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之死
2019-11-13□费勤
□费 勤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经历了跌宕起伏的人生,欧阳修本以为可以风平浪静地度过余生,但不幸,有人盯上了他,给他设圈套、下埋伏。神宗刚即位,欧阳修就遇到一件意想不到的麻烦事。
治平四年(公元1067年)二月,朝廷举行英宗大丧祭奠,欧阳修麻痹大意,在白色的丧服里面,穿了一件紫色的袍子,被监察御史刘庠一眼瞥见。
机会终于来了。刘庠抓住欧阳修的辫子不放。
“濮议之争”后,不少台谏官对欧阳修早就恨得牙痒痒,一直想觑机会扳倒他。
不假思索,刘庠立即上奏,呵斥欧阳修穿的紫袍闪亮、刺眼,大伤礼数,要求弹劾他。
欧阳修自知礼亏,二话不说,直接回家听候发落。谁叫自己粗枝大叶呢!
读罢刘庠的奏章,神宗怜惜老臣,将奏章硬压下来,还立即派人催促欧阳修换掉紫袍,回中书省继续上班。
事态终归平息下来,欧阳修躲过一劫。
福无双降,祸不单行。
欧阳修太过正气凛然,恨他咬牙切齿的人哪里肯放过他。于是,又有人编排出一个花边新闻,攻击他。一场意想不到的风暴,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向欧阳修袭来。
事情还得从薛宗孺和蒋之奇两人说起。
薛宗孺,欧阳修的夫人薛氏的堂弟,欧阳修和薛夫人的婚姻介绍人。任淄州知州期间,曾推荐过一个叫崔庠的人出任京官。崔庠贪赃枉法,东窗事发,薛宗孺受到牵连,被京东路转运司官员弹劾。薛宗孺本来想,倚仗当参知政事的堂姐夫欧阳修可尽快恢复官职。谁知,欧阳修不但不替他说话,反而公开申明,不能因为是他亲戚而免于弹劾。薛宗孺为此恼羞成怒,对欧阳修恨之入骨。于是,薛宗孺开始造谣滋事,吊起下巴乱说一气,散布说欧阳修老不知耻,与大儿媳妇不干不净。
再说蒋之奇。治平年间,“濮议之争”如火如荼时,蒋之奇去欧阳修府上拜访,伺机投其所好,大谈一番追封濮王为皇考的合理性,获得欧阳修的好感。治平三年二月,一批台谏官员遭贬谪后,欧阳修鼎力推荐,蒋之奇被任命为监察御史里行。“濮议之争”后,宰执们看似占了上风,但朝廷的呼声大多同情台谏官们。在这个节骨眼上,蒋之奇因欧阳修的推荐,不招人待见,自然而然。一度时期,蒋之奇被朝臣们称为奸邪。为此,蒋之奇十分苦恼。
一个阴雨连绵的下午,蒋之奇和他的上司御史中丞彭思永站在堂檐下避雨,忽然,就说起欧阳修的闲话来。
彭思永弹了一下官服上溅上的泥水,撇撇嘴说,吾观欧公君子样,其实此人老不正经,与大儿媳妇乱伦。说毕,彭思永掩嘴哂笑。蒋之奇听后,惊得嘴巴张成了一个“O”字。毕竟,蒋之奇平时与欧阳修往来较多,也算半个师生,对欧阳修的人品还是了解几分。
蒋之奇一脸惊讶,问彭思永,汝怎么知道?此事非大非小,不可诳语焉。
本来,彭思永想告诉蒋之奇,他是听集贤校理刘瑾说的,刘瑾又是听欧阳修夫人的堂弟薛宗孺说的。但转念一想,地球人都知道,刘瑾与欧阳修素为仇家,如此说来,此事的真实性立马就会打折扣。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彭思永含而不露说,吾听朝中大臣所言,信不信随你。彭思永一脸不屑,一副不想再说的样子。但他脸上的意思十分清楚,你不就是老翁推荐的人嘛,你愿意沆瀣一气就沆瀣一气好啦。
这一下点到了蒋之奇的穴位!
