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袭

□文／邢庆杰

一

方晓婷一进门，我就看到了她额头上的瘀伤，有核桃那么大。显然，那伤处经过了精心处理，消了肿，涂盖了一层薄薄的面霜，但伤处仍然隐隐发暗。

我一边给她泡茶一边笑着说，你胆子不小，还敢到我这里来。

两年不见，她还是那个样子，清晰的双眼皮，明亮的眸子，披肩的长发黑得发亮，散发着一缕淡淡的香气。

来这里怎么了？我以后天天来！她气势汹汹地说着话，丰盈的唇里却含着调皮的笑。记得她以前不是这个样子，在我的印象里，她是个非常矜持的女人。

是不是和明东成又出什么状况了？

不是！就是恰巧在楼下路过，忽然想起快两年没见你了，上来看看你。

我把一杯台湾冻顶乌龙放在她面前，迎着她的目光说，你脸上的伤已经出卖了你。

她端起景德镇的青花瓷杯，轻轻吹了吹漂浮在水面的茶叶，梦呓般说了一句，真香。

二

方晓婷曾是我公司的员工，负责大型画册、产品说明书、投标书的版式设计。

她是在网上看到公司的招聘广告之后，自己找上门来的。面试时，我先是为她的高颜值和优雅的气质所吸引。在这个不大不小的鲁西北城市，像她这么优雅漂亮的女孩真的不多见。我又看了看她的简历，高职毕业，学的广告设计，正好对路。试用了几天之后，感觉她的设计思路比较脱俗，设计的作品具有含蓄的美感，对美的节制恰到好处。当时心里有些迷惑，这么漂亮又优秀的设计人员，怎么会主动到我们这个小广告公司来呢？

那阵子，公司接了一个大单，给一家中央空调设备公司设计说明书，同时代理印刷。那家公司有五千多个业务员，都将拿着十几册说明书分别走向全国各个城市。所以，首印就是10万册。在忙碌中，方晓婷一个月的试用期眨眼间就到了。我对她很满意，大家也都对她满意。公司主管米双双曾对我说，这个方晓婷最大的特点就是稳妥，闲下来时也一个人安静地待着，从不和同事扯闲篇，有男同事想套近乎，被她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就打发了。我想，她应该是女人的公敌，但因了她的这个稳妥，才会使这个女人居多的小公司这么快接纳了她。这时候，恰巧那家空调公司给我打了款，这笔款足以支付我公司包括员工工资在内的全年费用，我的心境顿时晴空万里，当即让米双双通知大家，晚上聚餐，庆祝一下，也当为方晓婷正式加入我们接风洗尘。

不一会儿，我的门被轻轻叩了两下，方晓婷推门而入。她难得地轻启朱唇，浅笑了一下说，对不起刘总，我晚上有事，不能参加聚餐，米姐让我自己来跟您说。

我稍感意外，作为刚刚加入公司的新人，一般是盼望和同事们聚餐的，这是快速融入团队的最佳机会。她笑得有些勉强，甚至有几丝尴尬在里面。

我问，事情很重要吗？

她低下头，摆动了一下垂在前胸的发梢。

我又说，我们公司不是经常聚餐的，这一次也算为你接风。

她低下头，犹豫了一下说，我去打个电话。

方晓婷最终参加了那次聚餐。我们十七八个人在拉芳舍的一个大单间里，喝了很多酒，白酒、红酒、啤酒都掺了。最后，大家都觉得不能尽兴，米双双提议去歌厅唱歌。方晓婷一直没有喝酒，她安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守着一大桶果汁坚守到最后，谁让也不喝，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当米双双提议去唱歌后，她飞快地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慌乱，她来到我面前，小声说，刘总，我不去了，我老公来接我了，就在楼下。

我说，让他上来喝两杯吧！

她连连摆了摆手说，不不、不了，我给大家打声招呼，先撤了。

我送方晓婷下楼时，在电梯里，简单地了解到了她丈夫的情况。她的丈夫名叫明东成，在一家大型超市做导购。

我们刚出了楼门，马上有个精瘦的男人迎了上来。那个男人个头有一米七多点，长脸，短发，细长眼睛，灯光下，他的脸色阴沉似水。

方晓婷赶紧对他介绍说，这是我们老板。

想必，他就是方晓婷的丈夫明东成了。我伸出手去，想和他握握手。但明东成充满敌意地剜了我一眼，没有伸手迎合我。他直视着方晓婷，怒冲冲地质问道，怎么才下来，我都来了一个多小时了。

方晓婷有些尴尬，充满歉意地看了我一眼说，刘总您快上去吧，我们走了。

就抓过她丈夫的胳膊，拽着他匆匆离开了。

我看着他们的背影隐入暗夜，忽然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方晓婷的才貌这么出众，为什么找了这么个平庸的男人？他相貌一般，工作也没什么含金量，从事这个行业的大多是花季女孩和少妇，收入没有什么保障。

