什么角度,怎么写,多少字,通知我!
委屈你了。等我们商量好了告诉你。总编室主任的脾气一直尚好,对张弛这样的老记者更是一贯地尊重。
张弛并不知道,物管公司的老总很快到了报社,跟报社领导碰头研究如何进行后续报道。我,作为一个小社会的见证者,倒是看到了部分真相:在领导凌乱的家里,剩下不多的家私,在进行最后清理。那闯门禁的中年男子眯着小眼睛,正给领导说,这记者真是多管闲事,舅舅你给报社点压力,让记者好看。领导本来是不屑侄子行为,为了五元停车费就给自己惹出事端的,但习惯迁就侄子的他还是把侄子给出的理由用温和的口气转达给了报社总编辑,请总编辑务必帮忙纠正一下舆论导向。正在就报社发展大计跟局领导进行紧密磋商的总编辑当然义不容辞地答应了,还代表报社和记者先给局领导赔了不是。
7
总编室主任的电话很快来了,把后续报道的内容很是详细地授意给张弛。首先是把物管修复门禁系统说成是当事男子出钱解决的,表示该男子的觉悟;其次是物管反思当初处理事发情况时的不当语言措辞和行为,相当于在报纸上认个错;最后表示此次事件的完美和谐处置,完全得益于小区物管和居民的共同努力,是和谐社会的缩影。
呵呵!现在的人只能对无奈世事说出这样两个字的感慨了。张弛憋了一肚子的气,耐着性子听物管公司老总介绍他口中的后续处理,不当反思,又听物管大爷们纠正自己当时的言行……整个一憋屈的稿子很快出炉、见报。
事情解决了,张弛的心里却像被迫咽下一个苍蝇,恶心、憋屈。要不是郭亚辉电话约她,她都快忘记了这个曾经让她心跳加速的人。吃饭只有三个人。马春蓉快人快语安抚了一番张弛,无非是要张弛清醒地认识到一个记者在这权力社会的位置,不要因为这件小事影响自己的心情。
除了生死都是小事。这句话是最养人的鸡汤,谁都喝得下。
太悲哀了。这社会缺乏起码的正义,人们缺乏起码的公德!张弛屈服了报社的安排,低落情绪没有被安抚,她沉重地感慨。
有什么办法?工作就是工作,就是不是工作,你还能把人家怎么着?马春蓉跟张弛一样,都是老记者了。她说,在日报,你这种稿子连登都登不出来呢!你以为舆论监督能监督谁?
是啊,连乡镇干部都监督不了,何况市上领导。
所以就不要郁闷了。身体闷出了病,还找不到人赔偿呢!
两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郭亚辉并不参言,一直忙着安排法式餐厅里的点餐。张弛心里明白,作为转业军人,他对这样的餐厅用餐是没有兴趣的,纯粹为了迎合自己。哪个女记者不是文艺青年?对西洋文化和餐饮习惯有着不能占有者一贯的向往。
点完餐,郭亚辉开始加入他们的谈话。他并不提这码事,而是给两位女士绘声绘色地讲起了民间秘闻。逗得两位女士很快忘记了不快,忍不住笑容满面。晚餐在温馨愉快的氛围中进行。吃完西餐,郭亚辉说有事要先走。他给两位女士买了咖啡、结了账,然后留下了她们继续自己的话题。
这么晚了还有什么事?马春蓉见郭亚辉的身影消失在西餐厅门口后,十分好奇地问。
不知道,听说是局长要他去办个事。
哦,他跟我们一样,为领导服务。马春蓉笑。
可不是。我不也为局领导服务了一次吗?张弛一副自我解嘲的口吻。记者与司机,同一类人嘛!
我看这个郭亚辉有点深。马春蓉探着头低声又说。
啊?深?心机?张弛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看他跟我们玩这么久,我们连他家住哪里,家里有什么人都不知道。
也是。我们竟然没有关心这些。
更不用说其他的了。你说你了解他什么?