蒋之奇想了好一会儿,半天才哦了一声。随着这声沉吟,一个恶毒的阴谋,倏忽飘进蒋之奇的脑海。
蒋之奇的嘴角牵起一丝笑纹。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自己不是一直想与欧阳修撇清关系、脱掉奸邪的帽子吗?男子汉一不做二不休。欧老夫子,蒋某对不住了。蒋之奇眯起一双斗鸡小眼,恶毒地想。
翌日,蒋之奇手执笏板,上奏神宗:欧阳修帷薄不修,请求朝廷严处。
神宗听得半懂不懂的,眨眨眼睛,要蒋之奇细细道来。
蒋之奇便把从彭思永那里听来的话,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随后,蒋之奇“咚”地一声,叩首伏地说,启禀陛下,欧阳修系朝廷宰执重臣,为老不尊,乱伦无耻,理应斩首,暴尸示众,以正视听。
蒋之奇说完,自己都倒抽了一口冷气,显然这几句话是他临时发挥加进去的。
神宗瞅着蒋之奇,眼睛瞪得溜圆。乱伦,斩首,暴尸,全都是一些令人脊背发冷的词。
见神宗半天不语,蒋之奇决绝地伏在地上,硬撑着不起来。
神宗见状,问他为何这样。
蒋之奇竟厚颜无耻地对神宗说,微臣忠心可鉴,微臣这是效仿汉代忠臣史丹,伏于青蒲上纳谏。
神宗斜睨一眼蒋之奇,不悦地说,臣不必东施效颦,快快起身,事关重大,待朕细查后才能处置。此时,神宗对蒋之奇已有看法,觉得他也忒急了点。欧阳修属三朝元老了,朕总不能只听你一面之辞吧。
谁知蒋之奇下堂后,仍不死心,立马又撺掇彭思永上书声援。奏章中,彭思永还提到,除乱伦外,欧阳修力推濮王之议,亦触犯众怒。
神宗阅后,将奏章转给了枢密院。
早年,社会上就疯传过欧阳修与外甥女有染,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致使贬官他乡;现在,又相传与大儿媳妇乱伦。很快,事情传到欧阳修耳朵里,欧阳修的肚皮都快气爆了。欧阳修一跺脚,心想,荐书墨迹未干,居然恩将仇报,置人死地,小人也;推荐如此小人,自己真是看走了眼!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欧阳修当然不能沉默,只能选择爆发。连夜,欧阳修在《乞根究蒋之奇弹疏札子》中写道:“横被侮辱,情实难堪,出付外庭,公行推究,以辨虚实。”欧阳修请求罢去参知政事,以便朝廷秉公执法。又过了两三天,欧阳修看朝廷还没动静,又连续上奏《再乞根究蒋之奇弹疏札子》。这一次,欧阳修毫不含糊,要求朝廷明辨事非,还他清白。他忿忿写道:“乃是禽兽不为丑行,天地不容之大恶,臣若有之,万死不足以塞责。臣若无之,岂得含糊隐忍,不乞辨明。”
神宗阅后,深感事情重大,一边手诏欧阳修,告知他已调查此事,一边又派人从枢密院取走蒋之奇、彭思永两人的弹劾奏章,和欧阳修的奏折一起,交给中书省调查处理。
在朝廷的再三追查下,彭思永承认此事是他告诉蒋之奇的,但他不承认他的消息来源于刘瑾,并一口咬定,是自己道听途说,年老糊涂,不记得听谁说的了。
此外,吴充——欧阳修的大儿媳妇吴氏的父亲,为使门庭不受污辱,也呼吁朝廷明辨真伪,昭示天下。
针对空穴来风无稽之谣言,朝廷张榜批评蒋之奇、彭思永二人,宣布御史中丞彭思永贬知黄州,御史里行蒋之奇降级太常博士,监道州酒税。
接着,神宗派人前往欧阳修府邸,又是赐手诏安抚,又是劝欧阳修回中书省上班。
但是这一次,和以往完全不同,欧阳修连上三表三札,坚决要走人,一副不达目的誓不休的态势。
显然是伤心了。
