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咒
2019-11-13□汤飞
□汤 飞
天刚麻麻亮,杨老太就麻利地穿好衣服,把圈里的鸡放了出来。她搲了半瓢谷子,走到院子里,边抛洒边“咯咯咯”地招呼鸡儿们吃早饭。原本散在四处的鸡儿聚拢来,飞快地啄食。趁此机会,她挨个儿又细数一回,发现昨晚清数时不见的那只大红公鸡仍无影子。当时她在房前屋后寻了个遍,无功而返,原本想是鸡儿贪玩,误歇在柴草堆或其它不易找寻的角落里了,第二天一早会自行归队。谁料这次情况如此反常?她放下瓢,拖起一根“响壳子”(将细竹竿的一头破开,敲起来声音响亮,故名。多用于催赶家禽),走到堆放柴草的屋檐下,一路敲过去,屋后山坡的草丛同样不放过,还是一无所获。
杨老太心想:一只活蹦乱跳的大公鸡不可能平白无故地消失,活不见影、死不见尸,定是有人瞧着眼热,暗中使坏捉了去。若是送到镇上去卖,指定卖出好价钱,喂粮食、散着养的土鸡抢手得很;如果自己宰了吃,那至少可以饱饱吃上两顿呢!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喂养一阵,它从小鸡仔长成大红公鸡,才会打鸣没几天,竟遭此毒手,杨老太的心绞着痛,像有一双手猛地捏住了她的心脏,疼得她喘不过气来。
痛定思捉贼。这挨千刀的王八羔子究竟是谁?从作案动机、手法和可能性等方面进行分析排除后,邻居老李头嫌疑最大!
杨老太如此认定,是有充分理由的。这老李还是小李的时候,便不招人待见,千方百计地想着占别人家的便宜。他们两家有块地紧挨着,她亲眼看见小李把本不宽敞的田埂锄得更窄,人走在上面宛如走钢丝。他为的是什么呢?无非是多种一行庄稼,其实又能多收几颗粮食?有一回,她从地里挖了胡萝卜回来,正用淘篼冲洗,小李走过来装模作样地搭讪,手却伸进淘篼,拈起一根又红又嫩又干净的胡萝卜往嘴里送,边咬边说:今年新出土的吧?脆着哩,甜着哩。她没好气地说:慢点吃,小心噎死你,我赔了萝卜还不讨好!小李居然厚着脸皮说不得不得。当小李的额头变成犁过的土地,称呼虽然改为老李头,爱占便宜的毛病却始终不改,甚至有变本加厉的迹象。杨老太素来不喜与之来往,现在更加讨厌,他简直算得上方圆百米之内杨老太最大的死对头。
远的不说,数天前,她在自家的菜园子里拔莴笋,想不到这玩意儿长得挺结实,耗费了老大的劲儿。要是年轻十年,怎能让对手幸灾乐祸看笑话?她累得满头大汗之时,老李头路过,惊讶地问:莴笋正在长个儿,你拔它干什么?她没好气地回答:管得宽,好生走你的路!最可恨的是,他跑去告诉她儿子平娃子。平娃赶忙过来制止,看样子非常生气,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振振有词:莴笋长得差不多了,要把地腾出来种其它的菜,等孙子回来时才有吃的。儿子说:他回来还早呢,你把莴笋全拔了,一下子怎么吃得完?他不停叹气,抱起菜往回走,将其中大半分给邻居,自然包括老李头。给旁人也便罢了,单他不行!杨老太上门去讨要,说自己家的猪爱吃莴笋,喂了好长膘。平娃听闻她的声音,只好过去连拉带抱地把她请回家。看在儿子的面上,他暂且饶了他。
但这一回决不能轻饶。杨老太定下李老头的罪名,便在回忆里搜索罪证。有了,不久之前,他当着自己的面夸赞那只公鸡长得雄实,明显是在打探军情,预谋巧取豪夺。断不会错。
心念一定,“嘭”的一声,杨老太重重关上门,大步朝老李头家走去。
老李头刚打开房门,披着一件衣服走出来,抬眼望见她,很诧异,心中立即闪现出不祥的预感,但仍是笑眯眯地招呼:老姐,今儿起这么早,往哪去?吃过早饭了么?
