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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有玄武

2019-11-13张凌云

火花 2019年2期
关键词:玄武湖玄武城墙

张凌云

终于要写一写南京。所谓最熟悉的陌生人吧,对这座太熟悉又有着深厚感情的城市,心有千言万语,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在中国的地理版图上,南京一直是个独特的存在。北方人说它是南方,江南人说它像江北,属于长三角,却地处边缘,北西南三面紧邻安徽,自古有“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的赞誉。在文化习俗上,南京既不如吴语江南精细婉约,又比北方地区多一份清丽,兼备南方之秀和北方之雄。两者叠加,往往处于一种“不南不北、不东不中”的尴尬境地,很难让人找到它的准确定位。南京的历史底蕴又极其深厚,如烟的往事和层层的迷雾相互交织,更让这种感觉如镜中花、水里月,飘忽不定。那么,势必要梳理出一个点,最能概括、也最能代表这座城市的精魂。

这个点,我以为是玄武湖。

玄武代表着北方。中国文化里有四象,东青龙,西白虎,南朱雀,北玄武,数这个玄武最有意思。其它三个一看便知是动物,玄武也是传说中的动物,但与其它动物不同,它是龟与蛇的复合体。青龙也好,朱雀也罢,大家都可以想象得出,这龟与蛇复合又是什么模样呢?想象不出来,也见过描绘的图形,不好看,也记不住。是的,龟和蛇拼凑一起,样子怎么也不会有多俊。

但玄武这个名字好听。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加上个武字,代表幽暝广远的北方很是贴切。事实上,无论龟还是蛇,古代都是四灵之一,古人用龟蛇象征玄武是很有深意的,绝不像我们看到的那么肤浅。我也很喜欢玄武这个名字,总觉得其中暗藏着刚劲和玄机,充满不可预知的力量感,正如我喜欢的北方。

或许玄武这个词有些令人生畏,国内叫玄武的地方并不多,有名的更少。最有名的就是南京玄武湖了,某种程度上,玄武湖可以看作玄武这个方位名词的最佳诠释,也是唯一的代表。

玄武湖配得上这份沉甸甸的寓托。

玄武湖在南京城的正北方。溯古追源,有两千三百多年历史了。古称桑泊,相传是孙权训练水军的地方。面积不小,比西湖差不了多少。玄武湖最显赫的名头,是中国古代最大的皇家湖泊,明代作为禁苑存在。1928年被辟为公园,一直是南京最有名的景区之一。

这都是人所皆知的东西。玄武湖固然有名,但南京的自然文化胜迹实在太多,为什么要选玄武湖作为最能代表的那个点呢?论旅游热度,比不上中山陵夫子庙,论历史源流,比石头城稍逊风骚,那么,我们回到起点,即答案还在于它的名字,那个有着无限丰富内涵的玄武。

记不清去过多少次玄武湖,但每次走在玄武湖里,都有一种说不出滋味的复杂感觉。第一次去如此,若干年后再去,似乎仍是如此。很多时候,我有一种穿越时空的错觉,仿佛时间就此凝滞,一切从未发生,我的前生对它既已熟识,今世它仍然是这番模样。

刚到南京上大学的时候,有位同学用一个词形容玄武湖,“大而无当”。这“大而无当”是什么意思,不甚了了。可当我在玄武湖里反复逡巡时,有点明白了。所谓大,是玄武湖确实很大,毫不局促,完全迥异于挤在城里的感觉,而那个当呢,是指玄武湖除了几个围洲、几条长堤,并没有什么有名的景点和好玩的去处,不过是在里面散步休闲,权当市民打发时光的地方罢了。

回去翻阅经典,查寻“大而无当”的具体解释。大而无当出自《庄子·逍遥游》:“肩吾问于连叔曰:‘吾闻言于接舆,大而无当,往而不返,吾惊怖其言,犹河汉而无极也。’”直译就是接舆的一番言论过于博大,深不可测,使我感到吃惊害怕,就像看到天上的银河而不知首尾。《庄子》寓言十九,这大而无当的意思,是指事物大得漫无边际反而失去作用,当,底也。

仔细对照,庄子所说的当和我理解的当并不完全吻合。我原以为,当是担当,是重点或标志,即玄武湖没有特别值得纪念的东西,说白了,就是可圈可点的地方少,不像西湖,难怪人气不可同日而语。但庄子说的当是没有底,即没有边际或极限,玄武湖再大,难道会浩瀚如海到无边无际么?