这一次,神宗拗不过他,终于答应解除参知政事,调知亳州 (今安徽亳州)。
接着,枢密院又颁发统辖亳州戍兵军令。
接到命令,欧阳修一刻也没迟疑,便去朝廷辞别。
黄昏时分,欧阳修从朝廷出来,站在宋廷的大门口,深情地回望了一眼他工作了十四年的朝廷,既眷恋又倦怠。这一刻,夕阳西下,宫殿弥漫在一层镀金的蜜一样的光芒中。欧阳修感慨万千。
闰三月三日,欧阳修伫立船头,望着汴河两岸的青山绿水,以及前来送行的亲朋好友,一种复杂难言的心情,顿时化成一首七言绝句 《明妃小引》,口占出来:
汉宫诸女严妆罢,共送明妃沟水头。
沟上水声来不断,花随水去不回流。
上马即知无返日,不须出塞始堪愁。
花随水去不回流。欧阳修比谁都清楚,这一走,他将永不回头。
上任亳州前,欧阳修借道来到颖州。因为心心念念,欧阳修稍作停留,来落实未来的住宅和田产,为日后的归隐做准备。在欧阳修的心里,亳州不过是仕途生涯的最后一站,是宦海到归隐的一个过渡,颖州才是他最后的归宿地。
颖州,不愧是欧阳修一生钟情的地方。一到颖州,欧阳修立马就感受到铺天盖地的春天气息。
三月的颖州,像一块五彩斑斓的调色板,姹紫嫣红,一扫欧阳修心中的阴霾。黄莺儿在小树林里啁啾;阳光下,一嘟噜一嘟噜的桑椹,透着乌黑油亮的光;红樱桃缀满枝头,在风中摇曳;黄澄澄的麦穗,在微风的吹拂下,翻起一层一层的麦浪。
即使短暂停留,欧阳修也倍感欣慰。
五月底,欧阳修抵达亳州。亳州,北宋名郡,属清要之地,政务轻松,百姓安居乐业,特别适合欧阳修此时的心境。
任上不到一年,欧阳修就迫不及待地安排归隐的事。他写信给大儿子欧阳发说,只做一年的计划,不等宅子建成,只要买到材料,便自己去建。朝廷这边,欧阳修连上五表四札,反复请求。但好事多磨,朝廷不仅不允,反而再次下诏,转兵部尚书,改知青州(今山东益都),充京东东路安抚使。
安抚使是何职?安抚使是负责各路军务治安的长官。京东东路安抚使,管辖八州一军的军务治安。何谓八州一军?除青州外,还有齐、密、沂、登、淮、淄七州以及淮阳军。欧阳修责任更加重大了。欧阳修深感不安,觉得自己无功不受禄,加上求退心切,欧阳修又连上三道奏札,请求免去青州知州。但无论怎样,朝廷仍然不允,归隐的愿望再次落空。
初冬来临,欧阳修又只好启程赶往青州。
北方就是北方,跟亳州迥然不同,此时的青州,已经是一片寒冬景象。天地间,莽莽苍苍,仿佛远了好多,连太阳都显得有气无力,白晃晃地挂在天边,像条死鱼,只顾翻着要死不活的眼睛,没有热度。
一天晌午,一个剽悍威武的猎户牵着一只驯鹿,走进府衙,来到欧阳修面前。欧阳修知道,按照本地习俗,这是当地老百姓为表示对他这个新来的知州的欢迎,特送来的猎物。这已经是第三只猎物了。前两天,还有人送来一头豹子和一条狼。这只花白色的驯鹿,欧阳修凝视了好一阵,怎么看都舍不得杀它。欧阳修愣怔了半天,觉得自己的处境跟眼前这头落网的驯鹿差不多。欧阳修叹息一声,决定将驯鹿养在府中,等明年春天放归山林。
青州任上,跟其他州郡一样,欧阳修继续实施宽简政治。从政以来,欧阳修时刻牢记母训,不曾忘记父亲建“救生堂”的故事。
一天擦黑,登州知州马默踉踉跄跄赶到府衙,差点就和走到门口的欧阳修撞一个趔趄。
马默对欧阳修说,欧公稍等,属下有急事禀报。
欧阳修看马默满头大汗,便立即踅回府衙。
公廨内,马默便把登州沙门岛(今山东长岛县庙岛)将犯人投入大海——滥杀的事说了一遍。
当听说掌管罪犯的寨主李庆两年内将七百多犯人投入大海时,欧阳修吓了一跳,腾地一声站起来,呵斥道,孰唤他干的?令人震惊耳!