杨老太眉毛一斜,冷冷道:老李头,明知故问是不?你瞅瞅我这双脚尖儿,是不是朝着你家?自然是找你,你跑得掉吗?赖得脱吗?
老李头知她性情古怪,仍是一头雾水:我为什么要跑,又会耍什么赖?
咱们是土生土长的老邻居,你从实招来,认个错,我不怪你。若打算死不认账,别怪我翻脸不认人,让你好看!
老李头笑道:我怎么敢惹老姐你呢?远远看到你都恨不得绕道走,你该不会还在怪我阻止你拔莴笋吧?我是想啊,你辛苦一辈子,老了该享享清福,土地的事交给平娃子他们去照管,操那么多心干什么,对不对?
杨老太断然道:我不老!愿意干啥就干啥,要你多管闲事。
老李头想息事宁人,不愿意火上浇油,连忙陪笑道:是是,我只是瞧着可惜了这一地的莴笋,长得爱人爱人的。不过是你家的菜园子,我确实不该管闲事。
杨老太哂笑道:最后你不也得了好处吗?管得正好!
你还惦记着这事呢,老姐?
我问你,既然白白得了我家的莴笋,为啥还要对付我的大公鸡,是不是准备用鸡肉来炖莴笋块?老李头,你可真能,不用花一分钱,同样能吃上一顿鸡肉。
老李头隐约觉察出问题的严重性,正色道:老姐,你把话说清楚,出了什么事?我可没有动你的大公鸡哟。无凭无据的,莫要泼脏水。
不是你还能有谁,一向鬼鬼祟祟,干惯了顺手牵羊的事,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你。言罢,杨老太在房子周围转了一圈,嘴里“咯咯咯”地呼唤,不见动静,更未发现鸡毛或血迹。拿不到证据,并不妨碍她的认定,她朝跟在身后的老李头瞪眼说:吃得真干净,连鸡毛也不剩一根,不怕消化不了?
老李头苦笑道:在这片土地上,您家的公鸡比我的社会地位还高,我哪有胆子动它一根毫毛?您呀,赶紧回家歇着吧,小心磕着碰着,让平娃子担惊受怕。
听到他还在狡辩,杨老太似乎受了侮辱,面色大变,气得没奈何,厉声道:不老实!走,我们去瘟神庙的菩萨面前赌咒!让老天爷来定你的罪、治你的罪,看你如何抵赖!
瘟神庙是由一群信徒筹资建在半山腰的庙宇,很快成为当地人的信仰之地。庙前有三棵粗壮的黄桷树,枝繁叶茂,如同三把巨大的伞,挡风遮雨避太阳。农闲时,此处是不少老头老太耍日子的好去处。老头们喝茶打牌,老太们说东家长道西家短,庙宇内外热闹一片。
赌咒,是农村这片土地上敬畏神灵的奇怪产物,表明事态已经到了非常严重、几乎无法以人力来收拾的地步,只有交由神灵裁决。村里往年间发生过几次闹得沸沸扬扬的赌咒事件,均是一方认定,另一方否定,相持不下,只好带上长着大红冠子的公鸡作为祭物,双双跪在瘟神庙大堂如来佛祖的座下,各陈原委,各表立场,请佛祖作主。赌咒的目的在于惩罚过错方。由于一口认定错在对方,加之出于激愤而口不择言,发的誓、赌的咒多半十分恶毒,什么断腿断胳膊的都算小儿科,对方非得全家死绝、断子绝孙才解心头之恨。另一方自然不肯示弱,跟着附和,你来我往,完全不讲礼数,恨不得请佛祖即时开口,明言错在哪一方,令其马上遭天打五雷轰。磕头完毕,两人狠狠地撂下一句“走着瞧”,然后静等神灵应验降罪。
此般西洋景,乡亲们怎么可能白白错过,反正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大家闻风而动,从田间地头聚到庙里,围观主角的戏份。稍微知情者,低声贩卖着情报,大家伙儿纷纷站队,各有支持的一方。只要事不关己,怎么说怎么笑皆有理。若因故错过胜景亦不紧要,身处乡土大地,人们的嘴便是一个个自媒体,很快能从熟人口中知晓事件的全过程,甚至各方评论观点一应俱全,褒贬皆有。所以但凡赌咒,势必在全村引起轩然大波,即便是占理的一方,一样会成为乡邻传言编排的对象,真的做出亏心事的一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抬不起头来。