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噩梦。我和方晓婷被一伙持刀人追杀。我拉着她的手，在陌生而昏暗的街道上拼命地跑，后来我们跑进了一条死胡同，被堵在了里面。追杀我们的人慢慢围了上来，在昏暗的路灯下，我看到，这些人都拿着血淋淋的砍刀，而更令人惊悚的是，他们竟然都是一个模样，全部是明东成阴沉的脸。当他们举着砍刀一起扑过来时，我一激灵醒了过来，再也没有睡着。

我以前经常做梦，但大都天一亮就模糊不清了，只有这个梦，至今异常清晰。

三

方晓婷一杯茶还没喝完，两粒泪珠儿就顺着脸颊滚落了下来。

我拽了两张纸巾给她。她擦了擦眼泪，忽然问我，你能借我点钱吗？

我稍感意外，但马上回过神来说，可以，做什么？

我知道以她的性格，是不会轻易求人的。

她并没注意到我的诧异，只是平静地说：先还上账，后离婚！

我一惊，我知道她要还谁，而且要还的账不是一个小数目。

她又喝了一口水，问我，你怎么了，如果有难处就算了。

我反问，你真的想好了？你不怕他自戕了？不怕他父母跪下来求你了？

方晓婷的泪珠又一次滚落下来，她发泄般接连扔出了两句话：我不想让他毁我一辈子！我想为自个儿活一回！

我小心地问，他是不是又犯了老毛病？

她抽泣着说，他的毛病就一直没改，现在越发变态了！

见她情绪有些激动，我安慰她说，别害怕！没什么大不了的，他的自戕多半是吓你的，我估计他没这个胆量。

她一直在哭。

我塞到她手里几张纸巾，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我知道你的难处，也不想劝你什么，你什么时候用钱，发个账号就行。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抱住我，脸抵在我的胸前，低声抽泣起来。

四

方晓婷来我们公司不久，就出了一件事情，让我逐渐了解了她的处境。

那天我出差在深圳。中午十二点多，忽然接到了方晓婷的电话，她的声音很急，刘总，您在哪里？

我说我在深圳呢。

她在那边哦了一声，就沉默了。

怎么了？我问。

她抽泣了一下说，刘总，对不起，你湖滨路派出所有朋友吗？

怎么了？

明东成把咱们公司的玻璃砸了！还把米双双的摩托车砸了，让派出所拘留了。

怎么会这样？

因为我们这里下雨了……

这和下雨有什么关系？我忍不住笑了。

我们在电话里一来二去地说了有一刻钟的时间，我大体理清了事情的经过。

还真的和下雨脱不了干系。那天雨下得很大，米双双就让中午回家吃饭的员工提前下班，以避过交通高峰期。方晓婷每天中午回家吃饭，雷打不动。她在门口打了个车，提前回家了。后来，明东成打车来接她，这时公司已经没人了，不回家的也到附近吃饭了。他透过公司一楼的大门玻璃，看到方晓婷的电动车倚在了米双双的摩托车上。米双双离家远，平时就骑着一辆黑色的“野马100”上下班。这辆车本来是她老公骑的，后来她老公给别人开出租，摩托车闲下来了，她就拿过来用了。同事们都笑话她，整天骑着一辆大男人才骑的摩托车，有失淑女风范。但大大咧咧的米双双根本不在乎这个。当时，明东成看到妻子的漂亮电动车倚在了一个男人味十足的摩托车上，顿时火往上撞，就从路旁拿起一块砖头，把门玻璃砸碎后，闯进来把“野马100”的后视镜、后备厢全砸碎了。恰巧，被吃饭回来的米双双撞上，她当即报了警……

听完这段故事，我眼前马上闪过明东成那充满敌意的目光。这个明东成肯定是个心胸极端狭隘的人。我立即给派出所的白所长打了电话，请他放人，我们自己私了。

我回到公司后，公司大门的玻璃已经装好，米双双的摩托也修好了。

刚进办公室，米双双就来给我汇报，玻璃和摩托车都是明东成的父亲出钱修的，明东成本人一直没有露面。说完后，她压低声音说，方晓婷咋找了这么个货，简直是超级人渣！

米双双走后，方晓婷也敲门走了进来。

她是低着头进来的，默默地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眼睛看着我办公桌上的一个黑陶笔筒。

我不想让她难堪，主动问，喝水吗？

她轻轻摇了摇头，和我对视了一下后，马上将视线移开，嘴唇抿了两下，才吐出了几个字，刘总，对不起……

我打断她说，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只是一个误会。只是——有一个事我不能理解，他来公司接你下班，没提前给你打电话吗？

