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水深流
2019-11-13杨吾春
□ 杨吾春
晚上十点半,苗东平在周大信、谢孝温和花蕊的陪同下,走出了东街杨家祠堂里的“水煮三江沙龙”茶馆,结束了周大信他们为他安排的一天的活动。
忙碌了一天的周大信和谢孝温还要准备明天的安排,两人告辞先走了。
花蕊也告辞要走,苗东平叫住了她。
“想不想吃夜宵?”苗东平说,“我请客。”
“你感冒还没有完全好,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花蕊说道。
“已经基本上好了。”苗东平说。“怎么?不想给我这个面子?”他笑道。
“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饿了。”花蕊笑道。“难得老大有这份雅兴,那小女子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啰。”
“我就喜欢你的性格,从不虚情假意。”苗东平笑着说。“好,上我的车,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花蕊坐进了车里。苗东平发动野马车,把自动离合推到了D档。他松了刹车,踩下油门,向城南休闲广场开去。
“想知道我和大信部长、孝温秘书长下午看到你从柳淑芳家回来时的心情吗?”花蕊按下了玻窗,让晚风吹进了车里。
“是不是觉得特狼狈?”
“岂止是狼狈!”
“那是……?”
“心酸。”
“为什么?”
“我们在想,让你留在三江是不是太难为你了。”
“对我没有信心?”
“那倒不是。”花蕊说,“只是觉得你不应该受那样的苦。”
“这么多年,我在你妈妈的爱护下养尊处优,现在也轮到我出来担当受苦了。”
“让我们没想到的是,你下午一句抱怨都没有。”
“你们都那么拼,我有什么理由抱怨。”
“现在我才知道,情怀才是战胜一切的动力。”
“我同意。”
“今天下午,我和大信部长、孝温秘书长突然有一种感悟。”
“什么感悟?”
“或许因为你的留下,三江会抒写一段新的历史。”
“别这么高估我,我的能力我知道,没有你们三个人,我在三江可能一事无成。”
“你的坚韧已经感动了我们,我们没有理由不为三江的未来竭尽全力。”
“谢谢你们!”
“我们要谢谢你,为我们已经快要降到冰点的心,点燃了希望。”说完,花蕊眼眶湿润了。
“好了好了,”苗东平看着泪盈满眶的花蕊说道,“别这么多愁善感了,还有好多事情需要我们去做。”
花蕊轻声笑了。“是的是的。”她轻轻擦去眼眶里的泪水。“你看,我这是怎么啦!”
“这就对了,你可别学我。”苗东平看着花蕊笑道:“我的脆弱是天生的,开始跟你妈妈的时候,经常被你妈妈教训得偷偷哭鼻子。”
“我听妈妈说起过。”
“对了,记住下午我给你们说的两件事了吗?”苗东平问。
“记住了,一是通知交通局把到柳淑芳家那个乡的那一段山路列入今年的乡村道路改造计划;二是安排公安检察院马上查一查帮你推车那个村的财务。两件事情孝温秘书长已经全部落实了。”
“那就好。”苗东平说,“下一步要安排市委政研室作一次村社基层干部队伍建设的专题调研,请他们拿出一个适合三江实际情况的方案。蟹岛村民上访,帮我推车的村民抱怨,问题都出在村社干部身上。村社基层干部队伍建设不能忽视,这关系到民心所向。如果民怨载道,无论经济发展到什么程度,都无颜再见我们的父老乡亲。”
“好的。大信部长在分管这一块,我把你的意思告诉他,他会去安排。”
“好的。”
“怎么?忙了一天,你没有一点疲惫?”花蕊看着苗东平问道。
“现在我兴奋着呢!”苗东平说。
“没想到吧,”花蕊说,“在你的眼皮底下,还有这么一批有激情的三江人?”花蕊说的是他们刚刚参加的“水煮三江沙龙”夜谈。
“是的,他们不仅有激情,而且很有思想。他们是真爱三江,他们那些对三江发展的建议很多值得采纳。”苗东平说:“说实话,完全出乎我的预料。”
“有卧虎藏龙之感吧?”
“他们把我感染了。”
“不要忘记毛主席教导,‘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真正动力’。”
“说得有道理。和他们在一起,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
“什么意思?”
“我为我当了四年碌碌无为的三江市长感到羞愧。”
“实事求是地讲,没有和强势的尚官杰争权夺利,以你的软弱,维护了三江班子的团结,你对三江还是有贡献的。”
“其实,我是可以做一些事情的,但是,我以懦弱选择了逃避。”
“你能意识到这一点,我和大信、孝温为你高兴。”
“我需要你们的鼓励,让信心不从我身上溜掉。”
“我们对你信心十足。”
“今天晚上我突然明白了,现在,不是我一个人在为三江的明天奋斗。”
“老大,没看出来,你的进步突飞猛进啊!”