在今天看来,赌咒这事不过是虚无缥缈的迷信活动,但在年老者的眼中,却是万万开不得玩笑的。虽然声势浩大、影响深远,但大多数的赌咒活动终究不了了之,好似神灵在享用了凡人的祭品后,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对付了过去。仇恨双方因为时过境迁,逐渐冷静下来,多半抛诸脑后,至多是提起来或想起来的时候把人家臭骂一顿,再没有第二次赌咒的雄心壮志。说来也怪,偏偏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个别事件中显现,有人无缘无故生了重病,或在干农活时受伤,落人口实,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上天的惩罚,自己百口莫辩。对手见他遭了报应,赶忙再备祭品到瘟神庙还愿,感谢佛祖显灵,惩治坏人,替自己出了口恶气。其实,两者之间未必有必然的联系。可有什么办法呢,总有人深信不疑。
老李头连事情的来龙去脉都未搞清楚,如何就被逼到了赌咒的地步?他耐心地说:老姐,不要动不动就与人赌咒嘛,我胆小。要不你先回家,我吃过饭,和平娃子一起给你找找,一只鸡总不能平白无故地消失。再说最近几天,徐家湾没见过陌生面孔。
你向来爱告状,沾到点事情就向我儿子翻嘴,莫以为这次平娃子帮得了你。偷了我的公鸡,谁来说情都没商量!说完,杨老太用力一挥手,转身离去,留下一脸错愕的老李头。
回到家,平娃子从屋里钻出来,说:妈,这么早你去哪儿了?该不会又扯咱菜园子里还在生长的菜苗吧?他瞄一眼杨老太的双手,没有泥巴,不像在地里干过活。
杨老太漫不经心道:这回我没有扯自己家的,扯了老李头家的老萝卜。老小子太可恨,非收拾他不可。
平娃子急得几乎要跳起来:妈,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没事在家好好呆着,为啥爱到处惹是生非,和邻居们过不去!
杨老太呵呵大笑,露出一口缺牙板:小子,逗你玩儿的,我才没有闲功夫去祸害他家的萝卜。刚才我在转路,活动一下筋骨,顺便侦查事情。等会儿吃完饭还有正事要办,没工夫跟你瞎啰嗦。她担心儿子阻拦自己和老李头赌咒,因此并不告知真相。我精灵着呢!她得意地想。
平娃子长长舒了口气:那赶紧洗手吃饭吧,我已经舀了饭端到桌子上了。
不用,出门前我自己煮好的,啥时候吃过你煮的饭?
平娃子愣愣地注视着她走进早已挪作他用的老厨房。自从父亲过世后没几年,那厨房里的灶头不再起烟火。不知老母亲唱的是哪一出?他赶紧跟了过去。
黑不溜秋的灶头连锅都没有,哪来的热饭?杨老太喃喃道:真是奇怪,我出门前明明熬好一锅稀饭,怎么不见了?平娃子,是不是你搞的鬼,将我煮的饭当成你煮的了?
哪能!妈,别折腾啦,咱吃饭去。
杨老太没有反对,她还有正事要干,没空探察自己煮的饭到底去哪儿了。
她赶时间,三两口喝完一碗稀饭,放下筷子便走。平娃子一口饭尚未吞下去,见她忙碌的样子,有些担心,便端着碗跟出来。
杨老太走到院子里,“咯咯咯”地把鸡群唤拢来,趁一只公鸡不注意,摁住它,然后抓着两只肥大的翅膀,从屋里找到一根布条子,将它的双脚结结实实地捆住,扔在地上。公鸡遭此大变,拼命挣扎,扑腾翅膀,可惜只能贴地滑行,哀鸣不已。杨老太怒道:闹啥子,敬献神灵是你的福气!