其实,那位同学只是一句戏言,却带给了我太深的影响。可以说,我这半辈子,对于玄武湖乃至整个南京城,都纠缠不清于这“大而无当”的体悟之中。

几千年的风风雨雨,让南京城具备了一种宠辱不惊的气质。外地人提到这座杂揉南北西东的城市,第一印象是六朝古都,十朝都会,然后是名胜古迹众多,再然后是旅游名气要逊于一些网红城市,而且似乎好玩的地方少,甚至会说南京阴气重,来南京是来看坟的,不那么令人喜欢。但提到南京人的性格时,却大都会称赞大度、包容,南京也是全国少有的几座不排外的大城市之一。

南京到底好不好玩,不是一句话可以说清楚的,可以肯定的是,但凡文化人,几乎没有不喜欢南京的。我更想说的是,南京为什么留给人这种印象,寓含着深刻的历史背景。

非常喜欢余秋雨先生的《南京》,以为是《五城记》中最出色的一篇。余先生说南京用了一个词,奇崛,“许多事,本来属于全国,但一到南京,便变得特别奇崛”,这个奇崛非常精妙。俗话说画虎画皮难画骨,余先生这篇文章才情飞扬但篇幅不长,读来直觉得不过瘾,不过这奇崛二字,却可以说是把南京的“骨”画出来了。

现在的南京,是一座十分低调的城市。但这种低调下面,潜藏着巨大的能量,随便抖落出一串来,都足以让每个对历史文化不够敬畏的人目瞪口呆。

“金陵、秣陵、丹阳、建邺、建业、建康、白下、蒋州、升州、集庆、应天、江宁、上元、天京、南京……”南京历史上的称谓有四十多个,有名的也有二十多个,这么长的名单,在全国城市中可能绝无仅有。《唐诗三百首》提到南京最多,这还只是缩影,据统计仅李白一人就有两百多首诗写到南京。更吊诡的是,相比当时繁华的国都长安,南京只是一座废都,政治地位降到秦汉以来最低,仅置县城,属润州管辖。不少人提到南京,便轻薄地讥讽其为短命王朝,殊不知,这所谓的短命王朝所在地,历史上三次挽狂澜于既倒,庇佑了华夏文明之正朔——

五胡乱华,晋室南渡,在南京重建汉族政权,延续汉民族血脉的南方文明与北方蛮族对峙近三百年,直到隋唐一统天下,开启太平盛世;

蒙元北退,光复汉宗,大明王朝建都南京,蒙古人的铁蹄退回长城以北,华夏文明重续周秦汉唐的辉煌,中国依然走在世界舞台的中央;

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孙中山先生在南京宣誓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满清二百多年的统治寿终正寝,这不仅是汉民族再一次执掌政治牛耳,更标志着整个封建时代的终结。

长期以来,南京是中国南方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四大古都中,南京是唯一的南方古都,由于其每每在关键时候发挥特殊作用,形容其为伟大之城并不为过,这一点,不客气地讲,对某些数典忘祖的浅薄之徒是要好好地补上一课。

但南京依然低调。或许是太多的灾难让这座城市烙上了太深的印痕,或许是无数次地从顶峰跌入谷底、又从谷底跃上顶峰让这座城市见惯了世间风云,无论泛起多大的波澜,内心也早已心如止水了。就像一位沉默的老人,长发披雪,脸上如刀刻斧削,高耸的眉骨间隐隐可见远去的金戈铁马,却澹然地看着一岁岁的潮来潮往,不肯多发一言。