“我说真的,包括上午见到的付美江,虽然心情沉重,但是,他在那样的环境下,还在为蟹岛PX项目做贡献,对我触动很大。比如今天晚上参加‘水煮三江沙龙’的这些人,我看得出来,有的人生活得并不如意,甚至可能很艰辛,但是,他们没有抱怨,没有放弃,对三江的未来仍然那么充满信心,真让我感动。面对他们,我没有理由再逃避。”
“尚官杰也常常被他们的激情所感动。”
“现在我知道,人活着是需要有情怀的。”
“一个有了情怀的人,就不会感到孤单。即使寂寞,也会寂寞得像一座花园。”
“我已经感觉到了。”
“五一之后,你的感觉会更深刻、更强烈,到那个时候,与你一同向前的,将是三江五百五十万纯朴善良的市民。”
“我开始喜欢我选择的生活了。”
“这就是情怀带给你的动力。”
“是不是还有即将到来的绝对权力?”
“是的,就像何新尧所说,权力会增加你的荷尔蒙。”
“现在我的气质怎么样?”
“与前几天相比,真是天壤之别。”
“改变那么大?”
“当然。”
“我不会变得狂妄自大,忘乎所以吧?”
“难说,绝对权力会改变一切。”
“要是我真变成那样了,会是一个什么样子?是不是很可怕?”
“没有情怀,没有朋友,没有亲情,只有孤独和寂寞。”
“我可不愿意自己把自己打入冷宫。”
“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
“要是我真的变成那样了,你得提醒我。”
“我会的,希望那时候的你,还能听得进忠言。”
“我会让忠言永远不逆耳。”
“但愿如此。”
苗东平看了看车外,然后问:“刚才那个腿有点残疾、个子小小的、留着大胡子、建议搞三江爱心诗歌节提升三江文化品位的年轻人叫什么名字?”
“文三江,他是三江小有名气的诗人,绰号‘小号鲁智深’。这人很了不起的,他自己残疾,不靠政府,自食其力,还拿出写诗的稿费,办了一个雕塑小作坊,安排了十几个残疾人就业。他还多次发起全市爱心大行动,帮助弱势群体。他是三江爱心志愿者协会的发起人。”
“过几天你把他请到我办公室来,我想和他聊聊。”
“好的,五一之后吧,我去接他。”
“我要和他交朋友。”
“你应该多交一些这样的朋友。”
“我会的,只有他们才是最真诚的,他们能激发我的斗志。”
“他们绝不会像那些虚伪的房地产老板,想方设法和你交朋友,目的只有一个,盯着你手中的权力,贪婪地向你要地,然后虚高房价,把老百姓的钱财毫无愧色地收刮进自己的腰包。那些人,只能让你精神颓废、意志消沉。”
“我已经把房地产老板打入另册了,五一之后我也会要求三江其他领导干部这样做。”
“你做得很对。”
“我要干干净净做人,绝不与物欲为伍。”
“结交没有物欲的朋友,会让你的灵魂干净。”
“我相信,刚才从茶馆出来,我的心很空灵。”
花蕊点了点头。
车又向前开了一段路,拐上了城南大道。
“听说上午你在城管执法大队发了火?”花蕊问。
“我很生气,没有控制住情绪。不过,我没敢当众发火,只是把城管局长叫到一边批评了几句。”
“我能理解,钓鱼执法的确不可思议。”
“怎么能那样干呢?这完全是脑残式执法!那些开黑车的也不容易,哪有百万富翁、千万富翁去开黑车的?都是生活所迫。”
“包括交警罚款、城市停车费,可是政府一笔不小的收入呢。”
“在老百姓身上拔毛,被骂娘收来的钱,我看这样的收入一分没有更好。政府生财,也应该取之有道,绝不能把眼睛盯在老百姓身上,尤其是搞歪门邪道。”
“听说这种方法是公安局在诱捕毒犯时发明的。”
“是吗?这倒是第一次听说。”
“一珍嫂子没有给你讲过?”
“没有。她从来没有教过我破案。再说,我对她的工作没有兴趣。”
“建议你从现在开始多向她请教。”
“对我代理市委书记有用?”
“过去州官的工作主要是审案。”
“现在已经没有这项功能了。”
“但是,你的很多工作都涉及到执法。如果你主政的三江,处处违法执法,在执法过程中不透明,和老百姓玩躲猫猫,你将丧失民心。一个没有公平,没有正义,没有法制、缺乏道德的地方,发展只能纸上谈兵。”
“我是不是应该清除钓鱼执法这个毒瘤,对当事人进行严肃处理?”
“还是要谨慎一点,这里面涉及到不少人的利益。你一旦动了这个利益链,肯定就会有人找你的麻烦。尚官杰就是路见不平,必将除之而后快,结果呢?我们面对的人际关系千丝万缕,往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你现在的位置不允许你感情用事,更不能冲动。”
“我该怎么做?”
“问你一个问题,你女儿做错事,你会打她吗?”
“我从来没有打过我女儿。”
“你很爱你的女儿?”
“是的。”
“要是你气得不得了,非打她不可怎么办?”
“那就高高举起,轻轻落下,吓吓她,出出气算了。”
“就用这一招。”
“高高举起,轻轻落下?”