她长出了一口气，又苦笑了一下说，没有，他无论到哪里找我，都是突然出现。

他不信任你？那你们怎么还会在一起？

方晓婷慢慢站起来说，刘总，我们不探讨这个问题，这是我的私事。今天就想给您说一声，对不起。

我冲她笑了笑，算作回答。

她很认真地说，如果我在这里对公司有不好的影响……我可以再另找工作。

我赶紧站起来说，一点小事，哪有那么严重，噢，你经常换工作吗？

她缓缓点了点头，然后给我鞠了个躬，拉开门走了出去。

从那以后，方晓婷不再参加任何同事间的小聚，也不再参加公司的集体聚会。公司的一个业务员结婚，她也只是随了一份礼金，没有去参加婚宴。久之，公司再有大小聚会，就没人通知她了。虽然她成为公司的另类，但在工作上从来没有掉过链子。

2012年6月的一天，河南周口的侯部长来看产品说明书的清样。侯部长名叫侯民，担任周口市一家机械公司的宣传部部长，是个老客户了。这个说明书是方晓婷做的。侯民在宾馆入住后，要求方晓婷拿到宾馆给他看。方晓婷委婉地告诉我，这个侯部长不太老实，经常拿话挑逗她，她不想单独在宾馆那种地方和他见面。当时公司没有闲人，我就开车带着她，一起来到侯民下榻的维艺酒店。在酒店美女经理曲淼的引领下，我们来到米双双为侯民预定的商务套间。那天见面的气氛特别好，侯民对说明书的设计十分满意，当即就在清样上签了字，同意印刷了。侯民签完字，还不断地夸奖方晓婷有才有貌，前途无量，让我好好珍惜。我感觉得到，侯民并非像方晓婷担心的那么不堪，他只是欣赏她，内心向往之，作为一个男人，面对方晓婷这样的女人时，这些举动是很正常的。

我们和侯民约定了晚上一起吃饭，就一起走出了维艺酒店。侯民将我们送到门口，他紧紧握着方晓婷的手，又说了很多恭维的话，才依依不舍地回房了。

今天的事情这么顺利，看得出，方晓婷很有成就感。出门的时候，她有些春风满面的样子。但是，刚出了酒店的旋转门，她的满面春风就被冻僵在脸上了。

明东成出现在了门口。这使我突然想起方晓婷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他无论到哪里找我，都是突然出现”。无疑，这个男人经常跟踪自己的妻子。

我和刘总是来谈业务的。方晓婷赶紧解释。

谈业务都谈到宾馆来了，都谈到床上了吧！

明东成一脸的怒气，他双眼喷着火，冲上来就给了方晓婷一个响亮的耳光！

方晓婷尖叫了一声，捂着脸蹲在了地上。明东成又飞起一脚，将方晓婷踹倒在地。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把水果刀，用明晃晃的刀尖对着我说，我早就看出你不是个好东西！到底被我堵上了！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强压住怒火，缓缓退后两步说，你放下刀，我们慢慢说，你肯定误会了！

明东成的脸气愤得已经扭曲变形了，他冷笑着说，还狡辩！你们一对狗男女在这里开房鬼混，有什么可误会的！

这时候，酒店经理、保安、服务员都闻声跑了出来。两个服务员去扶方晓婷，两个保安拦在了我前面，一个身材高大的保安用警棍指着明东成说，放下刀，要不对你不客气了！

明东成忽然声嘶力竭地哭喊道，他搞我的老婆，这个人搞了我的老婆，破坏我的家庭……

因为我经常在这家店里安排食宿，和店里的美女经理曲淼很熟。她愤怒地推了明东成一把说，你说什么呀！刘总不是这样的人！他们根本就没有开房，是在客户的房间谈的，还是我领他们进去的！

明东成嘶哑着嗓子说，我不信，你们是一伙的！

很多人都闻声而至，连侯民也听见声音出来了。他很快看出了事情的原委，就指着明东成说，你这个人渣！身在福中不知福呀，这么好的老婆你也舍得打？

不知是谁报的警，我们争执之间，警察已经赶到了。明东成手里还拿着刀在狂乱地比画，一个警察在背后抱住他，另一个警察夺下了他的刀，将他铐了起来。

从派出所做完笔录出来，已经晚上七点多了。明东成没有出来，他被治安拘留五天。

侯民和我们一起来的派出所，他写了个证明材料，提前走了。上车后，我给侯民打电话，侯民说已经吃过了，今天也没心情了，让我明天再请他。

我问坐在后排的方晓婷，你家在哪里？

方晓婷沉默了一会儿说，刘总，我请你吃饭吧。

那天晚上，方晓婷像换了一个人。我惊异地发现，她竟然非常健谈，想必是因为明东成的原因一直压抑着自己，控制着自己。

我们在24小时营业的“雀岛”咖啡厅的包间里，一直待到凌晨一点。

我们先点了四个菜、一瓶奥德曼红酒。方晓婷一边小口抿着红酒，一边倾诉着她和明东成的故事。她压抑太久了，倾诉起来，竟如井喷，有时我有疑问，想问几句，也插不上话。她的倾诉是自言自语式的，有时好像我并不存在。