也不要以为南京城就此垂垂老矣。相反,他的眼神洞若观火,对周围发生的一切心知肚明。对这样一位绝世老人,需要仰视的是我们,从某些不易察觉的端倪当中,搜寻历史和文明的峥嵘。

让我们把目光从历史回到地理。南京的地图,相当有意思,又一次应验了余秋雨先生所说的“奇崛”。

全国各个城市的地图,许多十分规整,即使有江河湖泊或山岳丘陵的阻隔,也只能说变得不规则,并不能说像什么,或代表着什么。南京是个例外。

看过南京全市域六千五百多平方公里地图的人都知道,它的形状像一只海马。这种明显能看出东西来的城市地图,少。现在流行夜光地图,有人坐飞机经过南京上空,俯拍了一幅南京夜光图,一瞧,竟是一只金光闪闪的凤凰,横跨江南江北,这显然归功于城建规模的不断延展。我对南京城墙十分熟悉,但一直对它那不规则的形状说不上所以然来,有次在某论坛上,见有聪明人将城墙画粗,并连同玄武湖框在一起,这下看明白了,原来是一位古代男子的头像!

中华门一带,是男子的脖子;中山门上下,是男子的嘴巴;从定淮门到清凉门,是男子的后脑勺;狮子山北侧现已不存的凸起一段城墙,是男子耸起的发髻;而玄武湖所在的区域,正是男子的眉毛和眼睛。

这当然只是巧合。但这种一而再、再而三,可能是全国独一无二的巧合,是不是暗含着什么东西呢?不得而知。那么,我又一次回到那里,回到那个点睛之处——玄武湖。

玄武湖依然波澜不惊,和每次来时差不多。看着辽阔的湖水,高大的梧桐,安静的甬道,心里总是有些空落落的。我觉得,玄武湖是这样的一个神奇所在,你满怀期待也好,满腹牢骚也罢,不管是积累了多大的得意或怨恨,到这里会全部倒空,就像里尔克的那首《豹》,“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在心中化为乌有”。成功或喜悦你寻不到了,失败或忧伤却也不知所踪,这种感觉,还不像《与朱元思书》所说的“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那是一种回归自然的怡然自得,在这里,你只感到所有的一切都被抽空,有一种行走在世界边缘的空茫和寥落,尽管周围可能正杨柳依依,花团锦簇。

也许我有些夸大了。不管怎样,每次来到这里,很难有那种志得意满的感觉,想得到点什么,发现点什么,却常是失望。抛去个人的身世浮沉不谈,也看不到任何历史的悲欢离合和故事的起伏跌宕留下的痕迹。玄武烟波作为著名风景之一,我很想从那浩荡的湖水中看出当年孙权操练水兵的影子,幻想耳边听到战鼓擂擂,摇旗呐喊最好,这么一片开阔的水域,曾经作为古战场存在,两军对垒,杀声震天,不管艨艟巨舰还是轻舟小艇,都激烈地对决碰撞,刀光剑影之间,一队人马冲破对方的阻击杀上船头,随即驱船上岸,又在城下杀开一道豁口,直冲到城里去了。

可惜我永远只能看到平静的湖水,哪怕是竞技性的龙舟或赛艇比赛也没看到,只有各种游船在湖中徜徉,星星点点装点着太平盛世。玄武湖也没有太多的风流传说,假若真是一洼平静的大水塘,平淡无奇地躺在城市的北郊,那就太没有意思了。我的眼光环顾轮转,终于,触摸到那位古代男子的眼骨,也是托起那只玄武之眼的地方——台城。

从鸡鸣寺到九华山的今南京城墙,习惯上称为台城。台城是整个南京城墙最精华的地方,风光极为旖旎,无数文人墨客留下诗篇,最有名的就是韦庄的《台城》: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假若没有台城,南京引以为豪的山水城林胜景要大打折扣,玄武湖的那只眼睛恐怕要一直半闭着,没有多少神采;正是有了台城,或者那一段城墙的存在,故事才低洼处忽见奇峰突兀,有张有弛,演绎出不一般的精彩来。