不是跟你一样吗?
可他还表现得那么喜欢你,迁就你。
这跟他的家世没什么关系嘛!
是朋友都得知道些什么吧?你可是什么都不知道。
你说得有道理。可能我们连朋友都不是。
那他有什么目的?
为什么一定要有目的呢?或许就只是因为处得愉快嘛!我们人畜无害。
马春蓉撩一下满头枯黄的头发,笑:嗯,让我想想,可能是一个司机觉得能跟记者打成一片是一件比较满足虚荣心的事情。
你倒是把自己抬得高,记者有啥了不起?张弛不以为然。
我不认为高的,新闻民工嘛!但是在机关单位的人看来,我们还是稀有物种的。马春蓉说。
或许吧。管他呢,我又没有什么特别想法,觉得这人有意思而已。
真的没想法?
真的没有,有也就是有点悦目!
哈哈,女色狼。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能只准男人爱看美女吧?
是是是,现代社会,男女平等,女人也爱看帅哥。
那不就结了?有权的人关我们屁事,有钱的人关我们屁事。总之,目前,我看人家也关我们屁事!
哈哈哈哈,好嘛好嘛,人家也没要怎么。
两个女记者在雍容华贵的法式餐厅坐聊到餐厅打烊才回家。我,这棵高瞻远瞩的树,却看到了他们看不到的秘密。郭亚辉,像只勤劳的蜜蜂,飞奔在市区和县城之间。在某县一个僻静的茶楼密室,他跟县局副局长正在密谋。是的,我们都看到了,他接过副局长递过来的旅行箱。握手,再见,回市里。路上,漆黑的夜里,他把车停在路边,在车里又是一番手脚。回到市里,他直奔局长家里,将旅行箱放到客厅,几句话,转身离去。
这样的差事,郭亚辉常常干。市局局长的司机,到了县上,就如同局座附体。但凡在县上,局座不可能亲自来处理的关系,总是他代劳。只是局座并不知道,这个司机,跟从前的并不同;县域的人们也不知道,自己的托付人也跟从前不同。好在事情总是办得顺心如意,谁都没有对他起疑心。“还愿”的人们总是在事成之后,还专门用巨大的红包来感谢他的奔波。转业军人,最懂规矩、最讲义气,他把一切关系都处理得妥帖有序。
至于黑暗中的一切手脚,谁都没有看见。
夜里,只有微风吹过。
8
人类在一切信息不对等之中寻找机会,商业的或是情感的。于是,所有的人间悲欢都在其中上演。能量大的人,也能刮起一阵飓风,让人们裹挟其中,难以脱身。飓风是什么?是大能者以一定的法制规范、道德标准,集合所有力量,将一切相关信息对等起来,发现出轨者,像解决机体毒瘤一样,切掉。
张弛作为文字记者,配合要闻图片记者一起,要搞一个影集——即将到来的省委书记视察本市,这个大事件,市委书记按照惯例,要给省委书记送一本此次视察活动的影集。
来都没有来怎么搞?张弛第一次参与这种事情,很纳闷。
没有问题的。主要是市情介绍,让省委领导拿到这个东西,了解高羊,关注高羊,给这次视察留个纪念。
我做啥?