我和明东成是在一次校友聚会上认识的。从那开始，他就开始拼命追我。那时候，我身边有好几个人在追，但因我的家庭状况，我根本无心谈恋爱，也不敢谈。我爸爸是脑出血后遗症，已经在床上躺了七八年，我妈为了照顾我爸，因为经常请假也被单位辞退了。为了给爸爸治病，爸妈周围的亲戚、朋友、同事，凡能张口借钱的，都借过了，家里欠的账在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了好几张。我是独生女，想想这些账以后都要我来还，我死的心都有了，哪还有心思谈情说爱。那个阶段，我在报社做排版设计，每个月就三千多块钱，每次发了工资，我只留五百，其余全交给我妈。

刘总，我敬你一杯。

（她把高脚杯从桌子上平推过来，碰了碰我的杯子，然后喝了一大口，我也端杯喝了一口。）

明东成对我开始软磨硬泡。以前，我碰到过几个这样的，都被我一个个地拒绝了。有一个叫徐小勇的画贩子，像狗皮膏药般缠住我不放，怎么甩也甩不掉。我就让他到我家去了一趟，看了看我躺在床上的爸爸，看了看我们家的账单，从那以后，他就在我身边彻底消失了。我在一次次拒绝明东成失败后，故技重施，带他回了趟家。但没用，他不但没有退却，反而对我说，知道你家这个样子了，我更不能离开你，我要和你共同支撑这个家。那一刻我真的感动了，我一点儿都不爱他，估计永远也不会爱上他，但他给了我一种力量，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类似于亲情的支撑。

后来，我开始答应他的约会。我只有中午有时间，晚上下班后必须回家，照顾爸爸，帮妈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他就天天中午请我吃饭，那一阵子，他带我吃遍了城内所有的中小饭馆。我们每顿饭的花销平均在七八十元左右，他爸妈都是造纸厂的工人，收入不高，他自己每月也只有两千多的收入，我不知道他哪来的那么多钱，也懒得问他。我们就这样交往了半年多的时间，关系一直停留在一起吃饭这个温度，他很想有进一步的进展，但我不想给他机会，我想看看他的耐心……

刘总，干一杯！

（她和我碰了杯，然后将半杯红酒一饮而尽。我也将酒一口干了，又拿过醒酒器，给我们两人都倒了半杯。方晓婷拿过醒酒器，把两个杯子都斟满了。）

……大约2009年10月份吧，天气刚刚转凉，我爸爸的病情忽然严重了，要马上手术，市人民医院要10万元的押金。当时我正和明东成在一起吃饭，接到电话后，我放下筷子就打车直奔人民医院。我赶到医院急救室时，爸爸已经昏迷，妈哭哭啼啼地求急救室主任先给爸爸安排手术，别耽误了抢救时间，她会尽快筹钱。我也放下女孩的矜持，低三下四地求他。那个早谢了顶的老男人色眯眯地看着我说，不是不给他做，如果做了你们拿不出钱，我是要负责任的。我说，您先安排着，我现在就筹钱！我赶紧拿出手机，调出通讯录，我翻看着通讯录上一个个的人名，忽然觉得心里特别没底，感觉一个能够张口借钱的人也没有，当时非常迷茫非常无助……就在这个时候，明东成的电话打了进来，他气喘吁吁地说，钱已经有了，马上送到……放下电话，我面前一片光明，心暖得简直要融化了。一定是刚才我接电话时，他在旁边听到了。不一会儿，他满头大汗地赶来了，手里拿着一张银行卡。刷卡交了押金后，爸爸当即被推进了手术室。后来，我才知道，我往医院赶的时候，他赶回了家，把他妈的银行卡拿了出来，卡上是他爸妈这些年省吃俭用存的全部家底。那一刻我下了决心，无论爱与不爱，就当报恩，也一定嫁给他。爸爸被抢救过来了，但是他仍非常虚弱，要长期住院治疗。爸爸住院的那段时间，妈白天晚上都守在那里，我担心再把妈的身体拖垮，晚上下班后就直接去医院，让妈回家睡上五六个小时，晚上十二点再来替我。每晚的上半夜，明东成都在医院陪着我，一天都没缺席过。爸爸上卫生间，都是他扶着去。我知道，他是独生子，自小娇生惯养，哪里受过这个罪……他就这么一次又一次地让我感动。在陪伴爸爸的那段日子，我们每天在一起待五六个小时，彼此熟悉得已经无话不谈了。他告诉了我一个秘密，为了请我吃饭，他借了很多人的钱，要好的同学、同事、发小，他都借遍了，少则二三百，多则上千元。后来，这些朋友都躲着他走。有好几次，他实在借不到钱了，就借了朋友的自行车，乘我上洗手间的机会，给饭馆老板说好话，说忘了带钱，吃完饭就把自行车押在这里，明天带钱来赎，千万别让他女朋友知道……他先后押了五六辆朋友的自行车在饭馆里，后来连自行车也借不到了。