此人自作主张。马默也随之站起身,回答道。
为何胡来?欧阳修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沙门岛,历来是北宋死囚赦免的流放地。如此这般,不该死的都死了。欧阳修的心为之一颤。
马默摆摆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近年来,岛上罪犯愈来愈多,而官府供给的口粮非常有限,仅够三百人食用。于是,掌管罪犯的寨主恣意妄为,活生生将罪犯投入大海。
这显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欧阳修一脸凝重地呵斥说。他心想,汉代以来,量刑本来就过重,死刑又多,现在还把已赦免的滥杀掉,何其冤枉也!
欧阳修便当机立断说,迄今往后,孰敢趁机滥杀,严惩不怠。
当夜,欧阳修一想到沙门岛冤死的魂灵,一分钟也睡不着。翻身下床,欧阳修来到书案边,连夜上奏朝廷,乞求减少发配到沙门岛的罪犯人数;建议朝廷将新的罪犯发配到其他地方;对于那些在沙门岛流放多年罪行较轻的囚犯,建议朝廷酌情量刑。既保全囚犯性命,又缓减沙门岛供给压力。
很快,朝廷同意了欧阳修的意见。从此,沙门岛再没发生过一桩将犯人投入大海的事情。
正当欧阳修把青州治理得有条不紊时,千里之外的京城,一场变革滚滚而来。很快,这场变革席卷到北宋的每一个角落。而变革的领袖,正是欧阳修十分赏识并竭力推荐的王安石。
长时间担任地方官,使王安石对现实社会、北宋的吏治和社会底层有更加深刻的认识。在地方州郡时,王安石就试行过一些改革,获得了一定成效。嘉祐三年,王安石上奏仁宗,言论改革,没被采纳。但王安石的远见卓识,却在朝廷上下得到公认,朝廷接二连三地提拔他。嘉祐四年、五年、六年共四次给他晋升的机会,而每一次,他都婉言谢绝。仿佛越是谢绝,朝廷越委以重任。
直到治平四年神宗继位,王安石进入北宋的核心决策层。
风华正茂的神宗,年仅二十岁,面对北宋的内忧外患,积贫积弱,深感屈辱不安,眼睁睁看着朝廷每年向西夏和辽捐赠银两、绢帛,却换不来边境的安宁,年轻的神宗心急如焚,忧心忡忡。
于是,神宗试图寻求革新之路。
前前后后,神宗一次又一次向当政大臣们征求意见。而大臣们不是因循守旧,碌碌无为,就是蝇营狗苟,从里到外,透出一股空洞、迂腐、老暮之气,令神宗非常失望。
正在这当口,神宗遇到王安石。君臣之交,一见如故。
熙宁元年(公元1068年)四月的一天下午,神宗翻阅旧札,忽然读到嘉祐三年,王安石受诏回京任三司度支判官时写的一篇奏札——《上仁宗皇帝言事书》。洋洋洒洒,上万言的改革意见,神宗读起来,很过瘾。神宗内心一热,立马唤来王安石面议。
从下午二三点钟到傍晚时分,君臣二人讨论热烈,从国策到方略,都达到高度一致。神宗的心里像揣了一只小兔子,噗噗跳着,面色红润,心潮起伏。王安石像预感到什么似的,鼓着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嘴里不停地絮叨:陛下将大有作为也!