你负责文字。市情介绍、每个视察点的情况介绍、系统工作情况介绍。以前有的资料都用上,视察点的,问部门要。
随后的两天,张弛忙得像停不下来的陀螺,在报社、各大部门、具体视察点奔跑。电话、QQ、微信,所有通信工具全部启动,文字并不多,但是要精炼到极致。资料图片要齐全,配合三天后的新图片,一等活动结束,就要在相馆里出炉纪念册。最后的集成时间几个小时。
所有的工作一环扣一环地推进,到市情基本情况和部门基本情况的资料图片收集时,图片记者急了——几乎每张图片上都有“不该出现的人”,犯错的人。是了,这是个让我们植物界很奇怪的现象:即便是历史,也是要正确的历史。人们却总是这样,图片出现了犯错的人,就像阎王用红色的笔打了个叉,这历史就会消失一样,在记录里再也不能出现。
突然冒出来的坎,让张弛们止步不前时,相馆工作人员出了个主意让大家都松了口气:P掉啊!这不很简单吗?P掉他、他、他!于是,他们飞快地找到能最少出现“错误”的照片,P掉“错误”,排版。
到最后,即便是省委书记没有按照计划在高羊住上一晚,但第二天早上,他依然在省城办公桌上看到了“昨日画册”。精美、大气、厚重,是的,领导的每一天都是值得书写的、记录的。可他随手一翻,欣赏了一下自己的伟岸形象之后,让秘书把这册子放到资料室去。那里有每一次他出行视察留下的各种纪念画册,多得像山一样高。
张弛终于有了时间,坐到了露台。我从她眼里看到了忧郁,她跟口的国土资源系统的分管副市长不久前被双规了,随着是副市长秘书,跟他们记者联系最多的人,也被双规。目前国土资源局里气氛很是紧张,新闻记者一旦出入局里,大家都莫名地紧张。办公室主任一贯与张弛交好,老实告诉她实话:现在局里什么新闻报道都不参与。因为随时可能出现大家意料不到的情况,所以每个人都不敢说话。实际上是,大家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好像出口气都会改变什么既定事实。
噤若寒蝉。这种情况,人类喜欢用这个成语描述。
张弛跟好久没有碰面的马春蓉微信电话,说的就是这些事。他们共同关心的除了新闻线索突然掉了一大块,当然是局长司机,那个熟悉而陌生的郭亚辉——他有好长时间没有在茶楼出现过了。副市长出事不管原因为啥,他分管的部门都会牵连起来,何况这个部门实在是油水太重。
局长要出事,几乎是铁定的了。
晚上吴为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告诉张弛他们银行传出的大事:有个局机关一把手贪污受贿出了事,从一套没人住的房子里,整整齐齐码了山一样的现金!
天啊!原来房子不是住人的,是放钱的?!张弛禁不住尖叫起来,然后转念一想,问道,真的吗?你们怎么知道?
公安局来的啊!他们到银行找验钞机啊!
啊?!
就是,他们带的验钞机数不过来,要调动银行的验钞机去数。他们到每家银行调,用了30台验钞机一起数。
天啊!张弛又大惊小怪地叫起来。
你猜有好多?
张弛摇摇头。
吴为停顿了好久,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四——千——万!
你猜是哪个局?吴为等张弛的嘴好不容易闭上,又卖了个关子,问道。
嗯?!我猜?——我能猜出来?!张弛吓着了,愣了半晌,眼神询问地看着吴为:难道?!
对!就是你最熟悉的人!吴为嘿嘿嘿地笑起来,你看看,你们记者都在跟什么人打交道,看不出来吧?
晕死了!今天下午我们还在讨论他呢!张弛想不到人生这么戏剧,巧得连时间都不留一点缝隙。
还有戏剧的,你知道他放钱的房子在哪里吗?
哪里?
我们小区门口那套豪宅!
我的天!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感觉到?
这么隐秘的事,怎么可能让大家都感觉到动静?
闹市区里的房子。他牛啊!这么胆大。
有啥?越危险的地方越安全!
MD,张弛突然叫,去年小偷那么猖獗,偷了我们多少人家,怎么就没偷到那套房子里去?
吴为笑了,要是能有早知道,我就去了。
你说,现在全市有多少套房子里堆着现金呢?张弛异想天开起来。
保不准。
两口子一番交流之后张弛又感慨,你看我们这些穷记者,真的是穷得两袖清风,还跟这样的隐形富豪们摇旗呐喊、歌功颂德。
张弛笑不出来,见惯了这等事情,跟老话“知人知面不知心”一样,他们这种职业的人跟领导的距离,看上去某个时候平起平坐,那只是在采访与被采访的时候。实际上,岂止十万八千里呢!