“是的。为了避免上海爆出钓鱼执法后、政府官员不诚实表态带来的被动局面,你要马上叫城管局长向媒体公开承认,他们在打击非法营运过程中确实使用了钓鱼执法。而你呢,要在另外的场合高调宣布,为了维护政府诚实形象,一定要对参与钓鱼执法的人进行严肃处理。”
“这叫‘高高举起’。那怎么‘轻轻落下’呢?”
“把城管局长降职,调他到公安局任副局长,把参与钓鱼执法的人分流到巡警大队做民警。当然,所有人的级别和待遇不变。”
“这样好吗?”
“怎么不好?这叫三全其美啊。”
“我明白了,就按你的意思办。”
野马车继续向前开去。过了一个红绿灯,苗东平问花蕊:“你和大信、孝温三个人能不能搞一个城市管理条例之类的东西,拿给人大去讨论?”
“尚官杰不是已经搞了一个《三江城市管理条例》吗?”
“我想针对钓鱼执法,尤其是针对城管执法大队的地位、作用和权限搞一个修订方案。”
“要保留城管执法大队吗?”
“你们认为没有必要保留,就建议撤销,把城市管理的职能交给公安局,我看公安局的巡警支队完全能够胜任这项工作。”
“怎么有点英雄所见略同的感觉?”
“不然怎么兑现你的人事安排?”
“好的,我和大信、孝温找几个相关部门务务虚,先讨论讨论。”
苗东平意识到自己有点急,接着说道:“当然,这事也不用太急,先放一放,等我们把工作全面开展起来以后再说吧。”
“好的,我按你的意思办。”
野马车继续向城南方向开去。
“尚官杰的事情,你告诉你姐姐花蕾了吗?”苗东平转移话题问道。
“我和她通了电话,她说我妈妈已经告诉她了。”花蕊说。
“她有什么反应?”
“没有任何反应。她只是说,这下好了,为她和尚官杰尽快办理离婚找到了理由。”
“这个时候办理离婚手续,是不是对尚官杰打击太大了?”
“在这之前尚官杰坚持不离。”
“既然已经这样了,尚官杰为什么还要坚持?”
“尚官杰相信我姐是爱他的。”
“你姐真的还爱他?”
“我不知道。你知道的,我姐是那种不太愿意与人交流的人。”
“和你也不交流?”
“不。 ”
“和你妈妈呢?”
“偶尔说说话,但她很听我妈妈的话。”
“你妈妈好像一直对尚官杰有看法?”
“我姐和尚官杰谈恋爱的时候,我妈妈就坚决反对。”
“为什么呢?”
“我妈妈觉得尚官杰太张扬,锋芒毕露,出事是迟早的事情,他不适合我姐姐。”
“那倒是,两人的性格差异很大。”
“我姐姐是那种只对自己的医学专业感兴趣,坚决奉行不贪权,免得自己给自己找麻烦的人。她希望过一种平平安安的宁静生活。而尚官杰呢,是一个有政治抱负,对仕途和权力有极强欲望的人,他的个性决定了他不可能过安稳的日子,他们根本是南辕北辙。”
“我同意你的分析。”
“听说你姐姐坚决要和尚官杰离婚,主要是因为蟹岛PX项目?”
“不完全是。我姐在结婚的第二天就向尚官杰提出了离婚。”
“那为什么要结婚呢?”
“可能与我有关。”
“与你有关?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姐姐只给我妈妈说过。”
“尚官杰好像一直不太听你妈妈的?”
“可能观念上有些分歧。”
“我经常听到你妈妈在公开场合点名批评尚官杰,连外人都认为她这个省长丈母娘对女婿要求太严了。”
“其实,在上蟹岛PX项目之初,我妈妈找尚官杰谈过几次话,希望尚官杰不要把那么大的项目揽到三江去,三江的民意、环境、经济实力、人才、管理等诸多方面,都不具备承接PX项目的条件。说白了,我妈妈担心尚官杰的政治野心,会把PX这个烫手山芋弄成三江乃至西都省随时都有可能爆炸的定时炸弹。”
“这些情况我知道,你妈妈找尚官杰谈话,我也见过一两次,当时我觉得你妈妈说得有道理。”
“尚官杰没有把我妈妈的话放在心上,可能他也想通过上PX项目,把自己的能力体现给我妈妈看。不知道怎么回事,不久之后,尚官杰在北京做通了马学东的工作,背着我妈妈争取到了PX项目。”
“马学东是向着尚官杰的。”
“毕竟尚官杰曾经是省委书记马学东的秘书。”
“其实,你妈妈没有必要……再怎么说,尚官杰毕竟是她的女婿,况且……”
“我妈妈这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一个很强势的女人,她认定的事情,谁要是反对了,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所以,在蟹岛PX项目这件事上,我妈妈首先认为尚官杰不听话,还有就是,她认为尚官杰坚持要上PX项目,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这大概就是老百姓所说的,官当得越大,心胸就越狭隘的缘故吧。”
“其实,在外人眼里,都认为你姐姐和尚官杰是很般配的一对。一个有成就的医学专家,一个有抱负的政治精英,加上你们家的政治背景,他们应该很幸福。”
“婚姻的悲剧,在于彼此看到对方的一切并非真实。”
“有道理。”
看着车灯照射的前方,苗东平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节选自长篇小说《静水深流》)