南京城墙是一部说不完的书。像许多城市一样,南京城经历过各种变迁。最早筑城在朝天宫附近的一座土山,称为冶城,相传乃吴王夫差所筑,土城。后来在中华门外西南处有越城,确切可考为公元前472年,越王勾践令范蠡所筑。再后来还有金陵邑、丹阳郡城等。但这些城池规制太小,甚至为土城,并不能代表什么,真正的南京城墙,是从六朝开始的。

韦庄是晚唐人,他的《台城》,至少说明六朝时期有较规整宏大的城墙,事实上,六朝时期,玄武湖的确跟台城密不可分。

据考证,除较早的石头城外,六朝的南京城墙大致在今天南京城中稍东位置。东抵龙蟠中路,西到上海路五台山一带,南达秦淮河畔,而北限,正是玄武湖,约呈南北稍长、东西稍短的长方形。六朝城墙包括都城和宫城两部分,宫城在都城靠北位置,称建康宫,又名台城。

值得注意的是,这个台城和前面所说的台城并不是一回事。人们熟悉的台城,是明城墙最精华的一段,而六朝台城是一座皇宫,从这个意义上说,韦庄诗里的台城应当是宫城里残存的柳树,而非外围城墙的杨柳,但唐代所有的南京城墙都已夷为平地,人们眼里只有断壁残垣,一片荒芜,哪管什么外城还是内郭呢?

而且,这个台城离玄武湖相当之近。六朝城墙的具体位置今已不太可考,但从流传的史料来看,还是可以看出台城与玄武湖的大致距离。玄武湖南岸有九华山,原名覆舟山,山下东晋建有北郊坛,刘宋时扩为乐游苑,是盛极一时的皇家园林,再往南不远是都城,都城城墙下隔着不大的华林池,就是台城。陈亮《戊申再上孝宗皇帝书》:“台城在钟阜之侧,其地居高临下,东环平冈以为固,西城石头以为重,带玄武湖以为险,拥秦淮、清溪以为阻。”有专家考证,台城约在今东南大学一带,作为皇宫,台城规模不小,东晋时就有大小殿宇三千五百多间,南朝四代更是重楼叠起,殿阁栉比。玄武湖与台城的渊源,不仅是距离近,而且通水利之便,从玄武湖东南角出清溪,绕过城墙东侧,向南连通秦淮河。同时,引湖水通入华林园和宫内诸沟,并向西绕经都城,复向南通秦淮河。

南朝时的建康城,号称人口百万,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其中玄武湖滋育了多少子民,可以想象。而玄武湖与不停变换的南京城址之间,始终有一种微妙的关系。

隋唐的沉寂后,南京迎来了南唐这一短暂的高光时期。彼时城墙南移,但规模却比六朝时大了许多,南门直达今中华门,北门也叫玄武门,位置在珠江路一带,现在那里还有个地名叫北门桥,只是离玄武湖稍远而已,尤其是作为南唐皇宫的南唐宫,遥相对望玄武湖的中心。南宋时南京设建康府,城墙曾四次重修,范围基本承袭南唐旧制,变化不大。

接下来就是大名鼎鼎的明城墙了。南京明城墙系世界第一大城墙,由于规模太大,外城墙远远超过了玄武湖的范畴。皇城和宫城居于都城的东部,虽然较偏,但仍然遥对着玄武湖。再往后,太平天国兴起,中华民国成立,全部王朝终于一一登场,我们会发现,天王府与总统府竟在同一个地方,都在今天的长江路上,而这里,竟和当年的南唐宫咫尺之遥。

这使我想起了孔子的一句话:“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冥冥中,似乎有一种力量召唤着什么,使得南京城无论如何变迁,其核心始终向北指向玄武湖,玄武湖恰如那颗最明亮的北极星,在茫茫夜空中指引着历史的走向。

即使到了现代,玄武湖依然与南京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人们都知道秦淮河,对金川河知之甚少。金川河作为南京城第二大水系,蜿蜒城北一带,直接贯通玄武湖和长江,明代时曾作为京城运输航道有运粮船进城。由玄武湖向南,昔日有无数大小河道贯通城内,由于城市建设的发展,大多已不存,或者成为暗河,其中最有名的是进香河。