张弛想得更多的是,那局里,岂不是要炸了?还有多少人这段时间夜不成眠呢?还会牵连谁进去呢?对了,司机不会有事吧?他也好久没有联系了。
张弛低下头,飞快地在微信上找到郭亚辉,发了一个笑脸过去。半晌,低头再看,并没有回应。这在他是常事,开车嘛,不方便随时玩手机的。她习惯了。不对,她突然转念一想,随即便心跳加速——既然局长已经出事,他不可能还在工作状态。那么?她下意识地捂住胸口,像是要把往下坠落的心扶起来。吴为见她沉默半天没有动静,便问:你怎么了?
张弛抬起头看着丈夫,脸色很是难看,有些忐忑地问:你说,像这种情况,司机受牵连的可能性大不呢?
吴为随口回道:没怎么听说过呢!你不是写的司机跟你们是一类人吗?哈哈,难道领导贪污你能分一杯羹?
也是。张弛好像松了一口气。
9
张弛第二天就跟马春蓉约在提香茶楼见面了。两个人比反贪局的还在行地开始分析该局可能被牵涉的人,比如权力最大的地矿管理科科长、土地规划科科长、房管中心主任、执法大队两个头儿……虽然两个记者接触最多的是办公室主任,但是他们深知,办公室主任虽然深得领导信任,但总的工作还是在服务。上传下达、安顿领导出行、写领导讲话、联络媒体宣传,忙得不亦乐乎。最忙的也是最廉洁的。那些权力部门的就说不准了。
茶楼往日打麻将的、斗地主的,只要是记者编辑,见两个跑口记者在小声聊天,也凑过来,发表自己的看法。很显然,大家心里共同牵挂的,当然是哥们兄弟郭亚辉。
所有人的眼光都在关注张弛。张弛耸耸肩,双手一摊,两唇一瘪:不知道。
于是有男编辑开始发表看法:一般情况下呢,领导还是很信任司机的。不过关系到钱,估计还是亲力亲为的。
倒也不然。有人插嘴,你看郭亚辉那么稳重,要是我,就会让他打理我的钱。
郭哥这么稳重,不会出事吧?
谁知道呢?我看他的样子就很有钱,只是低调而已。
钱当然有,人家好歹是转业干部,有级别的。再说这个单位收入也不低。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都在说,突然有人说了一句:关键是我们了解他什么?几个人都愣了,然后又不约而同地把眼睛转向张弛。
张弛也愣了。是啊,自己把他带进这个朋友圈,自己跟他常常聊天吃饭,然而,她了解他什么呢?
她愣了半晌,还是耸耸肩,双手一摊,两唇一瘪:真不了解。或者说,我了解的你们也了解。
张弛从来不说假话,率直简单的性格大家都是了解的。一时间,大家都陷入死一样的沉默。
话说四千万会被判多长时间呢?有人终于说话了,把大家的注意力转向局座。
前两年有个贪官,两千万判了无期徒刑。估计要在监牢里待一辈子了。
也不一定。
嗯,对,不一定。量刑考虑的问题多。
是哦,传说某个副部级干部,受贿三百万。组织来查,把钱退了。然后不仅没有移交司法,还保留了“副厅”的级别。
啊?!还有这样的?张弛惊讶。
是啊,还不止呢……
呵呵。说话的记者笑得很暧昧。他是省报驻站记者,见的听的肯定比高羊市的本地记者多。
一时间大家又无语起来。马春蓉一句点醒梦中人:算啦算啦,关我们什么事呢?你们有贪污受贿的赶紧去退赃!没有的,牌打起!