（说到这儿，她忽然抿嘴笑了，看来，那件事确实让她很开心。她将满满的一杯酒一口气喝了下去，然后举着杯子，让杯口对着我，看着我笑。我笑了笑，也一口气把酒干了。她又将两只酒杯斟满。）

有一次中午，他既没借到钱也没借到自行车，吃饭时心里很不安。后来，他就盯上了我的金项链，那是我过十八岁生日时，爸爸妈妈给我买的。他说晚上睡觉时经常想我想得睡不着觉，想借我的金项链用几天，晚上睡觉时放在枕头下面。当时我就把金项链给他了。他趁我上洗手间的工夫，就把项链押在了吧台上。一直到他发了工资，才赎回来还给我……为了能天天和我一起吃饭，他可谓费尽了心机。我知道真相后，一点儿也不觉得他荒唐、不靠谱，反而为他的执着而心生暖意。我爸爸在医院一住就是三个多月，耗尽了他的生命，也耗尽了交到医院的10万元押金，2009年春节前，他终于解脱了。

2010年“五一”节，我和明东成结婚了。新婚之夜，他抱着我激动得哭了。他说都说这年头已经没有处女了，没想到你这么漂亮还能守得住，我一定要对你好一辈子……

刘总，我说了这么多，你不嫌烦吧？来，我们干了这杯！

（她举起酒杯，将满满一杯红酒一气喝了下去！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竟有这么好的酒量！我也陪他干了一杯。我摁铃，让服务生又送进来一瓶干红。）

婚后，我和他住进了他爸妈早就准备好的新房里，那是按揭买的一套三室一厅，分期付款的钱他爸妈负责还。他依然对我很好，我吃不惯他妈做的饭，他就隔三岔五的带我去外面吃。只是，慢慢地，他自私、多疑的秉性就暴露了出来。他把我当成了他的私人专属用品，任何人都不能靠近，更不能接触。他反对所有的男人和我联系，怀疑所有认识我的男人都想勾引我，想和我上床。我们婚后不到一个月，他就把我的工作葬送了。那是一个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他突然来到报社，但门岗不让他进，让他打电话，他就用内线电话打了进来。恰好，我一个男同事在电话旁边，顺手接了起来。听到是找我后，男同事想逗逗他，就对他说，姐夫呀，你回去吧，今天晚上我请方姐吃饭。他在那边扔下电话，就硬闯了进来，保安也追了过来。他冲进了我们排版室，劈头就问，刚才谁接的电话！那个男同事刚应了一声，他就冲过来，当面一拳，将男同事打得满脸开花，他还不罢休，顺手抓起办公桌上的一盆电脑宝贝，哦，就是类似仙人球的东西，据说能吸收电脑辐射。他把那盆带刺的东西一下扣在了男同事的头上，疼得男同事哇哇乱叫。这时，保安从后面抱住了他，同事们都围了上来，排版室的领导也过来了。弄清楚怎么回事后，领导让明东成给男同事道个歉，然后带他到医院检查一下，如果没事，就算了。但是，明东成就是不道歉，我求了他半天，领导也做了不少工作，但他就是不道歉，他认定男同事是变相的调戏我，借机想勾引我，罪该万死。最后领导火了，不再给我留面子了，他们报了警，结果明东成被拘留三天，罚了五百元钱，还赔了男同事一千元钱的医药费。明东成出来后，仍不罢休，他来到报社门口，喊着男同事的名字叫骂。他并不是撒泼，他就是要让报社所有的人知道他的厉害，以后都别招惹我。这件事最终惊动了报社的领导，他们开了一个会后，由排版室的领导出面，劝我辞职。我知道再在这里干下去也不会有好果子吃了，我也没脸在这里待下去了，就辞了职……

在方晓婷的叙述声中，两瓶干红已经见底了。她根本没有醉意，说到应该气愤或激动的地方，语气也非常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她摁铃叫来服务生，又要了一瓶红酒。我没有拦她，她太需要释放了。那天晚上，她说了好多明东成的小段子，引得我几次忍不住笑出声来。

明东成有时竟然给她用计，在临下班的时候，打电话告诉她晚上有应酬，不回家了。但到了下班时间，他忽然就出现在家中。第一次他玩这一手的时候，方晓婷还觉得奇怪，就问，你怎么回来了？他反问，回来怎么了？打乱你的计划了？然后就在家里到处乱转。方晓婷问，你找什么？他竟然直白地说，看看有没有人乘虚而入。后来他再来这一套，方晓婷都视而不见。