明清时,鸡鸣寺香火极盛,进香河连接了鸡鸣寺与秦淮河,城外的人若想进城去烧香,必经此河。《儒林外史》有场景记载:“转眼长夏已过,又是新秋……从西水关起,一路施食到进香河。十里之内,降真香烧得有如烟雾溟蒙。那鼓钹梵呗之声,不绝于耳。”“老南京”作家邹秉南亦回忆上世纪中叶的景象:“那时进香河还有浅浅的河水,河面不宽……记忆中进香河两边树木很多,一片绿荫,十分幽静,因与北极阁毗邻,充满野趣,是孩子们玩耍的好去处。”

不过,不管梵音阵阵,还是诗情画意,现在都见不到了。1958年进香河变成进香河路,其它市内小河也要么消失,要么改成暗河,今天我们走在人来人往、车水马龙的马路上,又有多少人会想到,脚下曾是一片小桥流水,流淌着那些温情脉脉的往事呢?

水是城市的母体,无论沧桑变迁,兴废更替,水都无声无息地养育着一方人民,延续着文明的传递。于南京而言,秦淮河无疑是伟大的,可称之为母亲河,而与风雅缠绵的秦淮河相比,玄武湖要大气许多、磅礴许多,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丈夫气,任凭风雨荣枯,於塞浚畅,始终横亘出一片汪洋,符合南京这座铿锵之城的气质。

更大的风雷,在检视着玄武湖,考验着玄武湖。

南京历代的烽火狼烟,与玄武湖有多大关联,这是我更感兴趣的话题。南京城经历了多少次大小战乱,恐怕很难有人说清楚,中国许多重大的历史事件,都与南京有关。这其中,许多发生在南京城的不同角落,而仔细梳理,玄武湖亦扮演着重要角色。

六朝定都南京后,曾发生过多次叛乱,如苏峻之乱,桓玄篡晋,九华山下乐游苑多遭损毁,不过与玄武湖关系不大,真正发生交集的,是侯景之乱。

侯景之乱是整个南朝由盛转衰的节点。时天下三分,梁、东魏、西魏。侯景本为东魏降将,被梁武帝收纳,后梁武帝欲与东魏修好心生怨念,更担心被交还东魏,遂乱。侯景于548年十月二十四日攻入建康都城,次日便进攻皇宫台城。因有名臣羊侃等坚守,久攻不下。十二月(549年1月),侯景采取火攻及引玄武湖水灌台城,仍未能攻克。期间羊侃病逝。次年三月,侯景再次引玄武湖水灌台城,并四面猛攻,时城内给养不足,人心不定,兼有降将引路,内忧外患之下,台城终于陷落。梁武帝做了四十多年的太平皇帝,被侯景活活饿死,留下千古慨叹。尔后侯景先后立黜了几个傀儡皇帝,又自立为帝,最后在陈霸先的讨伐下身死,陈朝建立。江南地区的社会经济遭到毁灭性的破坏,大片国土沦于北朝。

这其中烙下了玄武湖的印记。我们可以想象,用大水漫灌兼以火攻,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的壮烈场面,堪比水漫金山的真实版上演。时值隆冬,刀光剑影间,箭如飞蝗,铁马冰河,所幸第一次顶住了。而第二次则没这么幸运。城破之时,杀伐声、哭喊声、劫掠声乱成一片,一个王朝湮灭了,而玄武湖水也慢慢恢复平静。

随后这样兵戈相见的故事反复上演。只不过时而相对平和,时而相对惨烈,玄武湖也司空见惯,或冷眼旁观,或稍加参与,或做出关键一击。

隋灭陈之战,就带有那么点喜剧色彩。前后仅历两月有余,即使攻至建康附近,城中亦有十万将士。但陈后主昏聩,放弃钟山、石头等险地,将主力固守建康城内外,隋将贺若弼和韩擒虎南北夹击,北线尚有抵抗,在白土冈一带(钟山以南,离玄武湖不远)组织过反击,而南线望风而降,陈后主和美人张丽华躲进枯井被擒,南朝灭亡。