气氛一下子轻松起来:我们倒是想哦——
张弛随后基本停止了去机关采写新闻的步伐,偶尔电话给办公室主任一下,得到的消息几乎为零。除了单位其他受牵连的人不能说之外,她告诉张弛,单位其他工作基本处于停滞状态。新局长还没到任,每项工作都放在那里,谁都不愿意做决定,主动承担责任。即便是文件规定的东西,要落实也要一个一个地推,推到等局委会开会集体讨论决定。
机关单位慢慢开始对报纸舆情并不在意了,每个机关都办起了自己的微信公众号。每个职工都关注,粉丝也不少,加上下属企业或相关单位的关注,领导们的每个活动都像市委市府领导一样,有办公室随行并书写出来,领导们的感觉比什么时候都好。加上强调正面报道,日报晚报开始合并之后又一大改革,要闻部合二为一,两张报纸的前面四个版面几乎一致。晚报的路越来越窄,张弛们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小到她感觉到窒息。
她坐在窗前的时间又多起来。看书、喝茶、玩手机。偶尔出去采访,回家在书房里很快写了稿子又坐下来。看着她,我的心跟摇曳在她脑边的叶子一样,又柔软起来。
秋天到了,我的肢体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每一片叶子在经历过两个季节的生长繁衍之后,正经历着盛极而衰的阵痛。如同一个中年人的身体,经历了多年的透支,开始感受疾病的冲击。出来混,总是要还的。人们总爱这么说。不过,我们自然界并不认可这话。生老病死,一切都是自然过程而已。我的叶历经风吹雨打,也算是饱经沧桑,该走向衰落了。
张弛的茶叶也由夏天的熟普换成了红茶。她冲着我发呆了好一会儿,眼睛落在我的叶子上——人生一世草木一春,她一定感觉到时间的紧张了。她也看到我的每一片叶子都像老人的脸,全是褶皱。是啊,谁说我们挺立的是永恒般的青春?最敏感的叶子上,有着我承受过的风霜雪雨,每一个细胞里都是沧桑呢!
她在思考一个每个同事都在思考的问题:何去何从。
你想干什么?未来喜欢的生活是什么样子?需要做什么?她把每个问题都罗列在采访本的新页面上。在每一个问题后面,她写上了答案。放下笔记本,她又闭上茫然的眼睛,一声惆怅的叹息伴轻风吹出窗口。我闻到了一些不舍,一些不安。
秋天狂风起,提香小区外面的街道上,梧桐树的落叶一夜之间铺满地面。每年这个季节,张弛总喜欢在路边走来走去,踩着落叶,听沙沙声在脚下响起。从春到秋,梧桐树叶的满绿到飘零,飘零的萧瑟美让她禁不住抬头望天。每到这个时候,我就有些难过,常绿的叶虽然让她喜欢,但人总是更喜欢时节更替,就像更喜欢有生老病死来刺激他们无聊的生活一样。
吴为和她周五回了老家,周末吴为回了家,张弛留在了乡下。她要休假了,正好在乡下陪爸妈。
难得的一周不见,我站在他们家窗前,有点百无聊赖。还好,对面二楼的茶楼一直没停止热闹。编辑记者们总有摆开两个茶几买来卤菜啤酒海阔天空地聊天的,有两三桌总在麻将的,这一年还流行开了打长牌。以前只是看到老年人打长牌的我,多少有点好奇。可惜,我看不懂,只是他们那浓浓的烟味和酒味不断地熏烤着我和树友们。
喧嚣,是人类滥用话语权的结果。
10
劳动使人健康。素来又黄又瘦的张弛回来后,脸上竟然有些红晕。经常颈椎和腰椎出问题的她,带着农妇的彪悍与吴为对坐在露台上,脚板脚尖相抵。开始交流这些天各自经历的事情和感悟,当然是她主导,先给吴为讲自己在乡下帮爸妈收红薯的事情。
这次回去劳动几天,我才发现一个残酷的现实:我的身体是70岁啊!70岁的老爸身体倒像40岁!我和妈妈在土里清理红苕藤,挖红苕,他就一趟一趟地往家里背,来回十趟,连续背了十背篼。我在土里,挖挖土刨刨红苕,就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你的生活习惯太差了。亲爱的,不是我说你。你看看你,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是开电脑,睡觉前最后一件事是关电脑。除了出去采访那么一会儿,有时候采访也是坐着开会一整天,天天这么坐,不锻炼,身体当然好不了。你看我虽然坐机关,但是坐一会儿我就会出去转转,上午还要做工间操。
我也反省自己的。这么个工作和生活状态,就是觉得累。你想想,采访用脑,写稿子用脑,加上姿势不正确,心理上的紧张感加大,脊椎不出问题也难!