还有一次，方晓婷中午下班回来，一进门，明东成看了她几眼后，忽然重重地扇了她一记耳光！这一下就把方晓婷打懵了，她的泪当即就下来了，她质问，又怎么了？明东成恼怒地骂道，你在外面和谁接吻了！方婷婷忍不住也发了火，你胡说！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明东成问，你嘴唇上的口红哪去了，我记得很清楚，你早上出门时嘴唇上是涂了口红的。方晓婷失去了报社的工作后，在一家超市做办公室内勤，这家超市离她妈家很近。这天，她上班后，她妈打电话过来，让她回家喝点粥。因为方晓婷和明东成平时都不怎么熬粥，当妈的疼闺女，经常熬了粥让她回家喝。她喝粥的时候，用纸巾将口红擦掉了。明东成当即就给方晓婷的妈妈打电话，当证实了情况属实后，赶紧给方晓婷道歉，并猛扇了自己几记耳光。结婚几年来，明东成无数次地冤枉、中伤方晓婷，又无数次地道歉，甚至下跪。明东成总是感觉有人想勾引他的老婆，总是怀疑方晓婷随时都会出轨。但他又以娶了个漂亮老婆为荣，经常忍不住带她参加他那个小圈的酒场，显摆自己的老婆。但每次都会不欢而散。因为方晓婷只要和哪个男人多说几句话，他都会醋性大发，不是摔杯子就是砸酒瓶子，有时还会和人打起来。一来二去，方晓婷再也不参加他的场合了，惹不起还躲不起吗？还有最要命的是，他总爱悄悄地到方晓婷的工作单位去“考察”，看见有人和方晓婷离得近了点，说话多了点，就会现身发作。有时下班，看到方晓婷和男同事肩并肩走出来，他都会暴跳如雷。他的这些举动，让方晓婷在工作时间一直提着心，怕他突然之间从天而降。因为他的搅闹，几年来，方晓婷换了五六次工作。

方晓婷也考虑过离婚，但她一提出来，明东成就以死相挟，跳楼、割腕、摸电，各种自杀方式他都表演过，当然，他一次也没动过真格的。有一次，方晓婷实在是不想和他过下去了，就回了娘家。明东成找上门去，她坚决不让妈妈开门。后来明东成在门口跪了一夜，她也没有妥协，那一次她已经横下心来，谁爱死谁死，大不了都不活了。但过了几天，公公婆婆突然双双上门，求她一定回心转意，明东成已经绝食三天了。她还没来得及拒绝，公婆已经跪在了她的面前。方晓婷一瞬间就泪奔了……

那天晚上，我把车放在酒店门口，打车送方晓婷回家。到她家楼下后，已经凌晨一点多了，楼道里黑洞洞的。她小声说，送我上去吧。她的身子已经有些摇晃了，我扶着她上了二楼，帮她打开了屋门。

她放下包，脚步趔趄地冲进了洗手间。我找到水杯，给她倒了一杯水。她从洗手间出来，直接进了卧室，一头扎在了床上。我把水给她放在床头柜上，向她告辞。她挣扎着坐起来，忽然抱住了我的脖子说，别走，今天晚上，我……特别想尝尝出轨的滋味……

我下意识地揽过了她的腰，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问，你爱我吗？

她轻轻摇了摇头。

我说，真巧，你也不是我喜欢的那个类型。

她在我的脸颊上吻了一下说，这和爱不爱无关，我就是想出轨。

我在她的脸上亲了一下说，去找个你爱的人出轨吧。

我们互相放开了对方，然后相偎着躺在了床上，很快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她就辞职了。她一直与我保持着电话联系，都是在她苦闷的时候打给我的。有时她也会有歉意，但我理解她，她不会轻易对人敞开她那么不堪的私生活，既然已经在我这里开了一个口子，只能往我这里倾诉……

五

方晓婷最后的这次灾难，是因为一声口哨。

周末方晓婷步行回娘家，明东成坚持陪同。开始还不错，两人沿着新湖之畔，边散步边观赏着湖边的风景。正是三月，湖边的垂柳都绿了，有的柳枝垂到了水面上，随着风轻轻摆动。成群的小野鸭在水里嬉戏，最小的只有拳头那么大。两人的心情本来都挺好的，明东成几次试图挽上方晓婷的胳膊，但她一直躲着他。这时，对面有一个骑单车的大男孩迎了过来，那是一个处在情窦初开年纪的男孩，他发现方晓婷后，脸上现出吃惊的表情，然后他放慢了速度，不错眼珠地看着她，在两人将要错开时，他忽然冲方晓婷打了个响亮的口哨！

明东成当即暴怒，他冲过去飞起一脚，将那男孩连人带车踹进了湖里！然后他转脸质问方晓婷，你们认识？

方晓婷连连摇头说，不认识！你这是干吗呀！

明东成上前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怒道，你还不承认！不认识他怎么会冲你这样？

方晓婷边挣扎边分辩，你松手，我真的不认识他！你快看看人家有事没事！

明东成气愤地哆嗦着嘴唇说，那你肯定是冲他笑了冲他放电了……说着话，拽着她的头发将她往机动车道上甩去！

湖边就是一条机动车单行道，护栏只有膝盖高，方晓婷的双腿在护栏上绊了一下，整个人就扑倒在机动车道上！

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一辆越野车在离方晓婷头部半尺的地方刹住了。吓白了脸的司机从车上跳下来，他扶起方晓婷后，跨过护栏，冲到明东成身边，扬手就给了他一个大耳光！两个人打了起来！