宋灭南唐之战似与玄武湖关联不大,略去不表,唯一要说的是,李后主比陈后主要硬气一些,坚持的时间更久一些。接下来的重要战事是靖难之役。朱棣起兵,历三年攻至金陵城下。明代城墙高大坚厚,远非前朝可比,本应有一场鏖战,就在此时,诡异的一幕出现了,守卫金川门(金川河经此出城)的朱元璋第十九子谷王朱橞和曹国公李景隆望见朱棣麾盖,开门迎降,燕军轻而易举占领南京,建文帝不知所踪,战争结束。

此后南京又经历战事无数。清兵攻南京,南明政权望风而逃,不值一提。太平天国攻南京,倒发生了一番激战,最后从金川门附近的仪凤门砸开缺点,冲进城内。不过与克城相比,守城之战,即天京保卫战更为惨烈。

天京保卫战大概是冷兵器时代南京城最后的大战事。这场战争跨越三年,反复拉锯,以太平军之勇和湘军之悍,其况可以想见。我想说的是,完全对天京最后合围的,是曾国荃部进驻太平门、神策门外,这两处城门分别位于玄武湖的东南角和西北角。此后又在太平门、神策门、金川门外多挖地道,准备轰塌城门。1864年7月19日中午,太平门城墙被地雷轰塌,湘军蜂拥而入,至晚,全城皆破,10余万将士绝大部分战死。

值得一提的还有光复南京战役。1911年底,江浙联军进攻南京清军,清军司令部,就位于玄武湖南岸的北极阁山上。革命军攻占紫金山腰的天堡城炮台,随即炮击富贵山(亦位于玄武湖边)、太平门等清军阵地,并分攻神策、太平、仪凤各门,清军败逃。这是清末最后一个重要战役,为南京临时政府的成立奠定了基础。

再后来的历史,人们都比较熟悉了。日军攻陷南京,开始了一场人类史上惨绝人寰的浩劫,人民解放军以摧枯拉朽之势攻占南京,从此掀开新的一页。这两场战争,相对而言,玄武湖周边发挥的作用不太明显,它听着渐渐零落的枪炮声,终于,不再亢奋躁动,不再惊惶不安,又恢复了昔日的一汪平静。

因为玄武湖累了,再大的胸襟和气度,也经不起如此折腾了。它看着自己的湖水一次次变红,又一次次变清,周边的城楼一次次损毁,又一次次重建,就连山体都在炮火硝烟的浸熏下矮了几分,彻底厌倦了这样的游戏。索性,它把自己收拾一新,闭目养神,安心地躲在高大的城墙根下,从此不问世事。

而太多的故事都投进水里,听不到一丝回声。

四象不彰,唯剩玄武。

今天的南京,向东尚存青龙地名,叫青龙山,在紫金山东南方向不远。但青龙山一直籍籍无名,很少听到它的音讯,以至那么大一片山丘,很多人不知它的所在。至于白虎,从来没有一个明确叫白虎的地方,一般根据方位,并结合“钟山龙蟠、石城虎距”的习惯说法,判断其在清凉山石头城一带,但也只是提到四象时刻意强化,平时并不这么叫的。朱雀史上倒是赫赫有名,有朱雀门、朱雀桥等,刘禹锡的一首《乌衣巷》“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更是天下皆知,可惜随着时光轮转,朱雀门早就湮没消失,朱雀桥亦已觅而不见。秦淮河畔,熙来攘往,乌衣巷尚存巷名,但所有的桥都以文字冠名,如文德桥、文源桥等,却再也寻不到朱雀桥的身影了。