想想你喜欢哪样运动?以后我们一起出去锻炼。
嗯,我想,还是去游泳吧!
行,那你自己记着要坚持。
说说你吧?有什么新闻给我来点?
你问得好!我真有新闻爆料!
张弛笑着看着吴为,扬扬眉:说。
你关心的那个局座司机!
啊!张弛突然想起来了,郭亚辉,这一周在乡下,真的快把他忘记了。怎么?!
被逮捕了!
张弛的心像是被揪了一把,为什么?
贪污受贿!
咦?怎么可能?
你就不知道了吧?那个司机太牛逼了,有钱到你没法想象。北门最大的别墅群里一套连体别墅,东山下面一套独栋别墅,城区还有好几套豪宅,面积全部超过140平方米。
我的天,这么多房子?那得要多少钱啊!
是啊!谁都想不到。
那怎么查出来的?
这才有意思呢!传说,当然是可靠的消息,落马的局座受审,报告受贿金额,与县上的行贿者对账,发现出了问题——送得多,得的少。
啊?什么意思?张弛嘴都长大了,表情惊愕。
局座交代说,受一个县局副局长的贿60万,但是行贿的副局长说,自己为了转正,委托司机带了100万元给局座。
嗯?怎么少40万呢?
对啊!中间环节出了问题,40万被局座的司机拿走了!
胆子真大!张弛感觉自己皮肤都骤然收紧,浑身都挤出了毛茸茸的刺,磕得心慌。
问题在于,局座也不好意思去问人家送了多少!县上的更不可能给他说自己给了多少给司机。
哈哈,信息不对称!
对,没想到,局座司机就这么胆大。
最后事情办成了。人家也不会怀疑。
是啊!事成之后,县局领导还单独送司机十万辛苦费呢!
张弛简直坐不住了,站起来,喝口茶。我知道她的心思,一定是懊恼不已的。总归是自己暗地里喜欢的人,竟然是这样的真面目,自己对人的判断能力差到这种地步。她禁不住问:你怎么知道这些细节?
有个同学不是反贪局局长吗?上周同学聚会说出来的。
哦。张弛想起来了,吴为那个个子粗壮、满脸络腮胡的男同学。
结果查出来司机贪污了多少钱呢?