她走进睡屋,隔了半晌才出来,已换上一身平时舍不得穿的干净衣服,仿佛要出远门,正式得很。
平娃子十分不解,问:妈,你要干什么?你要把这只鸡送到舅舅家?他知道母亲向来和舅舅的关系好,彼此大方相待,送只鸡不在话下。
杨老太瞥了他一眼,摇摇头:不是,我要去庙里赌咒。
平娃子大惊,忙道:我的亲妈呢,您说说看,谁又惹着你了?有啥过节解不开的,非要闹到赌咒的田地?
我的事你别管,这次谁说情都没用。咱孤儿寡母的,不能任由人欺负,若不给他点颜色瞧瞧,以后还了得?杨老太提起公鸡便走。
平娃子放下碗筷,飞奔过去拦住她:妈,今天你不说清楚,我不会让你去庙里。赌咒可不是小事,为了什么啊?你将事情调查清楚没有?
这事还用调查?肯定是他干的,居然推脱得一干二净,你说气人不?
谁干的?干了什么?
我。
平娃子扭头一看,老李头正转过屋角,大步走过来。
来得正好,真怕你不敢来呢。走吧,到瘟神庙去!杨老太空着的一只手几乎要去拖他。
老李头躲开,说:老姐,你等会儿,我跟平娃子说几句。他拉着平娃子走到一旁,低声问:最近几天老太太的情绪又不稳定吗?你家那只公鸡是怎么回事?她一口咬定是我偷吃了鸡肉,再长两嘴巴我也跟她说不清楚啊!瞧见没有,她要我去瘟神庙赌咒哩。
鸡?你说她手里拎的那只吗?平娃子一时之间不明状况。
老李头摇摇头,三言两语把事情经过说了。平娃子长长地叹口气,道:原来如此,怪不得她闹腾了一大清早。真是让您见笑,李叔。咱两家几十年的老邻居,从来没有红过脸,她的情况您是了解的,别计较。
平娃子,我要是计较的话,还能站在这儿心平气和地跟你摆谈?我不会往心里去,只是有些想不通,杨大姐往年多精明能干呀,你爹老实本分,她是这家里的主心骨,主内主外都是一把好手,周围邻居没有不竖大拇指的。哪晓得造化弄人……
李叔,别说了,您先回去吧,剩下的事我来处理。平娃子目送老李头离开。
你怎么让他走了?杨老太非常不满。
妈,我让李叔回家换套衣服。来,先进屋,我跟您说点事。平娃子一边说,一边接过那只公鸡,麻利地解开绳子,放它去与此前一直冷眼旁观的同伴们会合。它逃过一劫,兴奋至极,不禁引吭高歌。
平娃子把杨老太拉进屋,请她坐下。她一脸不悦:天底下哪有亲儿子不帮老娘的道理!你不知道吗?那只大公鸡是我专门养着,等孙儿回来吃的。老李头又不是我孙子,怎能吃我养的鸡呢?还不承认,真是不要脸。
妈,您又忘记了么?隔壁张老三要去市里给亲戚贺寿,您让我把那只公鸡宰杀了,请他带给您的大孙子了,您为啥要冤枉李叔?
杨老太一怔:有这回事,我怎不知道?
若非您发话,谁敢无缘无故偷您养的鸡,活得不耐烦了么?
杨老太依旧将信将疑。
平娃子掏出手机,拨通儿子的电话,递到他手里:问问您大孙子,是不是吃上了鸡肉?
杨老太依言相问,想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顿时眉开眼笑,连声说好。
现在信了吧。以后可不许再这样了。碰见李叔,跟人家道个歉。
杨老太敛住笑容:啥,道歉?老李头年轻时就不是个好东西,年纪大了同样不是个好东西。坏人本该是怀疑和打击的对象,我绝不会心慈手软。
人家又不干坑蒙拐骗偷的事,怎么不是好东西?这样的话以后别再说。
不跟你说了!我去庙里坐坐,几个老姐妹还等着呢。杨老太起身,走了出去,仿佛刚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
平娃子又叹息,从抽屉的最底层翻出一张纸,缓缓打开。原来是一张医院的诊断书,是杨老太的。上面写有一大段专业术语,他至今没看明白,不过诊断结论一栏赫然写着:中度脑萎缩。这五个字不甚突出,却触目惊心。
他仔细看了一遍,又将之放回原处,似乎生怕杨老太不小心瞧见。其实,她大字不识一个,放在哪里又有什么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