这时，那个大男孩从湖里爬了上来，也加入了战斗，二比一，很快将明东成打倒在地！

方晓婷没有大碍，只是额头有个核桃大小的擦伤，双腿都蹭破了点皮。她按着额头上的伤口，冷静地看着三个打在一起的男人。后来警察赶到，将三人都带走了。临上警车时，明东成狠狠地看了方晓婷一眼，指着那个越野车司机问，你认识他！

方晓婷冲他冷笑着，一言不发。

在一只脚迈上警车之后，明东成还加了一句，你们肯定认识！要不他凭什么替你出头？

六

方晓婷讲述完后，眼神一片空旷，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泪水。

我为她加了点水，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是昨天。

一声口哨引发的血案。

她用手机发给我一个账号，歉意地说，真的没办法了才找你，我婚前借他的10万元，一定要还给他，以后我会想办法慢慢还你。

我安慰她说，没事。

她像放下了一个包袱，冲我莞尔一笑，实在还不了，就用人抵账。

我说，那可不敢，明东成不得给我拼命。

她摇了摇头说，估计他得在里面待个五六天，我已经把离婚协议书放家里了，从今天开始，我就失踪了。

我看了看手机上的短信，她用的是一个陌生号码，发过来的是明东成的一个建行账号。我当即用网银给他转去了十万元。

这个手机号码只有你知道，我连我妈都没告诉，她经不住明东成的三句好话。

那你打算躲到哪里？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低下头笑了，还没想好。

我知道她难找藏身之地，藏亲戚家明东成肯定会找到，而她本来就没几个要好的朋友，自从跟了明东成，更和别人疏于来往了。

我把她安排在“江南水榭”里的一套独立别墅住下了，那套房子是我准备养老用的，装修好两年多了，还没人住过。

七

三天之后的早晨，明东成找上门来。

明东成进门先给我来了个下马威，他把我办公桌上的一个客用茶杯摔碎在地上，然后大声质问我，姓刘的，你把方晓婷藏哪里了？

我坐在转椅上一动没动，冷冷地扫了他一眼说，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自己滚出去，第二，让警察把你带走。

明东成一把将我桌上的一堆报刊材料划拉到地上，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他妈的少装蒜！我收到了一笔钱，是从你公司的账上转来的，你会平白无故地给她出10万块钱？你有这么好心吗？你肯定是把她睡了，然后又把她藏起来了，你想长期霸占她？没门！你今天把她交出来，啥事没有；要是你不交人，咱们就一命换一命！反正老子啥都没有就烂命一条……

在他愤怒地指控我时，我已经按下了桌上的呼叫器。米双双在那边接起来后，我说了两个字：报警。

这两个字就像开关，一下让明东成闭住了嘴。

我笑了笑问，你是刚从号子里出来吧？

他两只小眼睛瞪得溜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我又问，故意毁坏他人财物，是拘留加赔偿，你不会这么着急再进去吧？

他恨恨地问，你为什么报警？你不是男人！

我端起水杯，慢慢喝了一口水，然后慢腾腾地绕到明东成面前，微笑着对他说，你还不赶快跑？你要是再进了局子，方晓婷可更自由了，想找谁就找谁，想让谁睡就让谁睡，你在里面一点办法也没有。

明东成全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一把推开我，走出屋门后回头又狠狠瞪了我一眼说，你他妈的太坏了！我早晚弄死你！

然后一溜小跑地逃走了。

第二天的中午，我正陪着刚从河南赶来的侯民在办公室喝茶，明东成给我打进来一个电话。他倒没再提弄死我的事儿，而是低声下气地哀求我告诉他方晓婷的去处，他把方晓婷所有的亲戚朋友家都找遍了，没有方晓婷，他活不下去了……

我不等他说完就挂了电话，然后关了手机。

今天刚刚和侯民签了一个大单，我不想让这个二货坏了我的好心情。我喊上米双双，带着侯民到公司旁的一家西餐厅吃饭。

侯民喜欢喝高度酒，我给他带了瓶本地的“老德州”原浆，62度的。我好久不喝白酒了，本想和米双双用红酒陪他，但是他死活不干，他没冲我来，非得让米双双倒上白的。米双双再三告饶，侯民就是不肯放过她，硬是夺过杯子给她倒了满满一杯，足有二两半。

我们每人点了一份牛排，又要了蔬菜沙拉和香肠。米双双竟是好酒量，她频频向侯民举杯敬酒，六气就把一杯高度酒干掉了。她给侯民又倒了一杯之后，主动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侯民一下兴奋了，他笑眯眯地瞅着我说，你手下全是些人才呀，对了，那个小方怎么样了，你们还有联系吗？