没具体说,好像是几百万吧。
吴为说完,就坐到沙发上看球赛了。张弛又在窗边坐下,发着呆,坐了一会儿,心绪不宁地把身子往下滑,干脆躺着了。她的脸面向着我,严肃悲壮,眉心皱起一个“川”字。
她一定是吓坏了,我想。
张弛并不知道,茶楼里的新闻工作者也知道了,跑政法口的记者常常在茶楼写稿子,消息跟吴为的讲述差不多。
等到有一天,张弛再去茶楼的时候,郭亚辉这个名字已经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新闻记者的注意力每一天都在更新,作为一棵树,我是很服气他们了。不过,话说回来,我什么没见过呢?这些信息,我比他们知道得更早。
11
有些一见钟情是非常浅薄的。张弛庆幸自己没有跟郭亚辉深交,但也反省自己的社交活动。浪费太多的时间在外面喝茶打牌,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从那以后,张弛开始调整自己的生活状态,拒绝私下邀约的时间多了起来。除了写稿以外,大多数在家里宅着看书,为了缓解自己的肩周炎,每周去游泳馆起码三次。
11月到来的时候,报社又在讨论机构重组。关系到未来,一时间成了张弛们最为关注的话题。因为经济下行,创收乏力,两个编委会的目标基本全部开始为创收服务,机关缩减,编委会除了采编人员之外全部进入公司,采编全部服务于创收。为了充分利用人力,也随大众创业万众创新的大流,给想走出去的记者机会。三年时间自己寻找项目创业,保留身份,购买五险一金,但没有工资,三年后愿意回单位就回单位,不愿意就离开。
张弛的最后一个新闻稿子还是策划的。她随摄影记者去了山里,一座春天漫山遍野开着辛夷花的大山。可惜,冬天全是满地阔大的落叶和萧瑟的树干。但是,回到家里,她把照片给老公看,赞不绝口地感叹萧瑟之美。
这也让她想起邀请了植物学家考察提香小区的植物情况,让我们都为自己的价值好好地乐了一番。黑黑壮壮的植物学家边走边给张弛介绍小区内每一株植物的名字、性情,最后看着我感慨,你们小区这些大叶榕种的时候规划不好,种得太密。不过现在每一株基本上都可以卖2000元以上了!长得很不错。
“哇!真的?!好开心!密好啊!我就喜欢被绿荫盖着!”张弛心醉神迷,笑颜如花。
我和伙伴们都被这个消息弄得有些兴奋,风不止,快乐不断。大家都传递着这个让树愉悦的信息,为十多年来的茁壮成长,为未来的枝叶冲天!
张弛在家里好好地看书休息了十几天,又开始出门考察项目。
最后她决定在闹市区搞一个儿童游乐场,毕竟有组织教学的基础,孩子的钱才好挣。确定好了项目后,初步跟房东谈妥,她又应邀到深圳一家大型玩具厂考察即将选购的玩具和DIY项目。看着她兴致勃勃地出门,我有些惆怅……说想安静,她才安静多少天呢?书也没看几本。人哪!始终不能停止折腾的脚步!始终口是心非!!
冬日的提香小区内外,狂风肆虐。我们看着街边的梧桐树都像秃头的大叔们赤裸了身子,剩下空空的枯枝。嗯,这就是人们喜欢的萧瑟之美?!
门卫开始搬烤火炉、凳子、被子、大衣在只有三个平方米的小屋里。夜深人静的时候,在两条凳子之间搭上一块木板,铺件大衣,盖上棉被,躺着睡觉。要是有夜归人,冷得发抖也要起来去开门。真是可怜。
物管的两个老板一年只有收钱的时候才来一两次。其中一个姓赵的中年妇女,碰到张弛脸上总是皮笑肉不笑,献媚的声音让我十分不悦:张记者,你回来啦?张记者,你又去哪里采访了?
我知道,她跟那些心里有鬼的人一样,心里是怕张弛的。多年前,她抓住机会,好几次把张弛和几个业委会委员堵在小区门口,甜言蜜语把这个小区业务拿了下来。结果没到她承诺的三年不涨价,她还是不经过业委会讨论就单方面宣布涨价。张弛当时回家来说得很生气,被吴为劝了下来。
物管费收了好几个月了,她的到来让我心有不安。上次张弛带植物学家来小区查看我们的时候,保安很快把我们的价格告诉了她。我听到电话里她没有抑制住的狂喜——2000元以上?!你没有听错?啊!太好了,太好了!
果然!张弛出差第三天,赵老板到了小区门口,带来了两个工人。我听见保安和她在说话:把树子砍了,张记者回来怎么说?