时间进入到倒计时。熙宁二年(公元1069年)年初,朝廷任命王安石为参知政事。王安石一上任,就大刀阔斧地干起来,先是建立了一个变法的新机构,取名“制置三司条例司”,负责制定户部(掌管户口、赋税和榷酒等事)、度支 (掌管财政收支和粮食漕运等)、盐铁(掌管工商收入和兵器制造等)三司条例。紧接着,一系列新法出台,包括理财和整军两大类。理财类有青苗法、免疫法、均输法、市易法等;整军类有减兵并营、将兵法、保马法、保甲法等。目的只有一个:富国强兵。
变法声势如雷震耳,朝野上下议论纷纷,众说不一。
作为一名快到离退年龄的老臣,欧阳修的内心复杂难言。经历了太多的风风雨雨、世事沧桑,目睹了太多的社会问题和底层疾苦,对时势政事,欧阳修自有独特的见解和看法。青州离朝廷虽然遥远,但胸怀天下的欧阳修,一直默默地关注着这场变革,直到熙宁三年(公元1070年)初,朝廷强制颁布推行青苗法。
青苗法是王安石变法的一项重要内容。以往,每到青黄不接时,地主富豪都会乘人之危,放高利贷给农民,牟取暴利。青苗法的实施,直接剥夺了地主富豪放贷的权利,农民从向私家借贷,变成了向官府借贷。秋收后,农民直接按规定向官府偿还本息。利息统一按百分之二十计算。如此一来,既增加了宋朝的财政收入,又使老百姓免遭高利贷的盘剥。初衷不错,但实施过程中却走了样。
欧阳修敏感地意识到,一些地方官吏为了多收利息,邀功请赏,便在规定的利息之外,无厘头地增设名目,巧取豪夺;更为严重的是,一旦遭遇天灾,农民无力偿还贷款,而官府却丝毫不减本息,严催紧逼,迫使农民又向富豪借贷来偿还官债。经过一番观察和思考,欧阳修发现,青苗法的实施,的确使官府获利不少,但老百姓却深受其苦,不仅没有减轻负担,反而加重了负担。
欧阳修不愿意再沉默了。仅仅关注不能解决问题,不愧为骨鲠之臣的欧阳修,一点不顾及个人的安危得失,全然不看权贵的脸色,连上两札,指出青苗法的弊端。更为严重的是,欧阳修不等朝廷批复,便擅作主张,命令下属停发“青苗钱”。
由此引起朝廷不满。碍于声望,朝廷才处理得柔和些,下诏批评一番了事。但正是对青苗法的反对,使王安石觉得,欧阳修与他在政治上不同道。以致于神宗提出欧阳修出任宰相时,王安石不是缄口不言,就是劝说神宗,竭力阻止。
一天下午,神宗在大殿一边喝茶一边和王安石讨论人事问题。
神宗朝茶盏里的热茶吹了吹,抿了一小口茶水,说,这一段,朕反复斟酌,以为宰相人选,非欧阳永叔莫属也。
王安石听神宗说得如此肯定,心里咯噔一下,假装咳了一声,问,难道陛下忘了说过召欧公进京后再议的话吗?神宗没有马上答复,对王安石翻了一个白眼。
态度果然坚定。
神宗嘴角微微上翘,心想,你哪里懂得朕的心思,朕实施的,平衡术也。朕是看重欧阳永叔与你们的政见不同,才更想用他。用政见不一者,既可博采众家之长,又可避免受制于一方。
当然,这一理由神宗是不能说出嘴的。
神宗说的是宰相曾公亮年老体衰,多次向他求退,他想成全他。
哦。王安石沉吟一声。心想,陛下,您也忒急了点,欧公刚上两札,反对青苗法,使您我下不了台,您却猴急猴急地要重用别人,让我怎么说您呢?