我摇了摇头说，早就没联系了。

侯民待了一会儿说，可惜了，挺好的一个人。

米双双“哼”了一声说，侯部长别信我们老板的，前几天我还看见方晓婷进了他的办公室。

侯民瞪了我一眼问，你这是几个意思？金屋藏娇呀？

我们边喝边说笑着，米双双又把明东成砸玻璃门的典故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逗得侯民发出一阵阵鸭鸣般的大笑，引得厅内食客纷纷侧目。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传来了嘈杂的声音，靠近餐厅门口的食客们纷纷跑了出去。

我示意米双双出去看看。米双双一会儿小跑着回来了，小脸煞白，她哆哆嗦嗦地说，坏、坏了！明东成要跳楼了！

我和侯民出来时，大丰超市的门前广场上，已经黑压压地站满了看客。明东成站在超市楼顶的围墙上，正威胁着试图接近他的两个警察：你们别过来！你们再往前走一步我就跳下去！

两个警察赶紧后退了几步。

超市虽然只有三层，但这种房子的层高非比寻常，三层的高度堪比住宅楼五六层高，跳下来的后果不难猜测。

明东成双手拢成喇叭状，冲楼下的人群喊，我再说一遍！我要求见我的老婆方晓婷，一个小时之内，你们不把她找出来，我就跳下去！

我打开手机，拨打方晓婷留给我的新号码，对方竟然关机了，再打，仍然。

我嘱咐米双双照顾好侯民，打车直奔“江南水榭”。在路上，我不断催师傅开快点，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啊！好在近几年修的快速路交叉路口全是立交桥，十几里路，没有一个红绿灯，十多分钟就到了。

方晓婷竟然不在。我楼上楼下找了个遍，又喊了几嗓子，也没人应。

想想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她一个大活人，怎么会一天到晚地闷在这个空荡荡的房子里呢？可她为什么关机呢？是没电了，还是不信任我？回来的路上，我的脑海里冒出无数个念头。

再回到现场，明东成的嗓子已经哑了。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句话：我要求见我的老婆方晓婷，一个小时之内，你们不把她找来，我就跳……

而楼下的看客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正三三两两地离开。有一个二十多岁的文身男边走边冲楼上喊，你到底跳不跳？再不跳哥们可没空陪你玩了……

我迈下出租车的时候，楼下的人群又骚动起来。

一个女人忽然出现在楼顶的围墙上，就站在明东成右边三米多远的地方。她穿一身大红的连衣裙，裙摆随风飘逸，看客们的表情都亮了。

是方晓婷！我从拥挤的人群中奋力穿过去，站在了人群的前列，仰面看着明东成和方晓婷，还有那两个不知所措的警察。

方晓婷的突然出现，显然让明东成有些懵了。他愣了一下之后，紧张地说，婷婷，赶快下来，快快下来……说着话，他慢慢向右侧挪动着脚步，试图接近方晓婷。

方晓婷冲他做了个制止的动作，冷冰冰地问，你不是要跳楼吗？怎么不跳了？

明东成说，既然你来了，我就不跳了，咱们回家。

方晓婷说，我来就是为了当面告诉你，我一定和你离婚！

明东成说，你敢！你要真的和我离婚，我马上跳下去！

方晓婷说，你跳吧！没人拦着你！

明东成急道，方晓婷！你、你、你、你有种再说一遍！

方晓婷大声说，明东成，有种你就跳！吓唬谁呢！

明东成被噎着般顿了一顿，忽然带着哭腔说，方晓婷，你这么绝情，我真的跳了？

方晓婷说，你跳呀！我数三个数，咱们一块跳！一！

大家的心都提了起来，两个警察都在对方晓婷说着不要冲动，要珍惜生命之类的话。

方晓婷好像没听见一样，接着说出了，二！

明东成忽然哭了，婷婷！别数了！千万别数了，我错了……

方晓婷依然按着自己的节奏说出了最后一个数，三！

两个警察扑向方晓婷的瞬间，方晓婷纵身跳了下来，鲜红的衣裙在空中漫卷着，像一团燃烧的火焰般飘了下来……

明东成一急之下身体突然失去了重心，上半身倾倒向墙外，他双手拼命挥舞着想抓住点儿什么，只是徒劳地抓了几把空气，嘴里大叫着“救命”，身子趴着摔了下来！

方晓婷被早就守候在下面的消防人员用气垫成功接住，身子往上弹了几弹，安全着陆。

而明东成比方晓婷晚了十几秒摔下来，本来为他准备的气垫用在了方晓婷的身下，他实实在在地摔在了几米之外的水泥地上，血，从他的身体下面爬出来，顷刻间将他的身体包围了。

方晓婷跪在明东成身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说，你终于可以不闹了……

几个白大褂过来，把明东成抬上了救护车，然后呼啸而去！

方晓婷站起来，目光在人群中寻找着，当和我四目相对时，她忽然冲我嫣然一笑：失踪到此结束了。

八

明东成下葬之后，我的账上收到了一个陌生账号打来的10万元汇款。

汇款人附言上写着：别了，去找一个爱我的人出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