那还不好交代?冬天来了,楼下住户和茶楼老板都嫌它挡了阳光,家里光线不好。
哦!行嘛!门卫老头真是个贱货,在老板前面全然忘记了张弛夫妇对他们的好,唯唯诺诺,毫无主见。
我看到两个工人拿着电锯走向我,我浑身发抖,拼命向身边的同伴求助。但是,谁叫我们是树?安静得被人忽略,轻贱得任人宰割?我的叶子在颤抖,旁边的伙伴跟我一样,冷风传递着信息,这一栋房子前的伙伴都一起感受到了惊恐……
有些痛是语言无法形容的。
赵女人和工人几乎只用了不到三个小时,便把我粗壮的肢体锯断,剩下不到两米高的大腿和三根细枝。我休克了,不省人事。
第四天中午,张弛匆匆回家。午休后她站到露台前,突然的尖叫声把我吓醒:
啊——谁?!谁砍了我的树?!
我的身子已经只能在二楼平台,她探出窗外的身子把我吓了一跳:小心摔出来啊!我用剩下的三根枝叶给她打招呼,虚弱不堪、可怜至极!
不到一分钟,我看见她穿着拖鞋冲到了门卫室,全然不顾以前跟门卫们的友好关系,大声叫嚷着:谁砍的树?谁让你们砍的树?!
老板说,你们楼下的业主反映,树子长太高太茂盛,影响下面的采光了……
谁反映的?到底是谁反映的?长得茂盛有啥不好?!难道小区里面没有树就好了?!张弛的身体在发抖,声音也在发抖。我感觉到她的愤怒,像股无名的火想烧毁那个主张砍了我的人。
这时候,我多么想是个人啊!可以去抱着她哭,可以去找那被钱冲昏了头脑的赵女人算账!但是,我却是一棵树,一棵不能动弹的树,无处宣泄的树。
悲天悯人十多年,我却是最可悲的!我正旺盛的生命力,我那冲出高楼的理想,戛然止于不到两米……
我听到张弛愤怒地给赵女人打电话的声音,但那女人柔软的声音像棉花一样,让张弛很快无言以对。
张弛气冲冲地冲回了家。她跪在露台上,探出头,看着我被砍掉的桩子,伸伸手,又缩回去。数数我余下的细枝,心痛地捂住了心口。几乎一个小时的时间,她动都不能动,呆呆地看着我,眼里充满了爱恋和痛苦,然后泪流满面。
实际上,我已经不痛了。看着张弛这么心痛,我好安慰。这安慰,足够抵消生命被阻止的痛。人都无所谓理想,何况树呢?我再也看不到蓝天,理想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只是一个曾经美好的梦。电锯锯断了我的梦,我醒了。
但我还是幼稚了,以为只有森林里的树才有被砍的命运,毕竟他们才是很值钱的!我又想,有啥想不通的呢,都市的人们为的不就是那点钱吗?两三千,足够赵女人应付门卫一个月的工资呢!
晚上,我用微弱的听力听到张弛在给吴为倾诉,然后反省:还是我的错,一定是物管上的人听说小区里的这些树值钱,砍去卖钱了!这些人真是混蛋!气死了!吴为是最不喜欢招惹事端的,我听见他在安慰老婆:亲爱的,不要急不要急,这树就是砍成这样,不消两年时间,会更加茂盛起来的!你放心,人家的生命力强着呢!
他们也太坏了!十几年呢!这种事也不商量一下!
第二天,我看到张弛到门卫室继续追问我被砍掉那部分到哪里去了。保安不敢说,赵女人电话竟然打不通了。我想,她是早料到张弛会找她理论了。张弛不可能不出门,其他的树很快在张弛忙碌工作间,延续了我的命运。我们粗壮而修长的树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运到郊外一个家具生产厂房里。黯然神伤的只有张弛。时不时探出窗口,看看我。我有着更强烈的生长欲望,心里默默地对她说:不要怕,不要急,等等。我没有死。我还会回到你的窗前。
作为一棵树,我想告诉张弛:一切都会结束,一切也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