王安石的内心躁动起来,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王安石明白,皇帝想重用欧阳修当宰相,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期间,皇帝多次询问王安石,反复比较宰相人选,还拿欧阳修和赵抃、司马光等人比较。而以前每一次,王安石一口咬定的都是欧阳修比其他人强。
然而,自从欧阳修两次上书反对青苗法以来,王安石清醒地意识到,政治上,欧阳修和他不是一路人。
经过一番深思,王安石说出的话,与当初截然不同了。
王安石凝视着神宗,目光炯炯,声音洪钟般铿锵,说,陛下若用欧公主政,微臣担心他将妨碍陛下成就大事业。
神宗一脸无奈,说,除欧阳永叔外,朕难寻到更加合适的人选呐。
王安石用鼻孔哼一声,不屑地说,陛下宁用平庸,也不可用从中作梗之人。
神宗端起茶盏,猛吸一口,愣愣地盯着王安石,反诘道,从中作梗?爱卿小题大做了。
王安石一脸凝重,说,陛下不可小觑,凭欧公的声望,微臣以为,一旦主政,在他周围势必形成一股反对革新的势力,如此一来,于政无补,反而添乱。
说完,王安石再也不说话了。神宗心想,看来,还得仔细琢磨一番再说。
而另一端,欧阳修本人却一点不知道。自从朝廷强制推行青苗法以来,欧阳修感到格格不入。这犹如国计民生的两端。王安石的新法,一切以富国强兵、增加财政收入为目标,强调国计,忽略民生;而欧阳修的变法主张,更加强调民生,以整顿吏治、宽简爱民为核心。道不同,不与谋。为此,欧阳修求退心情更加迫切,不仅不肯进京,反而连上五道奏札,请求朝廷免除诏令,改知与颖州毗邻的小郡蔡州 (今河南汝南)。
熙宁四年(公元1071年)春天,欧阳修到蔡州刚小半年,开春就遇风寒,咳嗽一个多月,嗓子都咳哑了,服了十多副中药,也不见好转。接着,消渴症又发作,眼疾更加严重。一时间,仿佛全身的毛病都找上门来了。待到四月中旬,边境局势稍微缓解,欧阳修便上一表一札,请求朝廷同意他解职归田。五月一到,不等批复,欧阳修又上两表一札,表明心迹。
按规定,宋朝大臣七十岁退休。但欧阳修的确厌倦了。早在六十一岁知亳州时,就历上数表,请求归隐,安度晚年。
直到熙宁四年六月,欧阳修六十五岁,神宗才终于批准了他以太子少师、观文殿学士致仕。
无官一身轻。七月,欧阳修告老还乡,回到他魂牵梦萦的地方——颖州,开始了晚年的归隐生活。
离开了宦海沉浮的官场,欧阳修感到浑身舒坦。归去来兮。终于,欧阳修可以按自己的愿望生活了。
这是一段妙不可言的生活。
除操心必要的房屋修缮外,天气好的时候,欧阳修不负光阴,或邀朋结伴,或独来独往,一身道服羽衣,徜徉于西湖之畔颖水之滨,素心山水,吟咏美景;天气不好的时候,欧阳修就窝在家里,翻旧辞,写新调,编集整理旧作。其间,欧阳修最为得意的,就是把以往写的以“西湖好”起句的十首《采桑子》修改完善,叫人用笙箫伴奏出来,成为流行一时的说唱艺术:连章鼓子词。
一年多的归隐生活,最使欧阳修难忘的,就是苏轼、苏辙两兄弟的拜访。
那是九月的一天,小风呼呼吹着,天湛蓝湛蓝的,像一汪湖水,悠悠的白云在空中飘着。如此好的天气,本该出去逛逛的,但不知为何,欧阳修像有预感似的,喝完一碗白粥,便哪里都没去,坐在书房,泡了一壶好茶,一边读书一边喝起茶来。
半晌午,院子里传来熟悉的声音:请问童子,这是欧公的家吗?话音刚落,欧阳修就知道是苏东坡来了。欧阳修一边往外走,一边急呼,苏子苏子!是苏子乎?
