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 惚(组诗)
2019-11-13甫跃成
□ 甫跃成
恍惚
你有没有觉得一些人
从来不是真实的存在?
他们存在,只是作为一个符号,
一本小说的作者,一首诗歌的署名。
但现实中,你从来不会认识他们,
跟他们成为邻居,或者大吵一架。
互联网上寻常见,收音机里几度闻;
江南风景正好,你遇不着他们,
落花时节你也遇不着他们。
直到有一天,一次意外的聚会
让你见到了其中的一个。
此人言语不多,相貌平平,
完全不像他的名字
那么光彩照人。他有着跟你一样的
鼻子、眼睛,甚至他的口臭
你都可以隐隐嗅到。多年以后,
他将钻进人类的历史,供后人景仰,
成为多少学者都要翻开的一页。
此刻,这个历史人物
就坐在你的面前,隔着
两尺厚的空气。这薄薄的一层
几可忽略,你再未击穿。
我的室友
我在大学时的三个室友
毕业后就各奔东西。徐胖子当了公务员,
官话连篇,啤酒肚越喝越挺;
赵瘦子去了南方,每天上班,
下了班无所事事,爱上了抽烟和打麻将;
段小二留下来读博,偶尔外出兼职,
省吃俭用,定期去看
两千公里外的女朋友。
我在这里翻着关于他们的记忆。
多年以前,物理学家和诗人
走出图书馆,找一张桌子
谈天说地。徐胖子阴阳怪气;赵瘦子
灌醉自个儿,便为了法语系的女生
嚎啕大哭;段小二坐在一旁,唏嘘不已。
如今我扔下量子力学,写不出一个公式。
我横穿大半个中国,在这里扎下根来。
时间久了,就弄丢了自己的口音。
夜宴
这群人都不想回家。
他们聚餐,喝酒,胡吹神侃,
努力把一片菜叶多嚼几口,
一个话题多谈一会儿。
他们灌完一杯,又续上一杯,
提高嗓音大呼小叫。
他们不想回家。回家意味着
无聊。冷清。黑暗之中
一个人面对苍白的人生。
他们宁可把胃吃坏,拉肚子,
烂醉如泥,吐得满桌子都是,
也要把这份热闹,拉得细长,
留到午夜的十二点钟。
这群衣食无忧的人,
功成名就的人,
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人,
在孤独面前,全都败下阵来。
卡
水龙头被卡住了。公交车被卡住了。
刚打开的电脑,被一个突然弹出的窗口
卡住了。这一天,万物的发展
变得异常艰难。种子没有发芽,
约好的人没有到场,一见钟情的姑娘
没有留下联系方式。
天黑以后,原本的睡眠,也在降临时
被一段琴声卡住了。同样卡住的
还有楼上弹琴的女孩,一句太阳当空照,
她就弹了整整一夜。
刚需
她们三十出头,花光了小半生的积蓄。
她们在第一时间入住竣工的楼盘。
她们听刨木机、电钻,在耳边持续地嘶吼,
仍义无反顾,冲进柴米油盐之中。
她们身着孕妇装,出现在废纸箱成堆的
电梯间、门厅和小区入口;有时又
跨过水泥袋,绕过“正在施工”的警示牌,
坐在路边的长椅上,抚摸她们浑圆的肚皮。
她们如此迅速地搬进
自己的家。仿佛再晚一天,她们就
兜不住怀中的宝藏,任由它,滚落下来。
三个人从村口走来
三个人从村口走来,左边是矮子,
右边是瘦子,中间的又高又胖。
三个人经过铁匠铺,去药材店,
但是他们没有进去,
他们目不斜视地大步前行。
他们承受着楼上少妇的指指点点
掩嘴说笑,承受着老头子们
漂浮的烟灰。四个老太坐在家门口
纺线,她们犀利的目光
也死死地拧在他们身上。
但是他们,只顾着赶路。
过了钱庄,左边的矮子
到了右边,右边的瘦子
把中间的胖子推到了左边。
他们沉默着,低头直走,
途经荷花田、玉米地、黑石桥,
从村东头的葡萄架下穿了出去,
最后钻进了远处的大山。
三天以来,众说纷纭的话题。
亲戚
奶奶喜欢跟路过的人们聊天。
跟她们讨论家族世系、婚丧娶嫁、二
十年前的奇闻趣事,
讨论大河口的甘蔗、小马桥的荸荠、
赵家村的毛豆腐
随时会微微变化的口感。
亲密无间的时候,奶奶相信
冥冥之中,必定有一根绳
将她们牢牢拴在了一起。
“说起来,你是我家大舅妈的
干儿子的丈母娘的侄孙女吧?”
“哦,原来你就是我家三姑太的
大女婿的干妈的外甥女呀!”
没有人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他们突然出现,消失,只留下一个
说罢她们恍然大笑。陌生人最后都成为久别重逢的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