剩下的唯有玄武。玄武湖似乎是南京城无法躲闪的巨大擎盖,牢牢高举在城市的北方。颇具意味的是,玄武这个名字也渐渐从幕后走向前台,有着一个漫长的“正名”过程。

很长一段时间,玄武湖并不叫玄武湖,而是叫后湖、北湖,清代的金陵四十八景中,有一景叫北湖烟柳,也是玄武湖的唯一入选。玄武湖虽大,却比早年大为缩小,而且除了六朝的繁盛和南唐的短暂反弹,千百年间并不作为风景胜地存在,一度还被废湖为田,包括明代虽贵为皇家园林,却列为禁地,不对普通百姓开放。这些平庸甚至土气的名字,还有它的种种境遇,说明玄武湖并不怎么受待见,也许在统治者以及世人眼里,玄武湖除了大,也就没有什么了。

但历史的潮流不可阻挡。1909年,晚清政府在湖西城墙辟丰润门(1928年改称玄武门),1911年,正式对市民开放。不知是偶然还是必然,翌年,民国成立,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中山先生在《建国方略》中高度评价南京:“其地有高山,有深水,有平原。此三种天工钟毓一处,在世界之大都市诚难觅如此佳境也。”只是不知道,他所说的深水,除了长江等大河,是否也包括玄武湖等大湖呢?

无论如何,玄武湖迎来了新生。民国政府和新中国成立后的人民政府,都对玄武湖大力整治,昔日沦为耕猎之所的淤塞芦荡,又重新变得舟摇水清,成为一处风景佳处。数十年后,它和其它许多公园一样,有了等级旅游区称号,笑纳四海八方游客。

但玄武湖依然是低调的,甚至是落寞的。走在玄武湖里,你无法感受到历史的厚重和苍凉,可能也不认为风光有多绮丽秀婉,你会觉得这是一处虽大但其实普通的公园,就像我在开篇所说的“大而无当”,寡淡薄味,总觉得缺少点什么。

而这正是我反复琢磨后认为的南京的精魂。

固然,南京城的文化重心在老城南,但那里太局促,太仄逼,层层叠叠挤在一起,只留下一堆历史的碎砖片瓦,且经常带有一种哭哭啼啼或笙歌燕舞的腔调,不太喜欢,那不是我认可的南京。玄武湖好,这里疏朗开阔,大大方方地敞开了一片世界,南风轻拂六朝如梦的繁华似锦,北风裹挟金戈铁马的铁血豪情,什么可以想,什么也可以不想,自然,历史、人文、岁月,任由心游千仞精骛八荒进行穿越,这是一种柔软中带着粗犷不失阳刚的美,是历经时光千锤百炼终于一切云淡风轻的淡定,最符合南京这座骨子里写着奇崛、却不肯轻易表露的城市气质。

是的,仔细看玄武湖,会发现它有一种难以言状的美。向东烟波迷离,钟山苍翠巍峨,依山傍水间,宛有几分西湖神韵,向南城墙峙立,九华山塔和鸡鸣寺塔一青一黄,颜色反差鲜明,提醒着你历史走过的黯淡和荣光。向北是漂亮的火车站,向西紫峰大厦突兀高耸,身后立着现代化的市区,与东南两面形成强烈对比。但就是这种看似格格不入,却完美体现了古典与现代的交相辉映,南京从来是开放的、包容的,不会拘泥于陈旧定式,唯如此,才能充分吸纳南北文化对冲交融的营养,并发扬光大,成就博爱之都的美名。

某种意义上,因为玄武湖的存在,我愿意把南京看成一座北方城市。北有玄武,意味着将你的视野从狭窄的人世代谢投向更辽远的星空苍穹,遥遥张望心中的永恒。所谓大而无当,这个当的确是没有底限,没有尽头的。玄武湖不仅是南京的,也是中国的,它是玄武这个地理座标最好的代言,是走过五千年中国文化的神来之笔。

像余秋雨先生一样,心中珍藏着无数属于南京的诗篇,但都很喜欢,不知如何挑出最爱的一首来,可能都太有名了,说出来也不新鲜,倒是张耒一句不那么有名的诗更契合我的心思:

“芰荷声里孤舟雨,卧入江南第一州。”

枕荷听雨,小舟飘摇之间,那个天下闻名的金陵城到了,天上,或许正满天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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