因为激动,欧阳修的声音有点颤抖。
看老先生跌跌撞撞迎出来,苏轼、苏辙连忙拱手上前,说,欧公,弟子前来拜谒先生。说毕,双腿跪下,俯首叩地,行稽首礼。
欧阳修一看同来的还有苏辙,便一手拉起一个说,老夫今晨就听窗外喜鹊叫,果然贵客临门。
原来,苏轼也因为反对新法,上书,遭到御史弹劾,离京出任杭州通判。赴任途中,来到陈州,与在陈州出任学官的弟弟苏辙结伴来到颖州,拜访欧阳修。
欧阳修看看站在他左边的苏轼,又看看站在他右边的苏辙,眼睛不停地忙活着,不够用似的。
兄弟俩穿着一身粗布褙子,斜挎布囊,软底布鞋,衫子上没有纽扣,两根带子宽宽松松地系着。
从治平三年(公元1066年)苏洵逝世,兄弟俩扶柩回眉州后,一晃五年过去,今日才得以相见。
五年的变化实在太大。兄弟俩凝视着须发皆白的恩师,一阵心痛。欧公的面色愈发差了,人又小又瘦,两颗兔牙龇得更加厉害了,笑起来,嘴皮完全包不拢了。
听院子里传来说话声,薛夫人赶忙从厢房钻出来,一看是苏家两弟兄,连忙上前打招呼。
一见薛夫人,两弟兄便规规矩矩地鞠了一个大躬。
薛夫人笑着说,昨日,老妪出门去肉铺,买回一只猪蹄膀,欧公还念叨苏学士擅长烧蹄膀呢。这不,说曹操,曹操到。
那是,欧阳修一旁补充说,否则,何曰“东坡肘子”乎?
吾去准备一下。待会儿,苏学士来露一手如何?让老妪也解解馋。
遵命,夫人。苏轼一口答应下来。
欧公的院子雅致呢!苏辙扫视一眼院子,收回目光,赞叹说。
如果再栽些竹子,岂不更妙?苏轼直言不讳地建议。
是的,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薛夫人会心一笑说,欧公吩咐老妪栽竹子,需待翌年春上才能安排。
苏子,不简单矣,汝之文章,天下人皆知。欧阳修听夫人引用苏轼的话,乐得呵呵一笑说。
听欧阳修夫妇如此说,苏轼脸微微泛红,说,弟子让欧公和夫人见笑了。
欧阳修摸摸胡须,略一思忖,说,居要有竹,食亦要有肉,不然,东坡肘子从何食来?说完,欧阳修朗声笑起来。
欧公,说了半天的话,请客人们进屋喝茶吧。说完,薛夫人就去厨房了。
苏家兄弟便跟着欧阳修进了书房。只见书房里茶水已摆好,搁在几案上。
苏轼猛喝一大口热茶,抬头睃巡一周,说,曾几何时,读先生文章,署名“六一居士”。以前,弟子只知先生自号醉翁,不知“六一居士”有何用意?
不等欧阳修回答,苏辙插话说,吾以往听先父说过,先生年轻时还叫过“达老”呢。
望着眼前这位六十五岁的老翁,苏轼想知道,从“达老”到“醉翁”,再到“六一居士”,欧公走过怎样的心路历程?
是的,欧阳修一脸凝重的表情,说,年轻时,老夫自称过“达老”,其实,当初并不老,只道是一番士大夫情怀,一番青春之梦想。后贬谪滁州,写下《醉翁亭记》,寄情山水,与民同乐,自号醉翁。如今,老翁既老而衰且病,归隐颖州,又更号“六一居士”。
接着,欧阳修娓娓道来,说出更号“六一居士”的原由来。
吾藏书一万卷,金石遗文一千卷,琴一张,棋一局,常置酒一壶。
三个人对视着,三分钟的目光交会。苏轼掰着手指头也没有算出“六个一”来。
于是,心直口快的苏轼脱口说道,仅五个,为何“六一”乎?
欧阳修挺直身板,气宇轩昂地说,吾一老翁于五物间,岂不为“六一”乎?
两兄弟愣了一下,过了一小会儿,才反应过来。
作为弟子,他们知道欧阳修这一生太不容易,三度贬谪,人生起起落落。但无论身处江湖之远,还是庙堂之高,他都直言敢谏,忧国辅君;文学上,更是一代宗师,写诗作文,堪称大家。而如今,欧公与物相融,与物平等,这是何等的胸襟,何等的情怀。
正聊着,薛夫人进来,唤走苏轼去厨房做厨。
不愧为生活大家。苏轼一进厨房,犹如鱼儿到了水里,活脱脱一个大厨样。
苏轼先用温水将蹄膀洗净,然后抡起菜刀,在蹄膀的骨缝处划拉一刀,将蹄膀放入铜釜中,丢进几粒花椒和生姜片,舀上一瓢水,放在火上炖。约摸半小时后,捞出蹄膀,剔其肘骨,放入瓷钵里,倒入先前炖蹄膀的肉汤,浅浅淹上,然后端进铜甑里去蒸。先大火,再文火。同时,着手准备配料,锅烧热后,舀上两勺清油于铁锅中,油热后,将备好的姜粒、蒜粒、豆瓣酱放于锅中爆炒,再放入酱油、醋、盐、糖,最后烹上葱节和一小勺黄酒,配料就算做好了。接下来,苏轼掀开铜甑,用竹筷戳了戳蹄膀,皮肉立即就烂了。苏轼一边将蒸好的蹄膀从甑子中端出,一边对站在一旁的薛夫人说,这道菜,除配料外,炖、蒸是要领。一定要两次脱脂,直到把蹄膀蒸熟为止,这样才会肥而不腻,熟而不烂。最后,嗞啦一声,苏轼将炒好的佐料浇上。顿时,一道油汪汪、黄亮亮的东坡肘子便大功告成了。厨房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肉香味。
嚼着可口的饭菜,身着舒适宽大的布衣,谈论着古之圣贤,动情处,师生三人诗歌唱和,对答如流。“布衣暖,菜根香,诗书滋味长”,欧阳修念叨着苏轼的佳句,喃喃自语,一双眼睛须臾不离苏轼。
就在刚才,欧阳修站在窗外瞧着在厨房里忙活的苏轼的身影,更加坚定了由来已久的愿望。
看欧公一直盯着自己看,苏轼内心一阵激动。
忽然,欧阳修说起当初读苏轼文章的感受来。
欧阳修眯缝着双眼,陷入回忆说,刚读苏轼的文章,令吾不觉汗颜,的确是好,老夫觉得应当给你让路,让你尽快出人头地。可喜,可喜!汝不知,当初老夫有多欣喜呀!
其实,这则故事,苏轼以前曾听梅尧臣说起过。不料,欧公现在讲来,竟如此坦诚,如此直截了当。
老夫果然好眼力!欧阳修接着说,如今十五载过去,苏轼的文笔愈加有筋骨,有劲道,人活得也愈发有风骨,有滋味。其实,在老夫眼里,文学如此,做人和生活亦要如此。
苏轼心里一热,眼眶顿时潮湿起来,忙站起身,说,恩师对弟子评价太高,弟子受之有愧。恩师的知遇之恩,弟子终生难报,日后弟子当更加勤奋,不辱师恩。说完,苏轼走到欧阳修面前,俯身叩地,再行稽首礼。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苏轼万万没料到,与欧公的这次会晤,竟成为永诀。
此后的岁月中,苏轼不忘初心,砥砺前行,用其一生践行了自己的人生诺言,成为宋代文学大师。
翌年七月的一天,酷暑难捱,热风摇曳着竹林发出飒飒的声音,夏蝉铆足劲,高亢地吼着。欧阳修平静地躺在床上,凝视着床头上那一摞摞心血铸成的文稿,嘴巴咧开缝,牵起一丝笑纹。
事情来得很突然,就在整理、编辑完文稿的第二天,欧阳修就病倒了。这一次,他有一种预感,一种生命即将走到尽头的预感。
欧阳修把儿子们叫到床前,说了好一阵话,直到喉咙里发不出一丝声音。最后,他打着手势,向儿子们要来纸笔,挣扎着匍匐床头,写下他一生最后的绝唱:
冷雨涨焦陂,人去陂寂寞。
唯有霜前花,鲜鲜对高阁。
他真的累了。
一代文豪欧阳修,于熙宁五年(公元1072年)闰七月二十三日病逝颖州家中,享年六十六岁。
(节选自长篇小说《苍茫天地一醉翁》,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